第63章
比這奴才還要熱切。
皇帝起身坐在榻邊,垂眸思量。
魏七在這樣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下漸漸將自己縮成了一團,羞恥,懼怕與坎坷種種交雜,
他的手指蜷縮,微微顫抖。
另一頭,皇帝思緒急轉(zhuǎn)。
為何朕又會想要奴才的真心?
他轉(zhuǎn)動著指上的玉扳指,自仲夏始,
直至初春,將要一年。
頭一回對自己寵幸太監(jiān)這事上了心。
奴才大都沒有真心,作為帝王,他很清楚,這座皇宮里的人之所以順從恭近皆只是因懼怕生死,敬畏皇權。
他的目光轉(zhuǎn)向雕花朱漆窗柩,窗上印著安喜背脊微駝的身影。
他將宮里唯一的一個真的親近些的奴才放在了身邊,現(xiàn)下是期盼還能有第二個么?
魏七垂著眼,嘴唇緊抿,他的面貌清秀,平日沉穩(wěn)著面容,這時緋紅起來尤帶稚氣。
還是太過年輕了些,十七還是十八?
皇帝探手去撫魏七低垂的臉,玉扳指面微涼,激得滾燙的人輕一顫。
“要不要伴駕?”他突開口問。
其實這會子已打定主意,若得到的仍是全憑圣上做主這類的狗屁回應,那就將人丟在宮里任其自生自滅,養(yǎng)不熟的東西一直養(yǎng)著也太沒趣。
帝王心陰晴不定,魏七小小一個奴才,勉力活至如今全憑似幼獸一般的敏銳直覺。
這句話問地不似圣上以往的做派,是以他答:“回圣上的話,奴才愿伴駕,奴才想伴駕瞧宮外春光�!�
附在臉頰上的手掌微頓。
皇帝躬身湊近,“既如此,朕許你伴駕�!�
不蠢。現(xiàn)下年輕,興許過個幾年,歲數(shù)大些了,能更知人情世故,將來接安喜的位也不是不成。
“奴才謝圣上恩典。”
原來方才圣上是逗弄我。
魏七轉(zhuǎn)悲為喜,迷迷糊糊,似在大霧里探出了一點路,摸到了圣意,探到了帝心。
三日后,御駕離宮。
木蘭圍場設于熱河上營,(今河北省承德),距皇城東北方約三百五十里。
若按禮制擺帝王儀駕,需半月才能至,雖沿途建有行宮二十余座,到底仍是繁瑣。
是以帝令內(nèi)務府一切輕車從簡,務必十日內(nèi)抵達熱河上營。
宮里忙成一團,王公大臣,十二旗禁軍,皇族子孫,浩浩湯湯萬余人,再如何從簡,陣仗也小不了。
皇帝騎馬,御駕先行,領著精兵十日后如期抵達熱河。
乘馬車的大臣奴才們留在后頭,還需兩日方能至。
魏七整天待在馬車中顛來晃去,初時新鮮,覺著哪哪都稀奇,掀起轎簾到處瞧。
同乘的幾個年長奴才笑話他,道再有個一兩日他便該倦了。
魏七正在興頭上,春日里花草繁盛,雖行人需避駕,瞧不見什么活物,他也很是知足。
再者,每日都下榻行宮驛站,又無需露宿野外,哪會有旁人說得那般辛勞。
他那會子確是如此天真的,逃出皇城,即便再累也值得。
魏七歪在車里倒來倒去,越是走到后頭路越是偏遠。
聽說圣上已到了熱河,他不愿乘車,大都是騎馬,也不知是如何撐下來的。
這一路上除卻歇息,從未在行宮停留,便是經(jīng)過夏宮(熱河避暑山莊),也只是停了一日。
若十來日皆是在馬背上顛簸,不知要多苦。
皇帝確實是很累,他雖是行武出身,每日也有練騎射,到底也久未征戰(zhàn),不比從前強健。
只是心里不服,困在宮內(nèi)許久,見從前的部下精干不減,只他這個做了皇帝的統(tǒng)將最弱,自然是不愿低頭認輸。
他棄了鑾駕一鼓作氣奔到木蘭圍場,入了事先設好的營帳倒榻便昏睡過去。
醒來時已是五個時辰后,天色已晚,從前的親衛(wèi)侍衣,皇帝的手掌在人的鎧甲上一拍,指著行服道:“
不穿這個,取朕的鎧甲來�!�
侍衛(wèi)應下,皇帝穿著暗黑色盔甲,草草用了晚膳,出帳巡視。
木蘭圍場周環(huán)千余里,占地一萬五千余畝(一萬多平方千米)。
北峙興安大嶺,萬靈萃集,高接上穹,群山分干,眾壑朝宗,物產(chǎn)富饒,牲畜藩育。
圍場照地形走向與獵物品種分七十二圍,東南為湖區(qū),西北山區(qū),東北為草原。地形復雜,高山、峽谷、丘陵、草原皆有,實乃一方寶地,每回來此都是借圍獵的由頭,其實不單只是為游玩打獵,更多的是在練兵與挑將。
除卻練兵演戰(zhàn),更深遠的還有綏服蒙古,安定邊境之大用。
此地北控蒙古,南拱京師(今北京),東通盛京(今沈陽),西臨察哈爾(今張家口),帝每親臨,草原上的貴族蕃王等皆要來此跪拜請安。
圍獵期間,帝將設宴以待群臣,大賞蒙古邊疆,以促滿蒙之往來。
此刻草原上已是萬座營帳起,燭光點點,將中間的帝帳團團圍住,護得滴水不漏。
皇帝舉目四望,見布帳齊整有條,其見巡視往來的禁軍隊列步履劃一,氣勢凜然,無聲中透出強大。
一時大悅,離御帳越近的軍隊說明從前與他領兵時越是親近,近五過去,此軍未有松懈,實是不錯。
皇帝翻身上馬,領著一隊禁軍出營地去瞧他的草原,他的錦繡河山。
草原上夜間的春風吹得人舒快,他信馬由韁,懶著骨頭悠閑地瞧美景。
雖是夜里,圍場中亦有巡視守衛(wèi)之人,營場周遭更是燈火通明,朦朦朧朧間立于遠處的群山也顯得別有風趣。
兩日后,安喜領著一眾奴才至營地請安。
此時皇帝還未回,是以幾個御前的皆侯在帳外。
沒等多久,便聞馬蹄嘶鳴聲自不遠處傳來,皇帝打頭,領著一隊禁軍勒馬停,翻身下馬,朝這頭走來。
鎧甲加身,氣勢太盛,稱得著深紫宮裝的太監(jiān)們更加微弱。
四周都是兵,且與在宮內(nèi)不同,這些兵出皇城入了草原,便如岸上的魚投海一般,更顯威風。
皇帝朝賬外的奴才們掃去一眼,“
都進來�!�
“
??�!�
數(shù)十人齊應,即便是累也只能撐著。然聲響太弱,這處都是男子,強悍的男子將不能稱為男子的太監(jiān)壓得不堪,連安喜也不如平日在乾清宮里時那樣底氣足了。
魏七的臉色十分憔悴,每當他忍不住想要放松下來,然瞧見身邊直直站立著的侍衛(wèi)時,又下意識將背挺直。
是心魔作祟,明知比不過卻難以釋懷,想要撐起臉面。
帳內(nèi)安喜侍候皇帝更衣,鎧甲難除且又厚重,他一人有些吃力。
皇帝不過是在草原里待了兩日,性子便沾了武將的粗魯爽快,凡事皆瞧不得拖拉。
他有些不耐,見安喜不力,本想叫人停,自個兒脫了罷,然目光無意間掃到魏七,又轉(zhuǎn)了念頭。
前些日子不是還欲叫人接安喜的位么,現(xiàn)下便拿出來歷練。
“
你也來,年紀輕輕怎的只知偷懶,這等事還要朕開口�!�
眾人早知這般沒頭沒尾沒稱呼且又透出些親昵的話是對何人說的,是以并無人動。
魏七應??,分明不是自己的錯,卻也生出愧疚,想著御前確實只他最年輕,合該照應著前輩們,多出幾分力才是。
王福貴留宮看守,安爺手下最貼心的不在,自己怎么就不能機靈些幫幫他。
他上前,湊近了去解皇帝兩臂上掛著護臂與臂甲。
實在是……沉,這樣重的金屬之物穿在身上哪里能走得動,到底是護人還是累贅。
魏七默不作聲地動作,神思飛至天外。
行軍難停,兩日不見,現(xiàn)下安頓好了皇帝才有功夫仔細將人瞧上一番。
像是又瘦了些,神情也恍惚困倦,模樣呆呆地透著傻氣。
他出了宮,日日同武夫待一處,舉止就不羈了些。
將閑著的手往人腦袋上一拍,道:“
爽利些,才多大,這樣不濟�!�
這般柔弱怎成,今后如何擔重任。
他沒覺著自個兒力道重,魏七卻腦仁發(fā)麻。
暈暈乎乎聽聞皇帝說他雖年輕卻不濟,嘴里請罪應??,心里卻是一刺,不太舒坦。
魏七提起精神,憋著股氣將護甲解得嘩啦響。
安喜瞥他一眼,覺著小子太傻。
這兩日已快布圍妥當,后日便可開圍,魏七等人還能歇上一日。
第73章
至疏至近
第二日天未曉,
鳥鳴聲清脆,魏七等人起身入帝帳侍奉。
御營由黃幄帳,幔城及網(wǎng)城組成。其內(nèi)設連帳兩百余座,是為內(nèi)城,內(nèi)城外連帳千余座,為外城。內(nèi)外城乃皇家子孫與十二旗親兵居所,普通禁軍則分散于草原四周。
明日圣上入圍開獵,
依循舊例,今日需登看城觀圍。觀圍主要是瞧圍獵禁軍的排兵布陣之法及圍內(nèi)野獸數(shù)目。
布圍由黃族指揮,以紅旗和白旗為兩翼延伸圍攏,
藍旗壓陣腳,延綿三四十里長。
紅白旗自東西合攏后,在統(tǒng)領號令下縮小包圍圈,直至人并肩,
馬并耳。第一道包圍圈后,外頭還要設第二層,
以防野獸逃脫,今日布圍嚴整有序,可見平日里禁軍并未懈怠。
魏七跟在后頭大著膽子登高望遠,入目皆是青翠的春景,
遠方各色旗幟飄揚,穿著鎧甲的侍衛(wèi)們立在駿馬上高呼萬歲,實乃大楚盛景。
身前帝王一襲鎧甲,頭戴鐵盔,
腰間佩劍,他道:“不錯,取朕的弓來�!�
安喜早有準備,下頭人呈上牛角金桃皮弓,去年夏苗之時,魏七還未調(diào)至御前,是以不曾得見皇帝獵物時的英姿。
聽聞那時帝用這把弓獵得猛虎一只,虎皮本欲獻與老祖宗做大氅之用,只老祖宗道她一女人家,野獸皮毛雖好,卻太過粗狂,這樣的好東西還是皇帝留著自個兒用,是以白虎皮如今仍收在內(nèi)務府中。
弓來,皇帝單手取過,另有人侍箭,箭為快箭�;实鄞罴�,推拉一氣呵成,鎧甲于動作間碰撞,發(fā)出金屬相擊的沉悶聲響。
魏七抬眼偷瞧,見他抬臂將弓朝天,目光凌烈,指上的玉扳指發(fā)光,他一時走神,只聞嗖地一聲響,箭出。
幾瞬后喝彩震天,消息一路傳遞,禁軍們揮舞手中的□□高呼萬歲,滔滔如巨海之浪。
圍場中落下一支大雁。
魏七猛地抬頭,瞪圓了眼不敢置信。
東方日出,橘紅的光照亮草原,天空褪去暗黑漸漸顯出淺藍的本色,雁群四散,飛禽發(fā)哀鳴,至遠處復合整。
那人立于春日朝陽中的身影顯得比往日還要高大,他朗聲道:“明日獵鹿,誰能拔得頭籌,朕,有重賞!”
聲音低沉有力,春風相送,傳至浩瀚遼闊的草原之上。
魏七從未見過皇帝這樣大聲地說話,像是十分開懷。
響應他的是萬眾的呼喊,喊聲之大,氣勢之盛,激得魏七心頭發(fā)麻。
他終于知曉為何四年前的那場冬狩,伴駕的奴才們會道圣上是老天授命,親指的真龍?zhí)熳印?br />
一時慌亂,酸甜苦辣摻雜,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如鼓雷,是身在強兵猛將之間,立在永不會倒的英明君王身后,被喊出來的那一點子鎖在心里許久不見的豪情抱負。
他想,若不是身份可笑,地位尷尬又隔著家門之恨,自己應當是要為這樣的君王效力的,他也本就是期盼能入朝侍明君的。
只是如今,君是難得的明君,他卻不可做能臣,是個獻皮肉身軀的太監(jiān)。
春風吹得皇帝身后的明黃披風飛舞,華麗的綢緞飄至魏七眼底,他的手掌展開又蜷縮,想要觸碰皇權的念頭一閃而過,終究仍是沒有動作。
認命罷,那已是近十年前懵懂天真的稚子玩笑,懷微弱心愿,以殘缺之體喘息茍活,實在不該耿耿于懷,應當放下了。
帝下看城,召隨侍皇子王親,欲親觀其箭術。
宮中皇子有三,最大的阿哥今年十一,乃敬妃所出,余下的兩個皆為九歲,額娘只是嬪位的主子。
皇子們年幼身量還不高大,穿著騎裝垂首走來,半大的孩子個個都沉穩(wěn),回起話來一板一眼。
皆是四歲開蒙,五歲習騎射,箭術想必不差。
魏七鮮少見皇帝與他的兒子們相處,今次一瞧,果然是嚴父做派,面色冷淡得不似是問候關懷兒子,反倒像是要去仇家討債。
幾個皇子回話時輕聲細語,溫溫和和的模樣,皇帝瞧著更是氣。
在宮里養(yǎng)得嬌貴了,沒一點子他蕭家馬背上討活路的氣勢。
皇帝皺眉,沉聲道:“
取了爾等的弓箭來,朕瞧瞧你們功夫習得如何�!�
“
??�!�
皇子們拱手應。
奴才們?nèi)砉蠡首幼钕乳_弓,草靶離箭足有三十余丈遠(一百米),要能射中靶心于弓箭手來說是易事,可對于十一歲的半大小子卻是為難。
這一箭果然不中,靶都未挨到。大皇子在眾多武將中羞得紅了臉面。
最大的這個都挨不著靶心,后頭兩個就更不用提。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沉,沒想叫這些不成器的一回即中,然靶都挨不著也太不像樣。
想他這個年紀,騎在馬背都能中靶,真是太嬌慣了。
三皇子年幼,見兩位兄長不中此刻已是兩股戰(zhàn)戰(zhàn),還未開弓手便開始抖。
皇帝瞧不下去,走近了低聲訓斥,“
弓箭師傅是如何教導你的,模樣都擺錯,歪歪扭扭成何體統(tǒng),鑰兒都比你強�!�
鑰兒是宮里唯一的公主,皇帝這般說,來想是對待女兒時比兒子要寬和許多。
三皇子一聽父親說自己還不如幼妹,更是羞愧,躬著身子站都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