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伴……伴……”
他看著魏七,目光痛苦,臉色慘白,嘴唇干枯。
“
不……要說話,不能說話,有太醫(yī),有太醫(yī)�!�
魏七泣不成聲。
王福貴亦是嚎啕大哭。
安喜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其實早在先帝登基時他便該死了,是圣上救下了他,多活近十載,事到如今已別無所求。
唯有一憾,辜負圣上大恩,欺君六載,實在不該。
你不能替我養(yǎng)老了,他望著魏七,又看一會兒王福貴,目光最終落在眼眶赤紅的天子身上。
他拉著魏七的手,“
伴……君,七……七……伴……君……”
這是他能為皇帝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替可憐的圣上留下他珍惜的人,不叫他真的成為孤家寡人。
“
知道……知道……小的知道,我,我知道,我知道,伴君……伴君……我伴君�!�
魏七言語混亂,哽咽著不知自己到底是在說什么。
安喜耗盡全力對皇帝笑,嘴角扯到半路,人就去了。
皇帝渾身僵直,幾瞬之后伸手將他睜著的眼合上。
“
安……安……安爺!”
魏七等人嚎哭不止,實在不敢相信安喜就這樣沒了。
太醫(yī)趕來時已經(jīng)晚了,即便不晚也救不活。
皇帝閉目,養(yǎng)心殿內一片狼藉。眾妃嬪嚇得鬢發(fā)散亂,儀容不整,個個皆癱坐在幾子后捂著帕子低聲哭。
皇帝起身,一把將身旁侍衛(wèi)手中握著的佩劍抽出。
鋒利的長劍出鞘,寒芒閃爍�;实鄣难凵袢绫鎺窔�。
寧妃被兩個侍衛(wèi)挾持著,此刻亦是花容失色。
皇帝持劍走近。
“
皆是您的錯!
”
寧妃目露恐懼,淚水漣漣,卻大喊道,“
是您的錯!”
偏要喜歡一個奴才,本宮也曾,也曾仰慕……
可世人皆道天子英明,怎會有錯?
十二赴京為質子,弱冠之齡助父親奪得天下,二十三歲北征彝族,東打女真,二十五歲弒親父登基,二十九歲處趙家大患……
若說有錯,蕭??儼覺得他唯一做錯了的,是二十那年不該年少氣盛,非得對陳家下狠手,不留后路。
他舉劍插入寧妃纖細白皙的脖頸。
后者口中曾仰慕您
這幾字還未出口便已氣絕。
這回真是血染乾清宮了。
后宮里的嬪妃們頭一回見皇帝殺人,還是這樣毫不手軟的殺法,一時嚇暈了幾個。
敬妃卻還勉力維持著儀態(tài),顫聲喊著:“
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皇帝未曾理會她,只冷冷丟下一句,“
將毒婦丟出去喂宮中猛犬�!�
這樣蛇蝎心腸的人不配葬入皇陵。
眾人膽寒。
再如何歹毒也到底是寧妃,龍榻上躺過,曾經(jīng)也得圣寵,此刻圣上竟……
“
今日之事若有誰敢往外頭多嘴,叫朕在朝堂上聽見了風聲。會有如何下場,爾等也應當知曉�!�
他將滴血的劍往敬妃跟前扔,后者一瞬魂飛魄散。
眾人皆唯唯諾諾,低聲應??。
這頭處理完還有更糟的另一頭。
魏七與王福貴兩人埋在安喜尚有余溫的尸身上痛哭流涕,御前的幾個年長奴才更是忘了宮中規(guī)矩,低聲抽泣不止。
真是送了份好禮啊,皇帝苦笑。
安喜沒了,十分突然得沒了,且死狀慘烈。
他伴君十載,于皇帝又有舊恩,即便后者再氣他欺君犯上,此刻亦是悲傷的。
若非安喜犯下大錯,皇帝原本是預備再過幾年,等安喜老到做不動了,便賜他在乾清宮后頭的院子里養(yǎng)老的。
這想法同安喜生前所愿一模一樣,只是如今再贅言也是枉然。
皇帝走近俯身,雙臂穿過魏七腋下要將他托起來。
魏七哭得傷心,額頭抵著安喜的手,賴在地上不愿起來。
皇帝一面抱住他一面寬慰,“
安喜已經(jīng)去了,朕會下令將他好好安葬�!�
魏七的頭靠在皇帝肩上,軟著腿站都站不直了,嘴里一直低聲叫安爺。
皇帝亦是喉間哽咽,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澀然道:“人各有命�!�
他撐起魏七,撫摸后者的脊背,“
魏七,人各有命。”
即便身為帝王,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亦是束手無策。
“
嗚……救……回來,救回來……”
魏七的眼淚鼻涕流在皇帝的脖頸上,撕咬后者肩上的明黃龍袍錦緞,嘴里低聲哀求。
在他心里,其實圣上一直都無所不能。
“
來人,將安喜的尸首好生安置,停在侍院中,七日后以二品朝臣之禮厚葬�!�
皇帝吩咐侍衛(wèi)。
“
??。”
幾人上前,將安喜的尸體抬起來運走。
魏七的視線被眼淚暈得模糊,眼睜睜地看著安喜離去,他執(zhí)拗地挽回:“
救回來,圣上,圣上,救回來……”
皇帝此刻也不好受,事情發(fā)生地這樣突然,就在他跟前出事,他也沒能攔住。
寧妃向來溫順,他一直以為此人賢良,沒曾想竟看錯了眼。
皇帝偏過頭親吻魏七狼狽的臉頰,將他抱得更緊。
“
人皆有一死,今后的某一日里,朕也要死。”
言語間的無奈傳入魏七耳中。
后者聽了這話渾身僵直。
帝王也會死,如常人一般,沒什么不同。
魏七心中生出萬分恐懼,這些恐懼令他下意識地將皇帝抱住。
后者的唇邊牽扯出一絲苦笑,手臂收緊,讓難過的兩人能緊緊相貼。
儲秀宮主殿內,敬妃令宮女緊閉殿門,獨自坐在正廳的貴妃椅上發(fā)怔。
她的手指顫抖,嘴唇慘白,艷紅的口脂都遮不住她的慌張。
方才乾清宮內令貼身侍女踢的那一腳,生生令安喜當場斃命,這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的。
敬妃原本只是想著要讓寧妃今日被定下死罪,只要她在御前傷了人,圣上必不會輕饒了她。
誰曾想……
敬妃扣住貴妃椅側邊的扶手,喘息不止。
安喜是個好奴才,她沒想令其這樣死去。
七日后,安喜的棺槨葬在皇寺闡福寺對面的青山上,受皇家香火祭拜。
魏七送葬回來后便同王福貴一道去面圣。
皇帝問過入葬之事后將魏七單獨留下。
內書房一如既往地安靜,皇帝盯著鼎爐上方裊裊升起的細煙,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安喜臨走前要魏七伴君,魏七那時是應承下來的。
七日過去,皇帝愈加后悔放他離宮。
沉默良久,皇帝終于開口,他說:“
安喜,安喜那時,那時……”
堂堂天子,向來果斷,今日不知怎的,竟連話都說得磕巴。
魏七垂手捏著大腿外間的衣料,亦是心亂如麻。
他知曉皇帝的意思,卻不知要如何做決定。
兩條岔道,東西兩方,截然不同。
若是走錯,將來能否回頭
可他卻不能阻止皇帝繼續(xù)說下去。
“
安喜說要你伴君。”
天子鎮(zhèn)靜下來,將最要緊的一句話說得十分平淡。
魏七頹然閉目。
他怎么能拒絕?他不能拒絕。
安喜是因他而死,若不是混亂中安喜擋在他身前,那今日葬入闡福寺對面的青山之上的人,應當就是他了。
皇帝瞧著一縷縷的銀白細煙升起又飄散,飄散又升起。
他握緊翹頭案上的玉紙鎮(zhèn),在等魏七的一個答復。
魏七抬手,解開衣襟前的一顆盤扣。
皇帝的目光轉向他。
后者動作十分緩慢,他將自己脖子上佩戴著的,皇帝幾年前送他的血玉彌勒佛摘了下來。
皇帝的眼眶霎時便紅了,他手臂顫抖,要竭盡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發(fā)怒,不要又傷了魏七。
“
你……你這是仍要離宮?”
他不想放人了,“
怎可言而無信。”
言而無信的事天子不知做過多少件了,如今質問起魏七來,卻是理直氣壯。
魏七輕搖頭,一步一步走近。
皇帝屏息等待,盯著他低垂的腦袋,不能再移開目光。
魏七將玉擱在案上往皇帝手邊推,也不去看他。
“
此血玉為證。我同母親離宮,在她跟前盡孝,侍奉她終老,母親走后……我會回來�!�
皇帝一顆心懸在胸腔,此刻直直下落,砰砰砰劇烈跳動。
照他的意思,魏七答應了安喜要伴君那便一日都不能離宮。
然先前鬧得那般慘烈,如今這人臉上仍留著緋紅的疤痕,且自己又親口許諾過。
皇帝想:那就離罷,先叫他離罷,往后的事再安排。且魏七的母親如今年邁,御醫(yī)瞧過也說頑疾堆積,沒幾年了。
皇帝的心腸這樣狠,連魏七的母親都要算計。
魏七若是知曉此刻天子心中這些冷靜的盤算,估摸著真要言而無信了。
三日后魏七同他母親乘一輛十分普通的馬車離宮,皇帝沒有去送。
又一載后,魏七的母親離去。
晚秋的某一日里,大白天皇帝在西暖閣中呆坐。
魏七回宮面圣,入西暖閣。
皇帝抬眼看他,喚:“
吾七。”
魏七以為他叫的是魏七
二字。
魏七回應:“
圣上何事?”
皇帝徹底放心了,他眼中帶笑,負在身后的手掌中握著一枚血玉彌勒,等著魏七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