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見裴昭時,我十五歲,是家中獨女。
浣衣埠位于西水巷深處,那天我如常浣衣,看到柳樹下,蜷縮著一位公子。
小公子年歲不大,面色發(fā)白,已經昏厥了。
深灰布袍還隱約透著錦緞暗紋──這是青嵐縣時興的云雀提花,只有大戶人家才用得起。
我忽然想起,阿母生前拿給我看的定貼禮,裴家送來的正是云雀紋的緞子。
那時她還笑著戳我額頭:
裴家二公子比你大兩歲,聽說是個讀書種子,配我的阿笙不算委屈……
可如今,裴家早想忘了這樁婚約了吧
他肩頭裂口洇著發(fā)黑血漬,泥血混合漫到了衣擺。
我?guī)缀跏峭现M醫(yī)館的。
這這像是裴府二公子…藥郎微愣,又偷偷瞥了我一眼。
壓低聲音:小娘子莫不是宋家姑娘
他眼神里的憐憫刺得我發(fā)疼。
自從外祖被定為附逆,青嵐縣人人都認得宋家的落魄女娃。
裴家乃貨殖之家,經營著半條街鋪面,家底殷實,也會常年給寒門書生賒紙筆。
創(chuàng)深及骨,血流不止。
老醫(yī)官手在顫抖,再晚一刻怕是救不回了……
那天回去的晚,推開門,榻上的人動了動,酒壇子骨碌碌滾到地上,手里攥著一塊褪了色的檀木梳──那是阿母生前留下的。
曾經,我也是錦緞裹大的嬌娥。
景初五年,距今不過一年光景。
寧王改制失敗,以禍亂朝政誅之,外祖原是青安知府,當地正是新政試行的重要地點。
后來外祖以新政首倡之臣,終坐附逆之罪,阿爹也被罷了官職。
外祖家被帶到刑場那日,母親徒勞地追著囚車直到吐血。
不到三月,母親因過度悲傷引發(fā)舊疾去世。
阿爹從此一蹶不振,屏居不出。
我叫宋月笙,從小受父母教訓,略通詩書之禮。
母親常說,我們雖不是大富大貴,我姑娘也應是養(yǎng)在詩書里的嬌蘭。
要入冬了,枯葉在腳下簌簌作響。
一年前,也是這樣的時節(jié),我們在宋家后院的涼亭里煮茶賞菊,丫鬟們捧著新蒸的桂花糕。
母親笑著說我的詩有謝道韞之風。
如今菊是野菊,茶是粗茶。還有用野菊曬干了換的幾文錢,蹲在巷口等降價才買到的冷透桂花糕。
阿爹,你最愛的桂花糕,我……我買到了。
阿爹扶著床沿慢慢起身,昏黃的燈影里,他沉默良久,喉嚨里泛著酒氣:
阿笙,你及笄也有段時日了,爹思來想去,還是該把你嫁了……明天請你張嬸去趟裴家。
若他們不愿,爹就是骨頭碾成粉,也定要給你掙個妥帖的歸宿。
月光照在他臉上,我才發(fā)現他眼睛已經渾濁發(fā)灰。
阿爹,女兒倒覺得,良緣不在急。若裴家真瞧不上女兒,那便是緣分未到,強求反倒委屈了彼此。
再說,女兒留在家里,還能多陪您幾年。
爹老了,你若能找個好人家,日后我死了也就放心了。他似乎在喃喃自語。
我抬頭看他,他仿佛年長了二十歲,眼中早沒了往日的精氣神兒。
我喉頭微哽,握住他的手,阿爹,你放心,女兒如今也能為您撐起半邊天了
傻孩子……
……
三日后,張嬸帶回的定帖邊角潮得發(fā)皺,像是被人攥在掌心反復揉搓過。
裴公說婚約要來年開春再議,道是如今冱寒徹骨,怕凍壞了喜事。
阿爹曾說,裴公最擅借東風。
當年與宋家定親,是因外祖在清流中的名聲。
如今拖延婚期,怕是算準了行部的刺史與寧王案恩怨頗深。
阿爹拍著酒壇醉笑:
下過定帖,裴家終究是礙于情面…
除夕夜,萬家辭舊迎新。
青嵐縣燈海連綿,爆竹碎屑鋪滿了青石板路。
守歲時,阿爹塞給我壓祟錢,和一支褪色銀簪。
當年渡口柳樹下,我送你娘的第一支。
他摩挲簪頭模糊的芙蓉紋,帶著吧,當個念想……
鄰家阿香忽叩響木窗,提著蓮花燈,跺腳呵白氣:
冰碴子快封河了,再不放燈就遲了。
西水巷冰河倒映星火,阿香沒讀過私塾。我問她,想寫什么
她將燈芯撥得更亮些:就寫年年都好。
我笑著摸她的頭,在自己的燈上寫下順意長存
我低頭閉眼許愿,一縷頭發(fā)突然掃過臉頰,水面?zhèn)鱽砑毼⒌亩_寺暋?br />
許是誰擲下一枚銅錢,這許愿祈福的老舊把戲,如今看來倒也不足為奇。
直起腰正巧瞥見——
那男子站在橋上,手里提著未點燃的花燈,目光直墜我身上!
那身形凍在正月寒風里——橋頭花燈紋著裴家雙鯉紋。
婚期定在三月十六。裴家送來的聘禮單子寫著錦緞二十匹,打開卻都是庫底陳貨。
潮氣裹著霉味直竄鼻尖,洗洗勉強夠裁三件春衫,替父親擋去三寸倒春寒。
阿爹捻著發(fā)潮的緞角顫笑:
雖說裴家行事像冰碴子似的冷心腸,但好歹是明媒正娶,我家阿笙才德兼?zhèn)�,既入了正冊,終會見光。
放心吧阿爹,我們會越來越好的
明媒正娶的冰碴子,戳穿多少聯姻的窗紙
垂眼撫過錦緞,二十匹陳年舊綢,連聘禮都透著股施舍味道。
我將布料抖開披在阿爹肩頭:
庫底貨浸了沉水香倒是難得,正襯您新釀的梅子酒,柳樹抽芽前,總要挨過七場倒春寒的。
倒春寒...何止七場啊。
裴家那冰碴子門庭,怕是要用我一身骨血焐上十年才能見光。
可阿爹釀梅子酒的手都在顫,我怎敢讓紅蓋頭沾了淚漬
景初六年,三月。
喜轎臨門時,我還在找那天阿爹給我的發(fā)簪。
阿爹抖著梳子,要為我梳頭,銅鏡里,他沙啞地擠出聲:
阿笙,要笑啊……
阿爹說,他的女兒是最好的姑娘,他的阿笙定會順遂如意!
那日裴府賓客盈門,觥籌交錯。
圓案上碼著六色糕點,果碟堆得冒尖兒——蓮子、長生果、桂圓。
還有一個白玉酒壺,以及龍鳳喜燭。
他推門而入的時候,我的肚子早已擂起了鼓。
他用金秤桿挑起蓋頭,睫下漏著微芒,嘴角微揚:
餓了吧
我雙手放在膝蓋上,有些不知所措回夫君的話,禮記有云,三日不舉火,妾……
我?guī)砹松攀�,過來用膳。他眉頭一蹙,低聲打斷了我。
我抬頭,不經意對上他那烏黑的雙眸,愣住了。
那天他有傷,也不曾看仔細。
他生的甚是好看,輪廓清明,眸色幽深,鼻梁高挺。
看人時總帶著漫不經心,仿佛世間萬物都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桌上筍尖上的琥珀醬汁,竟與阿母的燴法雷同。
自阿爹被罷官,家中仆役散盡,已許久未嘗這般滋味了。
裴昭抿了抿唇,好一會兒才開口道:
裴家不重虛禮,做好本分即可
頓了一下又說,安分些,自不會虧待你
我放下竹筷,輕聲道:既已入門,自當謹守本分
那日起,他便睡在了書房。
他是君舅的二兒子,也是君姑所出。裴家雖系富戶,止有一房側室。
裴昭和他那個爹并不親近——畢竟他出生沒多久,君舅就納了妾,還誕下一雙兒女。
君姑常年待在青嵐寺,君舅把所有的溫情都給了妾室。
裴昭打理生意,因為近些年他兄長表現無能,外加身體不好,愈發(fā)不愛出門。
下人們都說,裴昭天生涼薄,看似溫潤如玉,沒人能夠親近!
但他不在乎,他垂眸輕笑,云淡風輕。
只是他這樣一個人,如何受的這么重的傷無人知曉。
春寒料峭,指尖凍得發(fā)麻。叫人拿了床新被,給裴昭送去。
書房內,地龍燒得旺,銀骨炭嗶啵作響。裴昭認真地看著賬冊。
看到我來,他些許詫異。
三月倒春寒,念及夫君衾薄,特遣人添送一床暖褥
賬冊翻頁聲里,他抬頭看我,神色平靜:
有勞夫人了,這等瑣事,交由下人便是
他瞥了眼那床新褥,轉頭又吩咐仆從:
去庫里取那件狐裘給夫人
夫君體恤,是妾身的福分。只是夫君的事情,親手打點方能心安
說罷,已整理好衾枕。
裴家到底是富戶人家,衣食住行用的都是頂好的。
回門那日,我抱著食盒,帶了被褥。
裴昭也在,他說一切隨我。
阿爹扶著門框僵在門前,我將食盒遞給他,他臉色一變,呵斥我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
我惶然無措,小聲辯解:
這是你賢婿讓帶的他神色這才稍霽。
又是一年倒春寒,阿爹的身子骨越發(fā)不濟了,出門總要拄著那根老梨木拐杖。
我勸他少飲些酒,他卻摩挲著酒盞,眼底泛起濁淚:
隔壁你張伯說...酒入愁腸,就...就不會想你阿母了...
檐角的冰凌突然墜落,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我秉性柔嘉,通曉詩禮,執(zhí)掌府中中饋以來,迎來送往,打點大小諸多事宜。
雖是身心俱疲,倒也自在,閑時寫詩,偶爾插花飲茶。
裴昭厭煩喧囂,便是去他書房,也不過是他閱書,我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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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的交際僅限于書房和用餐,這般相處挺好。
偏生景初七年的中秋宴上,君舅將一碗梅子漿推至他面前。
中秋宴席,金爐焚香,玉盤堆果,明朗的燭火甚是晃眼。
酒過三巡,大家都略有些醉意。
劍眉星目的君舅,顧盼威壓,十指纏著佛珠。親自把一碗梅子漿推至他面前。
只道是酒烈,定要他嘗嘗這新品梅子漿,解解酒意。
氣氛有些不同了,滿堂目光落在裴昭身上。
君舅面上堆著笑,裴昭眸色晦暗如潭,身子都未動分毫。
我在他身側一年多,也察覺了他的異樣──那平靜表象下,分明涌動著暗潮。
我端起他那瓷盞,仰頭飲盡。
阿昭最近咳疾未愈,吃不得甜膩,這梅子漿酸甜適口,倒合妾身脾胃
君舅怒意乍現,腕間佛珠突然咔地崩斷一粒。
我端坐如偶,十指早已冰涼。
書房內燭影搖曳,沉香煙縷纏繞案幾。
裴昭忽地扣住我的手腕,嗓音沉冷:你可知那梅子漿里或許有毒
我怔然看他,認真道:無礙的,夫君沒事就好。
他眉心驟緊:縱是如此,又何須你來以身試險
夫君值得。
為何
你是我夫君。我脫口而出。
僅此
自然不止,夫君待我極好,在你身旁,連風聲都靜了。
案上燭花啪地爆響,映得我眼底晶亮。
我笑著看他,一臉真誠,卻見他冷峻面容,竟露出幾分罕見的怔忡。
我又道:自寒門遭難,滿縣故交皆作陌路�?贤碇v話的,已是菩薩心腸。而夫君不懼流言蜚語,執(zhí)雁聘為正室,使我父得免饑寒——此恩此情,妾身結草銜環(huán)難報。
裴昭略顯尷尬之色,欲言又止。
他從懷中取出一方油紙包,正是城西徐記的芙蓉酥——那家我少時最愛的點心鋪子。
這是......我怔然接過,油紙還帶著他懷里的溫度。
你怎知我...
他唇角微揚,目光轉向門邊:有人念念不忘。
門框處,春夏正攥著圍裙偷瞄。
當年阿母散盡家仆時,這丫頭死死抱著我院里的海棠樹哭喊:
姑娘吃慣我挑的點心……
直到阿母發(fā)喪那日,才被族親強拽著回了鄉(xiāng)下。
說是工錢少了,養(yǎng)不得家人,不如早早嫁人的好。
是裴昭把春夏從那吃人的家里撈了出來。
姑娘——春夏踉蹌?chuàng)溥M我懷里,衣袖還沾著灶灰。
我喉頭哽住,裴昭轉過身去。
春夏說,她兄長要將她賣給城西的屠戶,那屠戶生性暴戾。
前頭兩任妻子,一個被活活打死,一個懸了梁。
春夏說她永遠記得,是裴昭踹開門,買回了春夏。
春夏不會忘記,阿笙也不會。
深更的書房,燈影輕晃。二十歲的裴昭指節(jié)修長,拆開紙包,將芙蓉酥遞給十七歲的宋月笙,一旁站著久違的春夏。
秋深露重,芙蓉酥也比記憶中的更濃甜。
景初七年,九月。
金秋豐收時,君舅突然病倒了。
那日嬤嬤帶人破門而入,不容分說便將我押至庶姑院中。
屋內陳設極盡奢靡,君舅待這側室果真不同。
庶姑倒也非忘恩之人,煎藥時發(fā)現,重金購得的龍血參竟被換成了劣等殃子參。
因我執(zhí)掌中饋,她便認定我中飽私囊,立時要動家法。
姑娘──春夏急得聲音都顫了。
我遞了個眼色止住她。
板子一下下打在身上,熱乎乎的血順著衣衫淌到地上。
第十七下的時候,我感覺肉都要綻裂了,這痛楚真叫人清醒。
只是腦袋越來越沉,身上越來越疼,意識逐漸模糊。
大概是要死了,他竟然還沒來。
我恍惚間看見了阿母,還有年幼的自己,正纏著她扎秋千。
家仆們三三兩兩說笑著,春夏在后面推著秋千,我蕩得老高,衣角都飛了起來。
遠遠瞧見阿爹下值回來,手里提著我最愛的芙蓉酥!我急著跑去迎,險些被衣擺絆倒。
忽然看到裴昭站在院門外,一襲墨色長袍,身形挺拔。
周遭景象驟然模糊,唯有他的身影愈發(fā)清晰。
阿笙!他一聲冷喝,唇齒間似凝著霜氣。
我渾身一顫,自己仍趴在刑凳上,后背黏黏糊糊,沒有知覺。
裴昭陰沉著臉,解下外袍將我裹住,打橫抱起,我聽到他后槽牙咯吱咯吱響。
自那之后,我很久沒出門。
據春夏說,那庶弟已被打發(fā)到城外莊子上了。
她不解地問我:姑娘既知是三姑娘四公子所為,為何寧可受家法也不說破
那三娘子是個慣會出主意的,我早知那庶弟嗜賭成性。
自掌家以來,他屢次來索要銀錢,起初我還周濟幾回�?少即笠粋家,豈能總替他填那無底洞
后來他竟拿我阿爹作要挾。欺我尚可忍,動我至親絕不容。
我算準了裴昭回家的時辰,唯有鬧出大動靜,才能叫那禍害除去。
這些時日,裴昭都是親自來給我換藥。
我側目看著他,燭火輕晃,映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眼眸幽黑。
夫君似乎對這種傷,處理得十分應手
裴昭垂眸,眼底掠過一絲陰寒:
商戶之子,阿爹卻逼我們走仕途。書讀不好,非打即罵,習慣了,自然就順手。比起兄長,我裝得更乖些。
他冷笑:后來,兄長替阿爹打理生意,寧王推行新政——平日以低價收糧,災年再賤價賣出,這樣有統(tǒng)一的糧價。不至于讓商戶投機取巧。兄長全力支持,還出資建糧倉。
阿爹知道后,勃然大怒。兩人爭執(zhí)不下,阿爹罵他斷自家財路。
他聲線漸冷:知道我為何不碰那碗梅子漿嗎兄長就是這么中毒的……后來,他被軟禁了。
我本愛詩書,可兄長被困后,我就接手了族內生意。他未做成之事,便由我來做。
你遇見我那日,正是我暗中聯絡寧王舊部,不慎走漏風聲,才遭商會追殺。
我紅著眼眶,握住他的手,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他神情略微緩和,倒是你,險些連命都沒了
我站起來,為他新添了一盞茶,我知道,夫君會來救我的,在夢里,我看到你了。
他伸手將我拉入懷里,下頜抵在我發(fā)頂,呼吸明顯亂了一拍。
傻姑娘...夢里我穿什么衣裳長得俊俏嗎是你喜歡的樣子嗎
秋日,真是萬物在凋零前最盛大的絢爛。
不久,庶妹便遠嫁了寒門秀才,那家徒四壁的院子里還躺著個咳血的老嫗。
裴家怎舍得把姑娘往火坑里推
聽說,未下聘兩人在床榻上就...灑掃婆子擠眉弄眼地咬耳朵。
出嫁那天,她哭哭啼啼,金繡鞋硬生生陷入泥里三寸,倒不像兩情相悅。
這次,依舊未見到君母。自打我嫁進來,就沒見過她。好似家中從未有她這個人。
書房內,裴昭筆鋒如刀,在紙上寫到飛蛾觸焰,雖熾必焦;惡積禍盈,雖桀必覆。
低聲道:三平,去衙門遞狀子——告那秀才虐母。
待三平領命,又補了句:把西巷專給秀才娘瞧病的李郎中也請去。
我怔怔望他,他卻笑著用掌心溫厚地揉了揉我發(fā)頂,朱砂筆在指尖轉了個花。
景初八年,七月。
淮北暴雨旬日不息,江河決堤,濁浪吞沒了千頃良田,禍及青嵐。
良田被淹,熟糧被泡。老農蹲在屋頂啃糠餅,小孩抱著木板哭啞了嗓子。
災民四潰,源源不斷地涌入青嵐縣。卻遲遲等不到官府救濟。
裴昭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許久,水米未進。
他走的時候帶了很多人,有三平,阿旺還有一些護院。
我攥住他的袖角,他不準我去。
他說:有災必亂,餓極的雁能啄瞎狼的眼。你也不想拖累我,對嗎
他掰開我的手指,往我的手心塞了塊芙蓉酥。
君舅也愈發(fā)忙碌,整日難見人影。
商會那幫老狐貍,他們將糧價哄抬三倍,企圖牟取暴利。
春夏說,她曾見有老嫗攥著空米袋,在商會糧鋪前哭訴:去年秋收你們5文錢一斗強收,如今30文買不到半升,活活餓死了我兒……轉頭便被君舅的人趕出了城去。
裴昭歸來已是九月,兩個月的光景,阿旺沒了,隨行的護院也折了七人。
三平說,自家存糧不足,裴昭決意收回兄長當年所建的十二座糧倉。
那些糧倉早成了君舅和商會的私庫。
中途漕船遇襲,他們在冰河里泡了半宿才搶回糧。
幸好裴昭暗中實施了新政,青嵐百姓持糧票購糧,倒省去諸多紛爭。
民怨沸騰下,官府被迫抄沒商會存糧充公,連君舅也下了獄。裴昭順勢接管了商會。
民憤得以平息,圣上終是重申新政。
之后一年,裴昭越來越忙,他也愈發(fā)寡言,心思深重。
裴昭一步步謀劃,讓商會明白,他裴昭不是吃素的,淮南手握漕運,淮北拿著綢緞,鹽糧的命根。
他的位置坐的越來越穩(wěn)。
我早知道,他是有心思的,初遇那日,他滿身是血,眼里卻藏著陰寒和冰霜。
后來他越來越忙,難得有時間在家了。早出晚歸,甚至還沾了酒氣。
我獨自坐在窗前,像極了那梅雨季的殘荷。
那日他難得早歸,身上依然泛著酒氣。
我端了醒酒湯,和他對視,竟生疏了幾分。
我欲言又止,燭火下的他,還是穿的墨色錦袍,恍惚仍是當年橋上的少年。
他安靜的看著我,裴昭身高挺拔,穿著云雀提花的錦袍,風流倜儻,身上有股特殊的清香。
他擱筆握緊我的手,阿笙,我們生個孩子吧!
我有些怔忡,手指緊扣,有些生疼。
他凜厲的眼神溫和了幾分:我好累,我想要一個家。
房里安靜得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他慢慢的湊到我面前,幽黑的眼睛里泛著光,眼神晦暗不明。
你怎么啦我忍不住問道。
想安穩(wěn)點,我累了。他一只手扣住我的腦袋,垂眸看著我。
我伸手,抱住他,我一直在。
他吩咐三平,端來了一壺酒。倒了一杯,遞到我面前。
阿笙,對不起!
見我怔忡,他摩挲著杯沿苦笑:當年聘禮簡陋,全因阿爹見你家道中落......
喉結滾動間,玉扳指磕在案上咚的一聲響。
那時我剛掌家,說話不如祠堂牌位頂用。
我扯著笑意,夫君婚后待我好便是了,虛禮何須……
當真不怨他截住話頭,眼底映著跳動的燭火。
我鄭重的點了點頭。他從懷里拿出一個芙蓉銀簪。
這是我阿母的發(fā)簪
他嘴角上揚,除夕那日,我在橋上給阿母祈愿,夜深了,西水巷的河流差點被冰封了,眾人散去,我看到一個姑娘在河邊放花燈,祈愿那么認真,發(fā)簪掉了都不知道
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性子嫻靜,溫柔可人。我在想,這樣的姑娘,怕是天上的月亮我也找了給她去。
你走后,我踩著薄冰撈了半宿。
我攥緊他袖口,鼻子酸酸的,臘月天,你下水了
他抬手為我?guī)希贿^燒了幾日,倒把那老東西嚇得不輕──以為我要病死,連白幡都備下了。
他把酒放到我手里,第一次飲酒,辣的眼尾潮紅。
他忽然掐滅燭火,溫熱的唇壓了下來。
不知是不是酒的緣故,我莫名的燥熱。他溫熱的氣息落在我的脖頸上。
別怕!他掌心覆住我顫抖的脊背。
……
次日起,裴宅多了幾倍的護院。聽說君舅在牢里去了。
裴昭還是一如既往的忙碌。背影更顯疲憊。
說是上面新頒了捐輸制,以自愿捐獻的名義,實則暴斂。
商會眾人嗤之以鼻,直到承諾,凡將利潤八成交予朝廷者,其子孫可入仕為官。
商會里有趙世昌為首,為了讓子孫做官,暗中配合朝廷。商會開始出現分裂。
趙世昌得勢后,打壓小商戶,剝削百姓。
景初十年,年關將至。天氣一日冷過一日。
那日臨近黃昏,裴昭回家了。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許久。
我推開門,見他席地而坐,在暮色中漠然抬頭。
屋內未點燈火,他的輪廓在昏暗中若隱若現,下頜線的弧度格外分明。
我點亮燭火,暖光里,那雙總是銳利的眼睛,此時毫無神采,冷若冰霜的臉直直地望著我。
要用膳嗎我走到他面前坐下,輕聲問道。
他就那樣呆滯地看著我,冰冷的眸子,一點溫度都也沒有。最后冷笑道:阿笙,我快堅持不住了!
他在這個吃人的深淵里掙扎太久。陰謀、刺殺、打壓,好不容易站穩(wěn)腳跟,又要繼續(xù)與人斗。
這兩年,他耗盡自家和商會共七萬石米糧維持民生,換來的卻是族人的指責,罵他敗光家業(yè),紛紛與他劃清界限。
他堅持平價鹽,壞了行規(guī),遭到其他商戶聯手打壓。
裴昭突然笑了起來。先是冷笑,繼狂笑,笑聲里滿是不甘,最后化作絕望的嘶�。汉�,真是可笑,我手握四十七份罪證,抵不過趙家一張銀票,好一個朗朗乾坤!
原以為百姓跪的是官,后來才明白……他們跪的是命!這世道啊,連骨頭都是彎的!
朝廷要糧,商戶要錢,到底誰在要命
原來青天不是顏色,是價錢。這天下,早就爛透了!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失態(tài),心中發(fā)慌。
忙拉過他的手,貼在我小腹上:夫君,你還有我和孩子。
三個月的孕肚尚未顯懷,裴昭陰郁的臉色稍霽。
他輕輕撫摸著,啞聲道:阿笙,我對不住你們。
那晚,我被寒風驚醒,裴昭還站在窗邊,摩挲那枚玉扳指。
月光打在他單薄的衣衫,影子被照得修長。
有心事我攏著被子坐起來。
他攥住我的手,若往后沒有錦緞裹身,粗茶淡飯,你會開心嗎
你當我是供著得的觀音啊我輕笑,伸手撫平他的眉間。
后來,他把會長扳指交給了兄長,變賣了名下所有鋪子,遣散了家仆。
親自做主,讓三平和春夏成了親。庶姑也被他送到了城外莊子上。
臨行前,他站在院子里很久,老樹突然蔌蔌落花,他彎腰撿起一朵塞進了箱籠。
景初十四年,我與裴昭的兒子已經三歲有余。
我們住在一處山林。
三間木屋,院里新移了兩顆野蘭,風吹過,能驚起潭邊喝水的山雀。
裴昭蹲在灶前,山下阿婆送了猴頭菇,說是給兒子和阿爹燉湯。
阿爹身子越來越重,前年便接來照料。
我們的兒子叫裴樂胥。
君子樂胥,受天之祜。
裴昭不再忙碌,常見他倚著老梨樹,用葦葉卷成哨子,逗得阿樂咯咯笑。
昨日他竟用燒焦的樹枝,在粗陶碗底畫了只歪脖子山雀。
我笑說像只落湯雞,他便蘸了溪水,在石板上重新勾勒──這回連羽毛都根根分明,活似要撲棱棱飛出來。
他一身墨色衣袍,還是那樣風雅俊俏。
曾經陰郁的裴昭,如今也變得愛笑了,笑起來更俊朗了。
他說山上有他的阿母,山間有他的妻兒,這是他最快樂的日子。
初來此地,他便已帶我去見了君姑。
他說,當年寧王改制,政令草率,商會借機生事。那日阿母出門上香,正遇暴民騷亂,竟被活活踩死。阿爹為保小命,對外只道阿母在青嵐寺清修。
所以,他垂眸輕聲道,我恨透了那老家伙,也恨透了商會。
那時的他,眉眼凜厲陰沉。如今,他可以單手抱著孩子,一邊做飯、舞劍、給花澆水。
我也跟阿爹學會了種菜,還會給阿樂縫兩件粗布衣裳,是山下阿婆教的。
阿婆就一個人,兒子去參了軍。當年商會借糧種給百姓,秋收要求一斗還三斗,還不起就奪田。
百姓借糧貸還不上,土地被商會低價吞并,實在是走投無路啦。
阿婆無地可種,只能靠撿拾商會糧倉灑落的碎米過活。
漸漸的,阿樂會咿呀讀詩詞了,裴昭教他習字,練劍。
劍不是這么握的。
裴昭第三次糾正兒子反持的劍柄。阿樂吐舌做個鬼臉,突然將木劍擲向院中梨樹,掉落一樹青果。
裴昭眉間緊蹙,卻見那小家伙早鉆進外祖懷里,還扭頭沖他嚷:
阿爹自己說的──川松竹任橫斜!我這是木劍果任橫飛!
外祖一把摟住孩子,哎喲,我們阿樂這手飛劍摘梨使得妙啊!
裴昭一臉無奈,卻見老頭袖口拿出半塊桂花糖。
他轉身進了屋,在我耳邊低笑:阿笙,我們要個女孩吧,兒子太調皮了!
他扣著我的手腕忽然收緊,溫熱鼻息拂過耳垂:若是個姑娘,定隨你──
我耳尖一熱,還未應聲,便聽見外間傳來嘩啦一聲脆響。
阿樂舉著半截碎瓷碗,站在滿地甜羹里仰頭傻笑:阿爹!我給梨樹施肥!
裴昭氣的緊閉雙眼,攬著我往內室走,聲音里卻帶著笑:現在就要!
景初十五年,七月。
聽說圣上駕崩了,睿王繼位。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些老狐貍個個靜觀其變。
我們在山林過的第四個月夕,阿爹身子比前兩年好一些。
我和裴昭帶了桂花餅,給山下阿婆送去。
我生阿樂那會兒,阿婆總在天不亮時就拄著拐來敲門。
我們初為人母,手忙腳亂的。婆婆接住啼哭的嬰孩,哼著走調的山歌,不一會兒就把孩子哄睡了。
記得最難熬那些時日,她整日守在我的榻前,輕輕拍著我的背說:笙丫頭,忍忍就過去了。
如今檐下還掛著她編的艾草繩呢!
推開阿婆的柴門時,一股腐味撲面而來。
裴昭一把將我拉到身后,別看。
裴昭用袖子遮住我的眼,可那股腐臭味已鉆進鼻腔,伴隨著桂花餅的甜香,在胃里翻攪成酸水。
阿婆仰面倒在灶臺邊,枯瘦的身子扭曲成奇怪的形狀,灰白的頭發(fā)上爬滿了螞蟻,身上有一些干涸的血漬。
是鞭傷。裴昭蹲下身,聲音發(fā)緊。
他指著地上的竹條,末端纏著商會特制的紅繩。
裴昭用阿婆的舊棉被裹了尸身。
我們在老桂樹下挖了坑,阿樂往坑里放了塊桂花餅。
裴昭沉默地填著土,每一鏟都落得輕緩,像是怕驚擾了這位老鄰居安眠。
當夜山雨驟至。我蜷在榻上,屋外瓦片叮咚,恍惚又見阿婆蹲在榻前輕拍我……
裴昭忽然從背后擁住我,帶著一身雨水和土腥氣,阿笙……他啞聲道。
我原想著,等開春給阿婆砌個新灶臺。
我突然哽咽,滾燙的液體滲進了菊枕。檐下燭火晃得厲害,裴昭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風雨打得窗戶哐當響。
后來,木屋之中,我常見到外人。除了三平,還有一些腰間懸著錯金算囊,一些肩肘處補丁疊補丁的。
他沒有忘,他總是抱著一個錦盒,站在山間,目光沉冷,眺望遠處。
身形挺拔,看起來有些孤冷。仍是那個站在橋頭的少年。
我若輕喚一句夫君,他回眸,眼底陰郁瞬間化為溫和笑意。
九月,裴昭走出了山林。月余才回來。
帶著四十七份鐵證上了京。有商會的賬冊,賣地農的地契,還有那打死阿婆的潑皮證詞!
新皇震怒,下旨涉事官員滿門抄斬,并下令商戶永不得入士。消息傳回那日,山雀驚飛終日。
山林不安穩(wěn)了,幾個黑影撞開了院門。阿爹正抱著阿樂在檐下看螞蟻搬家。
趙世昌提著刀闖進來,裴昭毀我兒仕途前程,今日我便要他斷子絕孫!
趙世昌獰笑著,刀尖直指阿樂,小雜種,過來受死!
我渾身血液都凝固了,裴昭的劍剛出鞘,就見阿爹猛地將阿樂往我這邊一推──嗤!
刀整個兒捅進阿爹腹部。阿爹!我啞著嗓子,卻發(fā)不出聲,指尖發(fā)麻,拼命想要捂住血口。
血是溫熱的,源源不斷的留出。
裴昭劍光閃過。懷里的阿爹卻笑了,看到了嗎阿爹沒食言!
那年,他跪坐在阿母靈位前,臉色青白。對著牌位說,你放心,只要我這把老骨頭還在,定會護阿笙周全。
現在,他要去找阿母了,阿母定是備好了他愛吃的腌筍燉肉,灶上煨著新釀的米酒。
就像昔日他下值遲歸時,阿母總在門邊留一盞燈。
他這會兒去,怕是又要挨念叨:老頭子,怎的弄得滿身傷
可阿母一邊數落,一邊還是會用溫水給他擦臉,動作輕得像春風。
新墳挨著阿母的舊冢。
培土時,阿樂突然把木劍埋了進去,給外祖打壞人用。
裴昭在墳前并排擺了兩只酒盞,添了兩幅碗筷。
山風掠過墳頭,吹亂了我鬢邊的碎發(fā)。裴昭從身后將我擁入懷中,溫熱的氣息拂過耳畔:他們把你交給我,該放心了。
阿娘,魚!阿樂的喊聲驚飛了山雀。
山風卷著烤魚香撲面而來,我仰頭望著星辰�?爵~、觀星、裴昭,兒子和我,還有他們……
陽光明媚,萬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