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八月的晚風(fēng)輕輕吹過小河面,天快黑了,河面上游著的幾只鴨子,好像還不太想回去。
季成佝僂著老腰站在河邊的鴨圈旁,一手端著舀子,一手從舀子里抓出半把稻谷,嘴里吆喝著:啰—啰啰—
啰—
谷子撒進鴨圈,打開圈門,季成沒有等鴨子上岸就直接蹣跚走回住處。
河邊的一間小屋:
土墻,茅草頂,連門也是茅草編織的。屋里一張床,一張小桌子倚在床頭,床尾兩只樟木箱子。小桌子上幾本書摞在一起,旁邊散亂著幾支蠟燭和一盞煤油燈。
天暗了,屋里更暗。季成從兜里掏出火柴盒,把煤油燈點上。轉(zhuǎn)身出去,到灶間把準(zhǔn)備好的晚飯端上小桌子。
晚飯是很簡陋的紅薯稀飯配咸菜,還有一個雞蛋,季成卻吃得很滿足。他坐在床邊上,一邊吃一邊拿起一本書看著。
那是他最愛的《隋唐英雄傳》,里面的內(nèi)容他覺得自己都快能背下來了。
吃完飯,季成把鍋碗筷拿到河邊洗刷干凈�?吹进喿佣蓟貋砹耍哌^去順手把鴨圈門關(guān)上。
走回來后,他把東西放回灶間。
灶間更簡陋,加上跟住處共用的一堵墻也只有三堵半墻,一樣的茅草頂,沒有門。里面一個簡易的單孔灶,一個破舊的碗柜,一張小板凳。
把碗筷放進柜子,季成拿起小板凳放在門口坐下,拔出腰間的旱煙桿,拿出兜里的煙葉和火柴。
裝好煙葉,季成叼著煙桿,點上火,狠狠地吸一口,吐出煙圈。
季成瞇了瞇混濁的眼睛,看向前方。
不遠處,磚窯邊上有一座三間的簡陋小瓦屋。這是原先準(zhǔn)備了給燒窯的師傅休息用的,后來一直沒用上,就只是放了些雜物。
這幾年,兒子找了好多的能說上話的人跟他商量,讓他回他們那邊,他都拒絕了。
女兒嫁到了隔壁縣,且不會騎車,所以每年難得回來幾次。每次回來,都勸他回那邊去住,或者到她家住段時間。
他總說,我哪兒都不去。
半個月前,兒子又請村支書來勸說了好久,他依舊沒有答應(yīng),永遠只回一句話不自由。
最后兒子沒辦法,跟村支書商量租下前面的小房子,讓他搬到那里面住,說今年冬天會很冷。他還是沒有答應(yīng)。
他瞇著混濁的雙眼,透過煙圈,看到了自己家的那座兩進小院。大門進去兩邊上是倒座房,中間石子小路直通主屋,石子路兩邊各有東西廂房,主屋的兩邊還有兩個小耳房。
在這座小院里,季成度過了他的前半生,直到那件事的發(fā)生。
2
季家一直人口簡單,祖母早逝,祖父一個人住主屋。大伯兩口子無兒女,領(lǐng)養(yǎng)了個小妹,住在東廂房;父母也只生了自己一個人,住在西廂房。
小時候,大伯在外做行商,父親長年住在軍營,家里祖父當(dāng)家,家務(wù)由伯母和母親兩人分擔(dān),田里的活計,忙起來了就雇傭村里的閑人。日子較一般人家富庶。
祖父是個手巧的,閑時還會做一些小玩意賣給周邊小孩。當(dāng)然也會留足夠的給自己和小妹,家里的長輩們從沒有因為小妹是領(lǐng)養(yǎng)的女孩就區(qū)別對待過。日子簡單而又幸福。
后來大伯出事了,再后來十來歲的時候,父親也出事了。
祖父領(lǐng)著倆寡媳,拉扯兄妹倆長大。直到兄妹倆都成家了才離世。
小妹性子忒軟,祖父怕她婚后受氣,給她精心挑選了一個父母都不在了但非常勤快,人又老實的小伙,讓他做了上門女婿。
他交代所有人:大房的東西全部留給大伯母,小妹一家將來必須給大伯母養(yǎng)老送終。大伯母是個精明人,有她在,小妹的日子不會太差。
大伯和父親出事后,家里的經(jīng)濟一落千丈,祖父依然堅持讓自己念書,一直到自己跑去參加了革命。祖父心里擔(dān)心,卻沒有阻擋,他說:國難當(dāng)頭,大丈夫當(dāng)有所為,可惜我已年邁…
季成從小就有一個英雄夢,他特別喜歡秦叔寶,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那樣的人物。
參加革命后,他以十二分的熱忱積極投入到工作中。1941年美國對日宣戰(zhàn)后,季成回家看望祖父時,總會說:再堅持堅持,等把日本人趕出去,日子就會變得好起來的。祖父沉默不語。
回家的時候他結(jié)識了魯家的七姑娘—那個從小長在外婆家的孩子。那個姑娘很是潑辣,跟她那個當(dāng)私塾先生的兄長完全是兩個樣。
季成看不上那個魯先生,覺得他酸、腐又懦弱無能,卻獨獨對七姑娘另眼相看。七姑娘的外婆家大概能算得上是名門望族吧,她在那邊耳濡目染,比周圍的女子甚至大部分男子的見識都要廣。
他們每次碰上都能聊上幾句,時間長了就相互越來越有好感。祖父請人上門說親,七姑娘很爽利的答應(yīng)了。
婚禮簡單,沒有十里紅妝、鳳冠霞帔。她頭頂紅蓋頭、身著紅嫁衣,端莊嫻靜的坐著。挑開蓋頭,七姑娘對他微微一笑,明眸皓齒,一眼就望到了他的心底。
就這樣七姑娘成為了他的妻子,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玉梅。
1945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了。同時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世,是個兒子。祖父很開心,說這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希望他能一生順?biāo)炱桨�,取名長安。幾天后祖父在睡夢中離開。
那時候他到了區(qū)里工作,每天干勁十足,無限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日本人趕出去了,內(nèi)戰(zhàn)卻再次打響了。
1947年8月他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湊成了一個好字。幾天后,一股國軍勢力打了進來,區(qū)政府被迫轉(zhuǎn)移。他跟區(qū)政府一起轉(zhuǎn)移,沒能帶上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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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有人傳來了消息:他們抓住了他的妻兒,逼他現(xiàn)身。
他慌了,他想:如果要死,我就回去陪他們一起上路吧。他沒有向上級領(lǐng)導(dǎo)申請,也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孤身一人回去了。從此,他的人生跌入深淵。
生活總是那樣的戲劇化,回來后,他們放了他的家人,也沒有殺了他,只是讓他為他們做事。,可能是他們他們?nèi)耸植粔蛴冒伞?br />
季成心里很亂:他知道這支隊伍的在這兒長不了,人民武裝很快就會集結(jié)力量打回來。他想象得出來以后的自己是一個怎樣的結(jié)局,他將會被釘在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他讓家人離開這里,找個沒有人認(rèn)識他們的地方去好好生活。母親沒走,妻子眼中含淚,帶上倆孩子走了。他不知道剛生完孩子的妻子如何能夠帶著兩個孩子在這兵荒馬亂中求生。
在他痛苦不安的煎熬中,人民武裝很快就收復(fù)失地,他迎來了人民的審判:他是叛徒,是反革命。而那群國軍臨了幡然悔悟,調(diào)轉(zhuǎn)槍尖也成為了革命者,受到人民的寬容和接受。一場轟轟烈烈的戰(zhàn)爭,別人都是贏家,只有他是小丑。
人民政府還是很寬容的,沒收了他的房子、土地后,只有他一人被判:送江西勞改十五年,沒有牽連家人。
3
再后來,得到家人的消息已經(jīng)是十五年后了。那時他刑滿釋放了,但依然不得離開服刑地,十八歲的兒子一個人來到江西探望他,他才從兒子口中得知他離開后家里的消息。
妻子得到他的事不牽連家人的消息的時候,人已經(jīng)輾轉(zhuǎn)到了杭州,遇上了她的一位做行商的本家兄長。
在這位兄長的幫助下,妻子帶著兩個孩子回來了。到家時,女兒已經(jīng)會走路,只是家不在了。
季家的宅子里住進了好幾家人。
妹一家?guī)е癫惶昧说哪赣H擠在兩間草棚里,日子過得很不好。
村里給她分了口糧田,她在田邊搭了草棚,接上精神恍惚的婆婆領(lǐng)著兩孩子,就這樣住了下來。
很多人害怕她潑辣,擔(dān)心她回來了會房子,就紛紛有人過來勸她改嫁。她趁著田里人多的時候,站在田隴上高聲大罵:
一群缺德帶冒煙的玩意!
你們魯氏人多勢眾,想要典妻、嫁寡婦,你們關(guān)起門來自個兒玩。我季家,即使男人都死光了,也輪不上你們這群不上臺面的東西來指手畫腳。
我季家要什么,都憑自己的雙手爭。
妻子沒日沒夜的干活,祖孫四人就這樣艱難的活著。
總有好事的人問她:你現(xiàn)在這么苦,怨恨季成嗎
她總說:我為了活下去,已經(jīng)夠忙的了,沒有時間抱怨。
她也從來不在兩孩子面前說有關(guān)他們父親的任何事,生活很累,她很嚴(yán)肅,孩子們都不敢問。
他們都是從外人嘴里的閑言碎語中,偷偷地拼湊著父親的形象。父親就像個笑話,但他們依然渴望見到父親。
住在季家宅子里的幾家人一商量,就把宅子拆了,各家分得一部分建材,重新選了宅基地,很快建好房子住進去了,季家成了一片廢墟。
妻子去找村干部想要拿回舊宅基地,她說:
他總是要回來的,我得幫他留個落腳的地方。你們總是要分宅基地給我家的,與其再去劃別的地方,還不如就把這原址給我們。
村支書想了想,也是這個道理,反正要給的,也就同意了。
她請人幫忙把廢墟整理一下,蓋了能讓祖孫四人容身的小屋。留下的地方,她自己一個人抽空慢慢整理,全部整成菜園子。
兒子六歲時學(xué)會了做飯,她終于不要一邊在地里干活一邊還要注意時辰,不要擔(dān)心家里的三張嗷嗷待哺的嘴。甚至田里活計太忙時,兒子會跟妹妹兩人用小籃子抬一瓦罐粥送給她。
兒子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學(xué)堂以他是反革命后代為由拒之門外。
妻子把從牙縫里省出來的錢拿去買了一斤酒,牽著兒子的手一起去了校長家。她求校長:
我不求兒子將來能參加考試,只想能讓他識幾個字,不睜眼瞎。
校長就是本莊的,算起來也是妻子一個比較遠的堂兄。這個莊上魯姓特別多,很多人或遠或近都是堂里本家。
校長的妻子是個很心軟的女人,就跟著一起勸她丈夫,讓他照顧一下。
校長想了很久,答應(yīng)她了,但只能收她家一個孩子,多了不敢做主。
女兒看著哥哥上學(xué)識字了,很興奮,哥哥學(xué)習(xí)的時候,她也圍在旁邊認(rèn)字。
女兒同齡的小孩子也開始有去念書的了,她渴望地看著妻子。妻子只是默默地背過身,假裝沒看見,一滴淚從她眼角滑下。
女兒很早熟,她沒有問為什么。只是后來,哥哥學(xué)習(xí)時她都會躲得遠遠的,一個人去挖野菜、一個人去拾柴火。
兒子上完小學(xué)后,妻子走了很多的門路,最后讓兒子跟著一個瓦匠學(xué)徒。為了替兒子留住學(xué)手藝的機會,妻子都是夜里摸黑干自己家的農(nóng)活,白天去幫師傅家干活,但凡有點好東西都讓兒子拿去孝敬師傅。
師傅全家都夸兒子聰明、懂事。再笨的人學(xué)瓦匠兩三年也能出師了,兒子學(xué)了四年終于出師。
兒子帶來了妻子新做的棉襖,穿上新襖,一股熱流涌出眼眶。季成悄悄抹了一下眼睛,壓下心里的酸楚。
那時候,出遠門是受管制的,兒子沒過幾天就回去了。
4
等到季成再次踏上這片土地時,已經(jīng)是1978年了。
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兒子晚婚,大孫女才三歲,兒媳正懷著老二;女兒剛嫁到隔壁縣去,也是晚婚。兒子看向他的眼神里有太多數(shù)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不再那樣澄澈。
房子又翻新了一次,改成了三間小瓦屋,其余的還是菜園子。
妻子什么都沒有說,接過他簡單的行李,招呼兒媳做飯。季成囁嚅著嘴唇,什么都沒有說出來,他感覺他跟這個家格格不入。
季成年輕時其實是個脾氣火爆的人。終于因為生活理念的不同,他跟兒子站在門口吵架了。
妻子從房中沖出來,沖著他大聲地吼道:
你帶給兒子的傷害已經(jīng)夠多了,就不要再折騰他了。
季成眼中光暗了下去,他去找村干部來調(diào)解,說他適合一個人過,希望能讓他在村外搭建一間小屋。
妻兒都是那種倔犟的人,不肯多說一句。
就這樣季成在村外小河邊建了一間小屋,帶上簡單的行李住了過去。
兒子讓村干部問季成,每年給他多少糧食和錢合適。
季成回絕了,我現(xiàn)在什么都能做,養(yǎng)得活自己,不要他的東西。
季成旁觀著兒子家又生下倆女兒,他心想,生女兒也挺好的,只要把她們養(yǎng)大就好了。
政策變化了,開始義務(wù)教育,無論出生,孩子們都可以上到初中畢業(yè)。他想,也好,這樣就不是睜眼瞎了。
兒子家的房子又翻了一次,起了幾間連排房,還有兩邊都有廂房,一邊用來養(yǎng)蠶的,一邊是廚房,房后面搭建的簡易豬舍和羊舍。他一直堅持讓幾個孩子上學(xué),生活依然很窘迫。
盡管活得很難,他們還會時不時的遣孩子們送些吃食、衣物給自己,四時八節(jié)也都不忘喊他過去吃飯。
每次去兒子家吃飯,他都太敢看妻子的眼神,害怕從中看見點什么,只是沉默著吃飯。
妻子也不搭理他,孩子們總能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東西,讓他帶回去。每次都會說上一句:
爺啊,奶讓我跟你說,屋子關(guān)鎖不太好,就別在外逗留太久,早點回去。
他每次也都輕輕地嗯一聲,道聲我走了
妻子從來沒有回應(yīng)過。
他也不敢回頭看。
妻子老了,她常跟孩子們說:別人能拿走你的任何東西,唯有你腦子里學(xué)到的東西拿不走,多學(xué)總是好事。
大孫女考上了大學(xué),這個消息震驚了全村。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反革命后代還能上大學(xué)
他知道:他的問題已經(jīng)不影響孩子上學(xué)了。
其實回家那天兒子的眼神他懂,一個反革命后代在社會上到處碰壁有多難。
那種天然的孺慕之情與怨懟交纏在一起,讓他無法直視。
接著二孫女也考上了大學(xué),老三也上了高中。
周圍的恭維聲多了起來,他的稱呼也從季成、老季變成了姑爺爺。
去年夏天,二孫女大學(xué)畢業(yè)了,老三也考上了大學(xué),暑假在家。那天傍晚,倆孩子帶著老妻煮好的紅燒魚,還有半簍子雞蛋,來看自己。
老二說,爺,過幾天我就得去南京的公司報到了,春節(jié)回來再來看你。
季成囁嚅了半天問:怎么去那么遠
孩子笑了笑說,本來想考公職類的,但是自己不好考。頓了頓,她又爽朗的笑了一下:
無所謂的,活人還能被尿憋死這世道總會給人留一絲活路的。你看,我這工作就挺不錯,生活會越來越好的。
原來影響還在啊!
春節(jié)前,幾個孩子又一起送來了衣物和吃的、喝的,約自己到家去一起過年。
兒媳照舊是早早備好晚飯,大家一起吃個團圓飯,讓他能趁著外面天還有些亮早點回來。
飯桌上,依舊很沉默,沒人說話,他常想,沒有他的時候,他們是不是和別人家一樣歡聲笑語。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流逝,生活真的越來越好了。孩子們都不在家時,他們就經(jīng)常托路過的鄰居給自己帶東西,吃的,喝的,用的,都有。
上半年妻子走了,季成感覺整個人都頹了。他有很多的話要問妻子,卻一直沒有能問出口,而現(xiàn)在她走了,再也沒有機會問了。他想,到了那邊再問吧。
季成嘆了口氣,想到上周賣給殺豬匠的豬,應(yīng)該好結(jié)賬了吧。明天去看看,扣除買飼料錢,還能拿多少,他想買點毛線回來。舊毛衣破了個洞,他得重新織一件。
季成轉(zhuǎn)身回屋,上了床。這段時間他總覺得有特別累,老犯困。
閉上眼睛,他就開始做夢。
5
夢里,季成得到消息后沒有沖動的回去。他壓下心里的惶恐不安,等著武裝部的到來,隨隊伍一起攻回去。
那些人馬上歸降了,大家對他們的加入表示了熱烈的歡迎。
他想第一時間找回自己的妻兒,可他只見到了三具血淋淋的尸體,沒有人說清到底是誰動手的。有人說,她們應(yīng)該是自殺的。母親瘋了,他想這樣挺好,就不用再面對了,他也想瘋。他想殺人,可他們現(xiàn)在是戰(zhàn)友,不是敵人了。
他用忙碌來掩蓋痛苦,但是,工作中,他總是精神恍惚,頻頻出錯。
在領(lǐng)導(dǎo)批評了他多次后,他提出了辭呈,理由:母親需要照顧。
領(lǐng)導(dǎo)勸他,你再娶個媳婦吧!會好起來的。
他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說:這里,過不去。
他沒說,他每天都能見到妻子抱著女兒、拉著兒子,沉默的站在他面前。血淋淋的三個人,兒子嘴里還嘟囔著:爹,我疼。
他跟他們告罪:
母親在,不能去陪你們
,且等等。
而后的生活,他越來越沉默。
即使他是個喪妻喪子的鰥夫,還有一個瘋子母親,也依然有絡(luò)繹不絕的人上門提親,他都拒絕了。
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來了,早逝的父親是國軍,伯父是商人,早年家境富庶,這一切都成了罪過。鑒于他在抗戰(zhàn)中積極表現(xiàn),政府只是沒收了他的財產(chǎn),沒有把他也拉出去批斗。
他搬出了季宅,帶著母親來到村外的那條小河邊。先搭了個窩棚,安頓好母親。
開始打土坯,他沒有請任何人幫忙,自己一個人建好了兩間土坯草房,又用多余的土坯在旁邊搭建了一個廚房。
有時候,他想,要不要去請個郎中給母親看看。想了想,還是算了,何必多個人痛苦。
一個接一個的運動,來了又去了,都與他沒啥關(guān)系。
國家政策越來越好了,很多沒收的東西都能拿回來了。季成沒有去找,老宅早被人拆了,還有什么可要的。季成因為早年參加抗戰(zhàn),現(xiàn)在可以每月領(lǐng)取一筆補助金,他和母親的生活又寬裕起來了。
母親年紀(jì)太大了,終于在春天里的一個早上走了。臨走之前,她有了一息的清醒,溫柔地看著他說:
成兒,母親走了,不能陪你了,別哭。
在村里人的幫助下,他埋了母親。晚上,他在煤油燈下整理母親的遺物。
不小心煤油燈被碰倒,點著雜物,他慌忙找東西,準(zhǔn)備把火撲滅。舉著手,火光中他看到了妻兒的身影。
他放下手中的東西,理了理頭發(fā),安靜地坐下,嘴里輕輕地說:
別急,我就來。
6
季成從夢中醒來,他想,這是我的另一種結(jié)局嗎
這操蛋的人生!
季成喘著粗氣,覺得心里悶悶的。他想下床喝點水,卻使不上勁,只能閉上眼作罷。
他想,如果讓妻子幫他選,她會挑哪條路。
恍惚間,他覺得渾身輕松了,妻子站在門口向他伸出手。
好像知道他想問什么,妻子笑了笑,輕輕地說:
不恨。
這一生,你要我活,再苦再難,我也得撐。
當(dāng)你踏著月光,滿身泥濘的出現(xiàn)在牛棚門口時,我看盡了我的一生。
他抬步向妻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