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獄邊界，一襲丹青色身影佇立在界碑前，默然無語。
眼前信息量太大，沖擊力太強(qiáng)，任誰看到都得緩緩。
只見界碑上大字寫著，入神獄者生生世世在此輪回，生死不得出。
旁邊有小字，歪歪扭扭寫著，此處風(fēng)俗不興打孩子，因?yàn)槟銜朗涝诖碎L大。
旁邊還有小字，秀麗規(guī)整。注：善待女子。你不能保證下輩子投生此處還是男的。
旁邊的旁邊還有小字：
對忘憂谷里的動物好點(diǎn)，它可能是你爹。
人妖平等，可以通婚，通商，通宵打牌，禁止一切種族歧視。
寧可得罪神獄長，也不要得罪她身邊的紫煙！
神獄結(jié)界只進(jìn)不出，不要闖！不要闖！不要闖！
.....
界碑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對新人的...呃...忠告。
丹青色身影，看得很認(rèn)真，嘴角慢慢揚(yáng)起，勾勒出溫柔的弧度。
風(fēng)來，他頭上的橘色發(fā)帶陡然飛起，好似沉寂的生命突然旋轉(zhuǎn)出瑰麗的舞步。
他撫著界碑上的大字，喃喃自語。
翎曦，我來了。
1
我叫翎曦，在神獄開面館。
原本只是個面攤，自打紫煙當(dāng)了我的賬房，我的面攤說是日進(jìn)斗金也不為過，很快升級成富麗堂皇的面館，完全是紫煙喜歡的風(fēng)格。
什么神獄長秘制，上古仙方，神火慢熬二十四時辰湯底，諸如此類的名頭，紫煙那是張口就來，源源不絕。
我就覺得她很扯，什么玩意兒能經(jīng)得起我神火燒二十四時辰。
就像剛剛那位公子。
火苗剛竄到他身上，就燒得灰飛煙滅了。
要說這公子也是有眼無珠，沒看到他拉著紫煙手不放的時候，周圍人縮著脖子悶頭吃面，大氣都不敢出的樣子嘛。
而紫煙只是淡定扯下遮眼的緞帶，紫霧一般的眼眸略掃了掃。
采花大盜，虐殺十六人，被追殺，誤入神獄。
公子聽到自己的秘密輕輕巧巧從紫煙口中說出，臉色越來越難看。
周圍食客恨不得縮成鵪鶉了，生怕對上紫煙的目光，余光也不行。
只有小四喜那個破孩子，蹲我們邊上，邊吃邊看熱鬧。
神火頃刻把人燒得灰飛煙滅，再也入不了輪回。
那些枉死他手中的冤魂，也能瞑目了。
紫煙重新覆上緞帶，遮住眼睛。眾人松了一口氣。
她手里算盤對著燒壞的桌椅板凳，噼里啪啦一通響。眾人的心又提了起來。
紫煙嫵媚一笑，本店即將重裝升級，屆時推出新品黯然銷魂面，還請各位廣而告之，賞光品嘗。
眾人的心徹底死了，一聽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但還是連連應(yīng)是。
看他們和紫煙談笑風(fēng)生，賓主盡歡的樣子，我非常深刻地理解了紫煙那句話。
在神獄長的面館，吃的不是面，是人情世故。
給我一碗面，一兩粗面，一兩細(xì)面，一兩不粗不細(xì)，一兩又粗又細(xì)。一兩長而不斷，一兩短短相牽。
面館靜了靜，呦呵，誰敢來找茬。
我循聲望去，一抹丹青色身影款款落座。
他眉目清冷，笑意卻溫柔，橘色發(fā)帶垂在身后，讓他的溫潤染上幾分明艷。
不得不說，這發(fā)帶和我的橘色衣裙挺配的。
而他從容等待的樣子，好像一碗面，本該如此。
我鬼使神差地開口：做這樣一碗面，你要等很久。
他認(rèn)真地望住我。
多久都行。
2
待一碗面做好，面館里的人都散了。
每個人都有秘密，只要有秘密，我就看得到，而他一點(diǎn)秘密都沒有。
他有神的氣息，你的眼睛是不是對神不靈了
紫煙斜睨我一眼，幽幽說道：你把銀子埋在......
打住。我趕忙捂住紫煙的嘴。
對面的人輕咳一聲，有些無奈的看著我和紫煙。
我訕笑：你吃你的，不用管我們。
堂而皇之坐人家對面聊八卦，在神獄長的面館，你要習(xí)慣。
紫煙拉開我的手，語氣少有的沉靜，一個完全沒有秘密的人，我從未見過。現(xiàn)在這個，過往干凈的就像……從沒活過。
神獄存世至今已三百年。
三百年了，有神來，有人來，有妖來，既入神獄，便成囚徒，生生世世不得出。
但凡自愿入此絕境的人，不一定有罪，但一定有故事。
一個仿佛從未活過的人，豈不是既沒罪，又沒故事
唉，神生有點(diǎn)蒼白呀。
我不由放緩語氣，問道：你是誰因何入神獄
男人清冷的眼眸定定望著我，像是在確認(rèn)什么，半晌嘆了口氣，輕聲道，我是青梧。
他看我的眼神……我們之前認(rèn)識么
沒等我再問，紫煙失聲驚呼，青梧神君。
我：很有來頭
紫煙壓低聲音：上古有清心神樹，名青梧，守洛川之巔。人心不足，欲海橫流，幸有神樹鎮(zhèn)守。千萬年來，消天地彌漫之欲氣，還世間清明。
他恐怕不僅消天地欲念，連自己的欲念都沒放過……
一個毫無欲念的人，什么都無所求，什么都不想要，也什么都不想隱藏，又哪來的秘密呢。
我重新審視他，他的血脈，呼吸，心跳統(tǒng)統(tǒng)是平靜的，不，是沒有一絲波瀾的寂靜。
寂靜如死，卻始終笑得溫柔。
青梧么，他究竟是怎樣的一位神呢
翎曦，你的神獄要有麻煩了。
啊
他眉心顯現(xiàn)出樹葉紋樣，藍(lán)色光芒流轉(zhuǎn)，貼向我額頭，蜻蜓點(diǎn)水般又退開。
我有點(diǎn)懵，這是外面新時興的禮節(jié)么
青梧指向窗外的天空，我迷茫地看過去。
安靜的夜空仿佛被撕裂了，我的眼睛好像破除了萬千迷障，看清了滾滾紅云奔流天際，宛若萬馬嘶鳴的欲天孽海。
彌天的欲望，往往醞釀著逆天的陰謀。
神獄要出大事了，我信了。
3
說起來，千年一遇的血月之夜即將來臨，彼時至黑至暗，邪氣橫生，乃施展邪術(shù)的最佳時機(jī)，約莫有人要借機(jī)搞事情。
面館重裝升級，暫時歇業(yè)。
我借機(jī)四處采買，把人妖聚集的地方細(xì)細(xì)巡視了一番。
紫煙借口邀請貴客參加開業(yè)典禮，把幾個有能力興風(fēng)作浪的大妖拜訪了一遍。
一切如常，沒有任何異動。
要說異樣，那就是我的面館重新開張后，一單生意也沒有。
不對勁。
神獄長的面館重新開張，不來吃面，也得來吃人情世故。
紫煙百無聊賴趴在桌子上，嘟囔著：上古神樹，清心化欲，果然名不虛傳。
如此局面，不過因青梧神君去了趟神獄長街。
長街喧囂，兩旁商鋪林立，是神獄最為熱鬧的地方。
說書先生又在講神獄長舍己為人，用自己一半元神重燃人界火種，救萬民于凜冬，免世人沉淪黑暗的故事。
他咋不說，我用另一半元神鑄造神獄，封印火種，詛咒世人膽敢進(jìn)入，生生世世不得出呢。
紫煙說，說書先生說的不是書，是人情世故。
總之，青梧神君聽人情世故聽得很認(rèn)真。
沒發(fā)現(xiàn)過往的少女，二樓茶舍推窗的姑娘，擺攤賣首飾的小娘子……長街上所有女子都注意到了他。
一朵粉色桃花輕飄飄地飛到青梧面前，化作一個妙齡少女的頭像，少女朱唇輕啟，銀鈴般的嗓音說道：我叫小桃，在前面的繁花茶舍，恭候公子。
青梧輕笑，不做理會。
可這一笑像是春風(fēng)過境，百花聞訊競相開放。
梅花，梨花，杏花，紅花，白花，黃花……全都飄然而至，每一朵都是一個熱情的邀約。
神獄人、妖混居，橫豎入了神獄都是出不去的囚徒，誰也別瞧不上誰。
妖會術(shù)法，人有巧思，倒讓他們互通有無，很是搗鼓出一些花樣來。
青梧無奈地?fù)u搖頭，緩步向前，藍(lán)色的波紋自他腳下蕩漾而出。
當(dāng)他走過長街，回頭再看。
百花凋謝，情亦消。街市冷落，欲難尋。
情欲，食欲，購物欲乃至賺錢的欲望……青梧神君出手，欲念俱散。
這是我拜托青梧神君的事情，只盼他消欲散念，讓搞事情的人歇了心思，錯過血月之夜，便可弭患于無形。
4
面館里，紫煙唉聲嘆氣：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欲望消除還會再生，過些日子就好了。
青梧翩然落座，含笑說道。
紫煙嚇得跳起來，慌忙拉開和青梧的距離，看青梧的眼神充滿敬畏。
身為大妖，紫煙雖然戰(zhàn)斗力為零，但直覺敏銳，已經(jīng)意識到青梧身上散發(fā)的淡淡草木香，是他由內(nèi)及外的凈化之力，先消己念，再散他念。
紫煙幾天來因著商討血月之夜的事，與青梧接觸頗多，已經(jīng)被凈化的心無所向，對什么都提不起勁兒來了。
青梧對紫煙的忌憚恍若未覺，只笑盈盈的看著我，說道：
一碗面。一兩粗面，一兩細(xì)面，一兩不粗不細(xì)，一兩又粗又細(xì)。一兩長而不斷，一兩短短相牽。
可說著說著，青梧溫柔的語調(diào)冷肅下來。
他面上始終溫柔的笑意散去了，望住我的眸子中閃爍的光破碎了。
完了，我在他面前的形象也破碎了。
我抹掉流出來的鼻血。
如果我解釋，不是因?yàn)槊郎?dāng)前，可信不
突然，躲出去的紫煙步履生風(fēng)地進(jìn)來：快看外面。
我隨意往窗外看去。
我立正站好，看。
我揉揉眼睛，看。
窮......奇！
好吧，我知道誰在整活兒了。
復(fù)活早就滅亡的上古兇獸窮奇是吧，這事兒除了兇神良苒，誰能干出來！
我的神獄里都住著些什么祖宗啊！
青梧若有所思：看來，施展邪術(shù)也不用非等到血月之夜。
5
它們很乖的。長翅膀的小老虎溫順的窩在兇神良苒的懷里，而良苒眨巴著大眼睛，一臉天真的對我說：它們可以一天只吃一個人，半個也行。
在神獄，死了的人轉(zhuǎn)世后還會投生神獄，長大了再被吃掉，又死了，再轉(zhuǎn)生，再長大，再吃掉......循環(huán)往復(fù)，無窮盡也。
良苒越說越激動，眼睛里藏著小星星，一閃一閃亮晶晶。
如果不考慮她天衣無縫的吃人計(jì)劃，女孩兒還是很可愛的。
可惜妹子雖萌，卻是變態(tài)。
她重新定義了神獄——一個擁有循環(huán)再生資源的飼料廠。
哇喔，我可去你的吧。
神火從天而降，我屏氣凝神操縱火球追擊窮奇。
數(shù)十只窮奇一改剛剛?cè)诵鬅o害的樣子，兇猛地向我撲來。
中火轉(zhuǎn)大火，一只，二只，三只，四只，五只……保證個個外焦里嫩。
良苒紅了眼，翎曦，人族害你失去半個原神，永生囚禁于此，你何苦還要袒護(hù)他們！
唉，活得久，知道得多，心眼子也多。
兇獸族群為禍?zhǔn)篱g，害你失去神格，無法再回家園，你何苦還要復(fù)活它們。
手上火球接連拋出。
良苒紅了眼，冷了臉，開始下狠手抽我鞭子。
我懷疑她早就想這么干了。
她初入神獄時，我們也有過短暫交集。
可惜，每每話不投機(jī)，不歡而散。
她始終覺得天道不公，自己十萬臣民滅得冤枉。
兇獸殘暴，人亦詭詐，天地之大憑什么容不下她的兇獸呢。
直到我說，若不是她縱容放任不加約束，未必走到全滅的一步，貌似戳了她的肺管子，自那后再不曾同我相見，自隱去了神獄的忘憂谷。
她一隱百年，我竟不知她執(zhí)念如此之深。
我本就元神破損，很快不敵。神獄與我元神相連亦受波及，已有零星神火從天而降，不知落到哪去了，遠(yuǎn)遠(yuǎn)燃起幾處煙霧，我心里越發(fā)急了。
紫煙的救兵搬到了沒有啊。
我應(yīng)對越發(fā)吃力，傷上加傷，血流如注。
突然，最后幾只正向我撲來的窮奇仿佛被什么貫穿，瞬間化為齏粉。
我轉(zhuǎn)身去看，青梧出現(xiàn)在不遠(yuǎn)處。
他依舊溫柔地笑看我，只是平靜的眼眸翻涌起我看不懂的絕然。
良苒見他，憤然怒吼：多管閑事！若不是你凈化欲念想阻撓我，我何必提前行事。若等到血月之夜復(fù)活它們，會有充沛的邪氣注入，力量會更強(qiáng)大，絕不會這樣輕易死掉。都~怪~你！
剛剛復(fù)活的窮奇轉(zhuǎn)眼成空，良苒瘋魔了，她祭出全部神力，不管不顧地轟向我們。
那一瞬，我下意識擋在青梧身前，好像某種習(xí)慣。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良苒的力量悉數(shù)湮滅，而她自己好像被萬劍凌遲，全身上下皮開肉綻，哀嚎著倒下。
我回頭盯住青梧，他眉心的藍(lán)色紋樣變得腥紅，雙眼幽深，盛滿肅殺，看得我心驚。
我直覺青梧很不對勁，大聲喚他：青梧，快住手。
可青梧恍若未覺。
突然，一道神力傳至，打斷了青梧的法術(shù)。
青梧嘔出一口血，人好似如夢初醒。
地上的良苒暈死過去，翩然而至的人將她抱起，珍愛地?fù)碓趹阎小?br />
氣喘吁吁的紫煙蹣跚趕來。
呃……紫煙搬的救兵……
確定是我方的！
6
紫煙搬的救兵是滄瀾上神。
自打他進(jìn)神獄就把自己關(guān)在一方小院里，一步都未踏出，坐的那叫一個獄中獄。
紫煙曾對他百般好奇，說一個神到底都經(jīng)歷了什么，才會如此自苦。
故而三天兩頭去爬墻頭，希望能看滄瀾上神一眼，欣賞一下他的秘密。
神的墻頭那么好爬的
看到動不動被禁制傷得鼻青臉腫的紫煙，我也很不解，究竟得有多強(qiáng)烈的八卦之心，才會讓她如此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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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有一天，紫煙失魂落魄地回來，又郁郁寡歡了好幾天。
我同她說話，她游魂似的，自顧自地胡說八道。
你呀，忘了也好。
說得好聽是神獄長，說白了，你就是這神獄的頭號囚犯。
你情愿用一半元神畫地為牢，得受過多大刺激啊。
你忘掉的過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兒，忘了好，忘了好啊。
我：......
沒辦法辯白，可能因?yàn)樵衿茡p，入神獄之前的事兒我全然不記得。
我用元神重燃火種，建造神獄的事兒，還是聽入神獄的說書先生講的。
后來不知紫煙從哪尋了條綢帶，覆眼再不肯隨意窺探秘密，說有些秘密，看了便傷了心。
如今，滄瀾上神第一次出現(xiàn)在人前便抱起了良苒，將她帶回了紫煙當(dāng)年怎么也爬不進(jìn)的那個小院，不知紫煙會不會又傷了心。
我：紫煙，抱抱。
紫煙一臉你有病，你有大病的神情。
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就放心了。姐們兒很行啊，拿得起，放得下。
但我是真的不行了。
眼前一黑，一個冰涼的懷抱接住了我。
是青梧。
可他身上的草木香，沒有了。
7
醒來時，我在自己的臥房里，屋子里靜悄悄的。
我元神殘缺，要不是良苒為復(fù)活窮奇獻(xiàn)祭力量，傷了根本，我支撐不了那么久。
好在滄瀾上神擋住了墜落的神火，并沒有旁人受傷。
本以為上神終于踏出他那方小院子，為蒼生而來，沒想到是為了良苒。
苒苒逆天而行，自有因果。若有天罰，我代她受。
窮奇還未傷人，已全部誅殺，神火我?guī)湍憧刂谱×�，功過相抵，苒苒我?guī)ё吡恕?br />
滄瀾上神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何況良苒與他……還有賬要算。
至于青梧，我想起他額頭腥紅的紋樣，凌遲良苒的手段，消失的草木香……
我?guī)缀蹩梢源_定，他墮魔了。
他失去了凈化之力，擁有了更為兇悍的力量。
是為了幫我么
青梧，青梧，我腦子里現(xiàn)在都是青梧。
昏睡的時候，迷迷蒙蒙，感覺有股力量涌入我的身體，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也隨之浮現(xiàn)，一會兒是我在煮面，一會兒是守在面攤里等待的青梧，一會兒是漫天黃沙，枯枝孤木。
門吱嘎一聲響了。
青梧走進(jìn)來。
我本想問他，何故做到如此地步
可話到嘴邊卻是你頭上的發(fā)帶，去哪了
他頭上的發(fā)帶，總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由不得我不在意。
青梧溫柔笑著，摸了摸我的頭。
橘色發(fā)帶順著我的發(fā)絲垂落。
青梧：物歸原主了。抱歉，可能會讓你想起一些事情。
初見時，青梧發(fā)現(xiàn)我不記得入神獄前的事兒，曾問過我，可想找回記憶。
我當(dāng)時回答，不想。
我選擇入神獄，如有未盡的緣，也是我辜負(fù)了。我已成為世人傳頌的救世主，沒道理既要又要。
前塵盡斷，忘便忘了。
青梧垂眸，只淡淡應(yīng)道，也好。
如今發(fā)帶系在我的頭上，熟悉的力量在我身體里運(yùn)轉(zhuǎn)，殘缺的元神慢慢豐盈，青梧說我會因此想起一些事情。
他一直系在頭上的發(fā)帶，里面竟蘊(yùn)藏著我的元神。
8
因著元神注入，我的傷恢復(fù)迅速。
只是腦海里破碎的記憶攪得我不得安寧。
我感覺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迫切的想要記起來。
紫煙說她平日也看些書時，我沒有太驚訝，誰還沒點(diǎn)高雅的愛好呢。
紫煙帶我來到言真神君的書齋時，我沒敢太驚訝，因?yàn)榱⒃跁芘缘难哉嫔窬龂?yán)肅得嚇人。
此時，紫煙的人情世故更加具象化了，她居然和端方耿直的言真神君都能攀上交情。
言真神君是神界史官，入神獄開了書齋，名為真言，只賣史書，三界史均有涉獵。
坊間傳聞，言真神君這里的史書，與外頭看到的多有不同。
曾有人界來的一老者，在神君書齋里翻翻找找，看了三天，而后捧著書卷喃喃自語原是如此，竟是我錯了，回家后沒過幾天便郁郁而終。
言真神君雖未言明為何入神獄，但沖他那些不在乎勝利者心情的史書，外面也的確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沒等我寒暄，言真神君信手翻轉(zhuǎn)，一枚雙瞳圖樣玉佩浮在手心。
此乃我族神器【眼見為實(shí)】，通過它可以回到過去的某個場景。
但它有個限制。你一個人回不去。
一人之見，多片面，多人之見，尚可實(shí)。
你至少要找兩個當(dāng)年也在場的人，可重現(xiàn)你們共同見證的景象。
言真神君竟有這種東西，難怪他們一族寫的史書總被雪藏。
可即便有我和青梧在此，也還差一個見證人啊。
突然，雙瞳玉佩亮起了光芒，竟繞開書架自己飄走了。
它晃晃蕩蕩飄向一個小孩子，在他身邊停下來。
言真神君：這就是三百年前，曾與你們有交集的第三個人了。
小孩迷茫地抬起頭，竟然是小四喜那個破孩子。
我：......
紫煙：他才九歲。
言真神君：轉(zhuǎn)世也行。
9
雙瞳玉佩光芒大盛。
我感覺自己飄飄忽忽，仿佛陷入一場漫長真實(shí)的夢。
街市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一抹丹青緩步而來，風(fēng)華無雙。
隨著他的到來，沸騰的街市慢慢冷卻下來。
有他在的地方生意就不好，街市上的店鋪時日久了已經(jīng)摸索出了這條鐵律，故而總是不歡迎他的。
橘色發(fā)帶墜在烏黑的發(fā)髻上，隨風(fēng)飄舞，一身橘色長裙襯得我面如皎月，身姿窈窕。
彼時的我守在空蕩蕩的面攤前，招呼逐漸走近的青梧。
你把我的食客凈化沒了，罰你來吃。
青梧略微怔愣，隨后嘴角彎起溫柔笑意，悠然落座。
我轉(zhuǎn)身去煮面，正巧撞到一個灰頭土臉的小乞丐偷偷把手伸向菜籃子。
我轉(zhuǎn)而調(diào)笑青梧：你不行啊，還有個想偷東西的漏網(wǎng)之魚呢。
青梧并不當(dāng)真，笑問道：姑娘想我把他的欲念散干凈
別！還有吃的欲望，對生活就有希望，不管多難也能活下去。
青梧笑盈盈點(diǎn)點(diǎn)頭，站起身：那我得走了，我離他越近，他的欲念散得越快。
未及挽留，青梧步入街道，丹青色的背影越行越遠(yuǎn)。
長街冷冷清清，好像只為了將他隔絕于人世的熱鬧之外。
我突然追出去幾步大喊：你晚上來吃面，我晚上不做生意，只等你。
10
而后很多個夜晚，青梧都會來我的面攤。
小乞丐當(dāng)了我的幫工。
青梧來的時候，他便躲到邊角去，在青梧散發(fā)的神力凈化掉他的食欲之前，大口大口嗦面。
青梧無所謂地坐在最遠(yuǎn)的桌子前，等我做一碗面。
面煮好，青梧吃完，便走了，從不留戀。
一碗細(xì)細(xì)的陽春面，先是變成了粗細(xì)各半，過了幾日又添了不粗不細(xì)、又粗又細(xì)兩樣，再往后我又想出了長而不斷、短短相牽兩種做法。
至此，一碗面需得從日落時分，做到明月高懸。
當(dāng)我把面端給青梧時，青梧默了一會兒，還是笑了。
從此，青梧為一碗面，需得從日落時分，等到明月高懸。
一天夜里，青梧來到面攤時，帶著一身斑駁血跡。
他只是如常等我做一碗面，我卻急急迎過去，問他怎么受傷了。
青梧盯住我焦急的神色，皺了皺眉。
沉吟片刻，開口：不是我的，在邊境的戰(zhàn)場上沾染的。
青梧哥哥，你去消除了欲念，仗是不是就打完了小乞丐突然在桌子底下冒出頭來，怯怯地問。
青梧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只是暫時的，欲念還會再生，禍患也不會停止。
青梧哥哥，何不把欲念完全清除呢那就沒人想作亂了！
青梧嘴角牽出一抹笑，看上去有些慘淡，那樣的世界，也未必就好。
當(dāng)我把面端上桌時，已經(jīng)月上中天了。
青梧沒有動，他看我良久，問道：怎么做到的
嗯
即便我不刻意施法術(shù)，呆在我身邊，欲念也會被我的氣息凈化掉，可你的卻沒有，怎么做到的
我我......我有什么欲念
對我的欲念，翎曦。
我這么藏不住事兒么��！
對不起，翎曦。
嗯
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青梧的術(shù)法已經(jīng)將我淹沒。
我周身燃起神火，將青梧的術(shù)法煅燒成灰，可失了先機(jī)，到底勢弱，中了道，心中如水的柔情瞬間蒸發(fā)，只留下一片空洞。
原來沒有欲望是這種感覺，心里空空蕩蕩的，風(fēng)吹過，留不下一點(diǎn)聲息。
原來你是倚仗燃燒元神對抗我的凈化之力。青梧似被驚到，身體踉蹌著后退兩步，堪堪穩(wěn)住。
青梧，你混蛋。我咬牙。
沒錯，所以……不要對我動心。
青梧離開了面館，他孑然一身，與街市燈火漸行漸遠(yuǎn)，指尖悄然墜落的血珠與他一道，逐漸隱入無邊夜色。
11
后來呢后來我殺到了青梧的老家，洛川。
洛川千里黃沙，了無生機(jī)，一步邁出，心念成灰，真真是殺人不見血的絕境。
翎曦姐姐，你可算醒來了！小乞丐殷切的守在我床邊。
這是哪
青梧哥哥把你救回來了，我們現(xiàn)在在人界。
你是瘋了么，洛川豈能硬闖！青梧坐在離我稍遠(yuǎn)的地方，臉上罕見的帶著怒氣。
我以血肉之軀行走世間，將元神留在洛川，就是因?yàn)樵裢庖绲膬艋μⅲ诌^猶不及。
從你踏上洛川寸土，凈化就已經(jīng)開始了，沒有人能帶著欲念走上洛川之巔，哪怕分毫。
青梧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偏你不信邪，燃燒元神相抗，翎曦，你當(dāng)自己是柴禾么！
我悶悶開口：我樂意。
說吧，你拼了命入洛川為什么
你受傷了。
嗯
那天你說謊了，你衣服上的血跡，是你的。
……
你很多天沒來吃面了，我……
青梧難以置信，你豁出去半條命保護(hù)的欲念，別告訴我，就是叫我來吃面！
這個家伙果然什么都不懂！可也不能怪他，他無欲無念，又怎么會懂牽掛呢
還有，你的欲念不是被我……凈化了么。青梧語調(diào)有些尷尬地低下去。
我有點(diǎn)得意，欲念消除還會再生啊，我的欲念就是生的又快！又堅(jiān)定！又頑強(qiáng)！
青梧無語：真棒
12
青梧在人間置了院落，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樹。
桂花樹金燦燦的時候，我的傷已經(jīng)大好了。
閑來無事，每天蹲在樹下，端著簸箕接桂花。
然后耗上一整天，做一碗桂花面，青梧遠(yuǎn)遠(yuǎn)坐著，從日出到日暮。
青梧沒有欲念，對食物亦是如此，他并不會想吃任何東西。
桂花面好不好吃都無妨，我們之間的默契，在于等待。
小乞丐起先還要幫忙，慢慢看出了門道，只管一旁讀書去。
13
銀白的月光下，閑坐屋頂?shù)奈遗呐耐咂�，笑道：你倒是說說看，這么多錢哪來的
很多么我約莫幾天就賺來了。
我忍了又忍，沒忍住。
我心態(tài)崩了：我在人界賣了三十年面了，都還沒攢夠華京一間屋子的銀錢。
青梧無知又澄澈的眼睛悲憫地看著愚蠢的我，拍小狗似的拍拍我的頭：選擇比努力更重要。
我：……
翎曦姐姐快下來，暖鍋水開了，可以下菜了。
院子里，香氣四溢的金桂樹下，小乞丐守著小方桌上熱氣騰騰的暖鍋叫我。
青梧哥哥你再坐會兒，等我吃幾口你再下來。
小乞丐慌里慌張，生怕青梧毀了他的食欲，急忙往嘴里塞吃的，燙得呲牙咧嘴。
青梧笑了。
明月在他身后，他比明月還要清亮耀眼。
我看呆了，青梧迎著我的目光，嘆了口氣。
他說，翎曦，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感覺
我說，想陪伴他，保護(hù)他，想愛他所愛。
翎曦，這些感覺我都沒有，我沒有欲念，沒有任何想做的事情，不會想要陪伴誰，保護(hù)誰，也沒有所愛。
我沒法喜歡任何人，也不應(yīng)該得到別人的喜歡。
我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沒關(guān)系，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沒有欲念還有理智，我會征服你的理智，填滿你的記憶，讓你用習(xí)慣來愛我。
青梧駭然，點(diǎn)點(diǎn)頭，有志氣。
你一點(diǎn)都不感動嗎
不敢動，我有點(diǎn)恐高。
我認(rèn)命地起身，扶青梧下房頂。
你的錢究竟怎么賺的
暴富的神話是很難復(fù)制的。
……
14
日子在陪伴和等待里交織，編織出平淡而熨帖的溫暖。
如果能一直這樣過下去就好了。
可禍?zhǔn)逻�是發(fā)生了。
邊境戰(zhàn)爭再起，兩國為了贏得戰(zhàn)爭不約而同想到了一個主意。
奪取人界火種的力量，制造武器。
重賞之下，兩國奇人異士各行險招，開啟了戰(zhàn)爭之外的戰(zhàn)爭。
青梧在外行走的時間越來越長，受的傷也越來越多。
他消散偏執(zhí)的欲念，給世人一個臨淵而止的機(jī)會，可惜世人只恨他多管閑事。
終于有一天，火種在詭譎的陣法中熄滅了。
人界各處，從此再點(diǎn)不著一縷火。
鵝毛大雪飄灑而落，凜冬如約而至。
街上跪滿了瘦骨嶙峋的男女老少，綿延數(shù)里，對著面攤俯首。
既然有人能識破青梧的清心神樹之身，阻撓他凈化欲念，傷他頗重。
自然也有人能知曉我是天地間第一把神火，有重燃火種之能。
面攤里，小乞丐吃著我做的最后一碗面，邊吃邊哭。
青梧看向外面黑壓壓的人群，始終溫柔的笑容凝成冰霜。
我指著領(lǐng)頭跪著的老道士對小乞丐說，以后你就跟著他，想吃什么喝什么，盡管向他要，這是他欠我的，便償還給你。
我于半空現(xiàn)身，橙色衣裙燃起熊熊烈焰，神火環(huán)繞，夜空如晝。
我對跪地的眾人說：
爾等聽好，我會以一半元神為祭，一半元神為咒，重燃火種，畫地為牢。
從此以后，火種周遭百里皆為神獄，入者，生生世世在神獄中輪回，生死無出。
沒人可以將火種帶出神獄，不要再惦記火種的力量了。
從此，我成為世人口中的救世主，成為了話本子里的傳奇。
成為神獄長，成為神獄的頭號囚徒。
亦成為，背棄青梧的人。
我說過要一直陪著他的，我食言了。
15
我、青梧、小四喜共同見證的回憶，到這里戛然而止。
我想，小四喜就是小乞丐的轉(zhuǎn)世了。
他明明跟著老道士走了，怎么也入神獄了
已經(jīng)轉(zhuǎn)世不知多少次的小四喜，當(dāng)然不知道了。
青梧說，他知道。
不過我得先做一碗面，一兩粗面，一兩細(xì)面，一兩不粗不細(xì)，一兩又粗又細(xì)，一兩長而不斷，一兩短短相牽。
他要邊等邊說與我聽。
綿軟勁道的面團(tuán)在我手里散出勻長的風(fēng)度，一段遙遠(yuǎn)的往事娓娓道來。
那是我入神獄后的七十年又一百三十六天。
青梧如往常一般在神獄外……看風(fēng)景。
忽見幾個小道士合力扛著個老道士向神獄跑來。
老道士一個勁兒催促，快點(diǎn)快點(diǎn)，我要咽氣了。
其中一個小道士答應(yīng)著，最后十米啦，師傅，堅(jiān)持住。各位師兄，三個數(shù)，扔啊。
老道士跟個破石子兒似的，在神獄里滾了幾圈才停下來。
幾個小道士齊齊在神獄邊界外跪下，紅了眼圈。
老道士仰面躺地上：徒弟們莫哭，死在神獄我一生再無遺憾，翎曦姐姐在此，我因她與你們結(jié)緣，如今是時候去拜見她了。
老道士大喘一口氣：記住，若遇見我青梧哥哥，陪他吃一碗面，翎曦姐姐說過，你們大伯他太孤單了。
小道士抽噎著：師傅，都要死了就別吹牛了，你說神女是你姐姐也就罷了，神君又如何成了你哥
老道士仰天長笑，笑著笑著就沒了聲息。
陡然拔高的哭聲里，他們的大伯走了過去，淡定道：你們的師傅沒有吹牛，我要吃面。
16
小乞丐長成了老道士，老道士入了神獄幾經(jīng)輪回成了現(xiàn)在的小四喜。
小四喜一家子都愛吃面，是面館�？�。
生生世世在此輪回的神獄，對于別有用心之人是牢籠，但對于有緣人又何嘗不是緣分的延續(xù)呢。
但有的緣是孽緣，愛錯付，恨難消。
窗外風(fēng)云變幻，雷聲滾滾。
我與青梧并肩向外望去。
是劫雷。
九九八十一道劫雷，道道劈向滄瀾上神的小院。
劫雷從天亮劈到天黑。
待雷聲停止，這世上再也沒有了滄瀾上神，也沒了兇神良苒。
后來聽紫煙說起，他們之間的糾葛太過漫長而久遠(yuǎn)。
他們要守護(hù)各自的蒼生，堅(jiān)守各自的道義，血海深仇，漸行漸遠(yuǎn)。
如今，滄瀾上神替良苒扛了劫雷，灰飛煙滅，還了屠戮她十萬臣民的債。
良苒在滄瀾上神隕滅后，自碎元神，不愿承滄瀾上神的情。
從此，神獄內(nèi)外，碧落黃泉永不再見。
滄瀾上神不負(fù)蒼生，唯負(fù)良苒。良苒寧死也不肯原諒他。
那青梧呢
我自損元神，燃火種，入神獄，成了救世主，卻背棄了一直陪伴他的誓言。
青梧也是怪我的吧
可當(dāng)我問他的時候，青梧無奈地摸摸我的頭。
他說：翎曦，你從未背棄我。還記得你送我的發(fā)帶么，那不僅僅是你的心愛之物，里面藏著你的元神。你留下了三分之一的元神陪伴我。
17
距離血月之夜還剩三日。
一大早起來的紫煙，睡眼惺忪走出屋子，還沒來及帶上遮眼的綢帶，便遇上了我。
她隨意打了聲招呼，驀然停住腳步。
紫煙盯著我，瞇了瞇眼，開口道：你居然把世人都騙了，只用了三分之一的元神重燃火種，鑄神獄也只用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哦……
你老實(shí)說，三分之一元神建的神獄結(jié)不結(jié)實(shí)，若血月之夜又有人搞事情，能不能抗住��！
我睨著紫煙，指尖燃起一簇小火苗。
紫煙還我一個白眼，乖乖遮上綢帶。
我回答：放心吧，青梧把剩下的三分之一還給我了。
沉吟片刻，我又開口道：傳令下去，血月之夜當(dāng)日，不可施任何法術(shù)。日落則關(guān)門閉戶，禁止外出。違者不論事由，一律神火格殺。寧可錯殺，不能放過。
神火格殺，灰飛煙滅，身死魂消，不入輪回。
紫煙似沒想到我會下如此嚴(yán)苛的命令。
半晌說道：真是不懂你�？雌饋頊睾秃谜f話，行事卻果決狠厲。說你不愛世人吧，你又甘心自損當(dāng)救世主，說你愛世人吧，你用神火燒他們的時候又毫不留情。
我沉默不語。
作為天地間的第一縷神火，我見過最徹底的黑暗，比黑暗更黑。在我?guī)砉饷髦埃行┥鸵呀?jīng)存在了。他們在黑暗中搏殺，擁抱殘酷，即便光明到來，也照不亮黑暗的底色。
既然選擇背棄光明，自尋死路，我又何必憐惜。
比起我，青梧才是更愛世人的那個。
18
洛川之巔，茫�；脑S沙漫天，寸草不生。
我去洛川尋青梧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洛川空有一個好名字，卻是個了無生機(jī)的絕境。
清心神樹孤絕屹立，凈化之力自樹根滌蕩開去，消解一切欲求念想，足以讓任何生命心死成灰，也包括青梧自己。
他行走世間，消散深重難平的欲念，給世人臨淵而止的機(jī)會。
他拋卻元神，不與人相交，不多做停留，總愿把欲和念留給世人幾分，讓他們心有所向，不至荒蕪。
可他自己呢
他扎在漫天黃沙里，天長日久的枯敗，千年萬年的孤寂。
我環(huán)住樹身，這一刻我多么希望他能自私一點(diǎn)。
別管世人是否偏執(zhí)于欲念，舍了這一身神力，讓自己自由吧。
別管我與他相伴燃燒元神的損傷，讓自己不再孤單吧。
別躲了，青梧。
你躲不掉的。
天地造化就是在欺負(fù)你，讓我為你爭一爭。
我屏氣凝神，元神之火轟然燒起，與渾厚的凈化之力融合絞殺。
有那么一瞬，神火之力蓋過了凈化之力。
時間仿佛靜止了，又好像剛剛開啟。
我似乎聽到了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懷抱的古樹抽枝生葉，開出大朵大朵的花。
我嘔出一口血，意識逐漸模糊，凈化之力重回興盛。
剛剛綻放的花，轉(zhuǎn)瞬凋謝，下起零落的花雨。
太可惜了，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花。
19
距離血月之夜還剩一日。
神獄里果然什么祖宗都有。
興許受到了良苒的啟發(fā)，這兩天神獄里復(fù)活的東西那叫一個五花八門。
復(fù)活自己孩子、愛人的都算是正常思路了。
還有復(fù)活情敵的，說到手的男人連自己花粉過敏都不知道，還是棋逢對手的情敵比較懂自己。
可施展邪術(shù)復(fù)活的人沾染邪氣，已經(jīng)不是他們想要的人了。
何況，施展邪術(shù)需要獻(xiàn)祭，復(fù)活情敵的就是噶了到手的男人，再添罪孽。
這些人都被青梧凌遲了。
他獻(xiàn)祭了凈化之力，入了魔，獲得了以欲念為刃的力量。
看不見的刀，刀刀見血，皮開肉綻的人在地上痛苦嚎叫。
他殺第一個人凌遲了四十九刀，殺最后一個人凌遲了三百零八刀。
血色把青梧的眼染紅了，里面閃爍著嗜血的狂熱。
奄奄一息的人拼著最后一口氣，沖我喊道：神獄長，你身邊這個才是神獄最大的禍患。
20
血月之夜當(dāng)日。
喧囂熱鬧的神獄長街，空空蕩蕩。
神獄眾人嚇破了膽，無人敢出門，恐受牽連。
青梧駐足長街，蕭索而立。
此時的他已恢復(fù)平靜，卻褪不去眸中血色。
他盯著自己的雙手，仿佛那里染滿鮮血。
我牽起他的手：你沒有做錯什么，我若動手，他們已經(jīng)灰飛煙滅，不入輪回了。
其實(shí)我本想親自動手的，可青梧攔住了我。
我之前下的命令是血月之夜當(dāng)日施展邪術(shù)，神火格殺。
青梧鉆我漏洞，說時日沒到，不必斷了輪回之路，還是交給他吧。
到底是一位心軟的神。
可入了魔，就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了。
日光一寸一寸暗淡下去。
青梧說，翎曦，給我煮碗面吧。
我笑了，多久都行么
青梧笑著頷首，多久都行。
21
面館里，我走向廚房，走了幾步忍不住停下，回頭去看青梧。
他眸子里的血色越發(fā)鮮明，但也無法掩蓋看我時專注而溫柔的神情。
我笑了，轉(zhuǎn)身入了廚房。
這碗面，我不能煮太久。
我怕青梧等不及。
血月高懸。
面館里空空蕩蕩，只有我自己。
面放在桌上，涼了。
我拿去倒掉，再煮一碗。
就這樣，整個血月之夜，神獄長一直在煮面。
天亮了。
神獄一夜無事發(fā)生，安然度過。
只一件。
有人在日光熄滅的最后一瞬，出現(xiàn)在神獄邊界，強(qiáng)闖結(jié)界，引神火燒身，灰飛煙滅。
到底是一位心軟的神，即便入了魔，也不愿我為難。
日光陷落，血月升起之時，便也是青梧徹底入魔之時。
這世間源源不斷的欲望，都會成為青梧的刀刃，他將擁有強(qiáng)大而不竭的力量。
而他以欲望為刃，也終將被欲望侵蝕左右，在欲望的黑暗里沉淪，失去自己。
青梧，面還沒煮好呢，你去哪
抱歉。
這一次，沒法一直等下去了。
我可以陪伴你保護(hù)你，但更想做的是，愛你所愛
我愛你。
我知道，所以我得把我還給你，哪怕只活在回憶里。
--全文完--
番外一：青梧視角。
我是青梧，是洛川荒原上，最后一棵清心神樹。
我的存在，或者說我們一族的存在大概沒什么意義。
那些死去的清心神樹都這么說。
人心不足，欲念不止。消散再生，循環(huán)往復(fù)。
我們一族只是在做無用功，白白困住了自己。
凈化之力由內(nèi)及外，清心神樹一族都無欲念。
曾有一個小乞丐問我，為什么不干脆把欲念消散干凈，就再沒有人想作亂了。
如果他見過洛川就不會這么想了。
再惡劣的環(huán)境亦能有刁鉆的生靈活下來，可洛川沒有。強(qiáng)盛的凈化之力，清掃了所有欲念，包括想活著的求生欲。
所以洛川千里荒原，寸草不生。
世人的欲念的確會時不時惹出些亂子，可也讓他們鮮活熱鬧，生機(jī)勃勃。
這世上不該再有一處洛川了。
生活在洛川的清心神樹，沒有一棵是善終的，我想，我也會如此。
直到她闖上洛川之巔，抱住我。
倒是我小瞧了她，她的元神之力蠻橫決絕，我都懷疑她是想和我同歸于盡了。
而她只是想壓制住我元神的凈化之力。
一瞬間，我感覺到了自己的怦然心動。
紛繁復(fù)雜的情緒一起涌上心頭，爭先恐后想要把千萬年的空洞都填滿。
我有了那么多的念想。
想長長久久地等一碗面。
想舍掉一身凈化之力，不損她元神，與她相伴相依。
想隨她而去，她去哪我就去哪，她煮面，我劈柴。
哦，對了，她的神火不需要燒柴。
那我就認(rèn)認(rèn)真真品嘗她的面，衷心贊嘆好吃。
我想陪伴她，保護(hù)她，想愛她所愛，而所有的這些念想在她倒下的一瞬，化作凋零的花雨。
凈化之力重回興盛，心頭盛開的花，朵朵飄落，一切悸動歸為沉寂。
我肯定是這世上最幸運(yùn)的清心神樹。
有人為我搏命一爭。
我感受到了被人愛，也感受過想愛人的心情。
哪怕瞬息，也可永恒。
她說得對，從今往后，我可以用的我理智牽掛她，用回憶銘記她，用習(xí)慣去愛她。
可禍患再起，她自損元神入了神獄。
再相見時，她已經(jīng)忘了我。
忘了也好。
畢竟以前的青梧很快就不存在了。
她訕訕地擦掉鼻血的時候，我就知道不能再拖了。
她果然如從前一般，悄悄燃燒元神抵抗我的凈化之力，而她破損的元神撐不住的。
好在良苒作為讓我知道，即便未到血月之夜，臨近之日，也能成事。
她與良苒一戰(zhàn)不敵，我獻(xiàn)祭了凈化之力，提前入了魔。
我終于也能保護(hù)她了，但我再也不是青梧了。
我以欲念為刃，欲念也會逐漸掌控我。
她傷得太重，她留給我的元神必須要還給她，助她療傷。
她會慢慢記起從前。
記起她曾燃燒自己，陪伴我，保護(hù)我。
記起她入神獄前，將發(fā)帶系在我發(fā)上時，我的不挽留。
記起她不曾背棄我一分一毫。
不僅僅是留下元神陪伴我。
她是為了愛我所愛，才重燃火種，入了神獄。
她總說，她愛做面，我愛世人。
我愛世人，所以她救世人。
血月之夜將至，我殺了一批人。
回過神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死狀太為可怖。
我原本以為，借助血月之夜入了魔，舍掉凈化之力。
從此便能陪伴她，保護(hù)她。
倒是我高估了自己。
背棄光明的人，只能沉淪于黑暗，終至迷失。
邪氣越來越充沛，我也越來越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了。
看著空蕩蕩的神獄長街，我仿佛又回到了洛川。
四顧皆無，只有我。
只有我。
只是這一次，我是用殺戮的方式嚇走所有人。
也許有一天，我會殺掉所有人，把這里變成另一個沒有生機(jī)的洛川。
而青梧，永遠(yuǎn)不會做這樣的事。
所以，我懂她的不挽留。
神火焚身的時候，我想，我至少還能為她做最后一件事，愛她所愛。
其實(shí)她比她以為的，更愛世人一點(diǎn)。
而我比她以為的，更愛她一點(diǎn)。
番外二：紫煙視角。
血月之夜后，神獄長翎曦有了個新習(xí)慣。
隔上幾天就會夜里起來做面，一做就是一宿。
別問，問就是在夢游。
我曾問過言真，青梧神君真的身死魂消，再也回不來了嗎
言真思考片刻，嗤笑一聲。
說誰能賊得過老天爺。
清心神樹生于天地造化。
老天要他們一族盡職盡責(zé)，索性半分欲念也不留給他們，要他們一生無私。
事實(shí)上，他們一族沒有一個能善終的。
凈化之力在，則欲念全無，心死而終。
舍掉凈化之力的，被欲念吞噬，必成災(zāi)殃，亦沒有好下場。
不該是這樣的。
青梧神君行走世間，累萬年功德，入魔后又甘愿赴死，未成禍患。
這天道欠青梧神君一點(diǎn)機(jī)緣。
三十年一晃而過。
言真最近怪怪的，不是約我聽書，就是約我游船。
昨兒送的新款式的發(fā)釵還在桌上，今天一出門就碰見他拎著早點(diǎn)靠在門邊。
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
我接過他手里的點(diǎn)心，繞過他，心里默默過了一遍產(chǎn)業(yè)，一間酒樓，兩間成衣鋪，三間茶飲鋪。
哪樣也不像言真會感興趣，想圖謀的啊。
點(diǎn)心很好吃，是神獄新進(jìn)的那一家，聽聞天不亮就得排隊(duì)，每日前三十位才買得到。
呵，饑餓營銷，老娘玩剩下的。
忙了一天回到家，言真已經(jīng)等在院子里。
他坐在花架下，披著一襲月光，悠然自在地喝著茶。
進(jìn)門的一瞬間，我都疑惑了，這是我家吧！
言真卻不由分說，牽過我的手便走。
神獄最高的山上，有一棵最高的樹。
我們坐在最高的枝干上，可以看到神獄長街，人流涌動，燈火通明。
長街兩側(cè)，大大小小的院落錯落有致，層層排開，竟一眼望不到頭，只見明亮的燈火散布在夜色里，寧靜而溫柔。
我轉(zhuǎn)過頭去看言真，他仰望夜空，棱角分明的側(cè)顏……還怪好看的。
突然他開口說道，來了。
我慌忙回神，什么什么來了
遠(yuǎn)處，拖著尾巴的星星劃過天際，一顆，兩顆，三顆，四顆……
一時光芒璀璨，星落如雨。
隱約好像有一顆落入神獄，往神獄邊的林子里去了。
我沉醉在流星雨的華麗中，聽到言真在旁邊說道。
機(jī)緣。
又過了三十年。
我名下產(chǎn)業(yè)又多了一間百妖戲樓，一座溫泉酒肆。
我和言真的女兒已經(jīng)可以打醬油了。
小姑娘沒有遺傳我的那雙可以看透一切秘密的眼睛，也沒有繼承言真操控史官一族神器的能力。
作為娘親，我對此很欣慰。
我與言真的能力于我們而言，是禍非福。
入神獄之前，我們就沒過上一天安生日子。
認(rèn)真說起來，還多虧了翎曦建了神獄。
如今，我還是日日去翎曦的面館點(diǎn)卯。
她一切如常，不急不躁不厭不倦地日復(fù)一日做著面。
夜里還是……夢游。
好在，涼了倒掉的面雖多……
我噼里啪啦撥了一通算盤。
神獄長的面，金字招牌，未曾虧損。
一陣清風(fēng)略過，我從賬冊中抬起頭，掃了一眼大堂。
嗯��！
一個丹青色的身影落坐窗邊，嘴角含笑，眸色溫柔。
我想起言真的話。
忙不迭地奔向后廚。
翎曦，快來看啊。
機(jī)緣！機(jī)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