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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與謝將時和親的第三年,他帶回一個青樓女子。

    京中人都說,我這位和親公主再怎么相貌美麗,也還是被翎王厭棄了。我不信,可關于二人形影不離,日夜相伴的謠言從未停止。

    后來,那女子將我騙至伽蘭寺,害我三月孩兒胎死腹中。

    盯著她那張無辜的臉,謝將時卻只有一句:阿意向來心善,做不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你莫錯怪了她,孩子日后還會再有。

    可是,我與他沒有日后了。

    1

    那,那究竟還能活多久

    最多一月,但若是再受刺激,恐怕……

    雖站在書房外,但半個時辰前太醫(yī)說的話似乎還在耳邊回蕩。

    我想,還是該告訴他的。

    正準備推門而入,書房卻傳出聲音。

    阿時,若你我相逢之時,你未娶妻我未作娼,你可會娶阿意

    他沒有作答。

    對不起,你如今與王妃和如琴瑟,我不該這樣問,更不該這樣為難你。枝意的聲音帶著些許哽咽,我,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忘不掉兒時的承諾,對不起。

    我會娶你。

    他停頓片刻,聲音中帶了幾分沙啞,那些承諾我從未忘記,我會給你側妃之位。

    只是你不該,不該將她騙至伽蘭寺。

    我忽然一怔,只覺得聽到的每個字眼都像一把鋒利的刀狠狠扎在我的心上。

    原來,視我如命的夫君什么都知道,卻讓我不要錯怪她,還早已盤算著如何娶她。

    鼻頭一酸,我不由失笑。

    跨進夏荷院院門時,頃刻間只覺得頭暈目眩,直直往下倒去。

    再睜眼,我已躺在床榻上,謝將時守在一旁,太醫(yī)正跪在地上回話。

    王爺,王妃她……

    夫君。我忙坐起身,打斷太醫(yī)的話,我只是太累,歇息一會便好,章太醫(yī)一早便來府中為我把脈,著實辛苦,便不要勞煩他了。

    章太醫(yī)聽懂言外之意,不再作答。

    將太醫(yī)送走后,謝將時握著我的手,滿眼心疼:你小產至今才一月,不好好休息,只知逞強處理府中事務。說到這,他猛然頓住,松開我時,眼底閃過一絲慌亂。

    凌霜,聽聞你今日去了書房,可有聽見什么

    面對他的試探,苦澀霎時在心中蔓延開來。

    但面上不顯,只笑著搖頭。

    并未聽到什么,才到書房前身子便不爽利了,正回院,結果……

    他這才偷偷松了一口氣,將我摟進懷里:這下好了,把自己累倒了,好懲罰我這幾日太忙以至于沒有來看你,讓我心疼你是吧

    我承認這些日子是沒能顧及你,你放心,待忙完這些事,我便好好陪你。不過,你也得好好照顧自己,不然我會心疼的。

    來,先將藥喝了。

    他將藥端來讓我喝盡,又連忙拿出蜜餞讓我吃下。

    很甜,卻甜不進我的心。

    他的關切與疼惜如此顯明,回想起他與枝意說的那些,鼻頭一酸,眼淚便掉了下來。

    怎么哭了他慌忙輕拭著我臉上的淚,言語溫柔,可是外頭的人又亂嚼舌根了你莫聽信他們,我只愛你一人,也只會娶你一人,我此生絕不變心。

    成婚三年,他曾無數次說過同樣的話,我亦同樣深信于他。

    可如今,他卻為了一個青樓女子,將我與他孩子的性命視若無睹,許她側妃之位,還要苦苦欺騙我。

    謝將時,我該如何信你

    盯著他的眼睛許久,我擠出笑容,可淚水卻還是止不住地流:好,我信你。

    2

    謝將時是宮女所生,自生下便不受皇帝喜愛,沒多久那宮女也無端死去。這么多年過去,他雖在朝中地位顯赫,卻也不得皇上喜愛。

    而我與謝將時年幼便相識了。

    那時,我還是阮國受寵的小公主,他卻被送到阮國做質子。

    在皇宮中,他飽受欺凌。

    第一次見他時,我偷換了宮女的衣裳,正想偷溜出宮。

    破落的宮院里,他被幾個世家子弟圍住,拳打腳踢。

    他身子瘦弱,可眸中堅毅。

    我心生憐憫,將他救下,成了冰冷的皇宮中唯一給予他溫暖的人。

    后來,阮國與謝國一戰(zhàn)。

    阮國敗了,謝將時也走了。

    母妃不知為何犯下大錯,被送進冷宮,連同我也不再受父皇喜愛。

    我以為此生都不會再與他有交集。

    然而再相見,我成了與他和親的王妃。

    他并未認出我,卻待我極好,如同當年父皇待母妃一般好。

    怕我吃不慣謝國的餐食,他特地去阮國請回一位廚子,不僅留在王府,還特地跟著學了幾道菜。

    為了哄我開心,不惜花重金收集奇珍異寶,堆滿了整個庫房。

    甚至因為我的一句想他,能從千里之外的地界馬不停蹄地趕回,天蒙蒙亮又匆匆離開。

    成婚雖只有三年,我與他卻已成了京城中口口相傳的檀郎謝女。

    我自始至終都以為,我與他能長相守。

    直到他帶回那個青樓女子,直到太醫(yī)說我命不久矣,直到聽到他親口說要納她進府。

    一切,不過一場夢罷了。

    3

    謝將時下了早朝回來時,我正坐在窗邊發(fā)呆。

    凌霜。他走過來,將我摟進懷里,今兒日頭正好,我?guī)闳コ龈珊檬〉媚阏沾诜恐校蓜e悶壞了我的好凌霜。

    說到這兒,他忽然想起什么:對了,你今日的藥還沒喝,你身子骨弱,那藥可不能斷。

    我點點頭,看著下人端來的一碗黑乎乎的藥,皺著眉將它喝完。

    雖有些興致缺缺,卻還是跟他出了府。

    凌霜,你瞧,這只簪子很襯你。

    他拿起簪子,作勢便要為我簪上,侍衛(wèi)卻走了過來。

    王爺,有人邀您前往醉天樓一聚。

    謝將時臉色一沉,聲音帶上冷意:本王不是說了,今日無論何事都往后推嗎

    是枝……,侍衛(wèi)面露難色,起身在他耳邊私語。

    我沒有聽清,但抬首間便見到醉天樓二樓包間的女子。

    下一刻,他快步擋在我身前。

    凌霜,我今日確實有要事,你先逛逛,有什么喜歡的便買下,我會派侍衛(wèi)跟著你,我去去就回。

    我盯著他的眼睛,沒有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

    其實,我早已看清那女子的模樣。她斜靠珠窗,不難看出身姿婀娜,尤其是那盈盈一握的楊柳腰。

    不正是他口口聲聲的救命恩人嗎

    我或許連一月都活不到,我的夫君卻滿心滿眼只有另一個女子。

    心中酸澀之味漸濃。

    我久久不語,大抵是以為我在生氣,他這才將我摟進懷里,溫聲安慰:你放心,我很快就回來了。

    你去吧。我擠出一個笑容,不必急著回來。

    他毫不猶豫,轉身便往醉天樓走,也自然沒有看到我眼底的悲傷。

    我尋了個由頭,將侍衛(wèi)甩開跟了上去。在包廂外,把二人的一舉一動看了個清楚。

    不是說這些日子不要出現在本王面前嗎

    謝將時眉頭緊蹙,有些不悅,枝意卻是笑語盈盈。

    阿時,阿意只是有事想要告訴你。

    有話便說,本王還要去陪王妃。

    枝意拉著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看著他的的眼神由疑惑變?yōu)檎痼@,我不由攥緊拳頭,心里酸澀得緊。

    我小產不滿一月,枝意卻已經有了謝將時的孩子。

    阿時要做爹爹了。枝意靠在他的懷中,臉上洋溢著幸福,我想,這個孩子一定是上天送給我們的新婚之禮。

    謝將時愣了片刻,才將她摟得更緊:那便生下來吧,日后他便是本王的第一個孩子。

    我不由得笑了。

    回想起當初,謝將時得知我懷上孩子時,便不是很歡喜的模樣,甚至還有一絲淡淡的憂愁。那時的我整日沉浸在喜悅中,沒有在意多少,只當他是為了朝中之事。

    如今想來,他本就不希望我生下他的孩子,甚至輕而易舉便將那不幸逝去的孩兒拋之腦后,滿腦只有枝意和她肚中的孩子。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回過神時,淚水已然悄無聲息落下。

    我渾渾噩噩走回翎王府,偶爾還會傳來路人的聲音。

    這不是翎王妃嗎我聽說翎王對她十分寵愛,我可羨慕她了。

    羨慕什么,你還沒聽說嗎翎王早就厭棄她了,如今都準備納那青樓女子為側妃了!

    啊你從哪兒聽說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兄長在宮中當差,這事兒是從御書房傳出來的,還能有假

    4

    往日聽到這些言論,我非但不信,還會與其爭辯。

    現如今再聽到這些傳言,我卻只覺得自己愚蠢至極。

    我心心念念的夫君要娶一個青樓女子為側妃,我最早卻是通過旁人得知,甚至只能躲在門外窺其真相。

    真是愚蠢又可笑。

    那些時日,我時常念著兒時的情分,即便他夜不歸府,我依舊會緊握著幼時他親手所做的木簪,心心念念,堅信不疑。

    原先我以為我能一直這樣欺騙自己。

    可我早便忘了,打從第一眼,他謝將時便從未認出過我。

    短短三年,又何來情深義重一說

    心口如針扎般傳來密密麻麻的疼痛,我嘔出一口血直直倒在翎王府門前。

    被人送回府后,我總以為謝將時會回來給我一個解釋。

    可等來等去,我只等到了日日嘔血,茶飯不思。

    終于,等到他派人傳話。

    5

    要事繁多,這些日子便沒回府,我還要在外多住幾日,凌霜要照顧好自己,夜里莫著涼。

    我咳出一口血,染紅手里的信箋。

    也罷,不回來也好。

    短短幾日,銅鏡里的自己卻已瘦了很多。

    只能靠著胭脂掩飾。

    看著房中琳瑯滿目的珍寶,以及流光溢彩的錦羅綢緞,心下卻只覺悲涼。

    棠兒,將房中所有東西都收出去,燒了吧。

    熊熊烈火燃起,我拿起為尚未出世的孩兒縫制的衣裳,紅著眼將它扔進烈火之中。

    烈火燃盡,只剩一片灰燼,如同我的心。

    婢女上前,遞上一塊玉佩,正是我來和親前丟失的那一塊,也是謝將時幼時贈我的那一塊。

    王妃,枝意姑娘求見。

    說是求見,卻讓人將我?guī)У缴徎ǔ嘏系男⊥ぶ小?br />
    王妃是認得這塊玉的吧枝意指著我手中的玉,這塊玉我常年帶在身上,王爺便以為我才是幼時與他相識之人。

    你怎知我與王爺的舊事

    這就不用王妃您操心了,我來只是想告訴你,王爺并不愛你。她抬手在自己的小腹上輕撫,那日,王妃就在房外吧,我如今有了王爺的孩子,王爺可比得知王妃有喜時,更高興了。

    不妨告訴你,王爺早忘了那些舊事了,如今談起,他只有厭惡。他之所以會留下我,也是因為他愛上了我,如今我又有了他的孩子,你以為你還能霸占這王妃之位多久

    血淋淋的傷口被撕開,我顫著手攥緊拳頭。

    枝意,你莫要以為這樣就能離間我與王爺。

    離間呵,那王妃更應該知曉一件事。她輕笑一聲,眼中嘲諷之意盡顯,王妃命不久矣了吧

    我忽然一怔。

    這毒,是王爺下的。她揚起笑容,天真無害,我騙王爺說,這藥可以讓你終身不孕,所以王爺便派人給你送湯藥,想來,也有兩月吧。

    手一抖,緊握的玉佩直直摔碎在地。

    太醫(yī)曾說,我體內的毒雖只有兩月,但毒性太強,已經沒有挽回的余地了。

    我懷疑過所有人,甚至以為是自己誤食了,可唯獨沒有懷疑過謝將時。

    可真相總是這般捉弄人。

    你都已經命不久矣了,為何還要霸占著這個位置看你如此可憐,我實話告訴你,王爺兩日后便要帶我進宮請旨賜婚了,若王妃識相點,就該把王爺和王妃之位讓給我!

    省得與王爺鬧到相看兩相厭的地步才知道后悔。

    我扶著柱子站穩(wěn)腳跟,無奈苦笑。

    好啊,我讓給你。

    枝意走后,我將信箋鎖進木盒,交給了一個婢女。

    是我送給他的禮物。

    回到夏荷院不久,謝將時便也回了府。

    6

    見我愣愣坐在窗邊,他小心翼翼摟我進懷:對不起,凌霜,這些日子朝中之事太多,我實在沒有辦法,才會丟下你一個人。

    我方才回到府上,聽下人說你回府那日暈倒了,太醫(yī)怎么說身體可有大礙

    我知道你還怨我,但這本就是我有錯在先,你不要為此氣壞了身子。

    若是氣壞了身體,日后再有了孩子怎么辦我以后一定不再惹你生氣了,好不好我知道錯了。

    他語氣誠懇,滿眼都是自責與疼惜。

    可提到孩子,他卻還能如此淡定。

    他的心不會痛嗎

    見我不說話,他急紅了眼,忙跪下拉住我的手:凌霜,你要是還生氣,你就打我好了,只要你能消氣,你要我怎么樣都可以。

    我怔怔的看著他,枝意的話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是王爺下的毒……

    王爺要帶我進宮請旨賜婚……

    收回思緒,我淺嘆一聲,苦笑道:我沒有生氣,我只是想我的母妃了。

    聽我這么一說,他這才起身,又將我抱進懷中:我知道,阮國與謝國相距甚遠,你來和親也有三年了,想家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翎王府也是你的家。他小心翼翼地輕撫我的臉頰,翎王府的府門永遠會為你敞開,我也會永遠保護你,愛你。

    我垂下眸子,掩蓋眼底悲涼。

    他總是這么哄我,若換做從前我定會信他。

    可歲月漫長,世事皆如白云蒼狗。

    王妃,藥好了。下人端著藥進屋。

    凌霜今日還未喝藥么他接過那碗藥,向我遞來,你啊,還是得按時喝藥才是,否則又該病倒了。

    我看著那碗藥,心口忽如刀剜般痛著,可淚水卻已流不出了。

    夫君,這藥太苦,能不能不喝

    他忽然一怔,又寵溺笑道:好凌霜,良藥苦口利于病,喝完藥才能好得快,更何況你不是想要孩子嗎等病好了,孩子自然也會有了。

    我特地買了蜜餞,給你配著藥吃,便不苦了。

    我與謝將時成婚三年,他是最了解我的人。

    他知道,我會聽他的話。

    可是謝將時,你沒有心。

    我顫著手接過碗,麻木地將藥喝完。

    他這才喜笑顏開。

    下人走后,他抱著我,猶豫片刻,沉聲開口:對了,方才宮中來人,是父皇召我進宮,大抵是要住上幾日的,你如今身子還未痊愈,所以……

    我怔怔點頭,體貼地吩咐人為他備上幾身換洗衣裳。

    凌霜乖,過幾日我回來了,到時一定好好陪你。他捏了捏我的臉,帶著侍衛(wèi)離開。

    怔怔看著他匆匆離開的背影,心口卻密密麻麻地疼著。

    謝將時,我們沒有以后了。

    7

    喝了那碗藥后,我吐了很多血,我好像快死了。

    可我不理解。

    為什么人會變呢

    母妃變了,父皇也變了,連同我心心念念的夫君也變了。

    我一直以為,謝將時是不同的。

    棠兒趴在我的床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夜里,我忍著痛意,強撐著身子,放了一把火。

    滾滾黑煙向天,灼熱的氣浪排山倒海般迎面而來。

    可惜,再滾燙的焰火也燙不走內心的痛。

    含淚闔眼間,房屋轟然坍塌。

    大火燒了一夜,燃盡所有。

    翎王府的管事進不了宮,只得候在宮門等了兩日。

    此時的謝將時與枝意正坐上馬車,準備往皇宮而去。

    他甚至帶走所有親信,對外只說入了宮,自然也就沒有人知道他還在宮外。

    他握著枝意的手覆在她的小腹上,腦中卻全是阮凌霜當年得知有孕時歡喜的模樣。

    不知為何,他自離王府開始,心便開始沒來由的慌亂。

    是王府的馬車!

    翎王府管事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他猛地回過神來,心開始狂跳不止。

    王爺!

    王爺,王府出事了,王妃,王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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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將時呼吸一滯,一把推開枝意,慌忙跳下馬車。

    枝意還沒來得及攔住他,他便利落地飛身上馬,往府邸趕去。

    此刻他才發(fā)覺,凌霜對他來說有多么重要,若她真的出了事,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氣喘吁吁回到府內,入眼的不再是往日其樂融融的翎王府,也沒有了活潑好動的妻子,只有燒得焦黑坍塌的房屋,下人跪了一地。

    王妃呢王妃去哪了

    他頸間青筋暴起,似乎已經臨近崩潰。

    侍衛(wèi)哆嗦著回道:屬下無能,沒,沒能救出王妃。

    謝將時胸口劇烈起伏,伸手揪住侍衛(wèi)的衣領,嘶啞怒吼:為何不救她為何不稟報為何不差人來找本王!

    王爺進了宮,李管事已經去宮門等了兩日,但是……未曾見到王爺。

    王爺。一個小婢女打斷侍衛(wèi)的話,抬手奉上信箋,這是走水前,王妃交于奴婢的。

    他松開侍衛(wèi),慌忙接過,卻遲遲不敢打開。

    他反復揉捏紙角許久,顫顫巍巍打開。

    8

    信上字跡小巧精致,是她所寫,卻只有一行詩。

    合歡桃核終堪恨,里許元來別有人。

    淚水暈開墨跡,信箋上綻放出朵朵灰色的花。

    她竟早就知曉了。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坐在地,只紅著眼眶發(fā)怔。

    冷冽的風刮在臉上,宛如刀割疼痛。

    那年情至濃時,她曾說過的話還在耳邊回蕩。

    夫君,我遠嫁和親,能依靠的只你一人。若夫君日后有了二心,我雖不能與夫君和離,但愿與你死生不見。

    那時見她溫婉可人,他只顧著歡喜。

    更何況三千弱水,他只取一瓢,又怎會有二心

    可現在,他只恨自己欺騙了她,恨自己忽略了她。

    凌霜溫婉的笑容在腦海一閃而過,他不敢相信她真的不要他了,更不敢相信她已經死了。

    凌霜!

    謝將時低吼著,忽然瘋了般沖進燒得漆黑的院子,徒手翻動一地焦炭。

    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凌霜,你出來好不好

    凌霜!我求你,求你,你快出來啊!

    你說過要與我白頭,別騙我,出來好不好……

    下人看著他癲狂的模樣,都不敢上前阻攔。

    謝將時心口一痛,猛地吐出一口血。

    方才的婢女不忍心,這才壯著膽子開口。

    王爺,你回府前,枝意姑娘來尋過王妃,似乎……還與王妃爭吵了一番。

    后來王爺離府那日,王妃還嘔了血。

    謝將時聽到凌霜嘔血,心臟好似揪在了一起,痛得流下悔恨的淚水。

    枝意被接回王府時,心中還是有些擔憂的。

    雖然她不怕阮凌霜把自己的身份告訴謝將時,但謝將時為了不讓阮凌霜發(fā)現她與謝將時有染,平日里便曾警告過她,讓她少去阮凌霜眼前顯擺。

    下了轎子,她強壓慌亂,佯裝冷靜問:阿時,你怎么命人來接我了,不怕王妃知道嗎

    看著眼前的人一臉平靜,謝將時很難相信她這般性子溫順的人會傷害凌霜,更何況她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阿時,可是王妃不同意你納我進府若真是如此,那即便我無名無分,我也……

    枝意見他不語,便開始裝起可憐,可話未說完便被男人低沉的嗓音打斷。

    你來找過凌霜

    枝意一怔,心跳得飛快,卻還是輕聲開口:是,我是來找過她。

    話音剛落,男人目光一冷,伸手掐住了她的脖頸。

    本王曾警告過你,讓你不要出現在凌霜眼前,你竟還不知死活地跑來找她!你真當本王不會殺了你嗎!

    如今凌霜死了,你的目的達到了,你滿意了嗎!

    枝意驚恐地抓著他的手,因為害怕,淚水不受控地順著臉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是王妃發(fā)現了我懷有身孕,我去找王妃只是為了求她給孩子留一條生路,哪怕我無名無分,哪怕要將孩子過繼到王妃名下,我也愿意。

    阿意從未想過要頂替王妃的位置,阿意知道自己不配,可阿意從始至終都沒想過要害王妃。

    提到孩子,謝將時手上一頓,松手仍由她跌坐在地。

    你說的可否當真他眼中的冷意并未減少半分,但話語間卻已松動。

    枝意見此,連忙捂著脖子哽咽道:阿意所言非虛,不敢騙阿時半分,否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無名無分,呵。

    謝將時闔眼,倒吸一口冷氣,模樣有些頹廢:來人,把她帶下去,關在柴房,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許放她離開!

    阿時,阿時不要!

    后來,謝將時自愿為王妃守喪三年的消息在京城中傳開。

    一時間,世人皆夸翎王癡情,怨懟翎王妃心胸狹隘,不知惜取眼前人。

    但風吹梧桐倒,自有論短長。

    這一切,都和我沒有關系了。

    9

    我沒有死在大火里。

    房屋倒塌前,我被棠兒救出,趁亂逃離王府。

    我們一路南下,遇到一位醫(yī)術了得的神醫(yī),名為應無咎,并為我解了毒。

    他不愿接受報恩,分道揚鑣后,我與棠兒來到余杭,開了一家點心鋪子。沒幾日,又遇到了他。

    只是此次相逢,我險些沒認出他。

    蓬頭垢面,鶉衣百結。

    竟是遭人搶劫了。

    棠兒捂著嘴不敢笑出聲,我也不由失笑。

    于是,我收留了他,權當報恩。

    平日,我與棠兒在鋪中賣點心,他在鋪子門前為百姓義診,偶爾閑暇還能幫上我與棠兒。

    日子雖苦,卻也樂得自在。

    轉眼,一年已過。

    我偶然發(fā)現棠兒總在偷瞄應無咎,不由猜測她對應無咎動了心思。

    棠兒無父無母,自幼便跟在我左右,隨我嫁到謝國,如今又逃到余杭過日子,卻沒能給她尋個好人家,屬實委屈了她。

    向街坊鄰居打聽了余杭的媒婆后,我開始著手為棠兒準備嫁妝。

    媒婆上門找應無咎時,正讓我和棠兒撞見了他一臉無措的模樣。

    我本以為此事將成,但聽到讓媒婆說親之人是棠兒時,棠兒和應無咎二人臉上卻露出了驚恐的模樣。

    無咎哥,你怎么回事,你不是……哎呀!棠兒看著我,滿臉焦急,凌霜姐,你誤會了!

    無咎哥喜歡的人是你。

    我怔在原地,看向應無咎時,他垂著眸子,但悄悄爬上耳尖的那抹粉紅卻出賣了他。

    送走媒婆后,我才知道棠兒不是愛偷瞄他,而是愛瞪他。

    誰讓他喜歡你,卻又不敢開口,膽小鬼!棠兒抱怨著,時不時瞪他兩眼,凌霜姐,你可冤枉死我了。

    應無咎是個好的,姿容俊美,溫潤如玉,又有一手醫(yī)術傍身,余杭哪家女子不想嫁與他

    可我身份特殊,又是個嫁過人的,他何苦吊死在我這棵樹上

    我想,總不能拖累他。

    我同他坦白我的身份,講述我的過去,勸他回頭是岸。

    月色下,他眼簾低垂,手背上多了幾顆晶瑩閃爍的淚,哽咽中帶著一絲委屈:可我不在乎!

    他眼尾泛紅,目光卻如那夜大火灼熱滾燙。

    這與往日他溫潤如玉的模樣大相徑庭。

    我不在乎你的身份,也不在乎你是否嫁過人,我只知道我喜歡你,我想娶你,想讓你做我的娘子。

    若你只是為了讓我對你死心,而把你的過去告訴我,把你血淋淋的傷口撕開展示在我眼前,那不能的。

    我只會恨自己,恨自己遇到你太晚。

    臉頰傳來一陣濕潤,悄無聲息滴進心中,泛起層層漣漪。

    只今只道只今句,梅子熟時梔子香。

    過去的阮凌霜在那場大火中已經死去,或許,我亦不該畫地為牢,困住自己,也困住別人。

    與應無咎認識的第二年,我們成婚了。

    成婚后,他不僅待我如初,還更甚從前,除了看診時不在我身旁,其余時候他都要時時刻刻黏著我。

    原來,真正愛一個人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只可惜,因為謝將時,我此生都難以有孕。

    不過幸好,我與他這輩子,大抵都不會再相見了。

    可是,這一切都只是我以為。

    應無咎本身就醫(yī)術了得,如今在余杭落根后,更是名聲大噪。

    而棠兒,則嫁給了隔壁林家的二兒子。

    日子普通,卻每日都能聽到歡聲笑語。

    我常聽人說起謝將時的故事。

    翎王自從翎王妃去世后,便時常一病不起。

    枝意的孩子剛生下便沒了呼吸,他也始終沒有娶她過門,甚至連一個妾都算不上,更別說剛生下就夭折的孩子了。

    我淺淺一笑,沒有繼續(xù)聽下去。

    同往日一般回到家門口時,一道身影卻讓我止步。

    10

    熟悉的面容映入眼簾,死去的記憶如潮水涌來,仿佛要將我淹沒。

    沉淪片刻,悠然轉醒。

    謝將時鬢角斑白,眼下烏青明顯,瘦了很多。

    他正瞪大雙眼看著我。

    我想也是,畢竟在他的認知里,我已經死了。

    娘子。

    應無咎從屋內走出,在謝將時的注視下,摟住我的腰后,掐了一下。

    他知道我的過去。

    他是故意的!

    我瞇眼怒視他,可他好似沒看見般,笑得像只狐貍:娘子今日回來的怎么這么晚

    聽宋大娘講故事,一時入了迷。

    你啊!他親昵地捏了捏我的臉,看向臉色鐵青的謝將時,翎王殿下,忘了介紹,這位是阮凌霜,我的妻子。

    與謝將時面對面而坐時,我忽然覺得那些恩怨好似是上輩子發(fā)生的事了,很模糊,卻能刺痛我。

    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謝將時小心翼翼,仿佛怕說錯話般。

    嗯,很好。

    對不起,這些年我沒有派人尋你,是因為我以為,以為你……

    以為我死了我不由失笑,語氣淡漠疏離,卻又諷刺,我沒死,讓你失望了。

    謝將時臉色一白:我不是這個意思,凌霜,我從沒想過要你死。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恨自己,恨自己為什么沒有和你坦白我和枝意的事,恨自己忽略了你,更恨自己傷了你的心。

    我時常在想,若是我早些告訴你,你會不會就不會那般執(zhí)拗凌霜,這些年我一直沒有再娶,因為我的王妃只能是你。

    凌霜,枝意的脾性好,若你愿意同我回去,你定能和她好好相處,你相信……

    謝將時!

    我再也聽不下去,出聲打斷他。

    說到底,他始終覺得我離開是因為爭風吃醋,是為了他那點可憐而施舍出的愛。

    嫁與他三年,我失去了我的孩子,失去了原本的我,還險些喪失性命,可他終日只知和那顛倒黑白的青樓女子廝混。

    離開王府的那幾日,我夜夜夢魘,夢見我未成型的孩兒喊我母親,夢見枝意和謝將時想方設法下毒害我。

    那些與死亡只剩一步之遙的日子,我再也不想回去。

    我不會同你回去的,我有自己的夫君,有自己的家。

    翎王府,不是我的家。

    謝將時心中一痛,紅著眼抓住我的手:那我呢凌霜,我才是你的夫君!

    我和你乃是兩國聯姻,拜過天地,許過白頭不相離的誓言!

    你難道要棄我于不顧,棄兩國百姓于不顧嗎我知道你想要一個孩子,我答應你,你和我回去,我們一定會有一個孩子的,我也不會納枝意為側妃,我不會給她一個名分。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謝將時臉上挨了一巴掌。

    11

    我丟出一根木簪,狠狠砸在他的胸膛,落在腳邊。

    謝將時被打得側過頭,可目光落在木簪上的那一刻,瞳孔劇縮,顫顫巍巍將它撿起。

    這,這根簪子……

    那根簪子,是他幼時在阮國時用桃木所做,我一直帶在身旁。

    原本想著沒了玉佩,還能憑著木簪相認,可他認不出我,也錯信了他人,如此,也沒有必要了。

    謝將時,是你先棄我于不顧。

    我嫁你三年,你認不出我便罷了,可你識人不清,不僅包庇害我三月孩兒喪命之人,還要瞞我納她進府,讓天下人恥笑我,更甚至,你還想要我的命!

    我沒能死在那場大火中,已是萬幸。

    如今這根木簪也算物歸原主,你就當我死了吧,別再纏著我了。

    謝將時臉上的表情漸漸僵住,眼神透著不解與不可置信。

    你,你說什么凌霜,什么叫我認不出你,什么叫我想要你的命他仿佛聽不懂我的話般,歇斯底里。

    見我不語,或許心底已經猜到答案,他猛地癱坐在地,眼神空洞,嘴里卻還喃喃著: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

    我轉身要走,他卻猛地起身抓住我的手,下一刻卻被踹翻在地。

    是應無咎。

    他踹開門,擋在我身前。

    翎王,我喚你一聲王爺是敬重你,但不代表我怕你。

    即便當年你與凌霜被京城中人歌頌又如何你傷了她的心,讓她險些命喪黃泉,如今再想用兩國交好逼迫她同你回去,那不能了。

    她從前是阮國公主,是你的翎王妃,可你不懂珍惜。如今她先是阮凌霜,其次才是我的妻,而不是什么阮國公主,更不是你的翎王妃。

    我應無咎雖然只會醫(yī)術,沒有什么拳腳功夫,但你若想強行把凌霜帶走,除非我死。

    應無咎說完,不待謝將時開口便拉著我的手往家走。

    門口的侍衛(wèi)沒有阻攔,謝將時只是呆愣地坐在地上,看著我們離開。

    突然,他手中的木簪不知為何,斷為兩半,落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有緣無分罷了。

    一路上,應無咎都沒有說話,周身氣壓卻很低。

    應無咎,你怎么……

    回到家,話未說完,他便將我抵在門上,熾熱濃烈的吻鋪天蓋地地落下。

    你為什么要去見他

    我告訴你,你不許想他,不許跟他走,你只能想我,只能留在我身邊。

    我不由失笑。

    這家伙,竟是吃味了。

    應無咎,這還是白天呢!

    急促滾燙的呼吸濺落在后頸,衣裳散落一地。

    他說:我不管,這是對你的懲罰。

    屋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指間依舊死死攥著桌角。

    冷風透過窗縫鉆進屋內,涼意傾覆,不忍戰(zhàn)栗,直至天雷滾滾,共赴云雨。

    12

    謝將時走了。

    我與應無咎的生活也回歸了平靜。

    成婚第二年,我在他的醫(yī)治下有了和他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兒,取名應念霜。

    又過了一年,我收到了一封信箋。

    是謝將時。

    他說他查明了一切,枝意受人指使,盜用我的身份接近他,給他下藥,有了夫妻之實。

    她還騙他給我下了避子藥,直到如今他才知道那是毒,他很后悔,也很慶幸我沒有真正死去。如今她已被他關在水牢中剝皮抽筋,泡在鹽水里活活疼死。

    他沒有顏面再來找我,但他會繼續(xù)追查下去,他希望我過得幸福。

    我沒有放在心上,畢竟對我來說,真相如何已經不重要了。

    只是沒有多久,謝國上下傳遍了翎王弒殺君王,鋃鐺入獄的消息。

    謝將時死的那日,他的侍衛(wèi)找到我。

    他說:王妃可知,原先與王妃和親之人并不是王爺,而是楚王殿下那時的王爺害怕和親之人是幼時所識,他便在御書房門前跪了整整三日才求得這個機會。

    王妃,其實王爺很想與你有一個孩子,但皇上曾威脅他,你和孩子只能留一個,所以王妃小產時王爺面兒上并未追究,私下卻也難過了好些日子。

    你不在的那幾年,王爺整日酗酒,常常一病便是三五月,身子已經大不如前了。

    王妃,王爺不肯讓我們告訴你,枝意的幕后之人是皇上,只因為皇上要扶持楚王。

    他讓你不要擔心,他孤身一人殺進御書房時,除了屬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你還活著。

    他說,下輩子如果還能遇見王妃,他一定會好好珍惜。

    不知為何,眼眶有些發(fā)酸。

    侍衛(wèi)離開時,遞給了我一個包袱。

    里面有一些地契與銀票,是謝將時的私產,價值萬兩。

    還有那支木簪,被他用金子鑲接在一起。

    我沒有動里面的東西,而是尋了個地方,把那些東西埋了。

    我想,他并不孤獨。

    與他同棺的還有從前對他滿心歡喜卻死在大火里的阮凌霜。

    這何嘗不是一種圓滿呢

    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闊知何處。

    謝將時,下輩子別再遇見了。

    娘親,爹爹不給我吃糖葫蘆!

    你已經吃了一串了,這是留給你娘親的!

    我不管!

    我抹去眼角的淚,看著你追我趕的父女二人,不由失笑。

    娘子,該買糖炒栗子了。

    來啦!

    一切黑暗的過往都將被留在身后。

    而我,走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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