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媽是冬天走的。
松垮垮的病號服套在她身上,像掛在衣架上一樣。我撲上去,只覺得硌得慌,全是骨頭。福利院的周阿姨老說我這種小孩沒心沒肺,記不住事兒。可我偏偏記得清楚,那天窗外的風(fēng)跟狼嚎似的,卷著雪花子亂撞。白布一掀一蓋,我媽就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盒子,留在了殯儀館。
她就留給我一張照片,邊角都卷了,發(fā)黃。照片上的人,臉跟刀刻出來似的,眼神尖得很,穿著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油光锃亮。瞅著就像電視里那種特有錢的人。
那是我爸。
好多夜里,我媽疼得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捏著那張照片看。她眼神里有好多東西,我看不懂,看來看去,最后就變得空空的,好像魂兒都飄走了。
剛開始,她還老叮囑我,說小寶,千萬別忘了這是你爸。
后來,我們在電視上,看見我爸跟一個漂漂亮亮的阿姨抱在一塊兒親嘴,搞什么盛世婚禮。電視底下還滾動著大字,說是什么科技新貴傅氏集團董事長迎娶真愛,陪他吃苦的女孩終獲幸福。
連來給我媽打針的護士姐姐都多看了兩眼,咂咂嘴說:真讓人羨慕啊。
我媽那時候正化療呢,疼得蜷成一團蝦米,抱著垃圾桶吐得稀里嘩啦,眼淚鼻涕混著血沫子往下淌。我剛想給她擦擦,她就抬起頭,啞著嗓子跟我說:小寶,把照片里的爸爸忘了吧。
可那張臉,我還是記到了現(xiàn)在。周阿姨真是瞎說,我記性明明好得很。
被送進福利院的第二個月,我又翻墻頭溜出去,到步行街撿飲料瓶。
我這人,別的本事沒有,裝乖倒是挺會。眼淚說來就來,逮著人就喊哥哥姐姐,說我爸媽都沒了,求你們可憐可憐我。有時候運氣好,還能碰上心軟的,多給幾塊錢。
回來頭一件事,就是把鐵皮盒里的毛票嘩啦啦倒出來數(shù)。
三百二十一塊六毛。
還差三千二百零六塊。我媽跟我說過,她老家在南島,那兒的海風(fēng)暖和得很。她病得厲害的時候,老念叨著想回去。攢夠三千四百二十七塊六,就能把她送回南島了。
我正掰著手指頭算呢,阿橋姐嗤地笑了一聲。她比我大幾歲,是我們這兒的孩子頭。
又偷溜出去撿破爛上次周阿姨那頓打沒把你打老實她斜著眼看我,說你傻你還真傻。明兒個福利院要來大人物,你機靈點,好好表現(xiàn),人家手指頭縫里漏點出來,都夠你花的了,還用得著撿瓶子
好像是這個道理。
我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偷偷咧嘴笑了。
就在這時候,我眼前突然飄過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字,跟投影似的。
【傻小寶,明天來的大人物就是你親爹傅以恒��!你的苦日子總算要到頭了!】
【我靠,這本帶球跑死人文學(xué)也太虐了吧!女主楚夏濃死了,小寶在福利院吃了那么多苦,她才多大點兒�。 �
【男主那個大渣男什么時候才能發(fā)現(xiàn)女主已經(jīng)死了,小寶是他的親骨肉��!急死我了!】
【嗚嗚嗚,小寶別難過,明天你就能見到爸爸了!這個渣男很快就要追妻追娃火葬場了!】
我使勁揉了揉眼睛,又睜開。那些字還在,清清楚楚。
不是做夢。
我不懂什么是追妻火葬場,我只知道我媽變成小盒子以后,就躺在火葬場一格一格的柜子里。我也不懂什么死人文學(xué),什么追妻。
我只想要我媽回來。
或者,拿到那三千二百零六塊,送她回家。
第二天,我被周阿姨她們拾掇得干干凈凈,換上了新的藍白格子裙,頭發(fā)也扎了兩個小揪揪,推到福利院門口,跟其他孩子一起排排站,準(zhǔn)備合影。
這時候我才明白,昨天那些字說的,都是真的。
門口站著的那個大人物,穿著筆挺的黑西裝,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臉冷得像冰塊。跟他媽照片里的人,一模一樣。
那真是我爸。
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就有穿白大褂的人過來,帶我們?nèi)プ隽梭w檢,量身高稱體重,還抽了血。然后給我們發(fā)了干凈的新衣服,甚至還有糖果和零食。
我愣愣地看著他,想起昨天那些字。
苦日子,真的要結(jié)束了嗎
周阿姨在旁邊一個勁兒地催我們,讓我們對著鏡頭說感謝的話。
死丫頭,發(fā)什么呆呢!平時你不是最能說會道嗎周阿姨狠狠擰了我大腿一把,疼得我一激靈。
我趕緊回過神,張開嘴:謝謝叔叔……
我爸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好像要把我盯出個洞來。
他會認出我來嗎我媽總說,我長得最像她。
認出我之后,會帶我回家嗎
可下一秒,他就皺了皺眉頭,不耐煩地打斷了我:說不清楚就別說了。
周阿姨氣得又剜了我一眼,那眼神恨不得把我吃了。
密密麻麻的黑字又一次從我眼前飄過。
【我就知道!小寶長得太像女主了,傅以恒肯定懷疑這是女主跟別的野男人生的,所以才這么不待見!】
【是啊是啊,太像了!他肯定是想起當(dāng)年被女主拋棄的傷心事,所以才遷怒小寶吧果然當(dāng)初有多愛,現(xiàn)在就有多恨,真虐心啊!就是可憐我們小寶了!】
我努力想弄明白這些字的意思。
一個不留神,懷里剛發(fā)的零食就被旁邊一個平時打不過我的矮個子男孩搶走了。我踉蹌了一下,手掌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而我爸,只是冷冷地掃了一眼,就轉(zhuǎn)過頭,繼續(xù)溫和地跟別的孩子說話,臉上甚至還帶了點笑。
我從地上爬起來,胡亂擦了擦手上的血跡,吸了吸鼻子。
算了,不就是吃飽穿暖嗎不就是爸爸嗎
我本來就不想要。
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我爸了。
沒想到三天后,周阿姨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她辦公室,臉上笑得像朵菊花。
小寶啊,還記得前幾天來的那個大人物嗎她給我換上一件嶄新的粉色連衣裙,裙擺上還有蕾絲花邊,你呀,馬上就要去享�?�
她一邊給我梳辮子,一邊囑咐我:到了新家,要懂規(guī)矩,知道嗎可別再像在福利院里那樣沒心沒肺的,聽見沒有
明明說我要去享福,可我總覺得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有點復(fù)雜,好像還藏著一絲憐憫。
很快,我就知道她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我被塞進一輛黑得發(fā)亮的轎車?yán)�,車開得又快又穩(wěn),最后停在一棟大得嚇人的別墅門口。
一個穿著西裝的叔叔把我領(lǐng)進客廳,客廳中央的水晶燈晃得我眼睛疼,空氣里飄著一股好聞又陌生的香味,還有點淡淡的煙草味,嗆得我想咳嗽。沙發(fā)又大又軟,但我只敢坐了個邊邊,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傅總,就是這個孩子,和然然小姐的骨髓配型成功了。那個西裝叔叔微微彎著腰,對我爸說。
我爸坐在我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手里夾著一根煙,煙霧繚繞。他聞言,目光像兩把冰冷的刀子,直直地刺向我。
這句話像塊大石頭,咚地一聲砸進我耳朵里,把我砸得暈頭轉(zhuǎn)向。
我想起前幾天那場突如其來的慈善體檢,好像明白了點什么。
竟然是她。男人低沉的聲音響起,他盯著我,眼神很復(fù)雜,好像在透過我看別的什么人。過了幾秒,他才開口:我叫傅以恒。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楚小影。我小聲回答。
你媽媽,是楚夏濃。他不是在問我,而是用一種肯定的語氣說道。
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讓我害怕的冷笑:你媽不知道跟哪個野男人鬼混生了你,現(xiàn)在又把你扔進福利院,自己拍拍屁股遠走高飛了,對不對
也是,他頓了頓,語氣里充滿了嘲諷,當(dāng)年她能為了錢拋下我,現(xiàn)在自然也能為了別的什么拋下你。這倒是像她那種薄情寡義的賤人會做出來的事。
你放屁!我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全身的血都往腦袋上涌,我媽媽才不是你說的那樣!她沒有!
我媽要是真像他說的那樣愛錢,怎么會連做手術(shù)的錢都沒有,硬生生把病拖到癌癥晚期呢怎么會在疼得最厲害的時候,連進口的止痛藥都舍不得用呢
我根本不是什么別的男人的孩子,我媽明明說過,我爸爸就叫傅以恒�。�
她還說,我爸爸愛她勝過愛自己,讓我千萬不要怪爸爸。
她說,如果爸爸知道我是他的孩子,一定會非常愧疚,非常心疼。
可是媽媽,好像不是這樣的。
到底是爸爸騙了你,還是你騙了小寶
呵,福利院的阿姨早就跟我打過招呼了,說你這丫頭片子最會撒謊狡辯,看來還真是。我爸嗤笑一聲,根本不相信我的話,小小年紀(jì),嘴巴倒是挺厲害。小騙子,你以為你能騙得了我嗎
他掐滅了手里的煙,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媽不要你了,但我可以幫你。半年前,我的女兒然然被確診了骨髓增生異常綜合征,急需進行骨髓移植。
你很幸運,跟然然的配型成功了。如果你愿意接受骨髓移植手術(shù),幫她恢復(fù)健康,我可以正式領(lǐng)養(yǎng)你。
至少,能讓你過上優(yōu)渥的生活,不愁吃穿。也不用再像以前那樣,偷偷摸摸溜出去撿瓶子騙錢了。
我恨恨地瞪著他,想繼續(xù)反駁,想大聲告訴他我媽媽不是那樣的人,我才是他的親生女兒。
可就在這時,天上那些討厭的字又飄了出來。
【可憐的小寶,別白費力氣了,你爸爸現(xiàn)在根本不可能相信你的!這種虐文就是這個套路,不虐到底男主怎么幡然醒悟追妻火葬場啊!】
【小寶,快答應(yīng)他的所有條件吧!不然他下一步就要用你在南島的外婆來威脅你了!我記得按照原劇情,外婆就是因為得知女兒的死訊,受了刺激心臟病發(fā)作去世的,那可是原文最大的虐點之一��!】
【是啊是啊,現(xiàn)在跟他爭論一點用都沒有!傻孩子,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
我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外婆原來我還有個外婆,我還有一個親人活在世上
如果我繼續(xù)跟他犟嘴,真的會害死外婆嗎
我不敢相信,可是,之前那些字說的那些事,都一一應(yīng)驗了。我不敢賭,我賭不起。
那個什么骨髓移植手術(shù),會很疼嗎會死人嗎
幾秒鐘后,我沉默地坐回了沙發(fā)上,輕輕點了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
我就知道,你是餓過肚子的聰明孩子,知道什么才是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傅以恒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他仿佛早就預(yù)料到了這個結(jié)果,贊許地點了點頭。
沒過多久,一個穿著格子百褶裙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從外面跑了進來,頭上扎著漂亮的公主辮,隨著她的動作一晃一晃的。她一進門就撲向傅以恒,用甜得發(fā)膩的聲音喊著:爸爸!
壞爸爸!又偷偷抽煙!好難聞!她皺著小鼻子抱怨。
我看到這位一直不茍言笑的傅總,臉上竟然露出了寵溺的笑容,還對著女孩做了個討?zhàn)埖氖謩荨?br />
寶貝然然,你不是一直說家里的傭人阿姨們沒辦法陪你玩嗎爸爸今天給你挑了個玩伴回來,你看看喜不喜歡他指了指我。
以后啊,她會陪你一起上學(xué),幫你做作業(yè),給你拎書包,還會陪你玩那些雙人小游戲。
那個叫傅然然的女孩歪著頭,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我,那眼神,就像在寵物店里挑選一只小貓小狗。
過了幾秒,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想做我的姐姐呀那你脾氣好不好
我心里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但還是聽話地點了點頭:是,很好的。
我的脾氣其實一點都不好,我只是特別能忍。
在福利院的時候,周阿姨用戒尺抽我的手心,抽得又紅又腫,火辣辣地疼。我能忍著疼,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甚至還能擠出笑臉夸她年輕漂亮,心地善良。
阿橋姐說我這叫識時務(wù)者為俊杰。
所以,在福利院那群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里,我挨餓最少,個子也長得最高。
誰讓我答應(yīng)過媽媽,無論如何都要讓自己好好活下去,要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
被傅以恒領(lǐng)養(yǎng)后的幾個月,我過得還算平靜。每天乖乖地陪著傅然然上下學(xué),幫她準(zhǔn)備好書本和便當(dāng),還跟她一起去學(xué)什么擊劍、馬術(shù)。
盡管,她會故意讓根本不會騎馬的我,在沒有任何護具的情況下爬到高頭大馬的馬背上,然后看著我嚇得搖搖欲墜、臉色慘白的狼狽模樣,等我重重摔下來的時候,她就站在旁邊咯咯地大笑。
盡管,在擊劍課上,她總是把我當(dāng)成活靶子,說是不小心,卻好幾次用劍尖在我臉上劃出細長的口子。
這些,我都忍了。
最多也就是抹一把臉上的血,然后一瘸一拐地跟著她回家。
回家之后,就恨恨地多吃傅家兩碗飯,想著不能白白遭這份罪。
反正,很快就要做骨髓移植手術(shù)了。
等手術(shù)做完,我肯定也能攢夠送媽媽回南島的錢了。
到時候,我就可以徹底離開這個鬼地方,帶著媽媽回南島去。
差不多半個月之后,我爸傅以恒出差回來了。
那天晚上,天特別黑,還下著小雪。汽車大燈的光照在積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我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傅然然為什么會突然發(fā)脾氣,把我關(guān)進了院子里的狗房。
也許是怕我跟她爸告狀,她不想讓她爸看見我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狗房里關(guān)著的是一只體型巨大的羅威納犬,長得兇神惡煞。
它齜著牙,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威脅聲,一步步逼近我這個突然闖入它地盤的入侵者。
我嚇得渾身僵硬,牙齒都在打顫,手腳冰涼。
下一秒,那只黑漆漆的大狗猛地向我撲了過來,張開血盆大口,腥臭的口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我身上。
我從小就怕狗,怕得要死。
可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媽媽跟我說過的話:小寶,你要勇敢,一定要好好活著。
我狠狠咬緊了牙關(guān),哆哆嗦嗦地從口袋里掏出白天吃飯時偷偷藏起來的一把不銹鋼叉子。
第二天一大早,家里的傭人阿姨們才想起來傅然然的吩咐,過來放我出去。
當(dāng)狗房的門被打開的那一瞬間,有人沒忍住,發(fā)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
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我渾身上下,從頭發(fā)到衣服,都凝固著暗紅色的血塊,右手的手掌心被狗牙撕掉了一大塊肉,血肉模糊。
而那只兇猛的羅威納犬,已經(jīng)僵硬地倒在了地上,死了。
我被傭人洗干凈,換了身衣服,帶進了餐廳。
傅以恒他們一家三口,正圍著餐桌吃早餐。這是我第一次正式見到我爸的現(xiàn)任妻子,秦茜茜。
從某些角度看過去,她竟然跟我媽媽有幾分相像。
比如,她微微側(cè)過頭,溫柔地給傅然然擦拭嘴角奶油的時候,那神情,跟我媽媽給我擦嘴的時候,一模一樣。
以前媽媽還在的時候,我也曾經(jīng)偷偷幻想過這樣的場景。
我們一家三口,開開心心地坐在一起吃飯,桌上擺滿了好多好多好吃的。
爸爸會心疼地給媽媽夾菜,媽媽的臉上會帶著明亮又幸福的笑容。
我正走神呢,就看見幾個傭人湊到秦茜茜和傅以恒身邊,壓低了聲音說了幾句話。
秦阿姨和傅然然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媽媽!爸爸!她們說姐姐殺了我的Robbie!姐姐殺了我的Robbie!傅然然突然尖聲大哭起來,聲音刺耳極了。
我爸傅以恒給她剝蝦的手,猛地頓住了。
他轉(zhuǎn)過頭,用一種帶著無奈和厭倦的眼神看著我,那眼神好像在說你怎么又惹麻煩了。
小影,我原以為你只是不懂規(guī)矩,喜歡偷偷溜出去玩�?墒�,你怎么能這么殘忍,虐殺一只無辜的小狗難道沒有人教會你要尊重生命嗎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以恒,我早就跟你說過了,這種從福利院里撿回來的野孩子,沒爹媽教養(yǎng),骨子里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惡魔!秦阿姨漂亮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薄薄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條直線,眼神里的嫌惡和鄙夷毫不掩飾。
她只會帶壞我們的然然!
我仔仔細細地看著她。
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像我媽媽了。
秦阿姨罰我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關(guān)禁閉,不給飯吃,不給水喝。
手掌上被狗咬爛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火辣辣地疼,我怎么按都止不住。疼得我眼前陣陣發(fā)黑,頭也暈乎乎的。
地下室里又冷又黑,我好餓,也好困。
可是一閉上眼睛,就好像那只兇狠的黑狗又張著大嘴朝我撲過來,嚇得我一個激靈又睜開眼。
樓上傳來傅然然尖銳的哭喊聲,一聲接一聲,沒完沒了。
我死死捂住耳朵,可還是能聽見。
聽見我爸傅以恒給她請了病假,不用去上學(xué)了,正溫聲細語地哄著她。
聽見他們商量著,要給那只叫Robbie的狗風(fēng)光大葬,要把它葬在整個北城最漂亮的地方。
最漂亮的地方是哪兒呢肯定很貴吧
我想起還被孤零零寄存在殯儀館冰冷格子里的媽媽。
有什么了不起的。
等我將來到了南島,我肯定會把媽媽葬在比那兒更漂亮一百倍的地方。
也不知道在地下室里待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蜷縮在角落里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
夢里,媽媽穿著我最喜歡的碎花圍裙,正在廚房里給我煮餛飩。鍋里的水咕嘟咕嘟冒著泡,白白胖胖的餛飩在水里翻滾著。
熱氣騰騰地飄過來,好香,好暖和。
我踮起腳尖,仰著小臉,一個勁兒地問媽媽:媽媽,餛飩什么時候才能好呀
媽媽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摸了摸她自己的額頭,笑著說:快好啦,我們小寶吃了餛飩,再乖乖吃藥,身上的痛痛就全都飛飛啦。
媽媽也吃!媽媽吃了餛飩,痛痛也飛走!媽媽快點好起來,帶小寶去游樂園看大大的煙花!我滿懷期待地看著她,用小勺子舀起一顆餡兒最多的肉餛飩,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嘴邊。
可是,媽媽一邊吃著餛飩,一邊不停地流眼淚,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我想伸手幫她擦掉眼淚,卻怎么也摸不到她的臉。
我拼命地喊著媽媽,媽媽,可她的身影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淡。
最后,周圍變得一片漆黑。我只聽到她哽咽著對我說:小寶,你要堅強,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然后我就醒了。渾身還是很冷,肚子也很餓。
沒有熱氣騰騰的餛飩,沒有治病的藥,更沒有媽媽。
只有一只穿著漂亮小皮鞋的腳,狠狠地踩在了我的肚子上。
是傅然然。
你為什么還在我家你這個討厭鬼!她尖聲叫道。
我媽媽都說了,你就是個賤人生的野種!你殺了我的Robbie!你怎么還有臉賴在我們家不走!
她惡狠狠地拽著我的頭發(fā),把我從地上拖起來,不講理地大喊大叫。
那是我爸爸,才不是你的爸爸!我真想不明白,爸爸為什么非要把你這種人留下來!我今天就要讓你滾出我們家!
我媽媽不是賤人!我猛地仰起頭,用盡全身力氣,兇狠地瞪著她。
你知道那條狗是怎么死的嗎我用叉子,把它的腸子一根一根全都扎破了,血流得到處都是!我故意壓低了聲音,學(xué)著恐怖片里的語氣說。
你再敢罵我媽媽一句,我就每天趁你睡著的時候,舉著那把沾滿狗血的叉子,站在你的床邊!
傅然然的臉唰地一下白了,指著我,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然后得意洋洋地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扁扁的馬口鐵盒子。
爸爸!爸爸快來啊!她不光殺了Robbie,她還偷錢!她猛地拔高了聲調(diào),朝著樓梯口的方向大喊。
我不要她當(dāng)我姐姐!我不要一個小偷當(dāng)我姐姐!
我爸傅以恒穿著睡袍就急匆匆地從樓上跑了下來。
那個破破爛爛的馬口鐵盒子被傅然然狠狠摔在了地上,哐當(dāng)一聲,里面的東西散落了一地。
一堆零零散散的毛票中間,夾雜著十幾張嶄新的一百元大鈔,顯得異常刺眼。
爸爸快看!她就是一個福利院出來的孤兒,怎么可能會有這么多錢!傅然然指著地上的錢,得意地對我爸說。
可那些錢,明明是她給我的!
上次,她逼著我吃羅威納犬飯盆里的狗糧,事后得意洋洋地甩給了我五張。
再上次,她讓我穿著福利院發(fā)的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文化衫去貴族學(xué)校,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學(xué)狗叫,然后又扔給了我四張。
我沒有偷!這些錢不是我偷的!我大聲反駁,撲到地上,手忙腳亂地一張一張去撿那些散落的錢。
一個穿著制服的傭人快步走過來,一腳踩住了我的手背,然后彎下腰,面無表情地把那些錢全都抽走了。
冰冷的木地板上,只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模糊的血手印。
我被他們死死地按在地上,動彈不得。我茫然地盯著我爸的嘴唇一張一合,卻什么聲音也聽不見。
臉上濕濕的,涼涼的,眼前的世界也變得模模糊糊。我的靈魂好像輕飄飄地飛了起來。
那些討厭的、奇怪的字,又一次爭先恐后地冒了出來。
【嗚嗚嗚,好虐啊!小寶太可憐了,挺住啊寶貝!】
【秦茜茜和傅然然這兩個蛇蝎母女,簡直壞透了!等著吧,她們很快就會遭到報應(yīng)的!】
可是這些,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關(guān)心了。
我只知道,我的錢,全都沒了。
連我辛辛苦苦撿飲料瓶攢下來的那三百二十一塊六毛,也都沒了。
都怪我太貪心,總想著從傅然然那里多賺一點。現(xiàn)在好了,竹籃打水一場空,什么都沒有了。
我好像,沒辦法帶媽媽回南島了。媽媽,對不起。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傅家的客房里。
屋里沒有開燈,黑漆漆的一片。我只在黑暗中,隱隱約約看到窗邊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是我爸傅以恒。
他身上還穿著睡袍,神情晦暗不明,指尖一點猩紅的光芒忽明忽暗,是香煙。
你發(fā)高燒暈倒了。醫(yī)生等會兒會過來給你打退燒針。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大概是因為抽了太多煙。
可能他這樣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很少會主動跟人解釋什么,所以他說得很慢,一字一句的。
然然她……她只是在吃醋,小孩子脾氣。我代她向你道歉。還有你秦阿姨,她其實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人是很溫柔善良的。你別怪她們。
哦,原來他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我麻木地點了點頭,沒什么力氣說話。
我沒想到,你們會相處得這么不好。他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道,等手術(shù)一結(jié)束,我會把你送到其他地方去,給你找個好人家。
或者……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了,似乎還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你媽媽……她現(xiàn)在在哪里你知道嗎
等手術(shù)結(jié)束,我可以幫你聯(lián)系上她,把你送回到她身邊去。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慢慢抬起頭,看著他模糊的輪廓,問出了我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問題:做完手術(shù),能把我的錢還給我嗎
話音剛落,我清楚地看到,我爸那張英俊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怪異扭曲的笑容,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
錢……錢!你也要錢!你也只管我要錢!不愧是她的親生女兒!他突然低吼起來,聲音里充滿了壓抑的憤怒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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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到底是誰是當(dāng)年那個開跑車的富二代是不是你怎么不去管他要錢!他猛地朝我走近了幾步,語氣近乎失態(tài)地怒吼道。
錢就那么好嗎錢就比什么都重要嗎!
為什么!為什么當(dāng)年我被人陷害,公司破產(chǎn),一無所有的時候,她可以那么毫不留情地拋下我!
整整七年了!七年了!她唯一一次主動聯(lián)系我,竟然是開口向我借錢!她怎么有臉!怎么有臉找我借錢!
我被他嚇得往后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把視線轉(zhuǎn)向了天花板。
那些黑色的字又爭先恐后地冒了出來。
【男主根本不知道啊!當(dāng)年是女主楚夏濃為了救他,放棄了所有的尊嚴(yán),去求了他那個最大的仇家,求了好久好久,才把他從牢里撈出來的�。‘�(dāng)時女主離開他,也是被秦茜茜那個賤人和男主家里那些勢利眼的人聯(lián)手逼走的!】
【是啊是啊,他還傻乎乎地把秦茜茜當(dāng)成救他于水火的恩人了!小寶不哭,他根本不知道你媽媽找他借錢是因為得了癌癥,快要死了!他還不知道,其實傅然然也不是他親生的!他娶秦茜茜,幫她養(yǎng)女兒,都只是為了報恩而已,真是個大冤種!】
【小寶別傷心,他很快就會知道真相的,他會后悔一輩子的!當(dāng)年那些全都是誤會��!還記得你媽媽讓你不要怪你爸爸嗎】
后悔嗎
可是媽媽說過,后悔,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一樣?xùn)|西。
我呆呆地低下頭,看向自己那只被狗咬傷的右手掌心。傷口已經(jīng)發(fā)炎了,紅腫不堪,還化了膿,傳來一陣陣鉆心的疼痛。
媽媽,對不起。
我答應(yīng)過你,不怪爸爸的�?墒�,我好像沒有做到。
我看到我爸傅以恒的胸膛因為憤怒而劇烈地起伏著,額頭上的青筋都微微顯露了出來。
他指間那點猩紅的火光,已經(jīng)燒到了他的食指,他卻好像一點都沒感覺到疼。
過了好半天,他才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整個人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有些頹然地往后靠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他那雙一向凌厲的眼睛里,此刻也充滿了茫然和疲憊。
算了……他低聲說,語氣里帶著一絲無力。
看他好像不打算繼續(xù)發(fā)火了,我舔了舔因為發(fā)燒而干裂起皮的嘴唇,剛想繼續(xù)問他關(guān)于錢的事情。
還沒來得及開口,門外又傳來了傅然然尖銳的哭喊聲。
爸爸!爸爸我做噩夢了!我胸口好難受,喘不過氣來!我夢到Robbie了,它身上好多好多血!她殺了Robbie,她還要殺我!傅然然一邊哭一邊用力地砸著門。
救命啊爸爸!爸爸快來救救我!
我爸傅以恒一聽,立刻把手里的煙頭往地上一扔,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了出去。
然然別怕!爸爸來了!
爸爸馬上把家庭醫(yī)生叫過來給你看看,沒事的,乖,不怕不怕。
房間里又恢復(fù)了一片黑暗和寂靜。
我這才后知后覺地感覺到,自己身上燙得厲害,腦袋也像被一把大錘子一下一下地砸著,又沉又痛。身上黏糊糊的,全是汗,那些還沒結(jié)痂的傷口,又疼又癢,好像有無數(shù)只小螞蟻在上面爬來爬去。
我緩慢地眨了眨眼睛,心里清楚,今晚大概是不會有醫(yī)生來給我看病了。
沒事,睡一覺就好了。以前在福利院的時候,生病了也是這樣扛過去的。
我用力地、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怕自己睡不著,也怕只要稍微一放松,眼淚就會不爭氣地流出來。
大概是因為這幾天傅然然老是說自己身體不舒服,胸口悶得慌,骨髓移植手術(shù)的日子比原計劃提前了不少。
住院的前一天,我趁著家里人不注意,偷偷溜回了福利院,想去找阿橋姐見最后一面。
阿橋姐,我聽人家說,做這種大手術(shù),有可能會死在手術(shù)臺上的,是真的嗎我坐在福利院后院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揪著衣角,小聲地問阿橋姐。
是啊,阿橋姐點點頭,表情挺嚴(yán)肅的,我聽周阿姨說過,我小時候做心臟病手術(shù)的時候,就差那么一點點,就死在手術(shù)臺上了。
聽到阿橋姐肯定的回答,我心里咯噔一下,有點難受,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阿橋姐,如果……如果我真的死了,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看著她,很認真地說,等我死了以后,你幫我把媽媽的骨灰葬了吧。你那么聰明,等你長大了,肯定能想到辦法的。
阿橋姐也一臉鄭重地點了點頭,答應(yīng)了我。
她還問我,有沒有什么其他的心愿沒有完成。
我說,我想吃餛飩了,想吃我媽媽以前給我做的那種,皮薄餡兒大的肉餛飩。
阿橋姐不知道從哪里變戲法似的掏出了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拉著我跑到福利院門口那個小攤上,買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我們倆你一個我一個,分著吃了。
餛飩湯很鮮,餡兒也很香。
不巧的是,我們剛吃到一半,就被開車過來接我的我爸傅以恒給撞見了。
他皺著眉頭,看著路邊攤那張油膩膩的矮桌子,還有我們手里那個缺了個小口的廉價塑料碗,眼神里充滿了嫌棄。
他又看了看正狼吞虎咽吃得滿頭大汗的阿橋姐,眉頭皺得更緊了。
馬上就要做手術(shù)了,別在外面亂吃這些不干不凈的東西。他語氣冰冷地對我說。
把筷子放下。走了。
我趕緊把嘴里那個燙嘴的餛飩囫圇吞了下去,還沒來得及跟阿橋姐好好道個別,就被他拉著胳膊,塞進了那輛豪華的黑色轎車?yán)铩?br />
我記得,媽媽曾經(jīng)跟我說過,在她和我爸最窮困潦倒,最艱難的日子里,她也曾和我爸在路邊一個不起眼的小攤上,分著吃過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
她說,那天她一連吃了十二個餛飩,而我爸只吃了兩個,最后還是老板看他們可憐,送了個白面饅頭,我爸才蘸著剩下的餛飩湯,勉強填飽了肚子。
她說,那時候他們倆在氤氳的熱氣中,互相看著對方狼狽的樣子,都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們還一起夸老板家的餛飩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竟然一點也不覺得日子過得辛苦。
可我覺得,我爸傅以恒,跟我媽媽口中說的那個男人,一點都不一樣。
他討厭路邊的餛飩鋪,他討厭媽媽,他也討厭我。
手術(shù)前一天晚上,我躺在醫(yī)院那張冰冷又陌生的病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那些討厭的黑色文字,又開始在我眼前密密麻麻地飄來飄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
【小寶都馬上就要進手術(shù)室了,怎么還不趕緊把真相說出來啊!急死個人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根據(jù)原劇情,小寶就是在做手術(shù)前,哭著抱著男主的大腿說爸爸我不想死,男主才晴天霹靂,幡然醒悟,發(fā)現(xiàn)小寶是他的親生女兒的!小寶怎么還不按劇本走��!】
【小寶,小寶!時機已經(jīng)完全成熟了!快點告訴你爸爸,你就是他的親生女兒楚小影�。∷R上就會去做親子鑒定的!然后他就會知道一切真相,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然后他就會拼了命地補償你的!】
【快說啊小寶!等他知道了真相,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留在傅家了!我們可憐的小寶終于要有家了!撒花!】
可是,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不要他做我的爸爸了呀。
這里,也不是我的家。
從媽媽閉上眼睛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jīng)沒有家了。
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些天以來,我一直在反復(fù)地想。
要是當(dāng)初沒有在福利院見到我爸就好了。
要是那天我沒有被周阿姨推出去,去見那個所謂的大人物就好了。
要是當(dāng)初我沒有因為貪圖那點零食和新衣服,而對他產(chǎn)生一絲絲不切實際的幻想就好了。
所以這一次,我沒有聽他們的話。
我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第二天早上,我乖乖地被護士推進了冰冷的手術(shù)室。
從麻醉中醒過來的時候,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痛,更好的是,我也沒有像那些字說的那樣,死在手術(shù)臺上。
病房里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聽護士說,我爸傅以恒,還有秦阿姨他們,都在樓上傅然然的高級VIP病房里陪著她,哄著她呢。
這很好,非常好。這樣的話,我就能找機會偷偷溜走了,再也不要見到傅家的任何一個人。
就算離開了這里,身無分文,我也總會有辦法再重新攢到錢的。
媽媽說過,只要人還活著,就總會有希望。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就在我計劃著怎么溜出醫(yī)院的那天下午,我竟然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意外地遇見了阿橋姐。
她臉色慘白地躺在移動病床上,被幾個醫(yī)生護士急匆匆地推進了搶救室。床邊的好多儀器發(fā)出滴滴滴的急促響聲,聽得我心里發(fā)慌。
這樣的場面,讓我想起了媽媽離開我的那一天。
后來我才打聽到,醫(yī)生說,阿橋姐是突發(fā)性心臟病復(fù)發(fā),情況非常危急,需要立刻進行手術(shù)。
可是,沒有人給阿橋姐繳納高昂的手術(shù)費。
媽媽以前也是這樣,因為沒有錢,錯過了最佳的手術(shù)時機,病情才會一天比一天重,最后……
難道阿橋姐也要像媽媽一樣,被推進那個冰冷的、冒著白煙的爐子里,最后變成一個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盒子嗎
我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無助,手腳冰涼。
明明幾天前,她還活蹦亂跳地和我一起在路邊攤上分吃那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
我在原地怔怔地站了好幾秒鐘,然后才像瘋了一樣,踉踉蹌蹌地朝著樓上傅然然的病房跑去。
爸爸!爸爸!你能不能救救阿橋姐!我猛地推開病房的門,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里面那個正在給傅然然削蘋果的男人大聲喊道。
求求你,救救阿橋姐好不好!你幫她把手術(shù)費交了好不好!求求你了!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又尖又細,難聽得像烏鴉叫。
我爸傅以恒錯愕地抬起頭,看著我,手里的蘋果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你……你剛才叫我什么他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震驚,又像是不敢相信。
你……你是我的孩子嗎你怎么可能會是我的孩子呢
旁邊的秦阿姨一聽,臉色立刻就變了,變得很難看。
以恒,她是不是又想故技重施,編瞎話騙錢啊我可聽說了,那個叫阿橋的野丫頭,被送進福利院之前就是個小偷,手腳特別不干凈。
誰知道是不是這兩個小兔崽子又在合伙耍什么鬼心機呢!她努力地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眼神卻像淬了毒一樣陰沉。
以恒,你可千萬別一遇到跟楚夏濃那個賤人有關(guān)的事情就慌了手腳,失了分寸。我們還是先找人帶她去做個親子鑒定,這樣最穩(wěn)妥,免得被人騙了還幫人數(shù)錢。
我爸傅以恒好像根本沒聽見秦阿姨在說什么,他的眼睛里仍然充滿了茫然和不敢置信。
楚小影……楚小影怎么可能會是我的孩子……他喃喃自語。
是真的!全都是真的!我媽媽都跟我說了,你就是我爸爸�。∥也皇鞘裁磩e的野男人的孩子!爸爸,你快去幫阿橋姐把手術(shù)費交了吧,好不好!她快要死了!再不去就來不及了!我媽媽當(dāng)初就是因為沒有錢做手術(shù)才死的!我語無倫次地哭喊著,上氣不接下氣。
不可能的!這絕對不可能!你媽媽肯定沒有死!你又在騙我!你又在編故事騙我!我爸傅以恒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聲音沙啞得厲害。
小陳!他突然轉(zhuǎn)過頭,對著站在門口的助理大聲喊道,馬上帶她去做親子鑒定!快去!
他緊接著又搖了搖頭,語氣急促地說:不,不行,我要親自跟你們一起去!
秦阿姨見狀,立刻死死拽住了我爸的胳膊,不讓他帶我離開。
以恒!然然才剛做完手術(shù),身體還很虛弱,你不留下來陪著她,你到底要去哪里!
你為什么要相信這個小騙子說的話!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這么容易被楚夏濃那個賤人的事情影響!
病床上的傅然然也在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她抓起床頭柜上的玻璃杯,狠狠地朝著我的方向砸了過來,尖叫著讓我滾出去。
整個病房里亂成了一鍋粥。
我站在門口,看著眼前這荒誕的一幕,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從頭頂涼到了腳心。
他們的叫嚷聲,爭吵聲,哭鬧聲,全都變成了巨大的、刺耳的噪音,震得我耳朵嗡嗡作響。
我只是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一遍又一遍地,徒勞地哀求著:求求你們了,先救救阿橋姐吧,求求你們了……
但好像根本沒有人在意我說的話,也沒有人在意阿橋姐的死活。
直到有溫?zé)岬囊后w從我的額頭上流了下來,眼前漸漸變成一片模糊的紅色,我爸傅以恒才終于像是回過神來。
他猛地推開秦阿姨,快步走到我身邊,一把將我抱了起來,大聲喊著讓醫(yī)生過來幫忙處理傷口。
我不疼。爸爸,我們先去看看阿橋姐,好不好先救救她,好嗎我又一次拉著他的衣袖,小聲地哀求他。
我爸傅以恒沉默了片刻,終于還是點了點頭,然后低聲跟旁邊的助理叔叔交代了幾句話。
可是,他們不讓我跟著一起去。
我就只能眼巴巴地站在搶救室的門口,死死地盯著那扇緊閉的大門,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禱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額頭上的血總算不再往外流了,那個助理叔叔也面色凝重地從搶救室里走了出來。
他對傅以恒深深地鞠了一躬,聲音低沉地說:傅總,節(jié)哀。
節(jié)哀。
媽媽離開我的時候,那些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也是這樣對我說的。
我爸傅以恒的臉上,充滿了愧疚和復(fù)雜的痛苦。
秦阿姨的臉上,則掛著毫不掩飾的冷漠和憎恨。
病房里的傅然然,還在不知疲倦地崩潰大哭,大喊大叫。
可是這一切,都好像和我隔了一層看不見的玻璃罩子,那么不真實。
明明都快要入春了,外面卻又突然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住院大樓,跑到空曠的雪地里,望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一動也不動。
冰冷的雪花夾雜著寒風(fēng),斜斜地落在我的頭發(fā)上,眉毛上,臉頰上,很快就化作了絲絲縷縷的涼意,浸入骨髓。
怪不得媽媽生前總說,她不喜歡北城。
這里太冷了,冷得讓人從骨頭縫里都往外冒寒氣。
這樣的寒冷,這樣鋪天蓋地的白色,好像讓人永遠也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希望。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被我爸傅以恒帶回到傅家那棟空曠又壓抑的別墅的,也忘了在路上他都對我說了些什么。
幾個小時后,我呆呆地坐在客房的床上,不停地搓著被角,沒有哭,也沒有鬧,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我感覺有人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發(fā)。
我慢慢抬起頭,看到我爸傅以恒正站在我的床邊,眼眶通紅,像兔子一樣。
他身上的西裝皺得不成樣子,領(lǐng)帶也歪歪斜斜地掛在脖子上,和平時那個一絲不茍、高高在上的傅總判若兩人。
他的臉色像死人一樣灰白,頭微微低垂著,看著我。
他手里緊緊攥著的手機還在通話中,聽筒里傳來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公式化又帶著一絲同情:……情況就是這樣的,傅先生。經(jīng)過DNA比對,楚小影小姐確實是您的親生女兒。
她的母親楚夏濃女士,也確實因為癌癥晚期,醫(yī)治無效,于半年前在市中心醫(yī)院去世了。
手機啪的一聲從他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了鋪著昂貴地毯的地板上,發(fā)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響。
須臾之間,我爸傅以恒就像被人抽走了全身的筋骨一樣,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了我的面前。
對不起。他聲音嘶啞,痛苦地重復(fù)著這三個字。
對不起,小寶,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媽媽……
天花板上,那些討厭的黑色文字又爭先恐后地浮現(xiàn)了出來,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太好了!太好了!小寶最后還是把真相說出來了!劇情終于沒有跑偏!】
【嚇?biāo)牢伊�,差點忘了女配阿橋的死也是關(guān)鍵劇情節(jié)點�。⌒液�!幸好!劇情總算是磕磕絆絆地回到正軌了!】
幸好那兩個字,此刻看起來是那么的刺眼,那么的冰冷。
阿橋姐死了,他們竟然說幸好。
看著他們一次又一次提到的所謂劇情,我只覺得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冰冷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嚨。
喘不過氣來,快要窒息了。
那些黑色的字還在不停地滾動著,像一群聒噪的蒼蠅。
【男主已經(jīng)查到女主的死訊了!他很快就能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女主找他借錢,根本不是為了什么野男人,而是因為得了癌癥,快要死了!他很快就會知道,是他自己間接害死了女主!】
【小寶,別難過!他會拼了命地彌補你的!你就安心地留在傅家,好好看著你爸爸是怎么追妻火葬場,痛不欲生的吧!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他是真的愛你媽媽的,也是真的愛你的!】
我歪了歪頭,看著那些手舞足蹈的黑字,突然扯開嗓子,用盡全身力氣大聲說:我不要!
媽媽那么愛我。
所以我知道,真正的愛,根本不是他們說的那個樣子。
媽媽,我們不要他了好不好。
我們不要他的彌補,也不要他的后悔,甚至,我們連他的痛苦都不要。
如果真的有下輩子,你千萬千萬,別再遇見他了。
沒過幾天的功夫,我爸傅以恒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地消瘦了下去,眼窩深陷,顴骨突出,某些角度看起來,竟然有點像當(dāng)初病重時的媽媽。
他身上的西裝襯衫,也變得空蕩蕩的,像是掛在了一個移動的衣架上。身上的煙味也越來越重,幾乎到了嗆人的地步。
他的眼神也變得沉寂而暗淡,不再有往日那種高高在上的銳氣和冰冷,反而像一潭毫無生氣的死水,又或者說,像一具剛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男惺呷狻?br />
他會主動來找我說話,手里拿著一張我和媽媽的合照,翻來覆去地看,嘴里絮絮叨叨地念個不停。
他跟我說,他已經(jīng)知道了,當(dāng)年媽媽離開他的事情,另有隱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樣。
他跟我說,他已經(jīng)知道了,媽媽當(dāng)年找他借錢,是因為生了重病,快要不行了。
他說他對不起我們母女,是他混蛋,是他瞎了眼,是他錯怪了好人。
他還說了好多好多,但我都沒有認真聽進去,只是低著頭,一門心思地盯著照片里的媽媽看。
照片上的媽媽,笑得那么開心,那么明媚,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瞳孔里好像映著藍天和大海。
我看得入了神,完全忽略了身邊那個男人的存在。
又過了幾天,我發(fā)現(xiàn)傅然然和秦茜茜都不見了。聽家里的傭人阿姨私下里議論,說她們母女倆被傅總趕出了傅家,凈身出戶,下場凄慘。
那些討厭的怪字又冒了出來,幸災(zāi)樂禍地說,她們是作惡多端的反派女配,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現(xiàn)在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以后會過得很慘很慘。
他們好像都覺得很滿意,很解氣,都在替我高興。
可我其實一點也沒覺得開心。
這個世界上,做錯事的壞人那么多,她們對我來說,跟其他那些我不認識的壞人,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差別。
我爸傅以恒也不再去公司上班了,每天都待在家里,親自下廚房,變著花樣給我做很多很多好吃的菜,甚至還笨手笨腳地學(xué)著給我包了一碗歪歪扭扭的餛飩。
他給我買了很多很多漂亮的公主裙,上面綴滿了蕾絲和珍珠,還學(xué)著給我梳各種各樣復(fù)雜的小辮子。
家庭醫(yī)生每天都會準(zhǔn)時上門,仔細檢查我的身體狀況,幫我預(yù)約了身上那些難看的疤痕的祛除手術(shù),說是要用最先進的技術(shù),保證一點痕跡都不留下。
家里的傭人們也捧來了好多好多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的昂貴蛋糕和進口零食,堆滿了整個房間。
我無意中聽到她們在竊竊私語,說那個造型最漂亮、用料最考究的三層大蛋糕,一個就要二十萬,以前傅然然過生日的時候最喜歡吃了。
二十萬。
我記得清清楚楚,當(dāng)初媽媽病重的時候,實在撐不下去了,才鼓起勇氣給我爸傅以恒打電話,開口向他借的手術(shù)費,不多不少,也是這個金額。
原來,在他們這些有錢人眼里,一條活生生的人命,也就只值一塊蛋糕錢啊。
那塊看起來無比精美的蛋糕,我只吃了一小口,就覺得喉嚨發(fā)緊,胸口發(fā)悶,再也咽不下去了,好像喘不上氣來一樣。
我爸傅以恒突然從家里消失了兩天。
回來的時候,是深夜,他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腳步踉蹌,懷里卻緊緊地抱著一個巴掌大的、深棕色的小木盒子。
我看著那個盒子,呼吸猛地停滯了幾秒鐘。
我爸傅以恒在我面前慢慢蹲了下來,努力想與我平視。他的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像一張細密的蜘蛛網(wǎng)。
小寶,他聲音沙啞,帶著濃濃的鼻音,聽起來很輕,像是在夢囈,你媽媽……你媽媽她一定很愛你,非常非常愛你。
爸爸好想她,真的好想她。小寶,你跟爸爸說說你媽媽的事情,好不好跟爸爸說說你們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
他話音剛落,天花板上那些黑色的字就變得異常激動起來,閃爍跳躍的頻率都加快了不少。
【小寶!快!快告訴他!告訴他當(dāng)年你媽媽為了他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告訴他你們母女這些年過得有多么不容易,多么艱難!】
【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現(xiàn)在就是讓他痛不欲生、悔不當(dāng)初的最佳時機!你可以狠狠地報復(fù)這個渣男了!讓他為他當(dāng)年的愚蠢和瞎眼付出代價!】
【小寶,報復(fù)他吧!你把話說得越慘,他就越痛苦!讓他也嘗嘗心如刀割的滋味!】
可我什么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媽媽所承受的那些痛苦,不是可以拿來讓他后悔的工具。
更何況,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口中所謂的,我爸傅以恒即將要遭受的那些痛苦,究竟是真實的,還是只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廉價的贖罪表演
他會比媽媽當(dāng)年被癌癥的劇痛折磨得徹夜難眠、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時候還要痛嗎
他會比我當(dāng)初被那只兇猛的羅威納犬撕咬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的時候還要痛嗎
我突然有點明白了,那一排排扭曲的、聒噪的黑字,它們真正想看到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可那樣的劇情,對我和媽媽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我也不想讓他們?nèi)缭敢詢敗?br />
見我半天不吭聲,我爸傅以恒又開始自顧自地說了起來,聲音里充滿了濃濃的疲憊和絕望。
小寶,爸爸錯了,爸爸知道錯了。爸爸會用我的后半生,不,是用我剩下的所有生命,來好好補償你,彌補我對你和你媽媽犯下的所有過錯。
你看,爸爸把你媽媽接回來了。他舉了舉懷里那個小小的木盒子,眼神空洞,等爸爸死了以后,我就和她葬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
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一定會好好守著她,好好保護她,再也不讓她受一點點委屈,吃一點點苦。
我慢慢伸出手,輕輕摸了摸那個冰冷的小木盒子,還是一聲不吭。
【小寶聽到了嗎!聽到了嗎!你以后就是有爸爸疼愛的小公主了!他會把你捧在手心里呵護的!】
【合葬啊!太感人了!我記得原著的結(jié)局,就是很多年以后小寶長大了,男主傅以恒就真的死在了女主楚夏濃的墓碑前。他們之間所有的對錯恩怨,也就算是一筆勾銷,徹底了結(jié)了。】
我看著天花板上那個刺眼無比的合葬兩個字,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不可以。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答應(yīng)過媽媽的,一定要帶她回南島老家。
大概是因為喝了太多太多的酒,又或者是這些天來他實在是太累了,我爸傅以恒很快就抱著那個小木盒子,歪倒在沙發(fā)上沉沉地睡了過去,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我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把那個裝著媽媽骨灰的小木盒子,從他的懷里輕輕地抽了出來,連同那張已經(jīng)泛黃卷邊的媽媽的照片一起,緊緊地抱在了自己的懷里。
在沉寂如水的夜色中,我踮著腳尖,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傅家那棟豪華卻冰冷的別墅。
外面依舊下著小雪,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松軟的積雪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輕響。我知道,去往南島的路,一定會非常遙遠,非常顛簸,也非常困難。
可我仍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和解脫。
媽媽,不怕,我這就帶你回家。
我坐上了最早一班離開北城去往南方的大巴車。
車剛一駛出北城的收費站,鋪天蓋地的問號和感嘆號就像雪花一樣,瞬間塞滿了我的整個視線。
【怎么回事!劇情怎么突然變成這樣了!女主不應(yīng)該跑�。 �
【我靠!哭死!今晚明明是重要的劇情轉(zhuǎn)折點��!按照原定劇情,傅家別墅會意外發(fā)生一場大火,男主傅以恒為了救小寶,奮不顧身沖進火場,差點被燒死,他們父女倆的關(guān)系就是從那個時候才開始真正緩和起來的!】
【小寶!小寶你快回去啊!根據(jù)劇情,傅家別墅馬上就要著火了!你爸爸會有生命危險的!你快回去救他��!】
【馬上就要大結(jié)局了!怎么突然變成這樣了!我的原定結(jié)局呢!作者你出來!別給我爛尾啊啊啊�。。 �
我平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切混亂的景象,心里沒有一絲波瀾。
既然媽媽和阿橋姐,都是因為所謂的劇情需要而無辜死去的,那么,我爸傅以恒因為劇情需要而在火災(zāi)中發(fā)生意外,或者平安無事,那也是我根本無法改變,也無力改變的事情。
我沒有理會那些讓我趕快回去的焦急催促,也沒有理會那些鋪天蓋地的抱怨和指責(zé),只是更加抱緊了懷里那個小小的、裝著媽媽骨灰的木盒子。
過了一會兒,那些聒噪的怪字竟然越來越少,越來越淡,直到最后,慢慢地,全部都消失不見了。
我看到最后一條慢慢消失的字,寫的是:【劇情徹底崩了……拜拜了您嘞……也不知道傅以恒那個大冤種最后會不會死在火災(zāi)里……】
他也許會死,也許不會。
我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了,我也不想知道了。
媽媽,你會責(zé)怪我的冷漠和無情嗎
我換乘了不知道多少趟長途大巴和綠皮火車,一路向南,風(fēng)餐露宿。終于,在春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抵達了南島。
這里和我夢里見到過的樣子,一模一樣。溫暖,明媚,生機勃勃。
我在這座小小的、寧靜的海濱小島上,找了很久很久,才根據(jù)媽媽生前偶爾提起過的模糊記憶,找到了外婆家的具體地址。
可鄰居卻告訴我,外婆早在半年前,就因為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
我茫然地在外婆家那扇緊閉的木門前,冰冷的石階上,坐了整整一個通宵。
我想,外婆大概也是被那個叫做劇情的無形命運,一步一步拖拽著,走向了那個早已為她寫好的、悲傷的結(jié)局吧。
南島和北城一樣。
都沒有了家,沒有了媽媽,沒有了阿橋姐,也沒有了外婆。
可是,這里和北城又不一樣。
這里到處都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春色明媚得晃眼。海風(fēng)吹過來,濕潤溫暖,還裹挾著淡淡的花香和海水的咸腥味。這里的天空,也藍得像一塊通透的寶石,干凈得不真實。
這里常年都沒有冬天,更沒有那種鋪天蓋地的、讓人感到寒冷和絕望的白色。
這里是媽媽出生、長大,生活了整整二十年的地方。
我想,我現(xiàn)在走過的每一個地方,腳下踩著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有媽媽曾經(jīng)生活過的痕跡,都可能留下過她的歡笑和眼淚。
我想了很久很久,最后決定,把媽媽的骨灰,撒進眼前這片無邊無際的大海里。
這片海,在燦爛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細碎而溫暖的光芒,干凈又溫柔,就像我記憶中的媽媽一樣。
這樣,以后每當(dāng)海風(fēng)吹過的時候,媽媽就可以乘著風(fēng),飄向南島所有陽光明媚、溫暖如春的角落。
下雨的時候,她就會變成一滴滴細密的雨水,輕輕地落在我的頭發(fā)上,我的臉頰上。
就好像,她一直都陪在我的身邊,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我一樣。
我靜靜地站在海邊,任憑海風(fēng)吹拂著我的臉頰,吹動著我的頭發(fā)。風(fēng)很輕,很溫柔,就像媽媽溫暖的手,在幫我輕輕擦掉臉上的淚珠。
最近這段時間,我的記性好像變得越來越差了。
我好像,已經(jīng)有點記不清媽媽清晰的模樣了。我甚至快要忘記她笑起來的時候,嘴角上揚的弧度,還有她說話時溫柔的語氣了。
我很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會徹底忘記她的樣子。
于是,我從口袋里拿出那張被我捏得有些褶皺的媽媽的照片,一遍又一遍地,仔仔細細地看著。
我站在海邊,就想象著媽媽穿著她最喜歡的那條純白色的連衣裙,赤著腳丫,在金色的沙灘上朝著我招手,海風(fēng)輕輕卷起她柔軟的裙擺。
我走在開滿了不知名野花的小巷子中,就想象著媽媽也曾經(jīng)在這條巷子里自由自在地奔跑過,她烏黑的長發(fā)隨著海風(fēng)輕輕飄揚,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和陽光的味道。
媽媽,你知道嗎
南島的春天,已經(jīng)來了。春暖花開了。
你生前最喜歡春天了。
那等春暖花開的時候,你就常常到我的夢里來看看我,好不好
千萬千萬,別讓我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