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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當人參精阿蘅拔下千年參須只為給恩人換錢時,

    銀甲染血的小將軍轉(zhuǎn)世正握著藥杵——

    三百年后

    他守護的靈參竟要賣掉自己來愛他。

    1

    悶雷滾滾,暮春的雨絲裹挾著淡淡的藥香,在青石板上暈開漣漪,深深淺淺。

    我站在柜臺前,小小的一團,面前是一個油紙包,裹著不少七零八落的人參須須。

    這是我寅時特意挑的最鮮嫩的須須摘下的,又用最鮮艷的紅繩小心扎好,滿心歡喜地以為一定能值不少錢呢。

    可藥材鋪子的王掌柜卻一臉的嫌棄。

    您再看看,這怎么說,總值二兩銀子吧

    就這些破爛玩意兒!王掌柜伸一根手指嫌棄地扒拉了兩下:頂多給你五十文。

    這怎么可能呢您再仔細瞧瞧,這可是長白山的觀音參,要是放在三百年前,一根須就能換一匹汗血寶馬呢!

    要不一兩!一兩總行吧

    我急得往前探了探身子,發(fā)間的銀簪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驚醒了柜臺上打盹兒的白貓。

    王掌柜嗤笑一聲,正想趕人,忽聽得門外傳來了晃動間玉石敲擊的清脆的聲音。

    抬眼望過去,月白色衣衫的青年走進來,油紙傘收起,掠過雕花的門楣,傘下,青年眉眼清雋。

    我眼睛一亮,胸口靈珠顫動,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個人銀甲染血的身影,逐漸與眼前的青年重疊。

    我努力壓了壓唇角的弧度。

    王掌柜,勞煩來兩錢奇兵。沈之璋拂了拂身上沾染的水珠,才走進來,聲音如他的臉一般清亮。

    我這才注意到,盡管衣衫整潔,但沈之璋的衣袖上卻打著補丁,甚至連他腰間的香囊都露出了幾根線頭。

    好窮��!

    沈少爺,今兒您是又要賒賬不瞞您說,這上次的川貝還……

    當真……好窮��!

    我不由在心中感嘆。

    用這個抵。

    沈之璋長身玉立,只見他解下了腰間的玉佩,置于柜臺之上,羊脂玉雕刻的玉佩光滑細膩,泛著溫潤的光。

    只是細看,似乎是觀音參的形狀。

    我卻一眼認出了……

    我慌亂按住了他的手。

    沈之璋手腕瘦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地蜿蜒在手背。

    這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三百年前,那雙為我包扎傷口的手。

    不能抵,這可是你祖?zhèn)鞯摹?br />
    沈之璋詫異地挑眉。

    姑娘如何知道這是我祖?zhèn)鞯挠衽?br />
    我瞬間縮回了手,噤聲。

    慶幸沈之璋沒有再問。

    取了藥,沈之璋撐起油紙傘走入雨中,我一把抓起人參須須抱在懷中,也趕緊跟了上去。

    跟了長長的一路,沈之璋終于轉(zhuǎn)身。

    姑娘,你究竟要跟我到何時

    我瞬間窘迫地咬了咬唇,耳邊一片緋紅,我鼓起勇氣將懷中的油紙包遞過去:這個給你,很值錢的!

    沈之璋啞然失笑,眼尾暈開溫潤漣漪。

    姑娘怕是被人給誆騙了,這長白山的觀音參,須得一整株連根挖起才算值錢。

    什么

    我詫異地看著手上捧著的這一堆須須,不敢置信:可是……可是分明三百年前……

    聽聞王掌柜說,姑娘常去賣參須,敢問姑娘為何如此執(zhí)著

    我看向不遠處沈家醫(yī)館斑駁的門楣,聲音很輕:因為……有人缺錢啊。

    沈之璋解下腰橐,倒出最后的幾枚銅板,遞過來。

    我就只剩下這幾枚銅錢了,不嫌棄的話,姑娘請收下,權(quán)當是我買了這些參須。

    真是……太窮了!

    眼底不由染上了幾分憐憫,我想自己必須得盡快想法子多賺些錢才是,要不是這沈之璋怕是連飯都要吃不起了。

    將油紙包往沈之璋的懷里一塞,我轉(zhuǎn)身提著裙擺跑開了。

    不過也沒關(guān)系,要是沈之璋真到了吃不起飯的地步,我讓他咬一口便是了,畢竟我可是大補呢。

    我想。

    2

    沈家醫(yī)館。

    雕花窗欞已被常年蒸騰的藥氣染成了黃色,我踮著腳去夠最上頭的藥材,腰間的鈴鐺發(fā)出清脆聲響。

    這已經(jīng)是我來醫(yī)館當學徒的第七日了。

    小心!

    梯子歪倒的瞬間,我甚至來不及呼救,腰間便一只溫柔的手掌托住,緋色的裙裾與素白的衣袂交纏。

    腰間的手腕骨凸出,與我記憶中小將軍握槍的手不差分毫。

    我懷里捧著的天麻落了滿地,其中一顆正好落在了沈之璋頭頂束發(fā)的簪上。

    只是驚擾了柜臺上的白貓,它叫了一聲,飛快地跑遠了。

    我也是來了醫(yī)館之后才知道,原來第一次在藥材鋪子里看到的白貓,竟是沈之璋養(yǎng)的。

    沒事兒吧

    我后怕地搖了搖頭,臉色泛著裙裾般的緋色,心頭染上了絲絲的甜意。

    小心些下來。

    扶著沈之璋的肩膀,我緩緩爬下梯子,忽覺有什么凸起硌得我掌心發(fā)疼。

    并未多想,我直接伸手掀開沈之璋一側(cè)肩膀的領(lǐng)口,一眼便看到了三道傷疤盤踞在他的頸側(cè),仿佛利爪撕扯所致,十分猙獰。

    這是……我心疼,幾乎哽咽。

    沈之璋卻并不在意地搖了搖頭,攏了攏領(lǐng)口:無妨,不過是小時候被狼抓傷的罷了。

    見我不說話,沈之璋有些無措:被嚇著了

    我搖頭,眼眶卻泛起了潮意。

    三百年前,小將軍也是像方才那樣,將我牢牢地護在懷里,頸側(cè)卻硬生生挨了餓狼三道爪痕。

    原來,無論轉(zhuǎn)世輪回了多少年,有些印記卻終究是抹不去的。

    我低頭,胸口處,靈珠似乎越發(fā)灼熱。

    阿蘅姑娘,勞煩將這味藥搗碎。

    他溫熱的呼吸拂過了我的耳畔,是濃烈卻好聞的藥香。

    我點頭,只是思緒卻不由有些恍惚。

    越是靠近他,腦海中小將軍的身影便越是清晰,時不時與眼前的青年重疊,他就是他,卻也不是他。

    當心!

    恍惚間,手腕被握住,我回神,這才發(fā)現(xiàn),藥杵險些砸到了指尖。

    沈之璋掌心略帶薄繭,溫熱似乎能順著手背肌膚的紋理透進來,燙得我耳尖都有些發(fā)熱。

    我能明顯地感受到,胸腔里那顆靈珠輕顫著,它似乎同我一樣的興奮呢。

    可是怎么辦呢

    我好像不舍得取出靈珠報恩了呀。

    3

    子時,我正在后院晾曬參片,這時的露水最是能滋養(yǎng)參片的了。

    月光將我的影子拉扯得細長,投在墻面上,影影綽綽的,竟是觀音參的輪廓。

    梆子聲遠遠傳來時,我似乎嗅到了風里頭裹挾著的鐵銹般的血腥味。

    一道驚雷突地劈開了烏云,我猛地轉(zhuǎn)身,卻見沈之璋倚著門,向來素白的長衫已經(jīng)被鮮血浸透。

    但他仍氣定神閑,似賞月般,只是衣擺滴血。

    我慌亂地小跑過去。

    別看。

    沈之璋想捂我的眼睛,卻被我抓住了手腕。

    身后有異響,我回頭,一個黑衣人被釘在了梁柱上,胸口插著半截銀槍,與三百年前,小將軍手里的銀槍一模一樣。

    他是誰

    他們?yōu)樯蚣业那耆藚⒍鴣怼_@些年,總有人妄想奪走我沈家的千年人參,但是從未有人成功過。

    話音剛落,沈之璋突然咳出一口血,鮮血紅中帶黑。

    我一慌,徒手撕開了沈之璋的衣襟,月光下,他胸口的傷口猙獰,又泛著可怕的黑,顯然,那兇器上淬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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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碰!

    沈之璋想推開我,卻被我強行按住了。

    別動!這是我第一次對他如此嚴厲。

    我咬破了唇瓣,輕輕吻上了沈之璋的傷口,體內(nèi)的靈珠頓時感應到了,靈光盛放,參香逐漸濃烈。

    阿蘅,你瘋了不成

    沈之璋大駭,卻推不開我。

    他體內(nèi)的毒素順著交纏的血液,緩緩進入我的體內(nèi)。

    破空聲襲來之時,沈之璋用力裹住我的身體,滾入藥柜旁的陰影當中,再定睛看過去,幾枚長箭劃過我們方才所站的位置,牢牢地釘入了墻面。

    不敢想象,若是我們未曾躲開的話,那這長箭,此刻應該是釘入了我們的身體。

    或許……像街上的糖葫蘆那樣,將我同沈之璋串成了串兒

    黑衣人的同謀在遠處,舉著火把,逼近,呼吸間,血腥味越發(fā)濃重。

    我能感覺到體內(nèi)的靈珠越來越燙,下一秒似乎就要破體而出。

    而我,卻突然看到了三百年前,小將軍戰(zhàn)死的那一瞬。

    4

    茫茫雪海被殘陽鍍上了淡淡的金色,而小將軍的一身銀甲卻被鮮血染成了紅。

    他單膝跪在懸崖邊上,凍土之上,銀槍深深插入,筆直堅毅,像它的主人。

    只是那黏稠的血液順著槍身的花紋而下,凝結(jié)成赤色的冰。

    跑……

    小將軍的聲音雖嘶啞卻堅定,他咬著牙關(guān),混著血沫,說話間,胸腔的震動幾乎要嚇壞了懷中那株瘦弱的長白山觀音參。

    觀音參葉片上凝結(jié)的冰爽簌簌往下掉,根須上都是被撕裂的斑駁的傷痕,那是餓狼所致。

    狼嚎聲穿透了風雪,越來越近,一道黑影倏然出現(xiàn)在了小將軍的面前,綠油油的眸子仿佛下一秒就會將他吞吃入腹。

    小將軍迅速將觀音參護在懷里,反手拔出插入左肩的斷箭狠狠擲向餓狼的眼睛。

    鮮血迸發(fā)的瞬間,餓狼發(fā)出一聲慘叫,猛地撲了過來。

    小將軍狠狠咬碎了藏于后槽牙當中的續(xù)命丹,脖頸的筋脈梗起,蓄勢待發(fā)。

    然,他卻又輕柔地拍了拍觀音參的參片,語氣溫柔:乖,別怕。

    下一秒,染血的手指毫不猶豫地扯下了他腰間的配飾,那是一顆被鮮血染成了紅色的靈珠。

    小將軍用力將靈珠按進了觀音參根須的傷口里,他喉間滾動著血沫,聲音嘶啞:好、好好活著,替我看著這太平……

    可是,話音戛然而止,餓狼的利爪便已穿透了銀甲,鮮血瞬間四濺,溫熱了觀音參的參片。

    小將軍嘶吼一聲,仿佛用盡了最后的力氣。

    當銀槍貫穿了餓狼的同時,他一個翻身,弓著背,將觀音參死死地護在了懷里,他的背,便是最后的屏障了。

    鮮血滴滴答答,順著銀甲匯聚,滲入了靈珠當中,月光之下,靈珠迸發(fā)出耀眼的,赤色的光。

    而小小的觀音參在光芒中瘋狂地生長起來,它的藤蔓蜿蜒著纏住了小將軍逐漸冰冷的手腕。

    小將軍瞳孔逐漸渙散,卻依稀可見點點光芒,他終于釋然地笑了。

    原來,觀音參開花……竟是、竟是這般……

    只是他終究是未曾將話說完,一切便都被凍結(jié)在了這呼嘯的風雪當中。

    當黎明的第一道光刺破厚重云層,照在雪原上時,觀音參的藤蔓已經(jīng)將小將軍全身包裹了起來,他的心口,竟開出了一朵并蒂雙生花。

    陽光下,靈珠緩緩升起,仿佛流轉(zhuǎn)著星河般的燦爛花光,那竟是將軍破碎在風雪中的魂魄!

    5

    而我,正是那株觀音參。

    三百年來,我存活于這世間,不過就是為了報恩。

    沈之璋憑借最后的力氣,帶著我,躲進了密道里。

    石壁上水汽冰涼,我扶著沈之璋在藥爐旁坐下,他胸前傷口上的黑色正在慢慢褪去,而我……

    我小心翼翼地將手背在了身后,卻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

    你……

    沈之璋抓著我的手,看著我逐漸變得透明的指尖,心疼又無奈。

    那是我過度使用靈力,精元消耗太大所致。

    沒事。我齜牙笑了笑,看著虛弱的沈之璋,心疼極了。

    你太虛了現(xiàn)在,要不……要不你咬我一口嗎我很補的。

    我可是這世間最珍貴的人參,絕對大補啊。

    我探著頭,露出纖細脖頸,但沈之璋半天沒有反應,我只得又悻悻地收了回來。

    值得嗎沈之璋輕輕摩挲著我的手腕,聲音仍有些嘶�。簽榱艘粋轉(zhuǎn)世之人,一個早該湮滅的承諾。

    我看著這周遭石壁上的壁畫,撇了撇嘴,卻又堅定地點頭:當然值得。

    無論如何,哪怕付出我的生命,我都不會后悔。

    奇怪……

    我再仔細盯著石壁,這才發(fā)現(xiàn),那上頭的壁畫,竟然是……

    有小將軍低頭,溫柔為觀音參包扎根須上的傷口;有小將軍跪在茫茫雪原中,用力將靈珠按進觀音參的根須當中;有少年隔著水鏡,輕撫鏡中少女的眉眼;甚至還有……

    沈之璋順著我的視線看過來,了然一笑。

    想不到吧,其實我早就見過你。

    我詫異地看向他。

    小時候,在密道里的水鏡當中。

    我越發(fā)的驚訝了,可是明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所以那時你都是裝的

    沈之璋但笑不語。

    我突然覺得,沈之璋的內(nèi)心或許并不像他平時所表現(xiàn)得那般翩翩公子

    其實很小的時候祖父就告訴過我,總會有一株小人參前來報恩,我在等,一直在等。

    沈之璋突然長長嘆了口氣:只是他從未告訴我,原來……這顆明珠原是要送給新娘子的聘禮啊。

    他突然扯開凌亂衣襟,我這才看到,沈之璋的心口,跳動著熟悉的一團光。

    不,竟是兩團……

    沈之璋伸手,取了心口的一團光,那是跟隨我三百年的靈珠。

    他將靈珠按進了我的心口,恰恰與他心口的那團光相互輝映。

    雙珠共鳴,瞬間一片璀璨流光,我透明的指尖重新凝聚,恢復血肉。

    我沈家滋養(yǎng)了這靈珠數(shù)百年,為的就是等你的歸來。

    這一刻,我終于明白,三百年前,我與小將軍心口盛開的那朵并蒂雙生花,原來竟是今日的雙珠。

    一切,原來都是有跡可循的。

    沈之璋……我輕輕喚他的名字:你方才說了什么

    嗯沈之璋溫柔看著我,目光繾綣。

    你方才說這靈珠……抿了抿唇,我垂眸,耳垂發(fā)燙,有些羞怯。

    耳邊卻傳來沈之璋的輕笑:這靈珠……是要送給新娘子的聘禮。

    6

    當連日來的灰霾天空終于放晴的時候,城中的百姓都在傳一件事兒。

    沈家的大夫要成婚了,據(jù)說這娘子啊,可是菩薩心腸!

    而此時,菩薩心腸的我,正跟著沈之璋一起舉辦義診呢,來看病的,都是平時不舍得花錢進醫(yī)館的窮苦百姓。

    沈之璋負責給百姓們看病,而我則跟在他的身邊搗藥、包藥還有發(fā)藥。

    沒辦法,沈之璋太窮了,根本就請不起其他伙計,只有我這個免費的勞力了。

    但我一直都覺得十分奇怪,為何沈家明明是百年的名家,但沈之璋如今卻落魄成這樣呢

    姑娘,你就是沈大夫的娘子吧

    我一慌神,藥杵差點兒砸手上了,我詫異地看向面前來領(lǐng)藥的老婆婆。

    婆婆,您怎么……

    老婆婆笑呵呵的,滿臉喜氣。

    長得可真漂亮�。�

    被夸了,我滿臉得意,于是便又偷偷地往老婆婆的藥包里頭偷偷地多放了幾分參須。

    每個來問診的百姓,我都會偷偷地塞上幾分參須。

    不過窮苦百姓們自然不知道這可是觀音參的參須呢,回家后還當是什么蘿卜片,拿來燉湯喝了。

    沈大夫可是個好人啊!

    從老婆婆的口中,我終于知道,為什么百年的沈家在沈之璋的手里,變得一窮二白了。

    城中多的是窮苦的百姓,別說看病了,就連日常的溫飽都成了問題。

    而沈之璋,便有著一顆菩薩心腸,時常會進行義診,不僅免費問診,還會免費給藥。

    這時間久了,錢財自然是散盡了。

    我忍不住回頭看了沈之璋一眼,無聲喃喃:敗家!

    但是,敗得卻又讓我覺得歡喜。

    心里喜滋滋的,我手上搗藥的動作都變得更有勁兒了。

    義診舉辦了幾個時辰,直到最后一位百姓離去,我才開始收拾東西。

    很突然的,沈之璋從身后環(huán)了上來,下巴抵著我的發(fā)頂,姿態(tài)親昵。

    呼吸間瞬間就盈滿了好聞的藥香,我用力嗅了嗅,好奇怪,為什么感覺這藥香竟是甜絲絲的呢

    今日又偷偷塞了多少參須

    原來他早就知道……

    我耳尖發(fā)燙,嗔他一眼:你倒是管得寬!

    沈之璋輕笑,溫熱的氣息打在我的耳廓。

    看來,這夏天是要來了,否則,怎的就這么熱呢

    我啊……他道:是怕你有一天把自己給薅禿了。

    我忍不住瞪他一眼。

    屋檐下,肥肥的白貓睜著一雙琉璃眼,靜靜地看著我們,時不時甩甩尾巴。

    7

    寅時三刻,無風,沈家醫(yī)館院子里的千年山茶樹突然嘩嘩作響。

    我正在對鏡描妝,聞聲回頭看過去。

    愿爾相濡,以沫情深。

    我聽到了山茶樹的聲音。

    謝啦。

    回神時,沈之璋已然執(zhí)了筆,蘸取參露,在我的眉間描畫著。

    你要畫什么

    沈之璋卻并沒有回答,只是手上的動作越發(fā)細致了些。

    參露沁涼,又有些許癢意,我不由眼睫輕顫,似飛舞的蝶。

    別動。沈之璋突然親吻了我的耳垂,輕咬,聲音含混:畫歪了我可不負責哦。

    我渾身僵硬,卻當真不敢再動了。

    參葉的雛形在我的眉間鋪開,藤蔓蔓延至眼尾,那一瞬,似乎在發(fā)光。

    我這才發(fā)現(xiàn),竟是并蒂雙生花的模樣!

    我忍不住彎了唇角。

    下一瞬,沈之璋又捧出一個紫檀匣子,上面雕著繁復的參須圖案,他打開,是一支步搖,十分特別。

    這是祖先用狼王的獠牙雕刻而成。

    當沈之璋給我簪上步搖的瞬間,我似乎聽到了三百年前,戰(zhàn)馬的嘶吼,餓狼的呼嘯,還有小將軍的聲音。

    描妝完畢,不知怎的,沈之璋突然背上了藥簍。

    上來

    我知他意,歡快地爬進了藥簍。

    當沈之璋走出去的時候,可把來賓們都給急壞了。

    沈大夫,使不得,使不得啊,哪兒有新娘子不乘喜轎坐這背簍的

    我的娘子,自然是要親自背著才最穩(wěn)妥。

    我從藥簍里探出腦袋,山茶花恰恰掉落在我的頭頂。

    我就喜坐這背簍呢。

    沈之璋偏頭,蹭了蹭我的發(fā)頂。

    沒有高堂紅燭,唯有千年的山茶樹為媒。

    沈之璋拿出一把木梳,那是他親手雕刻的,吾妻阿蘅四個字在月光下,仿佛會發(fā)光一樣。

    我歡喜得很,忍不住將它捧在心尖。

    禮成……

    耳邊,是山茶樹古老悠長的聲音。

    沈之璋突然將我抱起,繞著這山茶樹轉(zhuǎn)了三圈。

    這第一圈,謝娘子前來報恩。

    這第二圈,憐娘子孤守百年。

    而這第三圈,是賀我終于……得償所愿!

    阿蘅,你可知參精大婚有何習俗

    我枕著艾草制成的枕頭,不解地看向他。

    沈之璋卻咬開了我衣襟的系帶,聲音越發(fā)低沉:須用本體,纏在夫君的身上才是……

    觀音參的參須上,開出了花朵。

    那年我錯過了你開花,如今……終于見到了。

    窗欞上有影子糾纏在一起,就連月亮都被羞得躲進云里。

    窗外,千年的山茶樹似乎在笑。

    8

    子夜時分,我突然驚醒,覺得不對,翻身下床出去看,才發(fā)現(xiàn)園子里頭我精心栽培的人參全部伏倒了。

    怎么回事

    我蹲下身,剛想伸手去觸摸蔫噠噠的參葉,手腕卻被沈之璋抓住了。

    他將我拉至懷中。

    別碰。

    腳下的泥土微微震顫,就連心口的那顆靈珠似也有異動,十分灼熱。

    又是來偷參的

    然,這次沈之璋卻搖了搖頭:不,這次他們不為參,而是為了……

    靈珠。

    靈珠

    我震驚。

    三百年前,浸過將軍血的靈珠,這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

    那怎么辦

    我不由捂住了心口,這靈珠……可是給我的聘禮啊!

    沈之璋露出一個勝券在握的笑。

    該收網(wǎng)了。

    我跟著沈之璋進了密道,石壁上掛著眼熟的銀槍頭,槍纓早已褪色。

    那是三百年前,小將軍從不離身的銀槍。

    燭火下,那槍頭似乎越發(fā)锃亮。

    沈之璋取下槍頭,用力按進了他藥杵底部,二者竟嚴絲合縫,毫不違和。

    我這才明白,為何他成日隨身攜帶這藥杵。

    翌日,園子里突然就彌漫著濃濃霧氣。

    我拔下一根參須化作了銀針,刺入土地然拔出時卻帶著黑血,山脈居然都在滲毒

    我下意識看向沈之璋,他也是面色凝重。

    不用擔心,有我。

    我伸手,握住他微涼的掌心。

    也是時候該叫他們知道我長白山觀音參的厲害了不是嗎

    五更時分,風起云涌,黑衣人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而為首者,戴了狼首的面具。

    沈之璋,當年你的祖父就是不肯交出靈珠,而如今,你也要步他的后塵

    沈之璋并不廢話,他將手中藥杵狠狠擲出,鋒利的銀槍槍頭直接將狼首面具擊碎,露出了他的臉。

    那居然是……

    我的眼里瞬間迸發(fā)出恨意,參須開始瘋長。

    那居然便是三百年前,惡狼化成人形時的模樣。

    今日,爾等受死吧。

    黑衣人一擁而上。

    我心口的靈珠乍然迸發(fā)出刺眼的強光,參須無限蔓延開來,仿佛金色鎖鏈一般,輕松卷住黑衣人,將他們甩出去很遠。

    沈之璋也不曾閑著,他手持銀槍,狠狠刺向黑衣人之首。

    那一刻,在混亂中,我仿佛看到了三百年前,小將軍刺向惡狼的瞬間。

    三百年前如此,三百年后,亦是如此。

    銀槍狠狠刺進了惡狼的心口,鮮血四濺。

    一切,該結(jié)束了!

    我怒喝一聲,參須越發(fā)的瘋長,在空中交纏,收緊,再收緊。

    黑衣人在我參須的禁錮之下,發(fā)出痛苦的嚎叫,他們掙扎,甚至是,互相殘殺。

    而我的參須卻越收越緊,越收越緊。

    終于,將他們徹底地粉碎,化成了黑煙。

    然,我的本體卻也逐漸變得透明。

    阿蘅!

    從空中跌落,我感受到了沈之璋懷抱的溫暖,還帶著血腥味。

    有新生的參須嫩嫩的,纏上了沈之璋的手腕,開出小小的白花。

    我好累了,想睡一會兒。

    9

    當我再次醒來,身邊躺著沈之璋,他睡顏沉靜,眼下是淡淡的青。

    我伸手,輕輕撥著他的睫毛,不論他是手持銀槍英勇殺敵的小將軍,還是安靜睡著的沈之璋,都叫我十分歡喜。

    下一秒,手腕被握住,我跌入了沈之璋幽深的眸子當中。

    娘子醒了

    我睡了多久

    不久,足足三日。

    我起身,看到床榻邊的畫。

    畫中,少女穿著緋色的衣裙,扒著藥柜,鬢角插了一枝山茶花。

    這是……

    沈之璋的指尖纏上我的發(fā)絲,忽地靠過來,下巴輕抵著我的肩。

    小時候夢到的仙子。

    祖父曾經(jīng)說過,等我什么時候能畫出仙子的眸色,便是緣分到了。

    他執(zhí)筆,輕點朱砂在畫中人的眼中。

    阿蘅,你知道嗎那日雨中你跟著我,眼睛比那漫天的星辰還要亮。

    10

    最近城中瘟疫剛過,死傷無數(shù),醫(yī)館里也是忙得不可開交。

    我連夜熬制參糖,能夠補氣避疫,累得差點兒一頭就栽進了那藥爐里。

    就在剎那,腰間橫過一雙有力的手臂,我被沈之璋卷入了他的懷中。

    忙完了

    沈之璋點頭,俯身過來,他將口中含著的參糖渡給了我,絲絲的甜,又混著淡淡的藥香,在我的唇齒間緩緩地漫開來。

    娘子且嘗嘗,這參糖是否缺了什么

    我認真地品了品,茫然:是什么當歸嗎

    沈之璋笑著,又靠過來。

    缺了為夫的相思,如今,便補了給你。

    窗外人聲鼎沸,而屋內(nèi),藥爐咕嘟咕嘟的,卻仍蓋不過我如擂鼓般的心跳。

    11

    深秋,當桂花香氣彌漫了整個院子的時候,我正在給參苗澆水。

    娘親!娘親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稚童邁著還不穩(wěn)的步伐,踉踉蹌蹌地朝我跑來,手里舉著一張泛黃的紙,邀功似的遞給我。

    我低頭一看。

    是一張年代頗有些久遠的當票,上有寫著長白山觀音參須,然,后面的金額卻是十兩白銀,而日期正是我與沈之璋相遇的那一日。

    原來……

    我頓時想去找沈之璋算賬,卻發(fā)現(xiàn)了最后的落款——

    吾妻阿蘅

    這一刻,我的心突然又軟了。

    娘親,這到底是什么呀

    我彎腰,將稚童抱入懷中,笑道:這個啊……是你爹爹對娘親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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