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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皇兄一紙賜婚書,惹來滿城風(fēng)雨。

    我與駙馬裴覲和離,探花郎休掉發(fā)妻。

    京中流言四起,說我色令智昏,為了個潘安才子,拋棄攜手五年的青梅竹馬。

    天地良心,色令智昏的明明是他裴覲。

    和離書到手,裴覲迫不及待離開了公主府,可不久又滿身塵土、神志不清地被抬了回來。

    醫(yī)官告訴我一個壞消息:裴覲失憶了。

    更壞的消息是,他的記憶停在了八歲。

    我們初遇的那一年。

    1.

    在我第五次拒絕了裴覲與我同床共枕的請求后,他用木槌在我窗戶上敲開了一個洞。

    哼哼唧唧的聲音,讓我誤以為是誰家的狗闖入了公主府。

    還是只會念經(jīng)的狗。

    木魚聲傳來,額角開始隱隱作痛。

    我耐著性子喚侍女:

    云香,去沒收了他的木魚,然后關(guān)回聽風(fēng)閣。

    話音剛落,窗戶從外裂成了兩半。

    裴覲一臉驚魂未定地垂下頭,看向自己推窗的那只手。

    趁我怔愣間,他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心緒,手腳并用就要爬進(jìn)來。

    姊姊,我不是故意……

    話沒說完,不出所料被窗框卡住。

    半個月過去,心智只有八歲的裴覲還是沒能學(xué)會熟練掌控這具已經(jīng)二十三歲的身體。

    性情倒是一直沒變,認(rèn)死理,不達(dá)目的不罷休。

    我捏捏眉心,命府中侍衛(wèi)把他解救出來。

    饒是如此,裴覲都沒舍得放下手里的木魚。

    一股無名火竄上來,我越過窗子就要奪他手里的東西。

    他動作笨拙,反應(yīng)倒快,一把將木魚藏在了身后。

    姊姊,獻(xiàn)兒真的知道錯了。

    我板住臉,恐嚇道:別再亂叫,否則本殿立刻把你送回護(hù)國寺。

    護(hù)衛(wèi)面面相覷,冷汗頻冒,生怕我真的下令。

    畢竟,裴覲雖然失了駙馬身份,他還是國朝戰(zhàn)功卓著的安遠(yuǎn)王。

    就算如今他心智宛若孩童,人高馬大的一個人,也不好貿(mào)然綁起來。

    然而不綁起來,就會像以往幾次一樣,押送失敗。

    正是因為預(yù)見了裴覲再次從護(hù)國寺偷跑出來的結(jié)局,我方才所言,只是說說而已。

    裴覲自然當(dāng)真了,急得眼眶通紅,渾然忘記自己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在我面前落過淚。

    獻(xiàn)兒不明白為何一覺醒來一切都變了,方丈走了,阿母和爹爹都死了,就連阿鯉都一下子長大了這么多,還無比討厭我。

    我頓住落在窗框上的手,冷硬的目光被他眼底垂落的那顆淚撼動。

    卻一時不知,該怎么告訴眼前這個前塵忘盡的裴覲,他口中喚的阿鯉,也已經(jīng)死了。

    2

    七歲那年,我在護(hù)國寺遇到了一個小和尚。

    光禿禿的圓頭,白膩膩的臉蛋,目若皎月,唇似桃綻。

    活像菩薩座下走出的金童。

    他站在月桂樹下,用僧袍接著紛揚而落的花瓣。

    風(fēng)一吹,身上的旃檀香甚至蓋過了木樨香,一瞬填滿我心房。

    我紅著臉,跑回母后身邊,指著花樹下的小和尚,說自己找到了如意郎君。

    陪著母后飲茶的安遠(yuǎn)王妃見此情形,灑了手中茶盞。

    那個時候的我年歲尚小,看不出這副作派是不愿把自己的兒子許配給皇家的意思。

    我與皇兄一胞雙生,母后誕下我們時傷了身子,再也無緣子嗣。

    偏偏父皇是個情種,發(fā)誓此生只母后一人。

    我便成了雙親膝下唯一的嬌嬌兒。

    我喜歡的,從來都志在必得。

    裴覲也不例外。

    就算他身負(fù)鼎祚將移,主其變者,裴氏之裔的讖語。

    就算他因此被迫遁入空門避禍。

    就算他后來總是對我不冷不熱,一口一個殿下請自重、殿下使不得。

    我還是一門心思撲了上去。

    我小字阿鯉,他禪房前養(yǎng)了滿池的錦鯉。

    我最愛吃桂花味的點心,護(hù)國寺呈上的素齋中總有一道是他親手做的桂花糕。

    這些怎么不算是他心向我的證明

    我就這么哄著自己追著裴覲,一追就是十多年。

    直到兩年前,裴覲凱旋而歸。

    一并帶回來的,還有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

    3

    他將那個女人藏在永安巷,一藏就是兩年。

    兩個月前,我才知曉那對母女的存在。

    云香將這個消息帶回來之后,我入了宮。

    皇兄,下旨吧。

    想通了

    嗯,追在裴覲身后這么多年,突然覺得沒什么意思了。

    裴覲出征前,他待我尚且算相敬如賓。

    裴覲凱旋后,我們才開始貌合神離。

    我嘗試過重新靠近他,但是失敗了。

    甚至在這之中,原來還有旁人的插足。

    我沒有理由繼續(xù)留著裴覲。

    他不自在,我亦惡心。

    原本一別兩寬,好聚好散。

    但他的坐騎驚雪顯然不這樣認(rèn)為。

    驚雪本是我的愛馬,也是我送裴覲的新婚賀禮。

    極通人性。

    當(dāng)日他拿著和離書走出公主府,剛騎上驚雪,便被一頭撅在了馬蹄下。

    如此失了這十四年間所有記憶。

    他忘記了我們是怎樣愛恨難容,怎樣相看兩厭,只記得我們的初遇。

    只記得我是他的阿鯉。

    算起來,我們初遇那兩年,他待我還不像之后那般克己復(fù)禮。

    他會精心照料禪房前的那池錦鯉。

    還會將寺里的桂花都收集起來,等我入寺尋他。

    我們一起救了一窩燕雀,相約年年春來相見。

    然而第三年,燕雀沒有飛回來。

    也是那一年,裴覲喪父,開始對我避如蛇蝎。

    4

    驟然要面對如此粘人的裴覲,我渾身不自在。

    偏偏他還不肯回護(hù)國寺,也住不慣一年前才重新修葺好的安遠(yuǎn)王府。

    就一直賴在我這里。

    整日除了敲魚念經(jīng),便是心心念念要為我做桂花糕。

    可惜府里的月桂樹已被砍盡,在我知曉他養(yǎng)了外室之后。

    更要命的是,他還將我幼時做過的那些傻事搬出來,整日對我耳提面命。

    阿鯉說過的,夜風(fēng)寒涼,要靠在一起睡才暖和。

    ……

    阿鯉,你現(xiàn)在走路為何不牽著我的手分明我現(xiàn)在比你高出那么多,可以更好地護(hù)著你。

    ……

    阿鯉,你以前最喜歡陪著我抄經(jīng),坐在旁邊敲木魚,為何現(xiàn)在這么討厭它

    我看著杵到眼前的木魚,額角又劇烈抽痛起來。

    十五歲那年,因父皇崩逝守了三年國孝的姑母終于出降。

    我高興得忘了懷,誤飲了給新人準(zhǔn)備的催情酒,漏夜闖入裴覲的禪房。

    獻(xiàn)之哥哥,幫幫我。

    裴覲默了片刻,盤腿坐在千佛塔前,拿出了常日誦經(jīng)用的木魚,敲了起來。

    禪音能祛濁,輔以靜心咒,不出半個時辰,殿下便能恢復(fù)無恙。

    ……

    我這邊欲火焚身,媚眼迷離。

    他那邊坐懷不亂,念誦梵音。

    蒲團上的人眼簾半垂,頗有幾分菩薩低眉的慈悲。

    迷情酒催動了我強壓下的旖旎心思,促使我將所謂禮教拋諸腦后。

    滿腦子只想著,一定要將這個高坐蓮花臺的佛子拉下神壇。

    我一腳踢飛他身前的木魚,整個人纏上去。

    千佛塔上的長明燈滅了大半。

    我看不清他的眉目,只低頭在他僧袍上胡亂摸索,尋找衣帶。

    頭頂傳來一聲輕嘆。

    一雙手環(huán)住我的腰,將我往懷里按去。

    阿鯉,你當(dāng)真想好了嗎

    我攥住他的衣襟,咬著唇頷首,熱淚順著微敞領(lǐng)口滴在他的胸膛。

    他渾身一顫,將我打橫抱起,繞過屏風(fēng),來到側(cè)室。

    窗欞洞開,半樹月桂開在其間。

    僧衫吹月,花下千年。

    旃檀香與木樨香纏綿了一整夜。

    5

    永安巷。

    那對母女棲居的房舍里,縈繞的也是這股香氣。

    旃檀香自半閉的門扉里飄出,而花香,來自滿園的月桂樹。

    孩聲響起,一口一個阿娘,喚得十分親昵。

    我屏住呼吸,再也邁不動步子。

    本來,我也有機會聽到這樣的聲音。

    聽有人繞在我的膝頭,喚我一聲阿娘。

    可是,我的女兒,才見天日,只活了一個時辰。

    她死在裴覲凱旋的前一個月。

    裴覲歸來,聽得這個消息,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只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早產(chǎn)本就難活命,不必強求,殿下身體無礙就好。

    活生生從我身上掉下的骨肉,換來的只是一句不必強求。

    如今這氣息,這一聲聲稚語呼喚,卻值得裴覲忍辱負(fù)重,百般強求。

    丹寇死死掐入掌心,才能勉強穩(wěn)住背脊和聲音,我佯裝淡然,肅聲下令:

    把這些樹全都砍光,再派人盯著里頭的人,有行蹤立刻報來。

    現(xiàn)在殺了這對母女何其容易,可稚子無辜。

    我也很清楚,這場荒唐鬧劇的禍?zhǔn)资桥嵊P。

    我可以接受他情有別鐘,甚至可以接受他同別人孕育子嗣,但是接受不了隱瞞和欺騙。

    兩年,七百多個日夜,他分明有無數(shù)機會同我坦白。

    只要他開誠布公告訴我一切,我不會再糾纏。

    可是他沒有。

    大抵是我的身份,還有我同他之間十?dāng)?shù)年的蹉跎,令他以最深的惡意來揣測我。

    時至今日,我倒像是奪人所愛的那一個。

    簽下和離書那日,裴覲匆匆出府,就是要來這里。

    那日是女孩的一周歲生辰。

    結(jié)果發(fā)生了意外,一連半月不見裴覲的人影。

    這個外室當(dāng)是有些擔(dān)心,托人打聽到了王府。

    裴覲糊涂著,王府侍從已經(jīng)被我逐步換成了自己的人。

    是以,消息最終傳到了我這里。

    但裴覲不可能永遠(yuǎn)想不起來。

    一如這對母女,不可能永遠(yuǎn)住在這處本是我送給裴覲的宅子里。

    6

    回到公主府,裴覲沒有像這些時日一樣,等在府門旁。

    我以為是他恢復(fù)了記憶,或者是他終于接受了我的冷漠和疏離。

    無論是哪一種,于我而言都是好事情。

    畢竟被背叛這筆賬,須得等他清醒過來之后,才算得清。

    然而穿過廊橋,中庭簾幕掩映下,分明傳來了不愉快的響動。

    雨秀看到我好似看到了救星,快步上前低聲稟報:

    殿下,不好了,探花郎今日不請自來,在府門口跟駙、安遠(yuǎn)王撞了個正著……

    雨秀欲言又止,似乎是在尋找措辭。

    但是里頭爭吵聲愈演愈烈,我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這些時日,我本就被裴覲剃頭挑子一頭熱的示好搞得筋疲力盡。

    加上今日去了永安巷。

    一時有些控制不住脾氣:立刻把裴覲關(guān)回王府,日后,不準(zhǔn)他再靠近公主府半步。

    話音剛落,裴覲面色鐵青,攥著拳頭朝我沖了過來。

    阿鯉,這個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男人,到底是誰!

    我閃避開他伸過來的手,看向輕搖折扇、踏入視野的玉面郎君。

    他是衛(wèi)直諒,我的未婚夫婿。

    衛(wèi)直諒穩(wěn)穩(wěn)接住我的目光,笑得溫潤:臣見過長公主殿下。

    裴覲呼吸一滯,絕世的臉皺成一幅攏著淡雨的水墨畫。

    分明獻(xiàn)之哥哥才是阿鯉的如意郎君。

    我深吸一口氣,糾正他:

    裴覲,這里沒有阿鯉,也沒有什么獻(xiàn)之哥哥,護(hù)國寺里的錦鯉池已經(jīng)被你填平,那棵月桂樹也早被雷劈死了。

    相互糾纏這十多年來,你我過得都不如意,所以現(xiàn)在,我不要你了。

    我抬指點點裴覲的胸口,觸手微硬,是一塊玉佩。

    那是他從戰(zhàn)場回來就一直放在心口的珍寶,看雕工,是他親手所作。

    只是他手藝欠佳,刻在上頭的名諱有些模糊,我從來沒有看清過。

    但橫看豎看只有一個字,憑輪廓判斷都能知道不是我褚懷瑜。

    我輕扯出一抹笑。

    你失去記憶之前,心里裝著的人,已經(jīng)不是我。

    裴覲錯愕間,侍從已經(jīng)趕來,作欲將他請出公主府。

    我無暇繼續(xù)費口舌,被云香扶著,入廳堂見已恭候多時的衛(wèi)直諒。

    剛?cè)胱晷愦掖姨と�,附耳道�?br />
    殿下,王爺在水榭哭了片刻后,將懷里玉佩扔入了湖中。

    我頷首,轉(zhuǎn)瞬將此事拋諸腦后。

    只為對面的人滿上一盞茶。

    聽說探花郎發(fā)妻被休棄后,曾數(shù)度尋死,如此,倒顯得本殿棒打鴛鴦,不若這婚事,就此作罷

    7

    衛(wèi)直諒的笑僵在唇邊,鄭重稽首:

    月娘一時難以接受現(xiàn)實,沖撞了殿下,臣回去一定盡快將此事解決。

    我掩袖飲茶,將譏諷藏入眼底。

    看來探花郎還真是鐵了心,要攀附我這個權(quán)貴。

    我是當(dāng)今圣上唯一的妹妹,也是先帝離世前親封的御國長公主。

    手握一萬鳳羽衛(wèi),八千食邑,有參議輔政之權(quán)。

    稍有心氣的朝臣,都對我敬而遠(yuǎn)之,生怕沾上一點,惹來無能非議。

    當(dāng)然,這之中不包括裴覲,還有地上跪著的人。

    裴覲背負(fù)竊國預(yù)言,最適合棲身在我的盛名之下,做個逍遙王爺。

    而衛(wèi)直諒,本就是靠女人,才爬到現(xiàn)在的位置。

    發(fā)妻母族一朝失勢,他便果斷棄之另謀出路。

    皇兄這紙賜婚書,不是為我謀幸福,更不是希求衛(wèi)直諒能有什么大建樹,他真正貪圖的,是衛(wèi)氏數(shù)百年積淀下來的私庫和背后勾連的一眾皇商。

    畢竟現(xiàn)在國庫因戰(zhàn)事之故,空虛已久,衛(wèi)氏這塊肥肉,實在誘人。

    三年前,西戎和北狄同時來犯,國軍節(jié)節(jié)敗退。

    就算皇兄親征也沒能遏制住頹勢。

    彼時我坐鎮(zhèn)朝中,剛有孕四個月,愁得夜不能寐。

    糧草再度告急的消息,由裴覲親手拿進(jìn)來。

    他單膝跪在榻邊,呈上軍報,手收回的時候恰好擦過我的小腹。

    裴覲一如既往,禪僧入定般開口:

    臣自請領(lǐng)兵出征救駕,還望殿下允準(zhǔn)。

    我臨視眼前連頭都沒有抬的人,情不自禁俯下身捧起他的臉。

    相識十二年,成婚兩年,他越來越不敢直視我。

    就連床笫間,他也喜歡將我翻過身去,或者用手覆住我的眼睛。

    像現(xiàn)在這樣喚:阿鯉。

    我挑挑眉,只笑不語。

    他眸中那層薄雪般的冷意化開,喉結(jié)滾動。

    我歇了逗他的心思,尋到他的手,將人牽起。

    撐開他緊攥的手掌,放在我微隆的胎腹。

    等你回來,她早都已經(jīng)會動了。

    你好好地,早些凱旋,我不想一個人生下她。

    裴覲聞言倏地抽回手,避重就輕將我摟入懷中。

    不若臣讓母親住來宮里,日常照顧殿下也更方便。

    當(dāng)時的我,還一心想要討好我那對我忌憚又防備的婆母,不疑有他應(yīng)下。

    卻沒想到,最后會因此失了我的孩子。

    8

    雨秀送走衛(wèi)直諒,云香馬不停蹄帶著消息進(jìn)來。

    殿下,水牢那邊說,王太妃的情況不太好。

    我倚住貴妃榻,闔眸飲下一口甕頭春。

    她還是不好好用膳嗎

    云香點頭又搖頭:不止如此,護(hù)衛(wèi)說她近來時哭時笑,言語無狀,模樣像極了……像極了宮里的寧妃娘娘。

    我驀地睜開眼。

    寧妃裴殷,是裴覲的胞妹。

    自小不愛紅裝愛武裝。

    外敵來犯那年,十五歲的她執(zhí)意跟隨二十歲的裴覲上了戰(zhàn)場。

    然而去時的巾幗女郎,歸來已成瘋婦。

    據(jù)說她是在追擊窮寇時中了埋伏,被敵軍擄去了半月,解救出來時衣不蔽體,一把殘刀不離手,見人就砍。

    皇兄感念其軍功,也為了彈壓那些污穢流言,當(dāng)即下令將其納入宮中,位列四妃之首。

    這兩年來,延醫(yī)問藥從未間斷。

    捫心自問,皇室不曾虧待過裴家。

    太祖朝裴氏從龍有功,獲封異姓王,子孫蔭祿從未因讖語受到剝削。

    裴覲十一歲那年,老王爺戰(zhàn)死沙場,父皇賜其配享太廟,親自扶棺入葬皇陵,子承父爵。

    裴覲十三歲那年,父皇臨終前金口定下了我與他的婚約。

    皇兄登基后,曾言與朝臣:裴家戮力皇室,忠悃可鑒。

    我也從未懷疑過裴覲和裴殷的許國之心。

    可正當(dāng)他們兄妹在前線為國朝搏命拼殺,他們的母親在宮墻里,親手喂給我一碗紅花。

    我豁出半條命娩下女兒那天,她趁亂回了安遠(yuǎn)王府,放了一把火。

    火光沖霄,連燒一日一夜。

    裴覲一直不知曉,婆母還活著。

    更不知曉,我將她救下后,又把她關(guān)入了父皇為我打造的水牢。

    我這樣做,是想求一個真相。

    王府被燒得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我只能寄希望于婆母,等她給我一個她不得不這么做的理由或苦衷。

    可是沒有,入水牢兩年來,婆母只對我說過一句話:

    我此生做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打開禪院的門,讓你與獻(xiàn)兒相見。

    兩年鈍刀子般的磋磨,婆母終于受不住了。

    我與裴覲這場孽緣,也該止步于這個再也沒有木樨香的秋天。

    9

    衛(wèi)直諒登門第三日,皇兄派人接我入宮。

    聽說裴覲在永安巷藏了個外室,那外室還有了他們的孩子。

    我把玩著手里的九龍杯,眼簾都沒抬:是個女兒,已經(jīng)兩歲。

    皇兄凝著我,片刻道:阿鯉,委屈你了。

    我擱下酒樽,搶過他面前的酒壺,悶下一口:

    皇兄打算怎么為我主持公道,是殺了那對母女泄憤還是昭告天下,裴覲是個薄情郎

    阿鯉想要皇兄如何

    殺了吧。

    什么

    我望定眼前的九五至尊,一字一句道:我要皇兄,賜死裴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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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兄目光一沉。

    阿鯉,皇兄固然什么都隨你,但任性也要有個限度。

    裴覲目無尊卑,背叛皇室,這樣的罪名,難道不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皇兄還是不松口:

    到底是十?dāng)?shù)年的情分,何必如此趕盡殺絕

    更何況,他于朝局上,助朕良多。

    他是國中肱骨,是不可折斷的左膀右臂,所以,就算皇兄早就知曉了他與那外室的事情,也還是選擇隱而不發(fā),硬生生等到我自己察覺

    皇兄面上神情倏忽變換,眸中冷意似箭鏃,朝我直逼而來。

    懷瑜,他改了稱呼,你在懷疑朕伙同裴覲騙你

    我眼眶一濕,無盡委屈上涌:不然呢皇兄方才那了然于胸的樣子,顯然早都把那對母女的情況摸了個底兒掉,這會子又來問臣妹作甚難道不是存心要在臣妹傷口上撒把鹽

    耳畔笑聲朗然落下,似是安撫,又似如釋重負(fù)。

    搞了半天,在這兒等著皇兄是吧真拿你沒辦法,那宅子是你自己送出去的,你是朕唯一的妹妹,你的東西如何處置皇兄不會置喙,又豈會刻意留心那宅子里住的是誰

    也就是現(xiàn)下你與裴覲已經(jīng)和離,朕疑惑你怎么突然轉(zhuǎn)了心性,這才想起派人查查他的底細(xì),誰知道果然被朕查出來問題,如此看來,裴覲實在不值得托付,那對母女跟著他,也得不了什么好下場。

    我抽噎兩聲,憤憤道:有我在,無論是裴覲,還是那對母女,再想過安生日子,也是不能夠了。

    皇兄抬過我的下頜,執(zhí)著帕子細(xì)細(xì)擦干凈我臉上的淚漬。

    笑盈眉宇,語露殺伐:

    只一句,莫鬧得動靜太大。

    10

    從宮里出來,我轉(zhuǎn)去了衛(wèi)府。

    衛(wèi)直諒猝不及防,我屏退府中諸人,在廳堂等了一盞茶的功夫,才見他從府外惶惶而入。

    不知殿下大駕,臣有失遠(yuǎn)迎。

    宮里的酒不如甕頭春烈,但猜測得到證實的滋味很不好受。

    我無心周旋,開門見山:月娘找著了嗎

    他周身一滯,冷汗簌簌如雨落下。

    殿下所言,臣不知到底何意……

    本殿與裴覲和離的實情,想必你已經(jīng)知曉。

    重蹈覆轍的事情本殿不會做,是故,與你成婚后,若再突然冒出來個庶子,本殿是斷斷容不得的。

    衛(wèi)直諒愕然抬頭。

    我撥弄指上丹寇,語氣聊賴:怎么一尸兩命換你一個錦繡前程,不虧吧

    跪在下首的人眼中迸出殺意,不過這殺意瞄準(zhǔn)的,是我。

    我挑眉,袖中素手伸出,指節(jié)輕勾,示意他膝行上前。

    兩廂湊近,我袖底漏出一個荷包,不偏不倚落在他掌心。

    捧著荷包的那雙手開始顫抖。

    我壓低聲音:你方才的眼神,若是放在御前,必死無疑,可若是落在本殿這里,還能有一線生機。

    衛(wèi)直諒攥緊荷包,再度抬起頭時已經(jīng)換了副神情:

    臣愿入公主裙下,只求公主能放月娘和我的孩子一馬。

    本殿要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忠心。

    直諒身無長物,唯有一顆衷心,全憑殿下驅(qū)使。

    策反衛(wèi)直諒一事,如此輕易。

    我心底卻沒有多少歡喜。

    車輦轔轔徐行,我闔眸靠坐在車壁,將這兩月橫生的枝節(jié)細(xì)細(xì)串聯(lián)起來。

    相較于皇兄口中虛無縹緲的安慰,曾經(jīng)的我對裴覲的信任,才是真正的山海無攔。

    自十七歲嫁給他,我林林總總送了他不少田宅和商鋪,全權(quán)交由裴家打理。

    常日他在外的下處、人情往來,我也不曾過問。

    他能將那對母女藏匿兩年之久才被我發(fā)現(xiàn)便是佐證。

    也正因如此,事態(tài)的發(fā)展才愈發(fā)詭異。

    兩月前,關(guān)于裴覲與那外室的流言突然在坊間傳開。

    不偏不倚,皇兄正好在此時提議我與裴覲和離、另嫁探花郎。

    前朝與后宅雙面沖擊,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

    也促使我應(yīng)下了婚事。

    這之后,沒來由的直覺促使著我尋到了衛(wèi)直諒休棄的發(fā)妻,那個叫月娘的姑娘。

    11

    月娘對我敵意深重,數(shù)度靠近皆不得,我便只能命人暗中照看她。

    也幸好我留了心,這才有機會救下了一心求死的她。

    原以為衛(wèi)直諒會將其拋諸腦后,然而自月娘消失,衛(wèi)直諒便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她。

    皇兄若只是為了充實國庫,羅織罪名收了衛(wèi)氏的財才是上上選。

    可是他繞了這么一大圈,為的卻是拆開我與裴覲,拉我進(jìn)入了一場波詭云譎的局。

    裴覲本就是一國列侯,加上這幾年立過軍功,他的心智回到孩童一事若暴露,牽涉甚廣。

    半個多月以來,連同皇兄在內(nèi)的眾人只當(dāng)裴覲因和離一事意志消沉,加上被馬驚到,身體抱恙,避府休養(yǎng)。

    衛(wèi)直諒不請自入公主府,與神志不清的裴覲正面交鋒。

    他必然看出了裴覲的異常。

    緊接著,皇兄召我入宮,試探我當(dāng)下對裴覲和那外室的態(tài)度。

    如此幾乎可以斷定,衛(wèi)直諒那日的突然到訪,是皇兄的授意。

    方才在衛(wèi)府,衛(wèi)直諒的反應(yīng)也告訴我他攀附權(quán)貴是假,在皇權(quán)覆壓下艱難求生才是真。

    裴覲的傷情,皇兄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一清二楚。

    他若真的想立刻置裴覲于死地,就會勉為其難應(yīng)下我今日賜死裴覲的提請。

    可今日入宮,他話里話外都在將我的怒火引向永安巷。

    那對母女,何以值得皇兄如此針對

    殿下,公主府到了。

    車簾掀開,先湊上來的是裴覲的臉。

    阿鯉!你終于回來了!

    ……

    我暫時歇了下輦的心思,闔眸壓著怒意道:鳳羽衛(wèi)何在!

    響起的卻只有江統(tǒng)領(lǐng)由遠(yuǎn)及近的聲音:卑職在!

    我擰眉,掀開車簾斥道:戍衛(wèi)王府的其他人呢

    江統(tǒng)領(lǐng)氣喘吁吁下馬,目光閃爍,支支吾吾道:

    王爺屈尊將屬下們迎入上廳飲茶,無人敢不遵從,結(jié)果沒想到茶里放了蒙汗藥,我們無一例外全都被放倒了……再醒來,王爺人已經(jīng)不在王府。

    罪魁禍?zhǔn)佐尤灰恍�,昂首承認(rèn):

    略施小計而已,你們攔不住我見阿鯉的。

    裴覲的洋洋自得只維持了一句話的時間。

    下一秒,他的胳膊已經(jīng)被架了起來。

    王爺,得罪了!

    現(xiàn)在輪到我粲然一笑。

    回去專心喝藥養(yǎng)傷,盡快恢復(fù)記憶,本殿這里還有許多舊賬等著同你算。

    迤迤然下輦,我略過又一次紅了眼眶的人,作欲踏入府門。

    妾參見長公主殿下!

    我循聲偏過頭,隔著簇?fù)矶系淖o(hù)衛(wèi),看向步步靠近的不速之客。

    12

    來者一長一幼,是一對母女。

    我們的身份想必殿下已經(jīng)猜到了。

    我原地站定,示意護(hù)衛(wèi)散開。

    本殿有意留你們多得幾日安生,你們倒是心急。

    妾在永安巷等了半月有余,但無人問津,妾與女兒的死活,已經(jīng)無人在意。

    我余光瞥過一頭霧水的裴覲:你等的人就在眼前,只是他暫時忘了你們這對母女的存在。

    妾等的人不是他。她繼續(xù)牽著身后的孩子往前走,妾一直等的人是你,長公主殿下。

    霜刀鏘然而起,就連挾制裴覲的兩名鳳羽衛(wèi)也加入其中,直逼形單影只的兩人。

    那女子眼中瞬時蓄滿了淚。

    她沒有停下腳步,甚至將女兒牽至身前,朝簇?fù)淼睦淦魍迫ァ?br />
    殿下,求您好好看她。

    寒光照亮那張稚嫩面龐。

    定睛的瞬間,我心神一震。

    八歲的裴覲藏不住秘密,脫口就是一句:

    這、這難道不是小時候的阿鯉!

    電光火石間,我鬼使神差邁開步子,朝孩子走去。

    云香、雨秀齊聲:殿下!

    我揚手制止所有人的動作,快步拉過那孩子,掀起蓋住她后頸的發(fā)。

    一枚朱砂痣,長在同皇兄身上一樣的位置。

    我腦中轟然嗡鳴,周遭喧囂如潮水般褪去。

    只有一聲阿鯉沖入耳廓,隨即我整個人被一股大力推開。

    那孩子臉色慘白跌入我懷里。

    我踉蹌幾步,艱難回過頭。

    正見裴覲背對著我,直直傾倒下去。

    隨即映入眼簾的是那女子沾滿血的驚悚笑顏。

    那人說讓我等,等一切塵埃落定,等我助他掃清一切障礙,就會接我們母女入宮過好日子。

    我就一直等,等你發(fā)現(xiàn)我們的存在,等你與裴覲離心,等一個殺你們的好時機,我生生等了七百八十六天,可是念兒的病加重了,我已經(jīng)等不起了……

    殺裴覲,殺你,沒有區(qū)別,我已經(jīng)看明白那人是打算棄了我們母女,橫豎都是活不成,死到臨頭還不如為念兒賭一把。

    幸好,我賭贏了,我一條賤命死不足惜,可昏在你懷里的孩子,你不但下不了殺手,還不得不救!

    話音剛落,她義無反顧撞上了眼前的刀。

    血柱從她的身體貫穿而出。

    及至此刻我才反應(yīng)過來,皇兄設(shè)下這場局,要圍剿的人不只是裴覲,還有我。

    我的皇兄,天底下僅剩的與我血脈相連的人,要殺我。

    13

    殿下,消息已經(jīng)封鎖,傳出去的只會是那女子意圖強闖公主府,以身撞劍而死,孩子受驚誘發(fā)心疾,不治而亡。

    我撥弄簡灶上溫著的甕頭春,確認(rèn)細(xì)節(jié):孩子的尸首

    殿下救濟的慈幼坊每隔幾日就會有病孩離世,尋一個年歲相仿的瞞天過海不是難事。

    我頷首,尋了一瓶酒氣最烈的,緩緩品著。

    他傷勢如何了

    云香愣了一瞬,對上我的目光,忙道:那女子力道不大,王爺身上的傷只是皮肉傷,只是人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沒有醒來。

    性命無憂便罷,這兩日尋個清凈時候,將人挪回王府。

    是——啊

    云香一臉的驚訝轉(zhuǎn)為遺憾。

    我睇著她,微瞇了眼:難不成要讓他一直待在這兒,毀了本殿十日后的婚宴

    然而我的擔(dān)憂或許是多余了,因為人挪回王府不久,醫(yī)官就帶回來了一個好消息。

    裴覲恢復(fù)記憶了。

    十月初十,上京城落下一場薄薄的初雪。

    暮色四合,衛(wèi)直諒行過奠雁禮,迎我出宮門,入公主府。

    等待同牢合巹的間隙,我坐在空無一人的喜房里,腦海中緩緩浮現(xiàn)出嫁給裴覲那天的情景。

    那日是五月十六,我十七歲的生辰。

    裴覲來得很遲,差點誤了吉時。

    后面的儀禮都進(jìn)行得匆忙無比。

    剛跨入府門便被他迎入青廬行了同牢合巹禮,喜宴還未過半他就已經(jīng)醉倒在了席間。

    畢竟自小生活在佛門清修地,他的量只有幾杯薄酒。

    話本里講的那些裝睡裝醉躲酒的橋段都沒有上演,裴覲這一覺扎扎實實睡到了月落參橫。

    我是被他吻醒的。

    伏在我身上的人酒氣全無,只有旃檀香溫吞地將我包裹。

    令我無端想起那個纏綿著木樨香的禪中夜。

    只是這次代替桂花落在身上的,是他的淚。

    當(dāng)時的我還揶揄他是不是被酒意奪了舍。

    卻不想嫁與裴覲這么多年來,他最失控的時候也就那一次。

    只有那一次,像個娶到心儀已久的姑娘而迫不及待的郎君。

    曾經(jīng)我不能理解他的克己復(fù)禮,也受不了他的沉默寡言。

    然而這些時日以來,那些縈繞在心頭的妒和怨,似乎都被念兒之母刺來的那一刀沖淡了些。

    那是揮面向我刺來的第一刀,卻不會是最后一刀。

    比如此刻,喜房外的喧鬧聲已經(jīng)被哀嚎聲和冷器刮擦聲取代。

    能躲過鳳羽衛(wèi)布控的突襲定然起自公主府內(nèi),人數(shù)當(dāng)不會很多。

    是以這場騷亂起得快,去得也快。

    庭院很快又恢復(fù)寂靜,甚至連往來的腳步聲都聽不到。

    我放下喜扇,手緩緩探入袍袖。

    喜房的門豁然被推開。

    竟是裴覲闖了進(jìn)來。

    他著了身紅袍,手中劍尖滴出一路的血。

    看清來人,我屏住呼吸,心神卻暗暗松懈,收回藏在袖里的刀。

    本殿大喜之日,王爺意欲何為

    嗜過血的旃檀香彌散,襯得他笑容邪性,語氣妖冶:

    殿下看不出來么我是來搶親的。

    14

    你殺了衛(wèi)直諒

    他扯過牽巾綢,擦拭劍上沾的血。

    這么關(guān)心他

    當(dāng)然,他是我夫君。

    裴覲嗤笑一聲,用劍撥開旁邊的喜扇,跨步坐在我身旁。

    合巹酒都沒喝,就算不得是夫妻。

    ……

    我往旁邊挪去,隔開彼此的距離。

    卻被他尋到胳膊一把扯到身前。

    同他爭執(zhí)半晌,最后反而越靠越近,我只能放棄掙扎,橫過胳膊阻擋他的氣息。

    裴覲,你被奪舍了

    是,他這次應(yīng)得干脆,以前被奪舍了。

    我一瞬不瞬凝著他,眉峰攢聚。

    他不遑多讓,追逐我的目光。

    往事不堪回首,殿下姑且這么認(rèn)為吧。

    那今日所為,還請王爺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衛(wèi)直諒不是良配。

    那也輪不到你來置喙,你不能動他。

    若我偏要動他呢

    裴覲,我們已經(jīng)和離了。

    他拄著劍的手開始顫抖,也松開了對我的禁錮。

    眼神交鋒良久,是他先招架不住,垂下頭自嘲一笑。

    如果我早些知曉,褚懷瑾連你也要殺,我絕對不會同意和離。

    如果我早些知曉,皇兄如此容不下我,我絕對不會同你成親。

    我起身走向明窗,背對著他,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裴殷是被哥哥設(shè)計,才落入敵軍之手,淪落到現(xiàn)在這樣的境地,對么

    而王太妃喂給我的那碗藥,也是在皇兄將神志不清的裴殷帶回來之后,想來,是我們的女兒的命保住了裴殷,換得你能從戰(zhàn)場上平安歸來。

    我鼓起勇氣回過頭,隔著葳蕤燭火,望見一雙紅似泣血的眼睛。

    裴覲終于開口,解釋曾經(jīng):

    我失去記憶那日,確實是要去永安坊,因為你我已然和離,她們母女便不能再住在那間屋舍里,但那也是我這兩年來,唯一一次主動前往。

    我之所以收留她們,是西征救駕那場戰(zhàn)役,我差點死在戰(zhàn)場上,幸蒙一個兵將以命相救,那個女子懷著身孕出現(xiàn)在帳前,說要尋自己的夫君,一番調(diào)查下來,發(fā)現(xiàn)她的夫君正是那個因我而死的兵將。

    是我害得她沒了夫君,讓她的孩子不待出生便沒了父親,我沒有理由坐視不理。

    其實,我有想過,萬一你發(fā)現(xiàn)她們的存在,會怎么看我,但讓我主動解釋,我難以啟齒,畢竟,害我命懸一線,是你兄長的手筆。

    只差一點,我如果看見了那孩子的容貌,一定會明白她的真實身份,也會徹底清楚褚懷瑾的圖謀。

    我身負(fù)讖語,被褚懷瑾忌憚無可厚非,可是阿鯉,我以為你于他而言,終歸是至親。

    皇兄在我心中,是至親,可是我在他心中,卻與裴覲沒什么區(qū)別,都是容不下的仇敵。

    所以……裴覲,我不恨你了。

    但也只是,不恨你了。

    你想復(fù)仇我不會攔你,但我們已不是同路人。

    裴覲急切追過來:阿鯉,你還是不信我

    我后退半步:長達(dá)數(shù)年的冷漠疏離,你對自己承受的所有只字不提,你讓我怎么釋懷怎么信你

    裴覲失笑,扔了劍,雙手撐墻,將我逼至暗影里。

    所以我們數(shù)十年的情誼,不值得你信任,衛(wèi)直諒受褚懷瑾的指使居心叵測,你卻鐵了心要上他的賊船

    15

    他貼得極近,身上又沾了血,襯得整個人禪性全無,殺意彌漫。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裴覲。

    我擔(dān)心他沖動之下會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來,還是透了幾分底。

    衛(wèi)直諒眼下孤木難支,只能上我這條船。

    你策反了他

    我頷首,他的妻兒都在我手里。

    燭火嗶剝生響,裴覲眸光亮了亮。

    那我也想重新登上你的船,需要獻(xiàn)上什么把柄

    我凝著他不似玩笑的神情。

    命。

    我重復(fù):我要你這條命。

    他利落回身,就要去尋劍。

    我忙制止道:我不是要你現(xiàn)在證明。

    裴覲回身:那是什么時候

    我未置可否,只問他:聽聞方丈要回來了

    他垂下鴉睫掩住眸中一閃而逝的情緒,頷首:是,就這兩日。

    五日后,十月十五,我會去護(hù)國寺上香,衛(wèi)直諒也會同行,屆時,我需要你尋個合適的時機,殺掉他。

    最后一句話聽完,他立時來了興致。

    喬裝一下

    隨你。

    反正無論如何,這樁刺殺最后都會追查到他這里。

    然后呢

    你不需要知道。

    他察覺出一絲不對勁,阿鯉……

    我強硬截斷他的疑惑,接著囑咐:鳳羽衛(wèi)那日也會同行,最后能不能活下來,看你自己的本事。

    他若有所思地上前,重新同我對上眼。

    那這就意味著,你還是要同他朝夕相對五天。

    話鋒一轉(zhuǎn),又被他繞回了現(xiàn)在,我有些疲于周旋。

    裴覲,衛(wèi)直諒與我,只是利益關(guān)系,他心中所愛不是我。

    他唇角翹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你同他之間是熙來利往,那我們現(xiàn)在這樣,算什么

    我與裴覲,和離書簽了,中間隔著一條人命和理不清的恩怨。

    如今卻同處一帳,抵足相談。

    這到底算什么

    我逼著自己不要深想,脫口道:

    算逢場作——

    沒說完的話,被他吞入腹中。

    根本不是吻,簡直是咬。

    裴覲氣息咻咻、義正言辭地糾正:

    算兩情相悅。

    一次不夠,他又襲了我一口。

    算破鏡重圓。

    被他箍在懷里,掙脫不開,我羞也不成,惱也不是。

    只能用言語刺他:

    裴獻(xiàn)之,算你不要臉!

    16

    成婚當(dāng)夜的意外被我半騙半哄地強壓過去。

    裴覲下手時留了情,與宴賓客中蒙汗藥沒能完全放倒的,都只受了手刀。

    倒是禁中派來的羽林軍死傷嚴(yán)重,一道殞命的還有本該用來同牢合巹的青廬帳。

    衛(wèi)直諒知曉內(nèi)情且心有別屬,自然不會執(zhí)著于這處。

    我們二人謊稱在房內(nèi)已經(jīng)完過禮,順利送走了諸人。

    沉寂下來,我同衛(wèi)直諒詳細(xì)說了護(hù)國寺的計劃。

    又命雨秀去聽風(fēng)閣收拾出幾件裴覲常穿的衣衫,散發(fā)給囚于水牢的死犯。

    三日后,云游在外十多年的方丈歸來,邀我入寺相見。

    五日后,十月十五,我的車駕到達(dá)護(hù)國寺不久。

    裴覲一身黑衣,蒙面如約而至。

    風(fēng)聲微變,我義無反顧擋在衛(wèi)直諒身前。

    殿下!

    劍風(fēng)一凜,近在咫尺的劍尖根本來不及收回,堪堪擦過我的手臂后,方向急轉(zhuǎn)。

    鳳羽衛(wèi)一擁而上,將蒙面人團團包圍,我與衛(wèi)直諒被簇?fù)碇剿吕锿巳ァ?br />
    刀劍相接,蒙面人寡不敵眾,卻有著極好的輕功。

    寺門沉沉闔上的前一瞬,蒙面人突出重圍,在逃離途中同我對上目光。

    那是極驚、極怒、極冷的一眼。

    就像山巔上,崩然而落的雪。

    皇兄聽聞我遇刺一事,又聯(lián)系到大婚當(dāng)日公主府內(nèi)的意外,勃然大怒,當(dāng)即下令徹查。

    不過三日,針對裴覲的海捕文書已經(jīng)傳遍海內(nèi)。

    帝王諭令,若尋得賊人蹤跡,不留活口,就地格殺。

    羽林軍劃了三撥,共派出了五千人馬,兵分四路從帝都出發(fā)。

    一個月過去,各路傳回的消息幾乎如出一轍,只尋得了衣著、身量同裴覲相像的人,但皆不是本尊。

    這一個月時間里,皇兄也沒閑著。

    他以補上新婚賀禮為由,下令為我翻修公主府。

    為引活水入府,水道大改,府中舊湖的水被抽干。

    裴覲丟在湖底的玉佩,就這樣到了我手里。

    玉沁了淤泥,鏨在雕刻過的痕跡里,日頭一晃,便清晰地顯出了一個字。

    ——熙。

    我忍下眼底上涌的熱意,將玉佩藏在襟里。

    放眼庭中,腦海中的謀劃愈發(fā)清晰。

    為了尋求分散羽林軍兵力的機會,我只能給皇兄一個徹底清算裴家的理由。

    所以,入護(hù)國寺那日,裴覲行刺的對象一定得是我。

    然而若將實情告訴裴覲,他定然不會配合。

    衛(wèi)直諒卻是他的眼中釘。

    如此,我便告訴他要刺殺的人是衛(wèi)直諒。

    順勢逼他為自保光明正大逃出都中,去搬救兵。

    翻修公主府為虛,打探水牢的所在才是實。

    水牢不在這處,甚至不在皇城之內(nèi),就算皇兄掘地三尺也是徒勞。

    不過,如此又分出一千羽林軍運石、督工。

    隨侍御駕的禁軍,現(xiàn)在只剩不到萬人之?dāng)?shù)。

    年節(jié)將至,寒意愈深,百獸蟄伏。

    最適合來場酣暢的冬狩。

    17

    前往獵場的途中,我接來寧妃,繞道去了一趟皇陵。

    她祭拜她的父王,我祭拜我的父皇。

    順便,從水牢中帶出了兩個人。

    王太妃和念兒。

    皇兄怎么也不會想到,水牢就建在父皇長眠的地宮里。

    回首來路,我恍然明白,或許父皇早在在世時,就預(yù)見到了我們兄妹之間必然會產(chǎn)生一場你死我活的較量。

    裴母被心結(jié)困了兩年,就算我不曾對她用過刑,只是限制了她的自由,但她的精神還是垮了。

    她已經(jīng)認(rèn)不得人,只絮絮叨叨念了一路。

    月娘的孩子出生了,常日抱給我看,那小娃娃煞是可愛,若是獻(xiàn)兒的孩子也長大了,一定比那孩子還可愛……

    獻(xiàn)兒的孩子……我的孫兒……

    孫兒的命是命,孩兒的命也是命……我沒有旁的選擇啊……

    ……

    皇兄膝下兩子皆早夭,唯一的公主新喪,皇兄無意上陣,往年獨占鰲頭的裴覲如今也成了在逃的階下囚。

    今年的冬狩成了宗室旁支的主場。

    冬月廿九,明日就是除夕。

    這日晨起,用過早膳,羽林軍護(hù)衛(wèi)皇親們分別去了圍獵場和鹿苑。

    還有一隊,是我的鳳羽衛(wèi),護(hù)送衛(wèi)直諒離開獵場,探望驟然臥病的母親。

    再去除留守禁內(nèi)的三千禁軍。

    整個行宮,共有兩千五百兵力,其中一千是我的鳳羽衛(wèi)。

    裴覲的蒙汗藥十分好用,輕而易舉放倒了殿中內(nèi)侍。

    行宮大殿里只剩小憩的皇兄。

    和他素未謀面的女兒。

    我在一門之隔的側(cè)殿里飲茶,沉聲聽著殿里的動靜。

    嘶吼和孩童的低泣聲斷續(xù)傳來,最終變得無聲無響。

    我看向一旁的寧妃。

    走吧,這場戲該結(jié)束了。

    剛踏出側(cè)殿的門,便見一襲明黃龍袍跌跌撞撞沖了出來。

    堪堪和寧妃四目迎上。

    滾開!你這個瘋子!

    寧妃靜默不動,鎮(zhèn)靜開口:你才是瘋子。

    褚懷瑾瞬目,看清寧妃身后的我。

    他踉蹌后退半步:來人!護(hù)駕!

    殿外扈從是帝王心腹,而我的鳳羽衛(wèi)亦是武功高強才配近身值守。

    兩相較量,自是無人應(yīng)他。

    18

    裴殷一把攥住他的衣襟,丟入殿中。

    褚懷瑾在金石地板上跌出數(shù)丈遠(yuǎn),就停在地上已經(jīng)氣絕的孩童旁邊。

    裴殷一字一句道:

    你唯一的血脈,剛剛已經(jīng)被你親手掐死了。

    褚懷瑾一瞬茫然。

    你胡說什么!

    你聽懂了的,只是不敢相信罷了。從你算計我入虎狼窩開始,我就已經(jīng)下定決心總有一天,將這份痛苦原封不動奉還給你。

    兩年非人般的日子,換你斷子絕孫,到底是我賺了。

    褚懷瑾終于明白過來,指著我切齒道:

    褚懷瑜!你居然伙同外人來算計你的皇兄!

    我以前從來不覺得,我的皇兄會比不過外人。

    然而連父皇都看得明白,你心胸狹隘,是個樗櫟庸材。

    褚懷瑾的狂吼自胸腔而出,帶著積年噬骨的怨怒:

    你少跟我提父皇!

    若不是他偏心,若不是裴覲鋒芒太盛,若不是你們逼迫,我何至于此!

    父皇嘔心瀝血教導(dǎo)你,裴覲拼上身家性命輔佐你,換來的只是你更深的忌憚和猜疑!

    那都是因為你,只要你在,父皇母后就永遠(yuǎn)只得看到你,你是他們捧在掌心的明珠,而我只是他們提起來就唉聲嘆氣的魚目!

    父皇甚至還特意為你留了一道遺詔!

    殿外刀劍相接聲斷續(xù)響起,后山密林風(fēng)聲微變。

    我推開后殿的門,裴殷拽著褚懷瑾一路來到祭天臺。

    鳳羽衛(wèi)嚴(yán)陣以待。

    正午的光灑在日晷上。

    兩年前的今日,我的女兒咽氣的時候,都還沒來及看一眼這世間如此燦烈的驕陽。

    我站在光芒最盛處,看著被壓跪在陰影里的手足。

    從前我覺得,我的就是皇兄的,我是明珠,那便用自己的光去照亮我那稍顯暗淡的同胞兄長。

    可現(xiàn)在我覺得光在人心,若是心光滅了,魚目就是魚目,永遠(yuǎn)變不成明珠。

    你我一母同胞,那個至高無上的位子,你坐得,我也坐得。

    山麓廢棄佛寺的僧鐘驟然敲響。

    方丈捧著一卷明黃色詔書自密林深處走來。

    褚懷瑾放聲大笑起來,眸中冷意森森,直直刺向我:

    阿鯉,朕的好妹妹,你謀略至此,當(dāng)真巾幗不讓須眉。

    但是,你察覺的太晚了,到底還是讓皇兄占了一點先機。

    這數(shù)年時間里,父皇留給你的一萬鳳羽衛(wèi),早都被我一點一點借調(diào)出來,坑殺了,現(xiàn)在忠心效力你的,恐怕只有你身邊這五百人,其他的,全都是我的羽林軍。

    懷瑜,今日你走不出去了。

    廝殺聲自殿前觀臺沖入,后山密林各處箭矢如雨射來。

    最先射出的那一箭,正中褚懷瑾心口。

    在他難以置信的注視中,第二支、第三支箭鏃緊追而至,刺穿了他的雙目。

    我凝著自他臉上滑下的兩道血流,踩著他沒來得及咽下的最后一口氣,淡聲回應(yīng):

    走不出去的人,不是我。

    話音剛落,裴殷一刀砍下了他的頭,轉(zhuǎn)瞬投入混戰(zhàn)中。

    江統(tǒng)領(lǐng)殺到我身旁,拱手一禮,振奮道:殿下,幸虧您有先見之明,命駙馬帶著那三百剛回歸的鳳羽衛(wèi)離開,只留了沒有被借調(diào)過的五百人,要不打起來,還真分不清哪些是自己人。不過——

    江統(tǒng)領(lǐng)放眼周遭,王爺真的會回來嗎

    又一波突圍發(fā)起,我的聲音淹沒在穿梭如雨的破空聲里。

    他已經(jīng)回來了。

    江統(tǒng)領(lǐng)顯然沒聽清,一壁擋下臺下?lián)]來的一刀,一壁催促我:殿下!此處太危險了,卑職護(hù)送您……

    有人從后定住了我的腳步。

    阿鯉!

    我回頭,他抬眼,視線沖破噴濺而出的血,跨越經(jīng)年的風(fēng)。

    猝不及防相接。

    19

    裴覲平復(fù)著氣息,抽刀踩過逆賊尸首,拾級而上。

    五百府兵對抗數(shù)千禁軍,殿下未免太過兒戲了些!

    我轉(zhuǎn)身站定,目光掠過四面山巔閃現(xiàn)的連綿如云的僧袍。

    這不是還有王爺?shù)纳鋯?br />
    八歲至十一歲,裴覲未曾見過父王。

    時隔三年再見到的,卻是至親冰冷的尸身。

    西戎大漠至玉門關(guān),赤地綿延千萬里,最后一場反敗為勝的戮戰(zhàn)后,尸山血海上矗立起二百二十二座佛寺,一萬五千徒眾。

    這是裴父留給兒子的最后一點退路。

    而裴覲這個人,是父皇留給我的退路。

    收回視線,裴覲已經(jīng)來至我身前。

    旃檀香鋪天蓋地,驅(qū)散我心中僅剩的那點惴惴不安。

    ‘鼎祚將移,主其變者,裴氏之裔’,旁人畏懼至極的讖語,本殿偏要試試,若其成為現(xiàn)實,這天下可真會換了名姓

    裴覲被氣笑了,避開我的直視深吸一口氣,好半晌才開口:

    殿下是從何時開始,重新對我萌生信任的

    我從來不曾疑過你。

    那殿下又是如何確定,今日我會出現(xiàn)

    我壓住唇角,思緒和聲音一道隨著他的問話飄遠(yuǎn):

    翻修公主府的時候,我拿到了你失憶時賭氣扔在湖里的玉佩。

    看清上面刻著的‘熙’字后,我便篤定,今日你一定會來。

    熙之一字,音同靈犀與木樨,主光明溫暖意。

    是當(dāng)年裴覲為我腹中孩子定下的乳名。

    彼時我們還分屬不同陣營,他以為我會在新皇的庇護(hù)下無憂一生。

    他這個人,還有我們的孩子,只會是我燦爛人生中短暫劃過的流星。

    裴覲分明比我更早知曉結(jié)局,卻還是一筆一劃,刻下了為人父的愧怍與思念。

    那種境地下,他自保尚且艱難,遑論追情逐愛。

    可就算被害得家破人亡,他也沒有想過報復(fù)我。

    僅有的一點留戀,也怕我瞧見,便一直藏在心口,時時懺悔,日日懷緬。

    鏘啷一聲,面前人扔了手中染血的刀。

    破風(fēng)的擁抱將我裹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哽咽聲拱著我那顆沉寂已久的心。

    我仰頭逼回淚意,輕拂他顫抖得不成樣子的背脊。

    裴獻(xiàn)之,驚雪不但踢傷了你的腦子,還踢壞了你的淚穴

    他雙臂鉗緊,斷了線的淚花纏入我飛揚在風(fēng)中的鬢發(fā)里。

    阿鯉,走向你的這條路實在太長、太難、太遠(yuǎn)。

    好在……過盡千帆,得償所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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