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這一生有兩次重大轉(zhuǎn)折。
第一次隨父入京,成了孤兒,被叔父一家昧下財產(chǎn)后賣入私娼館。
第二次為父報仇,壞了幫派大計,掌使失蹤,自己淪為昔日好友用藥物牽制的傀儡。
彌留之際,我掰著手指計算終期,終于在生辰這天引來崔菽為恩師復(fù)仇。
可他不知這一場存亡之戰(zhàn),我們皆是紋枰中的棋子。
1
遇見崔菽那年,我十四歲。
那是我第一次出任務(wù)。
子丑坊,兩兄弟。
他們搶走爺娘留給我的木笄,把我堵在巷子里。
巷子地處偏僻,鮮少有人經(jīng)過。我正要出手時崔菽從墻上跳下,誤以為他們欲對我圖謀不軌。
他聲稱自己是甲縣的捕快,三兩句唬得他們一愣一愣的。
他好像不記得自己腳下踩的是草鞋,身上穿的是葛布短褐,在兄弟倆看不到的背面打著幾塊補丁。
可崔菽氣焰囂張,竟真把他們嚇走了。
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不是初到京都,未經(jīng)世故的懵懂孩童,下意識認(rèn)定崔菽和他們是一伙的。
直到崔菽撿起被那兩兄弟掰斷后,丟在地上的木笄并懊悔地對我說:若我動作再麻利些,就能毫發(fā)無損地?fù)尰貋砹�,明日練武我定會多加用心�?br />
我破涕為笑,卻仍佯裝著疑惑,眼眶通紅地看著他。
崔菽耐心向我解釋。
他從前是南曲里一名走街串巷的燈草客,如今由恩師引薦在西郊軍營里歷練,保不齊將來真能當(dāng)上捕快。
我哽咽著告訴他:我被叔父賣到私娼館,好不容易逃出來卻遇上扒手,他們逼我退進(jìn)巷子想欺負(fù)我。
崔菽見我衣裳襤褸,露出肌膚的地方布滿傷痕,又正好處于子丑坊,竟也沒起疑,脫下自己的外衫給我披上。
明明是個熱心腸,卻道:酷暑難耐,熱得人直冒汗。
那時是九月末,戌初。
2
我對崔菽說過許多謊言,唯獨木笄一事如數(shù)告知。
那是由我阿娘設(shè)計,阿爺用上榫卯工藝制作而成的木笄,如今成了二人遺物,價值不高卻意義非凡。
木笄被毀,首身分離,正如同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我,命途多舛。
那時,我是真的難過。
崔菽毛遂自薦,舉手發(fā)誓,定會讓我在十五歲生辰簪上木笄。
你會榫卯工藝
不會,可我有個朋友她會修復(fù)首飾。
我赧然一笑:我沒有銀錢。
崔菽掂了掂并不豐厚的荷包,讓我在王家面館等他。
說是面館也不盡然。一丈寬的門面,里頭擺滿各類器皿、蔬菜,只得支起天幕在巷子里擺上兩套桌椅供客人堂食。
崔菽趕回面館時肚子餓得直響,可他再沒銅錢點上一碗最便宜的清湯馎饦。
我將面前泡發(fā)了的羊肉湯餅推給他:我吃不慣芫荽。
十五歲生辰那天我沒有拿回木笄,如今十年已過,正值我二十五歲生辰。
我盼他來,又怕他來。
從今日起,再沒有人為我細(xì)細(xì)挑去湯餅里的芫荽。
3
暮鼓響至后程,崔菽推門而入,神情落寞且惆悵,他說:你甚少打扮得如此亮堂。
我起身上前,雙手像往常一樣要搭上他的肩膀:今日大喜,自該好好打扮。我還以為你不來了,怎么不叫醒我
崔菽側(cè)身躲開,那眸中分明帶著厭惡,避著我遠(yuǎn)遠(yuǎn)的坐到一旁。
我疑惑著坐到一旁,瞪著看他。
他打開桌上的食籃,從中端出一碗湯餅。
湯餅吸足湯汁,霸道地占著斗笠碗,煎雞子和幾縷芫荽軟趴趴的掛在凸起的湯餅上頭。
本想著從王叔那拿上湯餅就直接過來,可是小尤那邊出了點狀況,耽擱了。
我手一抖:崔郎忘了我不吃芫荽。
崔菽果然無視我遞過的筷子,煞有介事地問我:我們相識多久了
十年五個月零七天。
這些年我待你如何
自是極好的。
那你為何殺了恩師和小尤
挑著芫荽的手一頓,我放下筷子,從容與他對視。
崔菽從懷中掏出帕子,亮出三根長約兩寸的銀針,一根生銹,一根銀亮,一根帶著血氣。
五年前,恩師……從卯寅宮回京城復(fù)命卻路遇山匪,曝尸荒野。仵作驗出死因是失血過多,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死因。
他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道:后頸風(fēng)府穴的一枚銀針。
4
大約是六年前,當(dāng)今皇帝憑一句辰巳宮險隘,不能納百官為由,大興土木,擴建午未宮,后改名卯寅宮。
負(fù)責(zé)設(shè)計建造的正是前工部尚書,也是他的恩師劉德一。
一年時間,也就是五年前,卯寅宮基本完工,劉德一奉旨回京。
皇帝為彰顯對卯寅宮的重視程度,委派金吾衛(wèi)到京郊三十里處遠(yuǎn)迎。
當(dāng)時,崔菽在劉德一的引薦下,已成為金吾衛(wèi)右街史。
半山腰上的禮儀仗隊前,他身披金甲,銅具掩面,望向山谷緩緩駛來的車隊,與有榮焉。
只是后來,他們遇到了我。
不過半山之間百米的落差,他與恩師天人永隔。
目標(biāo)是劉德一,我們得手便退。
見他帶兵追來,一聲哨令,幫眾散歸各處。四面八方,絕不同路。
雖有發(fā)狠的沿著陡坡直沖下來,也有暗處的射手相助。
馬仰人翻,亂作一團(tuán),肩上護(hù)臂被人剝落暫且顧不上,又怎知帶隊之人是何等模樣。
直到,在刑部大牢看見形銷骨立的崔菽,我方知事情全貌。
事發(fā)后,圣上盛怒下令徹查。
除卻崔菽那支潰散的隊伍西派充軍,其余金吾衛(wèi)沿途清剿各邪惡勢力,只有一個叫雙椒魚頭幫的僅聞其名,不見其蹤。
坊間傳聞,其勢力以朝廷大臣之命脅迫皇帝,歸還擴建午未宮強征的土地。
5
崔菽一心報仇,冒著殺頭的風(fēng)險也要留在京都,當(dāng)一名不入流的孬蟻。
只因孬蟻脊?fàn),三教九流無一不包,交錯生長的枝丫能伸到官府伸不到的地方。
他們追著雙椒魚頭幫不放,幫主很是困擾。
崔菽真心對我,視我為至交知己,我卻一再傷害他周遭親近的的人,如今也要輪到他了。
可我補償過他的。
我與他恩師之女劉令妤結(jié)手帕交,一同為劉德一點燃長明燈。
我為他指明方向,給他手刃仇人的機會。
京都東郊的亂葬崗,野草萋萋,崔菽把仇人雙臂捆住,對著越州的方向吊了三天三夜,劃了十?dāng)?shù)道傷口,最后一刀斬頭。
粘膩而猩紅的血液順著深淺不一的小坑流經(jīng)石碑滲入地下。
月光傾灑,樹干上的繩索輕輕晃悠,只我迷了眼,仿佛上頭還掛著一個人,晃啊晃。
是我低估了他,也不知仇人哪里疏忽,這些年他仍在查找真相。
看著幾枚銀針,我仿佛茅塞頓開:倒是我忘了,璟娘本家在越州,那邊有撿骨葬的習(xí)俗……
他打斷我,拿起那根生銹的銀針,徒手?jǐn)Q斷:是我報錯了仇,恩師在提點我。這枚銀針比骸骨更早出土。兇手定料想不到,封棺蓋土的真相還有翻土而出的一天。
接著,他又拿出另一枚銀針:顱骨、銀針,這讓我想起十年前一樁案子。子丑坊,兩兄弟。
或許當(dāng)時兇手手法拙劣,銀針是死后入腦�?扇绱讼嘟膬蓚案子,讓我不得不多思,只是年深日久,一時手足無措。
可就剛剛,從小尤后頸……我親手拔出了這根。
他握住我的手,珍而重之的把帕子放到我的手心,視線處所,是我的右肩。
6
程小尤家里做布匹生意,是崔菽任右街史時,麾下的一員將士。年紀(jì)最小,最常跟在他身邊。
一年前,因違反軍令,回到京都。因無顏歸家,在京都外郭租了個宅子。
得閑時,常到酒肆吃酒。若是崔菽不來催趕,一坐便是一天,再不見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
我仍記得,在酒肆開張那天,他抱著酒壇向我討酒吃的樣子。
堆滿大小酒壇的庫房里,他抱著一壇杏花釀,單手覆在壇口的之上,戲謔道:蘿娘,我?guī)湍惆崃藘绍嚲�,這最后一壇,歸我罷。
因幼時經(jīng)歷,我誓將有來有往的處世之道貫徹到底,于是我說:不過一壇杏花釀,如何抵得過郎君搬運酒壇之恩情,理當(dāng)擺上一桌席面,再請郎君坐上位方足以報答。
程小尤爽朗大笑,直言我上道。
大抵是年紀(jì)相仿的緣故,程小尤一向與我親近。
每每下值便到酒肆值班,三伏酷暑,數(shù)九隆冬,細(xì)較之下,竟比崔菽還勤快些。
程小尤腦子靈光,常琢磨些稀奇想法。
有一回,他說:蘿娘,你一小娘子做賣酒營生,進(jìn)出的客人多且雜,不如多給阿兄幾壇好酒,阿兄罩著你。
我深以為然,次日聘來一五大三粗的伙計。
常言道,無功不受祿。程小尤熱情過甚,那些旖旎情愫,我飽經(jīng)世故,如何看不出。
他反倒越挫越勇。京都的小娘子們時興的羅裙、胭脂,總變著法子要我收下。
啊喲,忘帶錢袋出門。唉……這海棠紅的胭脂襯你,收下抵酒錢。
蘿娘,同你這般年紀(jì)的小娘子都用玉紗做羅裙,光一照有玉石般的光澤。我阿娘給你帶了一匹,她要你好好捯飭,莫要整日穿著麻衣布衫。她奉行的生意經(jīng)便是,掌柜亮堂,生意也亮堂。
直到今天,我才穿上玉紗羅裙去看他。
春寒料峭,他正要為我披上大氅,幽幽燭光映來,玉紗是跟玉似的清透,右肩上的勒傷清晰可見。
他頓時怔住,不可置信地望向我。
我按住他的手,說道:我不喜歡海棠。
…………
崔菽啞然失笑:不喜歡海棠這就是你作惡的理由
我笑了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末了,崔菽又問我許多問題。
問我,巷子里的兩兄弟是不是我殺的
問我,五年前他的兄弟、恩師是不是死于雙椒魚頭幫的泥鰍
問我,究竟是杜松蘿還是泥鰍
最后還問我,今天,真過生辰嗎
我笑著對上他蓄勢待發(fā)又隱含不舍的眼眸,說道:生辰是今天,其他當(dāng)然也是。
7
我叫杜松蘿,出生在千佛節(jié)前兩日,阿耶曾說我是有福之人。
可我出生失侍,八歲失怙,九歲輾轉(zhuǎn)叔伯家。十歲逢天災(zāi),因多吃了半碗飯,被叔父賣到私娼館。
叔父勸慰我說:丙縣境內(nèi),有易子而食的跡象。你在私娼館好吃好喝、有人伺候,不知道比他們強多少,何必跟叔父去過苦日子。
說完,他猛地抽回袍子,從龜奴手里接過錢袋,喜滋滋地走了。
猝不及防間,我被他拽個趔趄。剛抬起頭,龜奴已關(guān)上大門,透過門縫,我只看到叔父轉(zhuǎn)身甩起的衣角是織錦緞的。
鴇母站起身拍拍手,捏著嗓子喊道:好了,姑娘們,該梳洗歇息了。從明兒起,要學(xué)的還多著呢。
那時候,我已滿十歲,不是懵懂無知的孩童,深知私娼館是怎樣的虎穴狼窩。
那時候,我想著,尋常人家且不止一個出口,何況這三進(jìn)院的私娼館。
趁著龜奴拉拽的瞬間,我借勢推倒他,奪路而逃。
身后傳來鴇母氣急敗壞的聲音:你們這群廢物!干吃飯的一個小丫頭都看不住,還不快追。
再后來是嘈雜的叫喊聲、奔跑聲、呵斥聲,許是其他人得了我做樣子,爭先逃跑。
我跑進(jìn)后院。
一縷夕陽順著門縫擠進(jìn)來,與之一道的是鮮活的叫賣聲。
包子,新鮮出爐的包子。
賣魚嘞,二尺長的鯰魚……
門閂未上,我欣然上前。
可門板未動,叫賣聲也戛然而止。
透過窄窄的縫隙,我看到一把生銹的大鎖,一條荒涼的小巷。
后來我跑進(jìn)柴房,蜷縮著躲在柴垛旁,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
明面上,官府禁止人口買賣,他們做違法之事怎會不留后手。
鴇母站在柴房外,捻著帕子按了按鼻翼,不顧我跪地求饒,指使龜奴將我打了一頓。又捆起來,吊在高高的海棠樹上。
還以為多大能耐,沒點新意。都愛往后院跑,最后躲進(jìn)柴房。既然喜歡這,就多待幾天。
館里不養(yǎng)廢物,想活著就拿出點狠勁。想死就痛快兒點,賤命一條,無人在意。
對著院中抓回來的姑娘們,她指著吊著的我:要是想逃,瞪大你們的眼睛都看清楚了。
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反手甩來一巴掌,我整個身子,轉(zhuǎn)起了圈。
夜幕降臨,有伎子在唱: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我晃啊晃,低聲和歌: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倘若我生來只是蜉蝣,生于夏秋之交,寄予朝暮,不問歸宿。
偏生我是人,讀過兩年書,更偏信疾風(fēng)勁草的可貴之處。
我晃啊晃,爭取晃得高一點,或許能銜到枝頭的海棠果。
那海棠果酸澀苦口,也是充饑的手段。
斑駁的影子映到柴房,黑魆魆的,伴著隱隱傳出的抽泣聲,形同鬼魅降臨。
8
兩日后,柴房空了。
鴇母捏著我被勒出血印的手臂皺了眉,憂心捆傷了賣相不好,解開繩子把我關(guān)進(jìn)去。
有個小娘子臨走前與我說:認(rèn)命吧,活著才有萬種可能。
可她不知,我名喚松蘿。
松蘿生于川谷松樹之上,非純凈無塵處不長。
然我到底是肉體凡胎,并非草木,五臟廟還需水米供奉。
每次醒來,總感到肚子有團(tuán)火在燒。隨著每次呼吸燎過身上的每一寸,所到之處氣力盡失。
許是深秋早晚露重,腦袋也燒了起來。夜深人靜時,映著月光,樹上平白出現(xiàn)鬼影。
那影身輕輕一躍,飛到柴房前,丟進(jìn)來幾枚海棠果。
此時夜深人靜,便是嫖客也歇下了。
我求他救我。
他嗤笑一聲:救你你可知我是誰
我說:若能救我脫離此地,魑魅魍魎、山川精怪也罷。
那小娘子的話有幾分道理,活著才有萬種可能。
可于我而言,離開此地,才是活著。
那人卻說:鴇母留下你的命,是指望為她你賣身賺錢。我給你果子,是看你晃了一夜哄爺開心的份上,這戲可不夠算籌。
我如夢初醒。
《左轉(zhuǎn)》有云:禮下于人,必有所求。
9
夜幕再次降臨,門外有龜奴嘻笑打鬧,經(jīng)過柴房時,有人押攤,賭我什么時候求饒。
這個夠犟,我看再有一天。
一天我看她熬不過今晚。
五百錢
老子出一兩。
吐掉果核,我狂拍門板,扯著嗓子喊我錯了,求他們放我出去。
一個哈哈大笑,嚷嚷著掏錢。
另一個不忿,踹上門板,嘴里罵罵咧咧的:跟老子作對,看我不打死你。
當(dāng)啷一聲,鎖鏈落地。
我一頭沖出去,正好撞上盛怒的龜奴。
他哎呦一聲,立馬反應(yīng)過來,一把揪起我:沒人要小畜生,你能跑到哪去,老子一只手都能捏死你。
另一個在一旁拱火:有膽子跟你劉老二作對,弄死算了,回頭跟嬤嬤說性子烈,自戕了。
劉老二聞言怒氣更盛,呼吸漸粗,反過來按住我的頭,雙目緊盯著白墻。
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腦袋撞上墻面之前,我一腳蹬上白墻,拉著劉老二墊背重重向后一倒。
他磕到地上的石子,一時昏了過去。
我掙扎著起身,抽出一根柴火,那嚷嚷著要弄死我的龜奴終于反應(yīng)過來,嘴里喊著殺人了,一邊往外逃。
此時前堂燈火輝煌,笙歌鼎沸,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
哪能讓他逃走,可三天少進(jìn)食,體力不支,我倒在地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往外逃,眼睜睜地看著必死的歸宿,眼睜睜看著他飛了起來……
飛
是那個鬼影啊。
他長身玉立,月光之下,向我伸出了手。
10
私娼館的經(jīng)歷教會我一個道理:對別人有用才是人最大的價值。
當(dāng)時年幼,不知私娼館外還有怎樣的龍?zhí)痘⒀�。只知即便時逢太平年,十歲的小娘子生存尚且艱難,又能發(fā)揮出什么價值呢
但我篤定,一個在荒年間有閑情雅致,花一晚上時間觀看他人晃悠求生的人,有生存的倚仗。
于是,在后門那條荒涼的小巷里,我對他說:帶我走,我可以為你做事,我會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他捏捏我的臉,笑了,只說還不夠。
我身上一文錢也沒有,路都不認(rèn)識,鬼使神差地跟在他后頭。
靠著前方時不時出現(xiàn)的餅子或水,停停走走地跟了兩天,直到跟著他進(jìn)了一個寨子。
我聞到熟悉的煙火氣,緊繃的心弦一下子松開,倒在一個破屋前。
…………
夜幕低垂,阿薺端來一碗菜粥,待我接過,她比劃著表達(dá):謝謝,要一起去山上看曇花開嗎
初到寨子,我因高燒倒在阿薺屋前,昏睡了一天一夜,是她一直在照顧我。
她略年長于我,小時候受了打擊,不會說話。
我醒來時,她懷里護(hù)著一個眼神呆滯的娘子,在屋外手忙腳亂的與幾個比她略大的小子辯駁,委屈至極。
阿薺說,那娘子是她阿娘。
當(dāng)中的小子個頭最高,名喚虎子。身著打滿補丁的粗布短打,氣焰囂張,說到最后甚至揚起了拳頭。
我們幾個好好的在河里撈魚,她莫名其妙沖過來拉拽,力氣大的很,連帶岸邊的柴火都掉進(jìn)水里,因此耽誤了清風(fēng)居的單子。這個月,小爺飯都吃不起了,這事怎么算
不知怎么,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棵海棠樹,我強撐著身子走到屋外,在拳頭落下之前將她們護(hù)在身后。
最后,是鄰居跛腳的孫大爺出來解圍。
大爺模樣丑陋,全是燒傷的痕跡。
11
我搖搖頭,舉起粥碗:應(yīng)當(dāng)是我謝謝你。
吃盡菜粥,我拉她走屋外,指著遠(yuǎn)處的山頭:去山上,帶著蘭姨。
疏星淡月,露草流螢。
就著朗月,阿薺手指翻飛,很快編好花環(huán),擺擺手示意我低下頭。
低頭瞬間,衣襟被人拽住,我偏頭看去,蘭姨正眼巴巴的看著花環(huán)。
我接過花環(huán),也擺擺手示意她低下頭。
阿薺原名隋景春,她年幼時,家中開藥材鋪,父母具是遠(yuǎn)近聞名的好人。
藥材不貴。吃不起昂貴的,蘭姨看了藥方會尋來同等藥力的平價藥材替換,若實在困難也可賒賬。
開門攬客便是做生意,生意不是這么做的,壞人買賣同殺人父母。
很快遭來同行嫉恨,設(shè)了人命局,蘭姨因此入獄。
名聲黑白只在一夕之間,受過恩惠的客家受人鼓動,沖進(jìn)鋪子要拿個說法。
吃了你家的藥,我能活到今天只是毒力尚未發(fā)作,人家大夫好好開的藥方你們偏要拿大竄改,再吃下去,怕明日死的便是我。賠錢,賠錢……
人群騷亂,藥材翻飛。隋父為護(hù)著鋪子、護(hù)著阿薺被人失手打死。
后來,案子翻了,百姓聽聞蘭姨在獄中,各種刑法都遭了一遍,仍不認(rèn)罪,又反過來夸她氣節(jié)高佳。
蘭姨拖著殘缺的身軀走過青石板路,走過上了封條的鋪子,最后在河邊找到被人按入水中的阿薺。
她趕走群童,抱著雙眸迷惘的阿薺,絕望地哭,哭著哭著氣竭昏迷,醒來后便瘋了。
阿薺明明過得不如意,卻在得知我的遭遇后,心疼地抱住我,一下一下地輕拍后背,用那個只能發(fā)出幾個音節(jié)的嗓子哼哼安撫。
月色漸明,蘭姨忍不住靠在阿薺的肩上睡著。
阿薺摸了摸她的頭,向我比劃著: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希望我可以替她照顧阿娘。
寧靜的夜,熟悉的虛空,惆悵著,惆悵著。
我握住她的手,鄭重地點頭。
我們最終沒有等來曇花開。
12
阿薺有家學(xué)的本事,對藥材頗為熟稔,只一服,我便霍然而愈。
我無處可去,索性留在寨子。
孤峰寨子隸屬戌縣,規(guī)模不大,只有幾戶人家。
因都住滿人,阿薺分了一半床給我。
我曾向阿薺打聽那個身影。
她一臉歉意地?fù)u搖頭,拿過隔壁瞎眼大嬸送來的破洞下裳,細(xì)細(xì)縫補。
每當(dāng)這時,我便帶著蘭姨到院中翻曬藥材。
蘭姨不發(fā)病時,仿若一個乖巧的孩童,常將藥材片片塊塊擺列整齊。
一、二……五、六、七,一、二……
借住阿薺家中,已是承了恩情,再不可坐食。
病愈之后,我琢磨起掙錢的法子。
時值九月,若是在越州老家,各大染坊早已擺出收購青柿子的告示。
我不知京都附近有無柿子樹,也不知戌縣染坊有無柿染工藝,更不知該如何去往戌縣城內(nèi),于是跟在虎子后頭。
上山,進(jìn)縣。
這期間發(fā)生不小爭執(zhí)。
行至橋頭,虎子身旁的二牛見我背著柴禾,誤以為我要和他們搶東家,不由分說沖上來一通拉拽。
柴火散了一地。
待我撿回柴禾,收攏一方,他們已不見身影。
橋頭的神算子將最后幾粒花生拋入口中,搓了搓手,問我:你這繩索也斷了,不如將柴禾給我,我替你免費算一卦
我盯著他許久,抬手指向橋?qū)γ娴陌愉仭?br />
然此番進(jìn)縣,并非全無收獲。
城門布告欄有一則告示——
江北罹旱災(zāi),無谷粟之出。
乙州所擾頗小,尚有谷獲。
戌縣西郊孤峰下,有無主之地。
奉天子明詔。
募百姓墾荒于斯,免賦三年。
其實,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當(dāng)年那兩位龜奴唯恐鴇母責(zé)怪,自亂葬崗尋來一女尸投入后院水井。
而依本朝律令,無籍之人,不可獲地。
是以,當(dāng)虎子帶著雞雛向我道歉時,我和阿薺及蘭姨正在山腳處開荒。
此地遠(yuǎn)離大道,雖鄰近水源,但地勢崎嶇,且頗是泥濘。地主鄉(xiāng)紳不屑爭奪,除卻寨民,周遭唯有零星散戶。
虎子來時,我方一鋤頭下去,翻出一窩泥鰍。
泥鰍滑溜,自蘭姨手中滑出,很快鉆進(jìn)泥地。
蘭姨唉唉連聲,撲過去就要徒手挖泥,虎子見狀忙將雞雛遞至她眼前,及時制止蘭姨下一動作。
他看著我,又看了更遠(yuǎn)的阿薺,奪走我手里的木鋤墾荒。
任憑我如何問話,他始終未發(fā)一言。
日暮西沉?xí)r,他抬起頭說:我要走了。
多謝。
我接過鋤頭。
他接著說:我的意思是,我要離開寨子了。
城西的吳員外見我機靈能干,還肯吃苦,不計較我寨子出身,要我去他府上做馬奴。
上次……在橋頭的事很抱歉。后山有幾棵柿子樹,路不好走,我和二牛說好了,過幾日帶你過去。
他指著蘭姨手里的母雞,接著說:賣雛雞的大娘說那只是母的,你養(yǎng)好了能下蛋,給蘭姨補身子。
那你還叫虎子嗎
夕陽隱于孤峰后,陰影下罩,虎子本就黝黑的臉龐更顯暗淡,他搖了搖頭:再見面,還是叫虎子吧。
13
白衣蒼狗,不盡人意。
一年后災(zāi)情得以緩解,為了次年的稅收,戶部下發(fā)政令重新丈量田地。
我和阿薺新開墾的荒地被稅吏登記為熟田,這意味著次年夏秋兩稅要依田畝交納米粟。
常年與土地相伴的阿薺比我更快意識到稅吏的居心不良,氣不過與之爭執(zhí)。
一稅吏冷眼看著阿薺比劃,最后不耐煩地推倒她:滾!本差出公干,你可知尋釁滋事的后果。
他的同伴附和著:豈非便宜了她,地牢管飯,遠(yuǎn)勝田畝間求食。
一唱一和,默契達(dá)成,二人爭相大笑。
我反應(yīng)過來,惡狠狠道:這不是變相讓我們多交賦稅嗎
我扶起阿薺時,一道殘影掠過后,傳來一陣哀嚎。
是蘭姨。
她推倒稅吏,全無章法地抓撓他,嘴里喃喃著:動她……殺她……殺你,殺你。
意外就在這時候發(fā)生。
另一個稅吏拔刀揮向姨母,交睫間,血染了一地猩紅。
我感到懷里的阿薺如同濺到我臉上的血液一樣,一點點凝固、變涼。
蘭姨倒地,口中仍喃喃著:救……救她……水里……救她……
很快有人注意到這邊的鬧劇,三三倆倆圍攏過來。
我抬起頭,他們的目光如同鋒利的矛,直指稅吏。
那稅吏有些慌張,拉起同伴要逃走,嘴上卻依然叫囂著:毆……毆打官差,屢不聽勸,就地正法,到了公堂也是這個說法。
是夜,屋外的烏鴉叫個不停,屋內(nèi)的阿薺木然地抱著蘭姨。
我不忍心,上前喚她:阿薺你看著我,看著我。我會寫字,我去寫訴狀,我去告他們。
孫大爺拿著殮服進(jìn)門,聽到這句話連忙阻止:孩啊,不要沖動。正所謂生不入官門,死不入地獄。況且一個孩子家,你告不下來。
孫大爺神情晦澀,滿臉疤痕湊成一個哀字。
14
未及蘭姨下葬,阿薺就不見了,我同孫大爺將蘭姨葬在山上的那叢曇花旁。
木制的碑,斜斜地掛著一個粗劣的花環(huán),我攥緊雙手有些慚愧,想起阿薺。
我曾想過,是不是那晚的畏怯,她對我失望了。
承她恩情良多,卻連伸張正義都不敢,何論她不在之后護(hù)住蘭姨。
于是我挨家挨戶上門,希冀著寨民同我去做人證。
可是啊,那個總把孩子塞給阿薺照顧的大娘;
那個體弱多病、總需阿薺烹藥的大伯;
那個纏著阿薺在她磨破的褲腿上繡花樣的大嬸;
他們都搖著頭推開我,關(guān)上了門。
我站在低矮的門前,寒風(fēng)凜冽,私娼館走過一遭,我還是常常忘卻——
這些,可不夠算籌。
路過孫大爺門口時,他說:孩啊,別怨他們,他們都有苦衷。
隨后跛著腳回屋,關(guān)上了門。
我在墳前守了兩天后,抱著母雞獨自下山,找到橋頭的神算子換了紙筆。
他人還算厚道,送我到縣衙門口。
公堂之上,留著長須的縣令問我所告何人家住何處什么營生
我答不上來,只說稅吏。
那縣令捋著胡須哈哈一笑:我縣衙三班衙役,十二胥吏,個個有名有姓,你答不上便是蓄意誣告。
九月初三,孤峰寨子丈量田地的稅吏,大人一傳,民女便可指認(rèn)。
那縣令鼠眼一轉(zhuǎn)溜,連忙捂住口鼻,又問我有何證據(jù)。
民女與寨民親眼所見,皆可為人證。
寨民何在縣令驚堂木一拍,聲音也變得激昂,好你個刁民!一介流民無憑無據(jù)就想上告差役,縣衙豈容你等放肆。你們都聾了孤峰來的,快拖下去。
最終,我連狀紙都沒遞上去,受了板刑,狼狽的被人拖出衙門,丟在隔壁的文廟門口。
午正時分,陽光透過密密匝匝的樹葉,在縣衙門口的兩側(cè)柱子上映滿大大小小的光斑。
那兩側(cè)柱上還嵌著木聯(lián)一副:勿說一官無用,莫道百姓可欺。
15
其實,在山上那兩天,孫大爺來勸過我的。
他語重心長地問我:孩啊,你可知寨子叫什么名字
腦袋里嗡了一聲,我想起初到寨子的那天。
爬上高高的石階,孤峰之上的寨子四周都是蔥翠的植被。
覆蓋著藤蔓的寨墻邊有一道隱蔽的拱門,拱門之上,有刀鑿出的兩個字,十分潦草卻剛勁有力——
哀鴻
鴻雁于飛,哀鳴嗷嗷。
寨子里住的都是窮途末路、無家可歸的流民。
大爺點點頭,繼續(xù)說:這寨子周圍草木茂盛,看不出很多年前這里還產(chǎn)鐵礦石吧那個時候,寨子里的幾間屋子都是官老爺們住的,要不是突然生了疫病,鐵礦另選入口,此處廢氣了,哪里輪得我們來住。
也不知曉第一個搬進(jìn)來的人是誰,大家都有個默契,不互問來處。
聞言我神情微舒,大爺接著說。
大爺年輕時不識字讓人擺了一道。
他們酒壇里摻著水,偏說那是陳年佳釀,設(shè)計撞著我摔了酒壇。
撞也認(rèn)了,誰讓咱做錯事,可那欠條的月息比印子錢還重,不過兩月,大爺?shù)匾矝]了,房也沒了。
他的聲音越發(fā)低沉,眼中閃過一抹不可察覺的悲傷:只記得那天陰沉沉的,他們一群地痞上門收債,大爺氣不過,在屋里燒了把火。
一把火燒起來,房子倒下還有個蓋,好過曝尸荒野。
估計是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下了一場大雨,大爺才僥幸活下來。
我替大爺擦去眼角的淚水,問道:為什么不報官
嘿嘿……大爺指著腿,告了。沒來得及升堂先造了一頓板刑,站都站不穩(wěn),更斗不過了。
那天夜里下著雨,密密麻麻的,直往人身上扎。一如此刻,不知何時下起了雨,街上已無一行人。
我忍不住想起大爺說的最后一句話:他們每個月幾十倆、幾百倆的孝銀送進(jìn)官府,官老爺哪會讓他們輸官司。
不遠(yuǎn)處傳來鼓聲,差役下值了。
我勉強起身,正想從一眾青衣里辨認(rèn)出那兩個稅吏,不料眼前一黑,被人拖進(jìn)巷子里。
拳打、腳踹,隔著麻袋輪番到來,我蜷起身子強忍著疼痛。
兩息之后,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來人了,快走。
與那句屢勸不改,就地正法一般無二。
雨還在下,打到傘上發(fā)出淅淅瀝瀝的聲音,越來越響,最后停在我身邊。
許是出于好奇,那人揭開麻袋。
四目相對,他對我展顏一笑,一如月下柴房。
我鼻頭忽地一酸:我要報仇,無論是什么代價。
這戲……可夠算籌
他偏過傘,替我拭去嘴角的血跡,說:養(yǎng)好傷,我來接你。
16
離開寨子之前,我登上后山與蘭姨道別。
倚著墓碑,我極目遠(yuǎn)眺,視野盡處有一條洶涌奔騰的長河。
大風(fēng)呼嘯而過時,能聽到巨浪猛烈拍打著礁石。
前不久,戌縣發(fā)生一件大事。
戌縣捕頭率領(lǐng)衙役追捕逃竄至此的沙賊。
沙賊不懼河險,強渡長河。捕頭緊追其后,于河心處成功攔截。抓捕間,有兩名胥吏不慎掉下奔涌的河流,尸骨難尋。
今晚月光甚明,君于此處,可將長河蜿蜒曲折之態(tài)盡收眼底。
蘭姨,你看到了嗎他們在那里陪著你。礁石為籠,河水縛之,再上不來了。
圓月西沉,我如期等來赴約之人。
我抬起頭看,那一輪滿月越縮越小,越來越小,到最后,僅剩彎彎一牙。
一道鴉啼鳴空,我從記憶中驚醒。
我問崔菽,若你長久受人欺凌,有朝一日得獲自保且能反擊的本領(lǐng),接下來你會做什么
他沉默著,沒有開口。
但我知道,他會做的是——
報恩。
崔菽原本是子丑坊里販賣燈芯草的燈草客,得恩師提拔,入軍營,任金吾衛(wèi)右街史,一朝得勢,翻身上人。
恩師遇害,他化作孬蟻,只為替恩師和逝去的弟兄們尋個公道。
我同崔菽說了一些舊事。
你看,酒肆這方方窄窄的院子把天空也框得窄窄小小的,南曲里有不少人,終其一生只能看到這樣一方小小的天。
我被叔父賣給私娼館的年紀(jì)不是十四歲,而是十歲�!甓鳌�,一個連館名都教人輕浮的私娼館。
幾日之后,我逃出來了。成為泥鰍之后,我才知道,幫助我逃離私娼館的那個人是雙椒魚頭幫的掌使。
我以酒潤喉,戲謔道:我若是遇上你那會兒才逃出來的,是斷斷不敢獨自一人留在面館等你。巷子里人來人往的,保不齊哪個路過的就是盯梢。你去了那么久,我等啊等啊,只會等到出來尋人的龜公。
你還記得那兩兄弟,那你也一定記得,一個月后,子丑坊起了一場大火,最先燒起來的就是‘逢恩’的柴房。
笑容漸漸凝在嘴角,海棠樹上的人影又在輕輕晃悠。
崔菽始終一言不發(fā),一杯一杯的灌酒。
酒壇子空了,我取來一壇清河大曲續(xù)上。
清河大曲酒香醇厚,口感獨特,是本朝僅次于燒刀子的烈酒。
一杯入口,我已有些醉意,渾身發(fā)熱。
這個時候,崔菽終于舍得開口,問我:燒了私娼館,殺了兩兄弟,你想說,你會做的是尋仇
我搖搖頭:我遇上鴇母她們又在交易,柴房里多了好些人。同我從前那般惘然若失、孤苦無依,逃離柴房后夜夜受噩夢侵?jǐn)_的,不想再多一個。
那夢里的海棠樹高大如故,逼仄的柴房依舊堆滿柴垛,瘦小年幼的我依舊被龜奴揪著衣領(lǐng),拎到半空。
每當(dāng)在旁觀看的我抬起腿踹將過去,卻猛然撲了個空。身前忽地一暗,提燈看去,那幽暗的井里有甜瓜不斷翻騰而起。
撲騰撲騰,撲騰撲騰。
甜瓜撞破燈燭,染上一層黑銹,刺啦啦,是奪命的黑色流星,自空中朝我砸來。
雙腿似釘入地下,我無法后退,只可揮舞著馬鞭,極力避開。
直至一道嘹亮長嘯的嘶鳴劃破天際,幾乎貫穿我的耳膜。我回身望去,遼闊無盡的黑暗里,有雪花飄落,冰冷的觸感令我駭然驚醒。
17
十四歲那年,通過三比一選,我成雙椒魚頭幫的泥鰍。
我曾問掌使,雙椒魚頭幫是何意義。
他說:吳越一帶產(chǎn)越椒,即是常見的吳茱萸。世人皆求胡椒,卻鄙棄人人可用的越椒,更不知其葉、其果俱有芳香,亦有避穢、除惡的效果。
可笑的是,世人皆知上位者以椒分人,輪到自己分魚,亦是魚頭貴而魚尾賤,既出自一魚,既都是人,何故分出什么貧賤富貴越椒如何不能佐于魚頭
彼時,我們正立于孤峰之上,天色將明,霞光掃過暗淡的天際,泛出一抹亮色。
他說:吾愿此心如此景,斬落黑夜照蒼黎。
因而我的刀,指向尺位素餐的高官,亦指向抽刃向更弱者的懦夫。
酒爵續(xù)滿,我接著說:我的第一個任務(wù)是平康坊,兩兄弟。
你只知他們搶了我的木笄,即便后來查看卷宗,也不會知道更早前,他們偷了京都外郭一位老寡獨的救命錢。
老寡獨沉疴難愈,最終無治而死。破草席一卷,埋在城郊的亂葬崗,連墓碑都沒有一塊。
此類事件事數(shù)不勝數(shù),不會受人執(zhí)筆于卷宗之上,落刻于史書里,唯化作利箭,刺入每位寒了心的百姓。
崔菽眼角泛紅,聲音有些顫抖:小尤……也是你的任務(wù)
我思忖一番,饒有興致道:隴西道有一則卷宗,太永十三年,春,有兵姓程名小尤,系乞活軍一員。酒后凌虐邊民,按律當(dāng)斬,然其有功,以刖刑代之,逐回原籍。
我咯咯笑著:那邊民實為女子,程小尤犯下五十四禁,死罪難逃,所謂功績不過是程家為他免死刑的手段。
這些,你早已知曉。這一年來,只要他來酒肆,你若得知總會趕來。
我舉起酒爵敬他:這些年,多謝你護(hù)我周全。
崔菽亦端起酒爵,淺淺的喝了一口。
夜風(fēng)吹拂,送來梆子聲聲,四更天了。
枯樹上的黑鴉仍叫個不停,粗啞而尖銳,像在催促著什么。
崔菽長嘆一聲,率先打破僵局:自我風(fēng)聞雙椒魚頭幫的存在,便一直在追查。他們來去無蹤,消息永遠(yuǎn)比孬蟻快,我們追到的時候,他們早就人去樓空。
我從沒想過,其中手段最狠的、我最恨的泥鰍竟是我至交知己。
你十四歲時無依無靠,不過幾年便開了這家酒肆,我不是沒有猜疑……原來這些年,我一直不了解你。記憶深處,你還是那個被人折斷木笄都能哭出來的小娘子。
他對上我的視線:殺了恩師還能無所顧忌的與他女兒結(jié)手帕交,為他點上長明燈。
我很想知道,燈火燃起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我眼眶一熱,錯開話題:那你知道我們一次次逃脫朝廷的圍剿,靠的是什么嗎
他一怔,不禁露出錯愕的神色,僵直地轉(zhuǎn)向樹上的烏鴉。
我說:那么多年你都找不到,怎么程小尤一死,你便找來了
離開他宅邸時,我故意在門口逗留,不少鄰里都看到了。
崔菽眸光波動,旋即反應(yīng)過來,道了句原來如此。
借著燭光,我看到他眸中映出的女子原本笑得爽朗明媚,不過彈指間,殺意瞬間騰起。
她張開嘴說:你追著不放,幫主很是困擾,派我來殺你。
data-faype=pay_tag>
18
唇角一勾,我先發(fā)制人,一腳蹬起。
崔菽反應(yīng)及時,連連后退。
我一個跨步,追到他身前,一把推回即將出鞘的長刀,順勢而上攥住他的胳膊,反身一擰,一聲咔嚓,肩關(guān)節(jié)已然脫臼。
崔菽悶哼一聲,彎下身子,以刀為棍,橫掃下路。
我向后一跳,躍上桌案,一面撩起案上的銀針,一面抽出藏在桌案下的匕首。
轉(zhuǎn)挪騰躍,在崔菽身上劃出道道血跡。
軍營多是套路招,我學(xué)的是殺人計。崔菽失去慣用手,幾個回合較量后終不敵我,跪倒在地。
我拈著銀針正對他的后腦比劃,幽幽道:我其實很討厭殺人,學(xué)的最好也是逃脫拓?fù)��?墒钦剖顾f,沒有一把刀是不沾血的,溫?zé)岬难菏亲詈玫酿B(yǎng)刀油。
但我實在不喜歡,于是他教我能如何不見血。
假以他人或者使用銀針。人體穴位七百廿,致命穴位有卅六,我記得清清楚楚。
可惜他失蹤了,也有人說他已經(jīng)死了。如今掌教的更喜歡見血的任務(wù)。為了活著,我又拿起了刀。
我的手終于搭上崔菽的肩膀,我伏低身子,在他耳畔輕聲說:還有啊,當(dāng)年,掌使他只要我擄走劉德一,是我違抗命令。
崔菽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看我。他眼眸森然,牙齒咬得咔咔作響,喉間發(fā)出野獸般的哀嚎。
但經(jīng)我之手,也算死得其所。
我嫣然一笑,按住他的頭猛地一推,飛塵揚起,他如砧板上的魚肉,筆直趴著,待我宰割。
萬事莫貴于義,他堅守本心,有情有義,是良善之輩。
遇到崔菽之前,我葬下老寡獨回到京都外郭,找到叔父一家。
他們開了家食肆,專賣朝食�?腿诉M(jìn)進(jìn)出出,生意很好。
我坐到角落的桌案旁,眼尖如叔伯,揮著帕子立馬過來招呼。
目光略一接觸,他滿臉笑容凝在臉上,下意識看向鍋灶前的嬸母,欲言又止:客……客人來點什么
他認(rèn)出我了,卻不想認(rèn),一道冷汗從他額角留下。
很早之前,他們就發(fā)現(xiàn)我一身麻衣,獨自一人進(jìn)出京都外郭,尋著粗手笨腳的殺手跟蹤我。
我勾起唇角:半碗米飯。
倏忽間,鍋灶那傳來一聲哽咽。
我回望過去,爐火燒得正旺,映紅了嬸母捂著嘴的雙手,也映紅了叔伯的眼角。
離開之前,堂姐挎著食籃進(jìn)來,擦肩而過時,我看到她頭上簪的木笄。
那木笄用上了榫卯工藝,很是特別。
它應(yīng)在我年滿十五周歲那日,由阿爺請來德才兼?zhèn)涞呐L輩,為我梳妝,及上木笄。
真是荒唐,他們?nèi)莶幌挛�,卻能留下我的東西。
隨后,我拿走木笄,在桌上留下兩只耳,其中一只,耳垂后有紅色胎記。
我說:下次買兇,務(wù)必叮囑牙人派出的人手不要過于顯眼。
離去之前,我回首凝望食肆。
我阿爺當(dāng)年入京都之前,變賣的越州田地家宅所得,叔父昧下后,僅剩京都這間食肆。
時隔四年,終回我手。
19
然世間種種,皆有出價。
在我對這道理深信不疑時,有個人從墻上跳下,將我護(hù)到身后。
深秋的夕陽下,他脫下單衣遮住狼狽的我;掂著不厚的荷袋給我添了個煎雞子;更是不厭其煩跑來跑去,只為修補一個折斷的木笄。
我們素昧平生,他亦不求回報。
崔菽見我無依無靠,先是聯(lián)系舊友安排我做了燈草客。
時光流轉(zhuǎn),幾年之后,他得知我湊足銀兩想開一家酒肆,也是上下其手,為我拿到官府文書。
當(dāng)時他身為右街史,十分忙碌,來得不多,但酒肆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皆有他修葺的痕跡。
如今一一想起,心生感激。
手里那根針,終究沒有刺入。
我抬起頭,目光遙遙地望向蒼穹,寒月高懸,連空氣都冷了幾分。
寒氣入體,凍得人四肢痙攣。
腹下突然傳來一陣絞痛,越絞越緊,瞬間的劇痛讓我近乎脫力,軟倒在地。
鴉啼戛然而止。
那道黑影在空中盤旋良久,凄厲一啼,撲棱聲漸行漸遠(yuǎn),很快融入夜色中。
不知何時,崔菽借力長刀坐起,逆著燭光,他是浴血陰司判官,將我罪名一樁樁羅列。
問話雙椒魚頭幫泥鰍,太永三年九月二十,子丑坊,范氏兄弟;
太永九年八月初一,京郊,工部侍郎劉德一;
太永十四年二月初八,京都外郭,程小尤。他們……皆死于你手,可有異議
泥鰍可有異議。
可有異議!
我費力睜開眼看他,張了張嘴,想說還是喜歡你喚我松蘿。
松蘿生于川谷松樹之上,非純凈無塵處不長。
可我如今,已做不成松蘿了。
喉嚨一哽,我吐一出口黑血,視野很快染成一片紅色。
遙遠(yuǎn)而漆黑的蒼穹上,彎月如鉤,入我眼中似一把染血的匕首。
意識徹底消弭之前,酒肆院門被人暴力撞開,火光沖天,領(lǐng)頭之人一身芙蓉色。
是劉令妤。
20
十一年前,我參與天選試煉。窮盡所能逃出層層嵌套、機關(guān)重重的洞穴,迎接我的卻是一臉錯愕的阿薺。
略一怔愣,她竟能開口問我:水中生物萬千,你要哪種
聲音清脆爽利,絕非久不能言之人所有。
電光火石間,我明白了一切,我孑然一身,所求甚多,能做算籌的不過是一條命。
我想起那條逃走的泥鰍,說:泥鰍,我要泥鰍。
阿薺神情悲憫,望向我的眼神仿若掃視生長在藥草周遭的草木。
是以,四年之前,她攜著枯榮散來酒肆尋我的時候,我并不意外。
雙椒魚頭幫成立十余載,幫主、掌使各一,再有十二掌教,百余幫眾。
掌使其職可謂一人之下。
然經(jīng)多年視察,所謂幫主實為掌使推至幕前的傀儡。
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百余幫眾,經(jīng)歷不一,傀儡生于斯,終長出心腸。
幫主掩藏多年,終于在京郊事件后,尋著同黨阿薺。
如今幫內(nèi)劃分成兩派,一派以掌使為尊。自他失蹤后,各行其是,暗中尋找線索,只待尋回舊主。
另一派以幫主和阿薺為首。為難來的自由,肅清門戶,勘用者以藥物約制,執(zhí)迷不悔者就地肅清。
同是那一晚,我方知阿薺與掌使是舊識。
春色撩人,那從窗口探入的石榴花,花紅如焰。
阿薺站在窗子旁,一支支拽下盛開的紅花,手指翻飛,編織著花環(huán),向我講述過往。
阿娘出獄之后,因為家變,家宅、田地被族人占去,我們一無所有,只好住在城郊的破廟,在街巷里乞食。
阿娘幫助過的人也有明事理重情義的,比如云水村的白家。豆菽飯、野菜團(tuán)子,他們遠(yuǎn)遠(yuǎn)放在門口,不敢進(jìn)廟。若是被同村人發(fā)覺,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又比如蕭尋棲,也就是雙椒魚頭幫的掌使。他說我阿娘救過他一命,那時他生了疫病,逃出孤峰,卻在后山遇到采藥的我和阿娘。
他比劃著肩膀高度,說我那時就那么大,抱著阿娘的胳膊,求她救救他。
他來找我的時候,已經(jīng)打聽到事情全貌。當(dāng)初狀告阿娘的那個人受人蠱惑,說他孩子吃了那么多年的藥,病情仍舊反反覆覆,想來是阿娘將藥方中某一味藥材換成與病情相克的藥,只為為要成藥鋪�?�。偏偏那時候他孩子病發(fā),于是,他將我阿娘告入獄中。
后來案子能翻,也是他聽人說,我阿娘有一套獨門針法,或許可以救回那孩子。他就去撤訴了,承認(rèn)自己做了假證。
其實并不知我阿娘有無能力治好他的孩子,只是別人說了,他就信了。
別人說什么信什么,他的孩子也繼承了這點。
阿薺笑著問我:你知道那孩子是誰嗎
就是鯰魚,同蕭尋棲去裕華宮的鯰魚。
父子脾性一脈相承。我對鯰魚說,他阿爺是蕭尋棲害死的,他就信了。
其實是我,哈哈哈……他阿爺堅信我阿娘能救他,即使她瘋了也不放過,天天纏著我們。
后來蕭尋棲帶著我們到了孤峰上的寨子,寨子四周筑起石墻,早些年是堆放害了疫病的病人。
我取來生石灰,將寨子里里外外消了遍毒,就此安住下來。后來,寨子里漸漸住滿人,其中也有像你這樣,是他帶回來的人,只是都沒有和我住在一起。
算上你,共七個人。
蕭尋棲帶回來的人大多來自泥沼,勾欄瓦舍、乞丐流民,他喜歡當(dāng)救世主,讓人把他奉為在世神仙,殊不知自遇上他,所有災(zāi)禍都是他設(shè)計的。
比如蘭姨于你。
阿薺很快編好一個粗劣的花環(huán),最后,斜斜地掛在銅鏡上。
像在提醒著我,蘭姨的死因也有我一份。
我想追問些什么,她靠著梳妝臺,靜靜地看著我,指尖一下一下的敲擊茶杯。
信息過于龐雜,那一晚上,腦中只有歉疚無限膨大。
我垂著眸,視野內(nèi)的石榴花環(huán)鮮紅如血,艷得直灼人眼眸,我抓起茶杯一飲而盡。
阿薺繞至我身后,滿意地拍了拍我的后背,低聲說:同榻而眠的情誼,我不會輕易讓你死去,只要你乖乖聽話,你是站在我這邊的吧
廂房內(nèi)燭火暈黃,因而風(fēng)吹不斷跳躍。銅鏡之上,映出的身影好似兩個變化無常的猙獰鬼。
從那時起我時常會想,毒發(fā)之時,我的死狀該如何慘烈。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地牢里醒來,如釋重負(fù)。
哪怕回光返照,只活一朝一夕。
我只需片刻。
21
雙椒魚頭幫如狡兔,有三窟,朝廷一直在尋找我們藏身之所。幸得擒獲活口,斷不容我輕易死去。
刑部地牢有重兵把守,我方轉(zhuǎn)醒,身上銀針尚未卸下,便有匆匆步履聲遠(yuǎn)去,不多時,傳來口諭。
傳要犯泥鰍公堂問話。
裕華宮一案大抵是當(dāng)今皇帝登基以來,頭一遭大案。
前后赴任官員一死一失蹤,亂事者留書要皇帝還地于民。
可誰人不知,當(dāng)今圣上勵精圖治,有雄才大略,更有治國安民之道。
劉德一失事后,他為安撫百姓,初巡卯寅宮。又令工部侍郎于五谷道四雜門內(nèi)添建戌亥殿一十三間。
至此,卯寅宮已構(gòu)成九殿五門巍峨壯觀的建筑群。
公堂之上,明鏡高懸,我一身囚衣枷鎖正跪其下。
御史大夫正坐中堂,將手中狀紙甩得欻欻作響。大理寺、刑部各坐兩側(cè),呈三堂會審之勢。
我回身張望,不見崔菽身影,只劉令妤悄無聲息地立在我身旁。清艷脫俗,是春日里,枝頭開得最盛的玉堂春。
驚堂木一拍,御史大夫厲聲質(zhì)問。
杜松蘿,年廿五,原越州人氏,后加入亂朝組織雙椒魚頭幫,于太永十四年二月初八,在長樂坊以銀針入腦的方式殺害程小尤人證物證具全,你可認(rèn)罪
認(rèn)。
哼!你倒是實誠。本官查閱卷宗,再有親人為證,太永九年八月初一,京郊遇雙椒魚頭幫賊子的前任工部侍郎劉德一,頭顱中同有銀針,當(dāng)日率眾攔路廝殺的可是你
是。
好你個刁民,目無法紀(jì)。既已承認(rèn)為雙椒魚頭幫頭目,速降藏身之處從實招來。待本官降伏賊子,必記你一功,興許能免你死罪。
大人……劉令妤快步上前。
御史大夫擺手以示安撫,轉(zhuǎn)向我時旋即怒目圓睜,八字胡一斗又抖。
我不禁想起當(dāng)年的鼠眼縣令,以及縣衙門口的那副木聯(lián)。
勿說一官無用,莫道百姓可欺。
我冷笑一聲:大人自詡公正,自當(dāng)一言九鼎。借朝廷之力雪仇,亦可告慰掌使在天之靈。
此言何意
我不理會,自顧自說到:戌縣西郊,孤峰后山,有崖,百尺高,自崖頂綴繩,下百米,見洞穴直入。
想來傳言有誤,大人并非勤政之人。大人追查雙椒魚頭幫許久,竟不聞幫派此時正值內(nèi)斗,掌使蕭尋棲于四年前死于幫主之手……
大理寺卿聞言抬眸,眸中閃過一絲玩味。
御史大夫惱羞成怒,出言打斷:放肆,本官事務(wù)繁雜,并非雙椒魚頭幫一樁案子。污蔑朝廷命官罪加一等,上刑。
官差上前,抓起我的手便要上夾板。
大人既將劉德一之死前因調(diào)查徹底,怎會不知雙椒魚頭幫所為是為何人
災(zāi)情緩解不過幾年,百姓糧倉尚不充盈,當(dāng)今皇帝馬不停息要征地擴建辰巳宮,只為容納他的官員,彰顯他的英杰。
而由此導(dǎo)致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成了佃農(nóng)、奴隸,抑或落草為寇,他概不理會。
御史大夫連拍驚堂木,一口一個住口。
我站起身沖著他喊: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狼心狗行之輩,滾滾當(dāng)?shù)�,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br />
我是刁民,是亂臣賊子,但尸位素餐者,我就算是殺了也毫不愧疚。
一個不備,劉令妤上前推搡,我側(cè)身倒下,她指著我:我的父親,高風(fēng)亮節(jié),豈是你口中之輩。
嗤笑一聲,我說:是啊,人人皆道劉德一是難得的好官。工匠技藝驢火純青,品行高潔,更有慈悲心腸。不僅對救下妻女的燈草客崔菽涌泉相報,更會提拔手下有能力的工匠。
可他第一次算計人,已是同猛獸一般會扒皮抽骨,斬草除根。
我站起身,俯視眾人,正色道:你們高坐廟堂,即便水漫到腳底下,你們也可以踩著百姓的尸體安然度過。如今我們不過是燒了一把火,熱氣熏到你們臉上,你們便忙著找出火引子摧毀。
我們討厭一切因出身的不平等,討厭你們高高在上,連生存的機會都不給我們。我等今日一切所為,不過是將爾等昔日惡行如數(shù)奉還。
被官差押下公堂之前,我仍掙扎著高聲喊:諸位大人若想得知同黨私下為人,可來獄中尋我。御史大夫的幼子買賣官職、大理寺寺卿早年為官不力……
致疫病擴散,戌縣淪為人間煉獄。
我被捂住嘴,架著出了公堂。
劉令妤站在原地,望向我的眼神滿是疑惑,凄惶,甚至尋味。
22
為首的差役動作粗暴,鎖鏈在他手里當(dāng)啷作響:偏偏在千秋節(jié)前一天落網(wǎng),本輪到我休沐,竟被抓來當(dāng)差。
不滿的嘟囔聲遠(yuǎn)去,不久傳來骰子撞擊的聲音。
循聲望去,燭火在行廊拐角處映出的三兩身影,正舉杯暢飲。
我摸著墻面坐下,偏頭靠上,隱約聽得到水聲。
聽聞地牢地下有處水牢,與渠水鉤連,夕漲朝落。
水聲淙淙,記憶突然恍惚了一下,是越州老宅里幽深的井道中。
阿爺一鏟子下去,井水汩汩涌出。
出水了,阿爺快上來。
我趴在井口興奮道。
阿爺費力爬上地面,接過水壺牛飲一番才說:這下好了,我家芽芽不必費力到巷口的古井打水了。
若是阿爺清閑些,阿蘿也不必去巷口打水。
阿爺一臉歉意地摸著我的頭,我突然有些內(nèi)疚,旋即換上明媚的笑臉:但是我們終于可以在夏天,用自家的井水鎮(zhèn)甜瓜吃了。
乖芽芽,忙完這陣子,阿爺帶你上樂安寺做第一批香客。
后來井里沒有甜瓜,阿爺也沒有帶我去樂安寺。
春夏之交時,他變賣家宅田地,說帶我到長安過好日子。
騙子。
我擦去眼角的血淚,這才察覺,地牢內(nèi)死一樣的寂靜。
拐角處的黑影黑黢黢的一團(tuán),忽而有尖角冒出,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劉娘子,您動作快些,別叫我們難做。
燭光一閃,尖角消失,劉令妤從行廊拐出,右臂還挎著竹籃。
我看著她走進(jìn)牢房,一碟碟掏出各色珍饈,以及一碟茴香豆。
劉令妤啟程越州為劉德一撿骨葬之前,曾對我說,待她帶著茴香豆返京,二人必以打油詩助興,徹夜暢談。
短短月余,依舊故物,人事已非。
領(lǐng)人的官差上前替我卸下枷鎖。我一言不發(fā),坐到對面。
她說:蘿娘……哦,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你泥鰍。
泥鰍,我有好多問題想要問你,我想你不會輕易回答。那我們來玩?zhèn)游戲,一杯酒一個問題。不喝酒便吃菜。
菜是松鶴樓的,我著人在其中一盤下了砒霜。問題不限,毒發(fā)為止。
劉令妤壓著眉,一臉陰冷。
但她生得一副嬌麗模樣,即便故做兇狠,亦難教人心生懼意。
若是為了尋仇,大可向差爺借把刀,如今我已毒至肺腑,未必是你對手。
劉令妤面色一變:和圣上談判,你們不該殺他的臣子。你也讀過書,‘禮下于人,必有所求’的道理都不懂嗎
把玩酒杯的動作一滯,我斜著眼看她。
她向來如此,生氣時總是咄咄逼人,嬌養(yǎng)的女郎終歸有些嬌縱的底氣。
劉令妤從竹籃里拿出一張帕子,里頭包著一根木笄。
那帕子我認(rèn)得,是劉令妤親手所銹,一共兩張,另一張我曾貼身帶著。
月白色的絲綢,上面繡著粉白的玉蘭花,同木笄斷裂處銀絲鑲嵌的花樣一致。
泥……蘿娘,你知道玉蘭花是何意義嗎友誼。這些年,我是真心與你交友,連阿爺?shù)拈L明燈也邀你一同點燃。
阿爺早些年在越州修繕樂安寺,結(jié)識以為精通榫卯工藝的木匠,我此去越州另有緣由,若能找到當(dāng)年那位木匠,或許能將木笄復(fù)原。
蘿娘,我本可以把它丟了或是原物奉還,可是我都沒有……崔兄告訴我,你的任務(wù)只是綁走阿爺,你到底為什么殺了他
劉令妤一直壓抑情緒,可我始終垂眸,未曾正眼看她,話到最后,她已忍無可忍,擺案而起。
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程小尤以同樣方式死去,吸引崔菽來殺呵,多此一舉。
在公堂上,你明明有余地為自己開罪,可你只是一昧的激怒御史大夫,
與你交友這些年,不敢妄稱對你了如指掌,但我篤定,你進(jìn)地牢另有緣由。
我面色一沉,仰頭飲盡杯中酒,反扣在案上:一杯酒一個問題,我尋思許久……令尊出事當(dāng)天可曾丟失一本手札黃牛皮的。
她一愣怔,眸中閃過一絲驚異。
地牢內(nèi)除了隱隱哀嚎聲,分外靜謐,能聽到遠(yuǎn)處傳來的打更聲。
天干氣躁,小心火燭。
一更天了。
23
劉令妤勉強扯出一個笑容:菜里沒毒,你慢慢吃。
直到她消失在拐角,我那張緊繃身軀終于緩和下來。
抗朝組織,兇器暴露,證人死于同樣的方式,證據(jù)鏈閉環(huán),兇手落網(wǎng)似乎順理成章,可唯有她察出異樣。
奪人性命千百種,若我愿意,瞞一輩子不在話下,可人活著哪里是憑一個愿意就能平安順?biāo)�,都是命運推著走的。
我拿起木笄端詳。
記憶中的木笄是圓錐形,食指粗細(xì),首部是木雕的凌霄花,笄身陰刻著盤旋纏繞的藤蔓。
若手法得當(dāng),同魯班鎖一般沿著藤蔓,可以一塊塊拆解開。
如今首身斷裂處鑲嵌著銀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因而銀絲阻攔,再拆不開了。
情緒上涌,一陣暈眩,我趴在案上意圖緩解,不知不覺竟睡著了,久違地夢到離世的阿爺。
那個曾說帶我到長安過好日子,卻把我丟在叔父家,自己一去不復(fù)返的阿爺。
我連他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最后的印象是靈堂當(dāng)中一副杉木棺材。
夢里也是那副棺材。
叔父嬸母聚在一處,不停地說著:太慘了,太慘了,四肢都不齊全。
我一臉懵懂,麻木的往火盆里添金紙,很想問他后悔嗎
陰風(fēng)吹來,吹滅了一盞燭火。
待燭光亮起,是越州老舊的宅子。
那時候我還在私塾讀書,日日需摹寫字帖。
阿爺將手札捆起,催促我寫字。
我低頭看,白如雪的宣紙上已寫有幾個字——
鑿石見火,居代幾時。為當(dāng)歡樂,心得所喜。
心得所喜。
他說,他不后悔。
24
空氣像是變得又濃稠又冰冷,我窒息醒來,張著嘴巴貪婪地吸氣。
燈燭已熄,地牢內(nèi)半點光亮也無,對座更是暗得不同尋常。
我登時汗毛炸起,同時來自后背的無形壓力讓我脊梁骨發(fā)涼。
有人。
不止一個。
一前一后,氣味俱陌生而凜冽,來者不善。
憑著記憶,我抓住桌沿猛地掀起,迅速轉(zhuǎn)身掀起板凳,覷著身后的暗影掄砸。
杯盤哐啷落地,夾著老鼠倉皇逃竄的吱吱聲。
雜亂中隱約聽聞一聲悶哼,我循聲奔去,順利摸到那人的頭顱。
咔嚓一聲,懷里的身軀癱軟下來。
再看桌案的位置,一片漆黑,明度有差異,除卻桌腿四根聳立的影子,沒無其他突兀的暗影。
人已不在。
我摸索著尸體,出言刺探:廢物。是御史臺大理寺還是刑部
霎那間,眼前光線有異,方從奪走尸體手里的匕首脫手而出。
匕首釘入石壁,發(fā)出噔地一聲。
身側(cè)傳來一聲嗤笑,接著風(fēng)力驟變,向脖頸處橫掃而來。
我閃身不及風(fēng)向變化的速度,左肩一疼,濃郁的血腥味彌散開來。
我恍然大悟。
不是燈燭熄滅,而是我看不見了。
此刻地牢陰暗寂靜,像極了彼時的孤峰礦洞。
掌使曾說:我們多是夜間行動,雙目不能視物時,把你的腦子放空,任憑身體指令。
我抬起手,吃力地摸向傷口。
傷口呈線性,邊緣齊整,創(chuàng)腔較深,韌帶有損害,兇器是刀。
我冷聲道:本朝刀制有四,儀、障、橫、陌,你使的是障刀。
那人出聲。
輕蔑一笑,透著一抹慌亂,自上而下。身量與崔菽約莫一般,身長六尺,臂長兩尺左右。
那人出招。
風(fēng)向自頭頂劈下,我架手擋起,忽覺身前約莫變得臊熱。
本朝障刀長約半尺至一尺半,我向前半步,懸在半空的手轉(zhuǎn)腕張開,欲掐住對方手臂。
不料風(fēng)力改向,自下而上,大力撩起,我迅猛翻肘向下抓按,勉強抓住對方手腕。
我雙手極力鉗制,轉(zhuǎn)身一擰,障刀落地。
同一時刻,右掌順著他的臂膀飛斜向上,估著喉嚨的位置用力砍去。
一下,兩下,三下……直到左手再也穩(wěn)不住他。
奮力將他拉倒,我挑起障刀,抱起他的頭,附耳低語:活人,是有溫度的。
伴著呵氣聲,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愈加濃郁。
25
殺人滅口總在夜深人靜時,此時地牢內(nèi)靜得出奇。
圍剿雙椒魚頭幫正是用人之際,有人百忙之中,騰出人手前來滅口。
二人內(nèi)力深厚,誓要得手,想必其主人還有后著。
我不敢稍作停歇,踉蹌著摸到牢門,鎖鏈還在,辛好并未焊上。
連忙轉(zhuǎn)頭搜查兩具尸體。
二者皆是死士,除卻后槽牙藏著的毒藥,身上一無所有。
我有些泄氣,就地癱下,指尖觸到清涼。
握到手中摸索,是嵌了銀絲的木笄。
我摩挲著木塊接合處,即使偶爾被銀絲阻斷,依然能摸出凌霄元的藤蔓。
年幼時的新春前夕,阿爺常帶著我閑逛花鳥魚蟲市場,只因阿娘是廣府人,過年講究意頭。
他把我架在肩上,對著各色花卉,各種說法挑花了眼。
我打著哈欠,想起阿娘留下的木笄圖紙問他,木笄上為何是凌霄花。
阿爺那時說什么來著。
絕處逢生。
凌霄花以攀援之姿,綻放于高墻。
心一狠,我摸過障刀,比著鎖孔大小削起木笄。
木笄中部是空的,隨著木屑掉落,掉出一顆珠子。
我一時怔愣,突然想起幼年時,阿爺對著太陽高高舉起木笄圖紙,問我為什么木笄是中空的
我那時故作深沉,意味深長的說:阿爺也不想想,木笄將來我定是時時刻刻帶在身上的,在木笄里面放上銀珠,即便和阿爺走散,我也有回家的路資。
…………
一聲咔嗒,鎖頭開了。
憑著記憶,我走向差役方才飲酒的位置,途中打開道道牢門。
想要逃獄,總得有人開路。
我感覺得到,黑暗中,他們在遲疑,直到我潑了酒,以手帕為引,點了地牢。
他們推搡逃路,逆著人群,我走向地牢深處。
推開沉重的石門,冰冷的水漫過腳踝,激起一身寒氣。
我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
穿透深夜的后院柴門,越過雨天的悠長巷子,在水牢中縈繞回蕩。
他說:你終于來了,泥鰍。
26
掌使曾經(jīng)問過我想要什么
我們最后一場對話發(fā)生在他前往裕華宮之前。
我因違背指令,獨自回到幫派處所領(lǐng)罰。
火光穿過密室的鐵柵欄,在他臉上投出道道光斑,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我看著手里的黃牛皮包裹的紙扎,十年來哽在喉間的半碗米飯,突然咽下去了,家破人亡的原因不是天災(zāi),而是人禍。
難怪叔父見我活著,情動至此。
唯恐因我仍存活在世,劉德一責(zé)怪他們一家辦事不利,從而請他們上路。
遮蔽真相的云霧散開太快,那一刻,我只想為阿爺復(fù)仇。
行路途中,看到餓殍遍野,想起曾經(jīng)的自己;
想起如今不知作何稱呼的虎子;
想起滿身疤痕的孫大爺;
想起橫尸刀下的蘭姨,突然意識到置我們于此境地的又僅是一個劉德一
恣心所欲的當(dāng)朝皇帝,忙于朝廷黨爭的朝廷大臣,自相殘害的愚民庸眾,他們都是落下的雨滴。
…………
這四年時間,我接觸的人或是忙于為恩師復(fù)仇,或是斡旋內(nèi)宮,或是疲于奔命、追尋自我。
天地之大,我獨自一人,無處可去,無人可依,行將就木之際腦中浮現(xiàn)的是掌使的身影。
吾愿此心如此景,斬落黑夜照蒼黎。
他一番豪言,至今如雷貫耳。
我抱最后一絲希望闖入刑部地牢,見到茍延殘存的他。
我們沿著水渠從地牢逃出,街上摩肩接踵,鼓樂喧天。
今日是千佛節(jié),不設(shè)宵禁,普天同慶。
喬裝之后,我架著掌使匯入人潮。
離開內(nèi)城之前,我回望長街,隔著目巾,灰暗的人群影更遠(yuǎn)處一片紅光。
一朵煙花于蒼穹爆開,激烈的鼓點在躁動聲中依稀可辨。
約莫半柱香后,天然的人群屏障將變成牢籠,我們再難以逃脫。
不顧車把式詫異地盤問,我將租車費用加到三成。
使勁架高掌使,我哆嗦道:郎中說夫君怕是活不過今晚,狐死首丘,還望郎君成全。
27
馬車?yán)�,我問了掌使同樣的問題。
算計人心背后是想要什么
鋪設(shè)的愿景可還作數(shù)
等待許久,腦袋突然被他捧住,冰冷的觸感激起一身雞皮。
泥鰍,別這樣看我。
我感覺到起皺的指心撫過臉頰,帶過一片清涼、粘膩。
我偏過頭,攥緊藏于袖中的匕首。
掌使可知我的名字
松蘿。松蘿生于川谷松樹之上,非純凈無塵處不長。
可我阿爺還喚我芽芽,春始萌芽,萬物待興。行路至此過于坎坷,我漸漸忘了,阿爺及阿娘只希望我無憂無慮,順?biāo)煲簧?br />
那個清晨霞光滿天,這樣好的風(fēng)景,我是看不見了。若你應(yīng)下,我送你一程,若你不愿,我也送你一程。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聞一聲嘆息,他才道:自然作數(shù),自我以同伴之命逃出孤峰,一直在做的便是這件事。
我反手掐住他的脈搏,脈動虛浮無力,是過勞所致。
良久,脈搏無明顯波動,我將匕首放入他手中。
剩下的路,你自己走。
他攥住我,仍想說些什么。
比如,大理寺卿將他關(guān)入刑部地牢,是想看看,有無同伙像當(dāng)年在孤峰上一般,以性命掩護(hù)他逃出水牢;
比如,泥鰍,你當(dāng)年吊在海棠樹上搖晃的身影,像及了記憶中,同伴的那一抹孤寂身影。
比如,多謝你……
…………
我鉆出馬車,一腳踹開車把式搶走馬車,猛然提速。
甩在后頭的落地聲異常沉重。
行至低洼處時,馬車一輕,前路漫漫無光,僅剩我一人。
不知過了多久,一支弩箭破空而來,我飛速伏低身子。
那弩箭穿破車簾,牢牢釘在木幾上。
寒鴉盤旋高鳴。
我停下馬車。
微風(fēng)拂過,帶來一股清苦的藥材香。
阿蘿,原來你不是我這一頭的。你救他出獄,是想困住我嗎
我下了馬車,揚起馬鞭用力揮向馬背。
我指著馬蹄聲遠(yuǎn)去的方向:蕭尋棲在馬車上,去追吧。殺了他,沒人再利用你。
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味道,大雨如注,阿薺持著傘,一步一步走近我。
他剛出獄,身體虛弱,有寒鴉跟著,他跑不遠(yuǎn),可你不一樣。她用力扯下目巾,你……要死了
雨點打到傘面上四處飛濺,毫無章法,同阿薺困惑的語氣將我淋了滿身。
我腦海中浮出了幫主的模樣。
阿薺說:狗東西。
28
每年除夕,阿薺送來解藥會同我道些過往,臨走前,都會補上一句:我從未有過害你之心。
我悶聲吃下解藥,不曾辯駁,只當(dāng)她為減輕心理負(fù)擔(dān),方傾訴不易。
唯有今年,多了幫主一人。
阿薺出身杏林世家,信奉人命至重,貴比千金。
然蕭尋棲、幫主皆以她和她阿娘為刀害人。
這與她自幼所學(xué)相去甚遠(yuǎn),她不愿,她阿娘亦不肯。
蘭姨不是她親娘,她親娘有個好聽的名字——
樊青念。
樊青念雖已失常,然醫(yī)術(shù)刻入骨髓,每當(dāng)他人詢問,會將醫(yī)理如數(shù)道出。
她在孤峰的第二年,有過半日清明。
短短半日,她將自己擦拭干凈,卸下阿薺為她簡單束起的頭發(fā),重挽舊時發(fā)髻。
隨后,她將阿薺喚到身前:阿娘做了錯事,不知你習(xí)得多少醫(yī)理,都到此為止,離開這里,阿娘不愿成為你的負(fù)擔(dān)。
樊青念離去當(dāng)晚,月光甚明,阿薺說像極了我們在后山上等待曇花開的夜晚。
自她阿爺走后,阿薺便落下落下暗疾,不能言語。
于是樊青念死后,蕭尋棲將蘭姨送到她身邊。
孤峰寨子里,阿薺如同艄公一般,渡走一位又一位。
直到遇上了我。
第一個不顧自身安全,將她護(hù)到身后的人。
若我不是蕭尋棲帶來的,她滿心期待著,我興許會成為渡她的船夫。
只是后來,為了替蘭姨復(fù)仇,我徹底落入蕭尋棲的圈套。
我曾對她說:阻止你離開寨子的并非蕭尋棲,也非令慈,更非蘭姨。是你自己,把自己困在阿娘離世當(dāng)天,日日活在煉獄里。
她憤然指著枯樹上的烏鴉:蕭尋棲精通鳥獸語,一鳥一獸皆可化作私兵,我能逃哪去你以為他教我鳥獸語,是為了讓我排解苦悶嗎
那時,她甩袖而去,未聽見我后來說的話,于是今日,京郊官道上,我舊言重敘。
同樣通曉鳥獸語,它們?nèi)绾尾荒艹蔀槟愕乃奖?br />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這次圍困你的,是訓(xùn)練有素的金吾衛(wèi)。
29
話音方落,馬蹄聲紛踏而至,視野內(nèi)一片通紅。
車把父哆嗦著高喊道:我就說呢,這么晚了還非要出城,原來是賊匪。大人,速速將她們拿下。
阿薺不動聲色,將我拉至身后:若早知你毒至肺腑,就不來追你了。
我笑了:陪我上路,可委屈你但有你做伴,我也不孤單。
放屁,老娘委曲求全那么多年,蕭尋棲都不敢要我的命,他金吾衛(wèi)算個逑。
一聲哨令穿云而上,林中群鳥撲棱飛起,黑壓壓一片朝著紅光撲來。
有人問道:那是什么
慌亂中,我聽聞弩箭上膛之聲,紛雜破空。
阿薺趁亂拉著我向遠(yuǎn)處奔逃。
慘叫聲、撲棱聲、鳥鳴聲漸行漸遠(yuǎn)。
火油味被雨水掩蓋后,竟傳出一縷血腥味。
自側(cè)方傳來。
是崔菽。
泥鰍,拿命來。
臨行前,車把式坐地起價,久不發(fā)車。也是那個時候,他便綴在馬車后頭。
阿薺攥著胳膊的手暗中加力:這么多人想要你的命啊。
我從不知曉,阿薺臂力如此之大,我無法掙脫,只隨著她奔走。
松上寄生的女蘿,無根無蒂的,枯骨之余竟也變得珍奇。
群鳥終究是禽類,天生具火,無人指令后潰散離去,金吾衛(wèi)很快追上來。
刺鼻的火油味如泰山壓頂,飛快壓過血腥味,縈繞鼻尖。
來自身后壓力遠(yuǎn)強于刑部地牢內(nèi)的殺手。
阿薺終于停下:到了。
她松開手,又上前幾步。
阿蘿,你說得對,我同樣通曉鳥獸語,為何它們不能成為我的私兵
你知道嗎我第一次對話的鳥獸是只雕,它常年盤旋于寄雪崖。今天,我們誰都不會死。
我屹立不動,全心投入身前的遼闊,任席卷而來的狂風(fēng)夾雜著雪花,吹散背后壓力。
毒發(fā)之后,我徹骨生寒,已不能靠知覺窺測溫度。
原來此處便是寄雪崖。
京都周遭白雪最先覆蓋的地方,數(shù)尺積雪直至次年上巳日方依次融化。
我深吸口氣:阿薺,我來渡你,做你的艄公,這次不會再有人攔你。
瀟瀟雨聲中,弦已繃滿,羽箭直指涯邊。
爾等已無路可退,束手就擒,定留爾等全尸。
我走到阿薺身后,轉(zhuǎn)過身極力探聽。
不安地馬蹄聲、粗重的呼吸聲,以及來自崖底的嘶鳴聲。
我不知阿薺此時在做什么,遲遲不聞回聲。
心中一亂,耳中嘈雜得很。
放箭。
阿薺
像是為了安撫我,耳邊同時響起一道哨聲。
孤寂遼遠(yuǎn)。
我陡然清醒,揮舞馬鞭,為她騰出一方安室。
眼前一閃一閃,似井中無數(shù)翻騰起的甜瓜,又似午夜夢回時,那奪命的黑色流星。
我終于分辨出夢中那道嘹亮長嘯的嘶鳴聲——
來自萬鷹之王的金雕。
它架起阿薺,呼嘯而過,留下低沉而有威脅性的吼聲。
馬鞭自手中脫落,像是綴著千斤重的鐵塊,拉著我一塊兒落地。
一閃一閃的流星不再發(fā)亮,寒風(fēng)凜冽時,只剩不可思議的納罕。
架鷹而去的賊匪難以追回,寄雪崖上,只剩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罪犯。
烏皮六合靴踩雪而來,半空中的鎖鏈當(dāng)啷作響。
手臂被人攥住時,我看到后院的海棠樹、還有樹下飛揚跋扈的鴇母、盛氣凌人的龜奴。
以及……那一圈圈繩索。
我又要……又要回到柴房了嗎
不……不……不……
我逃過的……
逃過的……
趁著龜奴拉拽的瞬間,我借勢推倒他,奪路而逃。
只是這一次,雙腿不聽使喚,路有些難走,一下沒踩住,往下倒去。
我猛地回神,抬頭看去,以崖頂為界,黑紅分明。
那紅光中似有一點黑影,他在呼喊。
松蘿。
我想再仔細(xì)聽聽,可耳邊只剩下獵獵風(fēng)聲。
(正文完)
番外——城外花又開
劉令妤出身權(quán)貴之家,兄弟姊妹共三人,惟她自幼在外祖家長大。才貌雙冠,有巾幗風(fēng)姿。
其外祖魏瀚曾官至太子少師,在她出生之前已懸車致仕,可敢于直言的一代忠臣到底影響了她。
十四歲時,劉令妤入選尚功局,任司珍司女史。
司珍司良才善用,能者居之,繞是因才情入選的劉令妤也只撂個盤點六宮衣飾修復(fù)名冊的閑差。
然遍覽六宮內(nèi)外,多出于鐘鼎之家,衣飾珍寶可隨手散與他人,修復(fù)之物十之難有一二。
早知女官一般不涉政事,可內(nèi)宮生活與她設(shè)想委實相差甚遠(yuǎn),劉令妤日極無聊,漸將重心移至首飾修復(fù)。
說來也巧,一日,她正例行盤點六宮支度,有一岫玉鐲子,如何翻找名冊,也無法對應(yīng)。
入尚功局時,伍尚功有言,尚功局物品繁多,具是貴人之物,為避免訛奪平添,凡是進(jìn)出之物必要登記。
劉令妤正唯恐因出了差錯,受劉司珍責(zé)罰時,掌珍宛瑩飛快拿走鐲子,用帕子包好藏進(jìn)袖中。
是我的疏忽,竟將隨身物品摻入貴人之物。好妹妹,嚇著了吧
宛瑩輔佐劉司珍制作珍寶首飾,桌案上鉗、錘、鋸等五金用具一應(yīng)俱全,為避隨身之物束縛手腳,繁忙時卸下也是尋常。
那件事本該如同誤入池塘的石子,蕩漾后,沉下去。
直到兩日后的午憩,那鐲子出現(xiàn)在尚食局司膳女使的手腕上。
劉令妤消食歸來正撞上殿外挎著竹籃、探頭探腦的司膳女使棠梨。
兩相對視,棠梨詢問宛瑩可在殿中
劉令妤搖頭。
那日,宛瑩一早隨劉司珍去了六公主那,到午膳時仍不見蹤影。
棠梨黯然離去之前將竹籃轉(zhuǎn)交劉令妤,一岫玉鐲子觸不及防撞入她眼中。
正是宛瑩落下的那只。
岫玉雖不名貴,也講究種水色地,天然之外講究工藝。
那枚鐲子溫潤晶瑩,成色尚佳,卻零星嵌刻著幾尾錦鯉,加之金粉點綴,她印象深刻,不會認(rèn)錯。
她道:姐姐這枚鐲子倒是別致,那錦鯉仿若活過來,正在碧潭里游。
棠梨支著手腕展示,語氣難掩自得:錦鯉那幾處原生出裂紋,鐲子意義重大,丟不得,我才尋來工匠修復(fù)。如何看不出原貌吧
棠梨雀躍離去,卻不知宛瑩在游廊拐角聽個真切,嚇白了臉。
四下無人之時,宛瑩攔下劉令妤哀求著解釋道:好妹妹,我與棠梨本是同鄉(xiāng),那岫玉鐲子是她入宮前,她表兄贈予她的定情之物,只待她廿五出宮成親。
偏她表兄是個感性的悶葫蘆,別看鐲子只生了裂痕,若他知曉,便是嘴上不說,腦中怕也能編排一套棠梨變心薄情的戲碼。
蒙受皇恩入宮,免我一家老小碌碌討活,我應(yīng)一心報效,不該二心�?伤拇吻笪遥杖湛迒手�,我也擔(dān)憂由此誤了二人終身大事,這才應(yīng)下。
好妹妹,此事若被他人……特別是劉司珍知曉,只怕我再難立足。
宛瑩憂心忡忡的面龐難以掩去棠梨展示鐲子時的生動神情,劉令妤心中忽生一念。
岫玉產(chǎn)量大,若是有心,尋著相似的替換不是難事,可棠梨并沒有這么做。世間萬物皆可尋,難尋者,唯情一字。
自那日起,劉令妤得閑時總拉著宛瑩請教。
宛瑩常扭捏著道:在民間,技藝是謀生的手段,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事情比比皆是,你需發(fā)誓,此事絕不發(fā)生。
劉令妤一一笑著應(yīng)和。
一年后,小有所成。
她不再滿足于修補從市集上購買的普通珍寶,她急需有意義的飾品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崔菽就是這個時候送來了一根木笄。
圓錐形的木笄,食指粗,首身分離,首部是木雕的凌霄花,笄身陰刻著盤旋纏繞的藤蔓。
劉令妤有些受挫,但聽聞是其主人的爺娘留給她最后的東西,于是接下。
飾品修復(fù)頗有章法,金銀類斷裂一般是焊接,木石類多用鑲嵌。
劉令妤琢磨再三,決定在原有陰刻著藤蔓的位置嵌入銀絲,再由銀絲盤纏首部的凌霄花,將二者分而合之。
她取來雕刻刀,正要拓寬藤蔓,方驚覺木笄的特殊之處。
它運用榫卯工藝,只要手法得當(dāng),同魯班鎖一般沿著藤蔓可以拆解開。
劉令妤第一次聽聞榫卯工藝是在八歲那年。
太和三十一年,越州修繕樂安寺,是她爺娘第一次分離。
阿娘不忍相思之苦,帶著她遠(yuǎn)赴越州。
越州樂安寺所處山峰地的半山腰上,佇立著一扇巨大的雕花木門。
據(jù)聞是前任主持慧覺大師嘔心瀝血、終其一生之作。
木門高聳入云,俯瞰整個越州。上山下山皆要穿梭此門,修繕?biāo)玫哪玖鲜逡膊焕狻?br />
晨曉雞鳴時,工人開工,每每那時,現(xiàn)任主持凈塵大師必要站立在木門旁,唯恐工人手腳笨拙,磕壞木門,毀了師傅絕作。
長此以往,有工人心生不忿。
覷著凈塵大師目光掃來,故意松開手,又在他沖上來阻擋之前,一腳止住木料下滑的趨勢。在凈塵大師余悸中,嬉哈上山。
意外往往突如其來。
有一回作弄中,那工人一腳踩空,見狀,其余工人和凈塵大師趕忙追過去。
一腳,兩腳,三腳……即便凈塵大師扭傷腳踝也未能阻止木料下滑。
木料滑過凈塵大師和諸多工人身側(cè),直直撞向木門,發(fā)出驚天巨響。
樂安寺的修繕工程在凈塵大師哭嚎和譴責(zé)中中止。他著弟子在山下入口筑起人墻,絕不肯放工人入內(nèi)。
劉令妤抵達(dá)越州時,劉德一正處于樂安寺內(nèi)勸慰凈塵大師,請求他召回弟子,讓工人入內(nèi),好在千佛節(jié)前完工。
凈塵大師是個古怪脾氣,聽了半晌勸慰,只松口同意工人自后門進(jìn)出。
樂安寺后門是陡峭懸崖,僧人自幼習(xí)武,行走其中必然是如履平地,可工人都是笨重的粗使壯丁。
劉德一時沒了章法,告別尚未話敘的妻女,在樂安寺住下。
年幼的劉令妤,曾是個嬌氣的小娘子。
奔赴千里卻受了阿耶冷落,她下山時,負(fù)氣甩掉阿娘及丫鬟婆子,獨自一人跑在前方。
直到在山腳下,聽見同樣受到阿耶冷落的小娘子的抱怨聲,她才停下腳步。
既不開工,阿耶何不家去阿蘿若是不知曉,阿耶今日豈不是餓著。
小女郎約莫七八歲,穿著素凈,粉面桃腮,正蹙著眉,一臉擔(dān)憂的看著狼團(tuán)虎咽的年輕郎君。
方才在來的路上,我看到王婆子種的甜瓜已經(jīng)抽芽了。樂安寺不知何時完工,明年夏日,我們能在院子里吃上井水鎮(zhèn)的甜瓜嗎
挖井是大工程,甜瓜明年、后年吃都可以,只是我的生辰禮可不許再推了,六歲推到七歲,過了年,我就八歲了,阿耶你羞不羞
年歲久遠(yuǎn),劉令妤已經(jīng)忘記那小娘子的生辰禮是何物,應(yīng)當(dāng)是魯班鎖一類。
只記得那位囫圇吃飯的郎君最后抬起頭提到了榫卯工藝,提到了慧覺大師終其一生的雕花木門也用到此工藝。
那位年輕郎君有些本領(lǐng)。
自劉令妤將他引薦給劉德一之后,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說服凈塵大師拆掉雕花木門,放工人上山,樂安寺得以按時完工。
劉令妤自知技藝不精,將木笄收好,寫了家書,托越州的叔伯嬸母打聽那位年輕郎君的下落。
可劉令妤未等到回信,在她二十歲那年,卻先見到木笄的主人。
那一年,阿耶劉德一自裕華宮回京復(fù)命,路遇歹徒,曝尸荒野,死狀慘烈。
那一年,阿娘情急之下生了重病,痊愈后,入玉真觀修行,再不見她。
那一年,外祖越發(fā)年邁,交談不過三兩句,便打起瞌睡。
同她這般年歲的娘子早已嫁做他人,為妻為母。
瘋長的愁緒同她漂泊的命運般無處安放。
木笄的主人名喚杜松蘿,開了間酒肆。
外祖魏瀚有一門生,其子任千牛衛(wèi)錄事參軍,與長兄格外交好。他曾說酒肆、賭坊之流人員雜亂,消息格外靈通。
因而劉令妤面見杜松蘿之前做足了準(zhǔn)備,仍是被嚇著了。
隔著很遠(yuǎn)的距離,劉令妤聽見酒肆方向傳來的罵聲。
你不想干有的是人干,多少人想找一份差事糊口卻止于門楣,止于身份。出了酒肆打聽打聽,有多少管事愿意聘用一個流民。
劉令妤頓時怔住,酒肆掌柜便罷,竟聘用流民置客人安危于何處
她踟躕著,不敢上前。
崔菽解釋道,那位流民不愿成為佃農(nóng)變賣了田地家產(chǎn),因而淪落至此。他家有妻女,只是有些憊懶。
九歲那年清明,劉令妤在京郊踏青,碰上人販團(tuán)伙作案。
他們做慣了采生折割之事,發(fā)覺被人發(fā)現(xiàn)后第一反應(yīng)是滅口。
崔菽拼了命將她救下,比隨后趕到的家丁護(hù)衛(wèi)還要勇猛。
對于這位救命恩人,劉令妤一向很敬重。那他引薦的人,她總要見見。
杜松蘿的性情意外合乎她的脾性。
杜松蘿雖出身寒微,但觀人察事,自有見地,于底層之事為甚。
二人成為密友,事無巨細(xì),她皆與杜松蘿分享。
她說,外祖魏瀚門生眾多,是以其所居石泉齋西廂書房來客絡(luò)繹不絕。
她幼年時,看似隔著屏風(fēng)摹寫字帖,實則將惠生利民之舉聽了滿耳,也是那時立下志向,入朝為官,造福一方百姓。
杜松蘿回道:我行其野,芃芃其麥。
劉令妤紅著臉,又說,司膳司有一女使,得表兄定情玉鐲,怎料玉鐲起了裂痕,遂委托司珍司掌珍,以二人相知之物錦鯉為元素修復(fù)。
她全程見證,心有所感,如今已另立志向。
杜松蘿聽罷,笑著鼓舞:金質(zhì)所在,憑何處,具可熠熠生輝。
二人過分契合,以至于劉令妤常有種錯覺,杜松蘿的種種行為都是為了迎合她。
這無須他證,情誼應(yīng)是雙方共扶,并非一人之力所生。
杜松蘿了解她的一切,少女懷春之態(tài)、懵懂無知之狀。
然劉令妤只知杜松蘿無父無母,為越州人,太和三十二年秋,入長安。
劉令妤同為越州人,其父死后,葬入越州劉氏塋地。
越州舊制,先人白骨后,擇吉開墳,拾骨于甕棺,易地二次埋葬,俗稱撿骨葬。
太永十三年九月初六,是劉德一的撿骨葬的日子,劉令妤啟程當(dāng)日,邀杜松蘿同去越州。
杜松蘿只側(cè)身站立,露出身后人頭攢動的酒肆,劉令妤看到那憊懶的伙計正急走于庫房和桌案之間。
她了然于胸,笑道:也罷,等我?guī)к钕愣狗党�,我們舉酒作詩,徹夜暢談。
劉令妤自廿五出宮后,與衛(wèi)尉寺少卿喜結(jié)連理,后又晉升為司珍。
內(nèi)宮、后宅具是戰(zhàn)場。
她很想念同杜松蘿朝夕過從的日子。
杜松蘿善制野菜團(tuán)子,自有心得,令人食指大動。
春日的樂游原長滿野菜,劉令妤著人挖來,一筐又一筐。
秋日重陽,她們一同出游,在終南山拾來野菊入酒。于白雪飄飛之日,以打油詩助興。
車輪轉(zhuǎn)動之前,劉令妤自車窗探出,雙手將繡有玉蘭花的月白色帕子展開。
杜松蘿但笑不語,從窄袖麻衫的袖子中費力抽出一張同樣的帕子,目光沉沉地目送馬車遠(yuǎn)去。
此后多年,夏日蟬鳴之時,劉令妤總會夢見杜松蘿站在酒肆前與她告別的場景。
她穿著素凈,不甚華麗的窄袖麻衫,與手里的絲綢帕子對比鮮明,望向馬車眼神格外深沉。
知曉父親遇害真相后,她幡然醒悟,杜松蘿那日的目光像極了阿娘入玉真觀前,望向她的眼神——
是訣別。
她們早在那一刻做好了訣別,此生不見,再見,是陌路人。
顱骨內(nèi)的銀針,注定她們不能成為真正的朋友。
劉令妤曾固執(zhí)的認(rèn)定,二人孽緣之始,在杜松蘿揮刀的那一瞬間,但或許應(yīng)在更早以前。
樂安寺的山腳下,那對父女,那位年輕郎君。
自她將年輕郎君引薦給阿耶的那一刻,她們的孽緣便開始滋生纏綿。
刑部大牢,杜松蘿問她:令尊出事時,可丟失一捆手札,黃牛皮的。
那捆手札,她曾在阿耶書房見過。
她知道不是阿耶的,手札扉頁寫著:杜家上承祖先遺志匯制成書,不敢有辱先祖,后人杜謹(jǐn)將內(nèi)傳子女,不敢外泄。
劉令妤記起一些舊事,樂安寺完工后,阿耶返京當(dāng)日到石泉齋想外祖請安。
外祖問他:為臣之道,在之幾何
年幼的她,從堆滿字帖的書案抬起頭,答道:名不徒生,而譽不自長,功成名遂。然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
劉令妤猛地站起,借著地牢燭光,她好像看到很多年前,杜松蘿說:太和三十二年,秋,入長安。
最后一塊榫卯接入,真相無所遁形。
她一念之舉,造成兩家傷亡。
樂安寺之危遠(yuǎn)在越州,圣上和百姓的考較近在咫尺。
她的阿耶,因憂心不堪勝任其職,恐人閑語,以岳丈之力得位,殺人奪寶。
…………
人在茫然無措的時候,往往會想起最親近的人,譬如雛鳥在翱翔之前,總是躲在母親的羽翼下。
劉令妤出了刑部地牢,連夜登上玉真觀。
玉真觀觀門禁閉,她靠著門扉等了一夜,草叢灌木里的蟲鳥,也叫了一夜。
杜松蘿在她腦中屢見疊出,附和的、玩鬧的、決絕的……還有拿著水壺蹙眉頭的。
春去秋來,疊翠流金,玉真觀四周開滿野菊。
劉令妤放下木魚,起身追趕阿娘。
那日,卯時一刻,鐘聲響徹重巒。她從一眾青衣認(rèn)出阿娘,紅著眼睛,事無巨細(xì)一一道出。
最后,她哭著問:阿娘,我該怎么辦
阿娘兀自敲著木魚,她心如死灰,默默松開拽著阿娘衣襟的手。
早課結(jié)束,大殿空無一人,無一蒲團(tuán),唯有她身前留下一只木魚。
鬼使神差地,她拿起木錘敲了一下。
木魚清磐,振醒塵寰。
她試著與自己和解,學(xué)著阿娘的樣子,敲打木魚、誦念經(jīng)文。
然惟有她知曉,廂房逼仄,木窗亦狹窄。她側(cè)臥于榻上,目透木窗不見月。然月光甚華,將其丑態(tài)照得明晰。
猶記得當(dāng)年正月上元節(jié),城隍廟會,她與長兄在金魚攤前撈錦鯉。
錦鯉活潑,一個蹦噠掉下漁網(wǎng)。魚兒看似在青石板上鮮活跳動,實則將因離水,無法呼吸而亡。
劉令妤覺得,此時此刻,她就是那條魚。
她起身關(guān)上窗子,輾轉(zhuǎn)難眠,天翻肚白時才勉強睡去。
次日清晨,鐘聲響過三回,劉令妤勉強睜開眼睛�?辞迳砬爸耍龅匾涣�。
她的阿娘,今日沒有去誦經(jīng)。
阿娘將她引到窗臺前坐下,取過木梳,如在她兒時一般,給她梳妝。
阿娘問:菁娘,你實話實說,對你而言,阿娘是好阿娘嗎對你外祖來言,阿娘是好女兒嗎
外祖魏瀚子嗣緣薄,到了耄耋之年,僅有舅舅魏洵和阿娘魏沅,兩個子女。
然魏沅實則是個任性的小娘子。
自馬車內(nèi),與進(jìn)士榜下的劉德一遙遙相望,便央求魏瀚退了娃娃親,如何勸解也要嫁與劉德一為妻。
后來,又因丈夫遇害,丟下年邁的父親和未出閣的閨女,入玉真觀,常伴青燈。
劉令妤難以回答,索性沉默。
魏沅接著說: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對你們而言,我不是好阿娘、好女兒,可對于這世道,我是個好妻子。
劉令妤欲作反駁,魏沅將她按住。
阿娘見過那位年輕郎君。年紀(jì)輕輕已是管理十?dāng)?shù)人的小工頭。他有說服主持的本事,即便你不引薦,為了他的小工們,總有一天,他會去打聽,去解決問題。
若當(dāng)日你不在書房,即便你阿耶答不上,你外祖依然會解惑。即便不解惑,日后,你阿耶在工作中,會意識到自己能力不足,會想起那位年輕郎君。
世間的因果便是如此,盤旋纏繞,彼此交織,非一己之力可掙脫,至死方休。
魏沅離去后,劉令妤撐起木窗,菊花已經(jīng)開了。
她對著魏沅的背影聞到:這些,阿娘入玉真觀前可知曉嗎
魏沅身形一頓,復(fù)又前行。
…………
劉令妤下山了。
此時距離捕足泥鰍已經(jīng)過去半年。
半年時間,足以發(fā)生許多事。
杜松蘿死了,葬身崖底。
京城荒郊望春崖,高十余丈,云煙纏繞崖底,尸骨難尋。
當(dāng)日,杜松蘿攪亂刑堂,將諸位邢官的惡行公之于眾,引來殺手滅口。
她遂反殺,趁機救出雙椒魚頭幫的掌使蕭尋棲。
蕭尋棲潛逃至幫派處所,手刃雙椒魚頭幫幫主,正式站到幕前。
繼而召集幫眾于乙縣起義,要求圣人還地于民。
天下苦苛政久矣,山寇土匪,江湖幫派,乞丐流民紛紛響應(yīng),天下將亂。
圣上大怒,誓要將其捉拿歸案,
雙方交戰(zhàn)丁縣,晝夜不息,血流成河,蕭尋棲亡于陣前。
起義軍一時散去,燒殺搶掠。兩個月前復(fù)又聚攏,領(lǐng)頭之人名喚步七。
步七,七步,七步詩。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領(lǐng)頭之人,是崔菽。
…………
崔菽此舉,或是早有征兆。
杜松蘿從水牢逃出,途徑酒肆,崔菽愣神間,她已沒入人群。
煙火騰空綻開,人群井然留足觀賞,但他知道,稍有紛亂必會引起騷動,人們紛踏而逃,恐有踩踏事件。
他耐著性子追至城外。
掌使、馬車、杜松蘿,三個目標(biāo)。
卻在杜松蘿墜崖之際,崔菽找到了她。
劉令妤再聽聞崔菽之名,竟有些恍惚。
她未曾見到阿耶入殮之前的模樣。
下人傳言,阿耶死狀慘烈。她想,應(yīng)是當(dāng)日在酒肆里,崔菽的模樣。
身上被劃了數(shù)十刀,每道傷口霖霖留著鮮血,活脫脫仿若惡鬼在世。
劉令妤在酒肆里等了一天又一天,終于在白雪飄下之日,等到崔菽。
她問他為什么這么做
接管雙椒魚頭幫,成為亂臣賊子。
他說:今年春始。一日途徑酒肆,門外聚攏乞丐,城衛(wèi)持刀來趕,他們卻高呼野菜團(tuán)子。
當(dāng)年,你著人送來的野菜,蘿娘做成團(tuán)子,卻一直沒等到你。她在后門立了粥棚,將野菜團(tuán)子一起分給流民和乞丐。
劉令妤不可想象。
猶記得當(dāng)年與杜松蘿共設(shè)粥棚,她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此餐盡了,下餐猶餒。
劉令妤不惱,回復(fù)道:得一餐是一餐,只要能挨下去,總有人施下一餐,總能遇到如你一般,聘用流民的人。
天意弄人,她們來往之間,所思所感亦已發(fā)生交融。
崔菽接著說:我不是為了蘿娘,是為了天下百姓。
劉令妤了然。
次日,在長公主府外尋得宛瑩。
宛瑩憑珠飾技巧得長公主青睞,入住長公主府。
在她引薦下,劉令妤參見長公主,將裕華宮還地于民之利弊紛說。
長公主笑了:陛下正為此事頭疼,你要本宮一個人觸陛下的霉頭嗎凡益之道,與時偕行。
長公主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劉令妤遂求外祖魏瀚: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五谷出于地焉,地?zé)o民則亂,民亂則天下不寧,國將不國,江山難復(fù)。
魏瀚擄著胡須,腦袋點點,也不知聽進(jìn)多少。
自那日后,蕭索一時的石泉齋復(fù)又熱絡(luò)起來。
次年春,陛下頒詔廢裕華宮,更名浴重寺,還地于舊民。
頒發(fā)召令當(dāng)日,魏瀚對劉令妤說:秋風(fēng)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如今春已至,啟程正好。
魏瀚曾官至太子少師,門生眾多,同為門生的當(dāng)今圣上對他頗有忌憚。
劉令妤自玉真觀接上魏沅,回京途中,她繞路去往寄雪崖。
微風(fēng)拂過,帶來一縷花香。
她掀起車簾。
那屹立于崖邊的玉堂春,迎風(fēng)招展,花開正妍。
后記
甜瓜性喜陽光,多生于北方干燥地帶,王嬸子……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王婆子,她栽種的甜瓜水分足矣,香甜味卻淡。
每年所產(chǎn)甜瓜能消耗殆盡,全仰賴她有個善于制醬的兒媳——李春禾。
李春禾醬做得好,燒餅也堪稱一絕。瓜醬咸甜,燒餅酥韌,二者合一更令人胃口大開。
王婆子其子王大生頗有生意頭腦,深諳物以稀為貴之理,瓜醬燒餅只做冬春兩季。
朔風(fēng)凜冽,最后一茬甜瓜告罄,爐子內(nèi)的燒餅也由梅菜換成瓜醬。
五黃六月,待燒餅爐旁擺上兩筐頭茬的甜瓜,瓜醬燒餅便隨之謝幕。
若有客惦記那口瓜醬燒餅,王大生也回答干脆:哎喲,真是對不住,瓜醬燒餅有您惦記,秘訣只在一字,陳,瓜醬越陳越香。如今甜瓜方結(jié),瓜醬也才漬起,勞您百日后來。
每個新鮮出爐的燒餅都用粗竹麻紙袋包著,既隔熱也講究,不會糊得客人一手油。
價錢不貴,十文錢一個。
是以來客絡(luò)繹不絕,午后出攤,暮色四合時已閑坐家中。
盛夏方至,王秀桃身前已擺上甜瓜,瓜醬燒餅也迎來最后一日。
她埋在書后的眼睛頻頻望向爐子。
過了今日,再見瓜醬便是飯桌上的一碟調(diào)味,只用來沾菜、拌飯吃。其味過咸,她不喜歡。
王秀桃借著書冊遮掩,雙眸滴溜溜觀察。
阿爺正招呼賣瓜:頭茬的甜瓜,可新鮮了,今早地里頭剛摘的,水分可足。
五文錢一個,您挑個大的。
阿娘忙著做燒餅,面團(tuán)抹上油,把它團(tuán)了又團(tuán)。
覷著他們不注意,她飛快從木桶爐子上夾出燒餅,用粗竹麻紙袋包著。
轉(zhuǎn)身欲走,不料肩膀一沉,王秀桃哭喪著回回頭,待看清王大生的臉,旋即露出討好似的笑:阿爺。
饞貓,又偷吃。
李春禾聞聲附和:幫阿爺把甜瓜賣光,阿娘給你烙個大的。
王秀桃今年七歲,年初時上了私塾,已熟稔行義知恥之理,一個偷字罩下,瞬間紅透了臉。
她囁喏著:才沒有,我是看那邊有人一直瞧著燒餅,想過去問問她買不買。
王大生順著王秀桃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位身著麻衫的女子端坐于草藥攤前。
攤主同樣為女子,一襲黃衫。
擺滿藥材的攤面角落放著一串串鈴虎撐,幌子在攤子右側(cè)高高立起,原是游走江湖的民間醫(yī)者。
那幌子……
嚯!
那幌子赫然寫著華佗在世。
也不知那麻衫女子生患何病,難醫(yī)至此,甚至求助慣于招搖撞騙的走方郎中。
眼覆目巾,也是可憐人。
王大生方想勸誡王秀桃休要貧嘴,她已走到草藥攤旁。
隔著一條街的距離,王大生聽到王秀桃說:女郎,這是你要的燒餅。
那女子嘴唇翕動,王秀桃生怕她開口回絕,忙將燒餅塞入她的手。
肌膚相觸的一瞬間,王秀桃頓時怔住,全然忘卻下一步動作,心中僅有一個念頭——這位女郎,好冰的手。
王秀桃茫然后退,不知所措。
那位攤主說話了,聲音清脆爽利:小娘子,甜瓜怎么賣
甜……甜瓜便宜,五文錢一個,燒餅要十文。
攤主從案上的木盒撥出二十文,遞給她:燒餅要了,來兩個甜瓜,要個大的。
又回頭對麻衫女子說:回家用井水鎮(zhèn)了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