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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家國動蕩之際。

    我拼死救下重病的哥哥,舍棄了假千金。

    拋下一切留在軍營,照顧哥哥近四十年。

    他兩鬢花白臨死之際,卻嘔血哀求:

    阿枝,若有來生。

    將我活著的機會,留給苒苒。

    我這一生,不負國家不負人民。

    唯獨,虧欠她。

    我為他幾近喪命,放棄夢想,終生未嫁,他只字不提。

    我最后一次,擦去他嘴角血跡,點頭:好。

    重來一世,我只不愿,再虧欠自己。

    那個至死放不下假千金的哥哥,卻聲線顫栗攔住了我:

    阿枝,你……忘記哥哥了嗎

    1

    我接回哥哥陸長霆的骨灰那晚。

    他留下的日記,突然在網上爆火。

    長達千頁的文字,跨越近四十年。

    密密麻麻,力透紙背。

    寫盡對姜苒的思念,和懊悔。

    網頁的鏈接,是鄰家小姑娘發(fā)給我的。

    我已年逾六十,用不慣智能手機。

    這些年因為操勞,又老眼昏花。

    我倒騰了半天,才打開那鏈接。

    戴了老花鏡,湊近了手機屏幕。

    好一會才終于看清,那照片里的字跡。

    帶著軍人的利落,卻又有慎之又慎的工整。

    是陸長霆的字,沒有錯。

    他用最平靜,又無奈的文字寫下。

    我趕走了、被他收留了七年的姜苒。

    戰(zhàn)亂之際,姜苒不顧性命去尋他。

    而我救下他,卻拋棄姜苒。

    我因何趕走姜苒。

    我救他時,又是怎樣的兇險,怎樣差點喪命。

    他只字不提。

    我雙手顫栗不止,滿心都是不甘。

    徹夜翻看,那足足數十萬的文字。

    直到天光都已大亮,我一雙眼早已干澀紅腫。

    卻仍是沒能,見到他提及,我半個字的好。

    近四十年,我?guī)缀鯍亝s所有。

    放棄夢想,留在軍營后勤。

    為了照顧他的傷病,蹉跎一生。

    卻到底只換來,他日記的最后一篇:

    阿枝,這輩子我不負父母囑托,不負祖國和人民。

    要是有來生,我只希望,不虧欠苒苒。

    如他,臨死時說的那樣。

    全網淚崩。

    感慨鐵骨錚錚、為國奉獻數十年的陸師長。

    也藏著這樣的,鐵漢柔情。

    再是,對我的指責和怒罵。

    罵我心胸狹隘,容不下陪伴了陸長霆七年的姜苒。

    罵我心思狠毒,定是有意,趁危急時刻,對姜苒見死不救。

    我想辯解。

    卻敵不過數百萬張嘴。

    敵不過一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陸長霆死了。

    他的日記里,無一字對我的謾罵。

    卻也足夠,將我釘死在恥辱柱上。

    讓我傾盡的一生,不值一提。

    陸長霆的骨灰,沒有葬入國家安排的墓地。

    而是遵他的遺囑,葬入了姜苒下葬的陵園。

    網上,是痛聲的慨嘆:

    希望來生,他們一定圓滿。

    我在滔天的輿論里。

    如同陰溝里的老鼠,拖著垂垂老矣的身軀,潦草結束了余生。

    2

    再睜眼。

    我回到了軍區(qū)大院,白雪皚皚的75年。

    耳邊,是陸長霆憤然難堪壓低的聲音:

    苒苒她,不會跟你搶什么。

    你就一定,要鬧到這地步

    我看向大雪地里,雙膝跪地,卻脊背挺直的姜苒。

    她揚高了頭,面容悲傷,卻不卑不亢:

    我不求陸枝姐能容下我。

    但我照顧哥……照顧陸副營長七年。

    他胃不好,至少讓我離開前,教會陸枝姐,他平時吃的食譜和藥譜。

    圍觀的軍屬,紛紛低聲唏噓感慨。

    陸長霆緊繃的一張臉,更是怒憤交加。

    似是一時不忍再看,他側開了頭。

    營里訓練再苦再難時,也不曾皺過眉的男人。

    此刻,卻好像連眼尾,都泛了紅。

    我良久恍惚,再猛地回過神來。

    獨自老死家中的孤寂和悲涼,還那樣真實。

    卻竟真如陸長霆所愿,有了來生。

    上一世的這一天,是陸長霆畢生遺憾的起點。

    我因姜苒摔壞了,我珍藏的一張全家福。

    忍無可忍,不顧陸長霆勸阻,執(zhí)意趕走了姜苒。

    但這一世,他不會再遺憾。

    我看向跪在雪里的姜苒。

    半晌,開口道:那留下吧。

    陸長霆怒聲:離了這里,姜苒又還能去……

    話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好像才突然反應過來,我說的是什么。

    側目,愕然看向我:你說什么

    我淡聲,再說了一遍:讓姜苒,繼續(xù)留下吧。

    陸長霆好一會的靜默,似乎實在難以置信。

    良久,才神情警惕道:你……突然什么意思

    他似是激動到,連人話都聽不懂了。

    我沒再多說,回身進屋。

    余光里,看到陸長霆脫下了軍大衣。

    男人急步邁入雪地,聲線憐惜紊亂:快起來,會凍壞膝蓋。

    我也不知怎么,突然想起。

    上一世,姜苒死后。

    我照顧陸長霆近四十年里,似乎,他也不曾在大雪天,為我披過一件外衣。

    其實,真的沒意思。

    我回了房間,寫了一封實習申請,給鄭教授。

    她是我母親,生前的摯友。

    寫完時,已經是深夜。

    床邊還擺放著,被摔壞了一角的全家福。

    照片上,我剛十歲,還未走丟。

    我的爸媽,也都還在。

    可惜了,重來一世。

    我還是沒來得及,再見上他們一面。

    門外隱隱傳來,陸長霆低沉的關切聲。

    再是姜苒略帶鼻音的聲線:不疼了。

    我伸手,指腹小心拂過爸媽眉眼。

    再輕聲:這一世,我就不替你們,照看哥哥了。

    這一世,我只希望,不再虧欠自己。

    3

    隔天,我起了個大早。

    帶上實習申請,下樓時,陸長霆和姜苒,正在吃早餐。

    見到我下來,輕松融洽的交談聲,戛然而止。

    姜苒半晌才詫異道:陸枝姐,今天怎么起這么早

    我沒理會她,徑直往外面走。

    姜苒神情尷尬,起身攔我:

    哥……陸副營長只做了兩份早餐,我給你再做一份吧。

    陸長霆頭也沒抬,只沉聲道:

    不習慣改口,那就跟之前一樣。

    姜苒局促應著:知道了,哥。

    我忍住胃里翻攪的不適,丟下一句不吃,出了門。

    姜苒卻不愿作罷,追了上來:

    早飯還是要吃的。

    等吃完了,哥送我去學校,正好陸枝姐一起。

    我頓住步子。

    回身,看向她:我說不吃。

    怎么了,你耳朵不好嗎

    陸長霆手上的筷子,砰地拍到了桌子上,面色慍怒:

    別管她。

    苒苒,你吃你的,吃完我送你去學校。

    我坐公交去了學校,路途折騰了一個多小時。

    到校門口時,剛好看到陸長霆的車停下。

    我當沒看見,進了校門。

    遠遠地看到鄭教授,快步追了過去。

    身后,姜苒似乎又在叫我,我沒理會。

    我將實習申請,給了鄭教授。

    鄭教授很是詫異:怎么突然,又想通了呢

    之前找你,可是倔得很,說要照顧你哥。

    我沒多解釋,只應道:

    我還年輕,也想為自己的以后,多打算打算。

    鄭教授緩和了面色,拍了下我的頭:

    總算也不是個榆木腦袋。

    不過也不為難你,我不在北市的時候,你就跟著你師哥,不必跟我去外省。

    這可是,看在你母親的面子上。

    我急聲:我想,跟著您去海市,好好學,可以嗎

    鄭教授難以置信看向我:那你哥……

    前世種種,還歷歷在目。

    我忍住心頭不適,只回道:那些不重要。

    良久,鄭教授點頭:你自己愿意就行。

    說話間,姜苒已追了上來。

    她語氣禮貌,卻徑直打斷了我們的話:

    鄭教授,我也很希望,能跟從您學習。

    能不能讓我,和姐姐一起……

    鄭教授看清來人,臉上難得的一點笑意,一瞬散了。

    她沉了臉,看向我:

    姜苒還在你們陸家

    你不是,都被找回來兩年了嗎

    我無言。

    鄭教授看向、站在姜苒身后的陸長霆。

    她含怒,為我抱不平:

    陸副營長,你父母要是泉下有知,該多寒心!

    這樣一個替代品,被陸家白養(yǎng)這么多年,怎么還不讓她走

    4

    旁邊有師生經過。

    不少人駐足,紛紛側目看熱鬧。

    唏噓議論聲四起。

    那位,竟然是陸同學的親哥哥

    平日里,只見他對姜同學接來送去的。

    嘖嘖,這不是鳩占鵲巢,不要臉嗎……

    姜苒漂亮的一張臉,一瞬紅白交加,雙目因難堪而通紅。

    陸長霆擰眉,面色不虞:

    鄭教授,姜苒被我收留七年,也陪我熬過了最難的一段時間。

    她早已如同我的親妹妹,不是別人的替代品!

    姜苒成了他嘴里,口口聲聲的妹妹。

    而我,成了那個別人。

    我感到諷刺。

    姜苒似是受不住委屈,壓著哽咽道:

    我沒有別的意思。

    只是也對醫(yī)學很熱愛,很仰慕鄭教授……

    鄭教授冷笑了一聲,徑直打斷了她的話:

    我可受不起你的仰慕。

    一個入學時連基礎藥理都不及格,靠著陸副營長硬塞進來的插班生。

    我親自帶你,我這里是什么,閑雜人等收容所嗎

    她說完,似是實在嫌膈應,回身徑直離開。

    陸長霆也一時臉上掛不住,半晌沒說出話來。

    姜苒在無數道如刀子般的目光里,紅著眼,攥緊了手:

    鄭教授說得對,我早該走了。

    我……我現(xiàn)在就離開。

    她回過身,沖出了學校。

    陸長霆急聲阻攔,沒能攔住她。

    他怒憤交加,回身,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臂:

    你滿意了,滿意了嗎!

    我一臉莫名看向他:關我什么事

    陸長霆顯然被氣得不輕,連聲線都顫抖了:

    昨天假模假樣,要姜苒留下,今天再找鄭教授告狀。

    陸枝,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自私自利,心思惡劣!

    我恍惚里,又想起他臨死時,哀求的面容。

    那時,他的眸底,似乎也是和此刻一樣的。

    藏不住的,怨恨和不甘。

    蹉跎大半生,再重來一世。

    我早已失去了任何,想要跟他爭執(zhí),或是撒潑大鬧的欲望。

    我淡聲:隨便你揣測吧。

    陸長霆面容失望至極,再不愿與我多說一個字。

    回身,急步離開學校,去追姜苒。

    我留在學校,照常上課。

    傍晚時分,陸長霆一個戰(zhàn)友,卻突然開車過來。

    說要替陸長霆,接我回去。

    說是,姜苒出了事。

    5

    我不想回去。

    卻又想起,手上有兩份單子,需要陸長霆簽字。

    一份,是我跟著鄭教授去海市的申請表。

    另一份,是我出發(fā)去海市前的住校申請。

    其實,住校的事,算算時間,也剩不下多少天。

    但我實在哪怕一天,也不愿再和陸長霆和姜苒,待在同一屋檐下。

    我回了陸家。

    剛進門,就見有警察從樓上下來,經過我身旁離開。

    陸長霆黑著臉,關上了門。

    再將一根發(fā)繩,狠狠扔到了我眼前。

    陸枝,你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

    我沒本事養(yǎng)你了,沒臉跟爸媽交代!

    那根發(fā)繩,是我用過的款式。

    但這種東西,只要跑趟供銷社。

    再拿到十根一模一樣的,也不成問題。

    我不知道,陸長霆拿出這個,是想說什么。

    只隱隱地,聽到樓上姜苒的哭聲。

    驚慌的,絕望的。

    陸長霆氣到身體都顫抖了,一張臉早已鐵青:

    你還裝傻!

    趙成虎那樣的兵痞子,你也敢收買!

    姜苒跟你一樣,還才十九歲,十九歲!

    差一點就被……你簡直,簡直……

    他面容哆嗦著,手背青筋凸起。

    似是忍無可忍,朝我揚起了一只手。

    我沒躲,平靜地看著他。

    那只手,到底是沒落下。

    但他眸底,只余下對我無盡的失望。

    姜苒回來收拾行李,被趙成虎攔住……

    那混賬的口袋里,掉出了你的發(fā)繩。

    他親口說,是收了你的好處。

    說起來,他還是你師哥同母異父的哥哥。

    被軍營開除前,跟你往來不少吧!

    我知道,他不會信的。

    但還是說了一句:我沒有做。

    陸長霆徑直打斷了我的話,聲線里是洶涌的怒意:

    姜苒到了這一步,都還替你藏起了發(fā)繩,絕口沒跟警察提起你。

    你去后院給我跪著,跪著!

    過了今晚,給我滾出去!

    他根本,聽不見我的話。

    我看著他,良久的沉默。

    好一會后,拿出那兩張單子,放在了身旁茶幾上。

    我會去住校。

    這兩張單子你簽字吧,簽完,我可以跪。

    陸長霆怒極:我看你是早有準備,急著跑吧!

    他扯過那兩張單子,只瞟了上面那張住校申請單一眼。

    剩下的一張,沒了耐心再看,一并簽了字,再丟到了我眼前。

    天亮之前,不準起來!天一亮,就給我滾!

    6

    我站起身,收好單子,再朝后院走。

    陸長霆在我身后咬牙切齒:

    爸媽要是泉下有知。

    一定也再不愿,見你這樣混賬的女兒!

    別的話,我其實也沒什么好爭辯的。

    但這一句……

    我回過身,平靜看向他道:

    他們不會,他們會信我。

    陸長霆面容,有一瞬的怔住。

    我說完,也沒再管他的回答。

    沒再聽清,他怒不可遏又說了什么。

    我去了后院。

    下過雪的夜晚,月光格外皎潔。

    我將那兩張單子,揣在懷里。

    不知怎么,心里格外的寧靜。

    那是我很快就能走上的,離開的路。

    院子里格外的靜。

    靜到只能聽見,樹梢未化的積雪,偶爾掉落到地上的輕響。

    許多年前,也是這樣大雪未化的夜晚。

    我犯了錯,陸長霆在爸媽面前護著我,替我受罰。

    也是在這處院子里。

    長夜里,他跪在院中間,我站在檐下看他。

    冬夜起了風,樹梢上結了冰,積雪簌簌往下落。

    他跪在月光里,遙遙朝我喊:

    阿枝,快進去,會凍壞的。

    意識一晃,就成了他脫下軍大衣,急步走向姜苒的那聲:

    快起來,會凍壞膝蓋。

    我跪在院子里,后半夜打了個盹。

    開始時覺得很冷,后面就只剩下麻木。

    我想,其實我也是可以不跪的。

    但臨到走了,總當是,償還了他那點兄妹情分。

    意識恍惚里,我聽到陸長霆叫我:起來,出去。

    冷冰冰的聲線。

    我醒了過來,抬眸。

    他就站在檐下,許多年前,我曾站過的那個位置。

    一徹夜過去,天光已經微亮。

    我在模糊的視線里,怎么也沒能看清他的臉。

    7

    十歲前,我還沒有走丟。

    和陸長霆口中的姜苒一樣。

    乖巧,大度,懂事。

    能歌善舞,會跟著爸爸練軍姿,跟著媽媽讀醫(yī)書。

    十歲前,我只任性過一次。

    邊境鄰國戰(zhàn)亂,爸媽被突然派去支援。

    我高燒昏睡,他們沒來得及和我道別,跟著大部隊離開。

    深夜里我突然做夢,夢到子彈穿透了爸爸的胸膛。

    媽媽撲上去,也葬身血海。

    那晚,我從夢里驚醒,突然喘不過氣,跑出了家。

    沿著我曾看見爸媽離開的方向,走了五公里。

    直到,天光微亮時,陸長霆找到了我。

    他紅著眼,踩著大雪,背著我回家。

    我趴在他背上哭,說想爸媽。

    又跟他說:等哥哥長大了,也去當軍人吧。

    這樣,就可以偷偷帶著我,去軍營,去戰(zhàn)場,天天見爸媽。

    陸長霆冷著聲回我:軍人鐵紀如山。

    我偷偷帶你去,會被槍斃。

    我被嚇到半晌噤聲,再失聲大哭。

    他又無奈哄我:那我盡量小心一點帶你去,不被發(fā)現(xiàn)。

    隔年冬天,爸媽回來,得知我曾在深夜離家五公里,差點走失的事。

    爸媽心痛不已。

    陸長霆護在我面前,自己主動替我領罰,在后院里跪了徹夜。

    再是不久后,國內動蕩開始愈演愈烈。

    我媽發(fā)表的醫(yī)學文章,被指動機不良。

    陸長霆抱不平,跟我媽一起被拘留。

    我在舉國的混亂里,不慎走失,被人販子賣入深山。

    再被陸長霆找回時,我已十七歲。

    得知爸媽早在數年前,就已喪生在了邊境戰(zhàn)事中。

    而我剩下的唯一的哥哥,已收留資助了姜苒,讓她留在陸家五年。

    我在泥潭里掙扎七年,拼了命才再回來。

    卻發(fā)現(xiàn)似乎什么,都已不是我的了。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精神失常,極度缺乏安全感。

    我撒潑大鬧,罵陸長霆孬種,窩囊廢。

    當了軍人,卻連爸媽都保不住。

    我在姜苒故意摔了我的東西,再在陸長霆面前裝無辜時。

    情緒失控,將開水潑到了她身上,罵她是下賤的婊子。

    我在深山里的七年,學了無數不堪入耳的臟話。

    陸長霆哄我一次又一次,再漸漸地,對我失望,無法接受。

    在我罵他沒保住父母時,露出極度痛苦的、承受不住的神情。

    只有姜苒,會如十歲前的我一樣。

    給他端一碗姜茶,安撫他:不是你的錯。

    陸長霆開始越來越頻繁地,看著她走神。

    我知道他想什么。

    姜苒才更像是,他走失的那個妹妹。

    而我,不像了。

    我只會像一個猙獰的怪物,一次次,往他心口扎刀子。

    于是,他開始逃避我,不愿或是不敢見我。

    再是前世,我強硬趕走了姜苒。

    姜苒在陸長霆和我去邊境戰(zhàn)區(qū)時,違法混進醫(yī)療隊伍里,跟了過去。

    再落入間諜手里,被用來威脅陸長霆。

    陸長霆不顧軍紀,過去救她。

    幾乎豁出了性命,救回了只剩一口氣的姜苒。

    軍區(qū)醫(yī)療資源匱乏,姜苒的情況,已無力回天。

    我身為軍醫(yī),放棄了她。

    三天三夜未合眼,差點因過勞而猝死,才將陸長霆、從生死邊緣拉了回來。

    那之后,陸長霆落下了心病,加上本就不好的胃。

    數次在軍營里病倒。

    我見不得他那樣,漸漸放棄了從醫(yī),留在了軍營后勤。

    一日三餐,親自為他調理飲食。

    他身體漸漸好轉,升了正營長,再官至師長。

    我以為,兄妹一場。

    總也只有我們彼此,才是彼此心里最掛念的人。

    卻不想,直到他臨死。

    心心念念的遺憾,仍是只有一個姜苒。

    8

    我拉回綿長的混亂的思緒。

    吃力從院子里站起身時,雙腿發(fā)麻得厲害,踉蹌間差點栽倒。

    檐下的陸長霆,面色猝然一沉。

    我有一瞬感覺,他急切想上前攙扶我。

    但等我穩(wěn)住身形時,他還站在原地。

    緊緊繃著一張臉,沒有動。

    我扯了扯嘴角,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我去了樓上臥室,簡單收拾了自己的幾件衣物。

    再清點了,所有還需用上的筆記和課本。

    陸長霆站在臥室門口,冷聲問我:你做什么

    我抬眸,平靜看向他:不是你叫我滾嗎

    陸長霆一瞬啞然。

    我收拾好東西,經過他身旁要出去時。

    他無端地又動了怒:你什么態(tài)度

    敢做出那樣的混賬事,我叫你滾還有錯了

    他擋住了門。

    我只能頓住步子,應聲:沒有錯。

    都要走了,我沒有什么,好再跟他爭論或辯解的。

    住校三五天,再跟鄭教授去海市。

    等我學有所成,或許會能爭取到機會,如父母一樣去邊境。

    前世今生,我最大的遺憾,都是沒能見到父母最后一面。

    哪怕是骨灰,也沒能看上一眼。

    我被找回時,他們已離世許多年。

    母親未完的醫(yī)書手稿,原件交給了醫(yī)學院。

    謄抄的一份,留給了我。

    我拿到手時,連紙頁都已泛黃。

    這一世,我想替她寫完,那本未完的醫(yī)書。

    我想去邊境,延續(xù)他們對山河和平的夙愿,見見他們的亡靈。

    這一世,我一定會做到。

    我推開陸長霆,拿著書包往樓下走。

    陸長霆在我身后,良久的沉默。

    我下了樓要出門時,他追下來怒道:

    你要真知道錯了。

    走之前,就去姜苒房間,給她好好認錯懺悔!

    我頓住步子,回身看向他:

    你要我跪,我跪完了。

    別的,我不奉陪了。

    陸長霆猝然面色鐵青,神情怒極:

    不道歉,就也別住校了,輟了學,滾到外面去!

    我指尖無聲用力,攥緊書包背帶。

    平靜提醒他:你給我簽住校申請單,換我跪一夜。

    陸副營長,堂堂軍人也要言而無信嗎

    陸長霆氣到面目都扭曲了:

    你叫我什么

    陸枝,你簡直越來越猖狂,我今天非得……

    他話音未落,樓上傳來姜苒痛苦的咳嗽聲。

    陸長霆面色一沉,丟下一句站那等著,回身匆匆上了樓。

    我沒再理會,徑直離開。

    9

    北市下了數日大雪,終于雪停。

    天氣卻反倒更冷了,路面多處結了冰。

    公交車通行困難,又減少了車次。

    我費了兩個多小時,才總算到了學校。

    我忍著頭昏腦漲,將兩份申請表,交給了學校。

    接連幾天,又做了些,離開學校去海市前的準備。

    第三天上午,我感冒發(fā)燒突然加重,師哥裴嶼將我送去了醫(yī)院。

    我過去時,剛好又碰見陸長霆跟姜苒。

    姜苒就住在我旁邊病房,陸長霆陪護。

    據說,她精神狀況很糟糕,從家里臥室窗口跳了下去。

    哪怕,她臥室只在二樓,窗外還是草地。

    陸長霆還是臨時推掉了軍營里的安排,不顧軍令,請了長假陪她。

    似乎因此,也錯失了升正營長的機會。

    我偶爾出去打水買飯,常能聽到她的哭聲。

    陸長霆耐著性子,一聲聲地哄。

    就像是,哄一個小孩,哄十歲前的我。

    我走過那病房門口,剛好對上姜苒無辜的目光。

    那眼底可憐兮兮,又露出得意。

    我當沒看見。

    傍晚時,陸長霆似是軍營里有急事,臨時離開。

    姜苒一個同學過來探望她,拉著她在走廊上走動。

    又站在我病房門外,低聲地說笑:

    你也真是膽大,趙成虎要是真碰了你怎么辦

    我又不傻。

    趙成虎隔三差五跟蹤我,有賊心沒賊膽的。

    何況軍區(qū)大院附近,多的是荷槍實彈的警衛(wèi)。

    我一喊,人立馬不就來了。

    那發(fā)繩,我跑供銷社買的。

    我說是陸枝的,陸長霆又不敢查。

    那種事情,他敢聲張嗎

    要是真的,陸枝得跟著趙成虎被拘留,聲名掃地……

    我坐在床頭,整理最后一點醫(yī)學筆記。

    姜苒見我始終沒反應,很是無趣而不甘地離開。

    上一世,她也曾這樣挑釁我。

    我氣急與她起了沖突,打傷了她,又將她說的話,告訴了陸長霆。

    可陸長霆只看到了,姜苒手臂上的傷。

    姜苒在他心里,總是純白無瑕的那一個。

    臨到死,他也只記得姜苒的好。

    我曾窮盡四十年,也沒能改變的東西。

    還不至于期望,這一世就能改變。

    我寫完最后一點筆記后,裴嶼來了醫(yī)院,給我?guī)Я肃嵔淌谟H手燉的湯。

    他與我說笑:教授就是嘴硬。

    生怕你身體不好,沒法跟她去那邊,丟了你這得意門生。

    燉了半日的湯,要我拿來給你,還非說是自己隨手買了喝不下的。

    我喝著湯,與他閑聊。

    要遠行去海市的事。

    裴嶼大概怕我傷心,并沒多提。

    他刻意撿著輕松的話題跟我聊,逗得我禁不住笑。

    我湯快喝完時。

    一抬眸,突然看到裴嶼身后的病房門口。

    陸長霆就站在那里,盯著我,臉色很難看。

    我嘴角的笑還沒收住。

    我在這住了幾天了,他一直在隔壁陪姜苒,還是頭一次來看我。

    應該,也談不上是來看我。

    很稀罕,又可笑。

    我收回視線,沒有理會。

    隔天上午,我去樓下買早餐時,突然被陸長霆拽住了手臂。

    他向來精氣神好,此刻眼底卻有些烏青。

    大概,是照顧姜苒累的。

    他冷著聲斥責我:我沒提醒過你嗎

    裴嶼是趙成虎的弟弟,一母同胞,都不會是什么好東西!

    你跟著鄭教授學醫(yī)是一回事,但不準再跟裴嶼往來!

    10

    姜苒站在病房門口,悄悄往外看。

    她想跟著鄭教授學醫(yī),鄭教授不答應,她又去找了裴嶼。

    裴嶼更看不上她,沒給她好臉色。

    想來陸長霆突然來找我說這個,少不了她的煽風點火。

    我一時憤然:我?guī)煾鐬槿苏�,跟趙成虎也從無往來,還不需要你來評判。

    陸長霆怒意更甚:這是你跟兄長說話的態(tài)度嗎!

    我看要不是裴嶼,你也不會跟趙成虎那種混賬扯上關系!

    我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我被找回這兩年里,許多的時候,都多虧了裴嶼關照我。

    我怒瞪著陸長霆,好一會,又覺得真的犯不著跟他爭執(zhí)。

    我竭力壓住情緒,半晌,輕笑了一聲:

    你管好姜苒就行。

    我的事,少管一點。

    我推開陸長霆的手臂,離開時,他又追了上來。

    他語氣強壓怒意,放緩了點:

    夠了。

    還要鬧到什么時候去,我們坐下來,好好聊聊。

    我不理會。

    他又似是打定了決心,半晌后嘆了口氣:

    哪怕……是讓姜苒搬出去的事。

    他再次拽住我手臂。

    我回身推開時,遠遠地看到病房門口,姜苒站在那里。

    這一次,她沒再佯裝無辜大度。

    看向我時,眸底的恨意跟敵意,再不加掩飾。

    我用力推開陸長霆手臂,徑直去了樓下。

    我買了早餐,再用搪瓷杯打了杯開水。

    回病房時,走廊上,卻被姜苒攔住了去路。

    我一臉莫名其妙看向她。

    她面目近乎扭曲,突然伸手,狠狠推向我手里的搪瓷杯。

    開水翻滾了出來。

    我倉促松開了手,再后退了一步。

    手背還是被開水濺到,燙紅了一片。

    學醫(yī)的手是最要緊的,好在,我松手快,沒有大礙。

    周身血液,卻噌地往腦門上沖。

    我這雙手,是要留著為我母親,寫完醫(yī)書的。

    我揚手,狠狠一耳光,扇到了姜苒臉上。

    身后,響起陸長霆震怒的聲音:

    陸枝,你做什么!

    姜苒眼眶一下紅了。

    我看得惡心,沒多遲疑。

    再狠狠一耳光,扇到了她另外半邊臉上。

    陸長霆急步上前,一把拽住我肩膀,扇了我一巴掌。

    陸枝,你簡直沒救!

    前世今生,這還是他頭一次打我。

    我沒覺得疼,也沒覺得難過,只感覺視線里都是赤紅。

    利落揚手,一耳光還到了陸長霆臉上。

    直到,旁邊有經過的人抱不平:

    你這男同志,怎么不問青紅皂白!

    旁人可都看得清楚,是那姑娘,先推翻了這位姑娘手里的杯子。

    里面翻滾的開水,要不是松手快,一只手怕是得廢了!

    陸長霆怒氣洶涌的面容,一瞬僵住。

    再是愕然,難以置信。

    姜苒大概是聽陸長霆跟我說,要讓她搬出去。

    一時嫉恨交加,失了理智,推我時連有旁人在都忘了。

    她神色間,一瞬慌亂。

    我沒再理會。

    回了病房拿了自己的東西,再徑直離開醫(yī)院。

    身后,陸長霆頭一次聲線無措,急聲喚我:

    陸枝……阿枝。

    你聽我……聽哥哥說。

    11

    打一巴掌再給顆棗的事情,我早不需要了。

    我回了學校。

    忙完了去海市前,最后的一點事情。

    臨出發(fā)那天,我收拾了行囊,等鄭教授忙完一起走。

    陸長霆卻頭一次找來了我宿舍樓下,不顧宿管阻攔,執(zhí)意要見我。

    他也算是有頭有臉的軍官,從未這樣無賴過。

    宿管為難,我還是下去,見了他一面。

    北市大雪初霽,他軍裝都還未脫,該是剛從軍營忙完,就匆匆趕了過來。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斑駁了他的面容。

    他身姿那樣挺拔,面容卻藏不住疲憊憔悴。

    我無聲走過去。

    他立馬急步迎上來,很是別扭地跟我道歉:

    那天……是哥哥不好,沒問清楚。

    可能是我快要走了,也打定了決心,不會再回來。

    突然地,倒是又想起了他一些好。

    他十多歲的模樣,背著我踩著大雪。

    在天光微亮里,走過漫長的五公里。

    答應我,長大后去當軍人,帶我見爸媽。

    我突然想,要不,就也道個別吧。

    我張嘴,計劃去海市學習,學成后再長留邊境的話,到了嘴邊。

    就要出聲時,陸長霆先開了口:

    但我細問了姜苒。

    她說是因為,你之前收買趙成虎傷害了她的事。

    她到底沒法不介懷,才會一時情緒失控推了你。

    阿枝,不管怎么說,是你有錯在先……

    到嘴邊的話,又硬生生,被我咽了回去。

    其實,我也不算意外,真的。

    他總是信姜苒的。

    兩輩子,都一樣。

    陸長霆看著我的臉色。

    大概看我沒有動怒的意思,便認定我接受了他的說辭。

    他緩聲繼續(xù)道:算是你們各錯一次。

    那些事情,就都到此為止吧。

    不要再做那樣的糊涂事。

    再怎么說,她只是一個被收養(yǎng)的,還真能搶得了你什么

    我笑著,應聲:好。

    裴嶼站在了不遠處,示意我趙教授準備出發(fā)了。

    陸長霆仍是沒有要走的意思,似乎還打算與我長談。

    我只剩下不耐。

    外衣口袋里,剛好還放了一支燙傷膏,是我這兩天自己用的。

    我拿出來道:那天姜苒也燙傷了手。

    這個給她吧,鄭教授自己研制的,還沒獲批售賣。

    我用了,效果很好。

    陸長霆難以置信地看向我。

    半晌,長松了一口氣:想通了早該這樣。

    我點頭:嗯,想通了。

    陸長霆眉眼舒展開來:那行,我先回去拿給她。

    晚上,我來接你,回去吃飯,不要再鬧。

    我笑看著他,沒再說話。

    看著他,拿了藥膏回身離開。

    路的盡頭,他漸漸消失不見。

    我沒有遲疑,拿了行囊,上了鄭教授的車。

    去往火車站,去往千里外的海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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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陸長霆帶了藥膏,開車回家。

    北市難得放了晴,冰雪消融,路況良好。

    他開車也一向都算穩(wěn)當。

    今天卻不知怎么,明明路上也沒多少車,卻數次差點追尾。

    他也不明白,心里那點無端的怪異感,來自哪里。

    輕飄飄地,像是身體浮在半空,腳下找不到落腳點。

    可能,是陸枝難得懂事,愿意跟姜苒好好相處。

    他放下心來,感到欣慰的緣故。

    陸長霆回了軍區(qū)大院。

    進門時,有軍屬跟他打招呼:

    陸副營長回來了。

    怎么好像好幾天,沒見著小枝了

    往日里,陸枝也會有住在同學家、好些天不回來的時候。

    他向來不會跟鄰里多解釋。

    但今天,陸長霆格外慎重回道:

    她只是最近學校忙。

    還叫我今晚,接她回來吃飯。

    話落時,他一瞬都沒分清。

    這話是說給別人聽的,還是安慰自己的。

    陸長霆回了家,去了姜苒的臥室。

    姜苒還躺在床上,一雙眼睛通紅。

    盡管那晚,她只是被趙成虎扯掉了一件外衣,路過的警衛(wèi)就抓住了趙成虎。

    但姜苒還是說,遭受了巨大的驚嚇和心理創(chuàng)傷。

    他輕輕嘆了口氣,除了心疼,還有內疚。

    陸枝是他的親妹妹。

    陸枝捅的簍子,自然,也有他這個哥哥的錯。

    他該補償姜苒。

    陸長霆走近床邊坐下,姜苒又開始哀哀切切地哭。

    他將藥膏遞過去,好聲好氣哄著:

    陸枝讓我給你帶了燙傷膏。

    她今晚回來,我讓她,當面給你賠不是。

    姜苒一貫懂事,仍是那些話,說不怪陸枝。

    陸長霆不知怎么走了神,沒怎么聽進去。

    他側目,看向空蕩蕩的窗臺。

    忽地想起,許多年前,那里是有一盆海棠花的。

    陸枝最愛海棠,跟爸媽一樣。

    她被陸長霆找回后,就在窗臺上種了一盆。

    后來,姜苒說花粉過敏。

    陸枝罵她矯情下賤,莫不是狗鼻子,隔著一間臥室也能過敏。

    陸長霆聽不得她那樣粗鄙的話,一怒之下,直接把花扔掉了。

    再后來,姜苒說自己臥室背光,她受不得陰暗。

    她說話時,眼睛瞟著陸枝住的主臥。

    那一次,陸長霆其實沒打算維護姜苒。

    但陸枝二話不說,直接搬去了次臥。

    姜苒理所當然,就住進了這主臥。

    陸長霆突然想,這臥室向陽。

    可窗臺少了那盆海棠,似乎冷清得厲害。

    他又想,少掉了的,真的只是那盆海棠嗎

    姜苒好像在他旁邊叫他,他沒回過神來。

    一整天,心神不寧。

    直到終于捱到臨近傍晚,他備好了飯菜。

    再開車,去學校接陸枝。

    車停在校外。

    放學的走讀生,出來一撥又一撥。

    直到天色漸暗,那個身影,卻再沒能出現(xiàn)。

    13

    夜色全黑,路燈亮起。

    校門內,再沒有走出來的學生。

    陸長霆不明白怎么回事。

    想著陸枝,或許是忘記了,答應他回去吃飯的事。

    他向門衛(wèi)出示了證件,說明了緣由,再進了學校。

    他找去教學樓,正好看到裴嶼和醫(yī)學院陳院長并肩走出來。

    一個是陸枝往來最頻繁的師哥,一個是陸枝敬重的老師。

    他們不會不知道陸枝的行蹤。

    陸長霆立馬急步追了過去,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陳院長卻一瞬面容怔住,聲線不解道:

    陸枝

    陸枝不是下午就跟鄭教授離開了嗎

    少則好幾年,陸副營長,這您是知道的啊。

    陸長霆如同被當頭一棒,身形猝然踉蹌,險些沒站穩(wěn)。

    什么意思

    什么叫,陸枝跟鄭教授離開了

    什么叫,少則好幾年去了哪里

    陳院長神情更加困惑:

    陸枝的離校申請,不是您簽了字的嗎

    鄭教授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

    這去了哪里,您可得問她們自己。

    陸長霆感覺,周身血液都只往頭頂沖,耳邊一陣嗡鳴。

    他言行舉止,向來講究體面。

    此刻,卻迅速被滔天怒意和焦灼,摧毀了理智。

    出聲時,只剩下口不擇言:

    我何時簽了什么字

    什么叫做,我去問她們自己

    我妹妹年紀小不懂事,現(xiàn)在在你們學校說走就走了。

    別管跟誰走的,要是出了半點事,你們校方誰來擔責!

    說話時,他腦子里電光火石間,突然閃過一個畫面。

    陸枝將單子遞給他,說是住校申請。

    那時他正在氣頭上,只看了一眼就簽了。

    可住校申請,該只有一張單子。

    他卻記得,他簽了兩張。

    陸長霆突然間,感到有些頭發(fā)發(fā)麻。

    他不相信,更無法接受,陸枝真的會離開。

    毫無預兆,無聲無息,不告而別。

    陳院長一時無奈而為難:

    但您簽了字的單子,確實是陸枝給我的。這……

    站在一旁,一直沒說話的裴嶼,冷笑了一聲:

    陸長霆,別在這裝模作樣了。

    陸枝走了,你有姜苒當妹妹,不是挺好

    14

    陸長霆下意識怒聲反駁:

    姜苒只是被我資助的一個孩子,她什么時候成了我妹妹

    可為什么,他感到那樣心虛

    被他資助的姜苒。

    扔掉了陸枝最寶貝的海棠,霸占了陸枝的臥室,被他接送上下學。

    而親妹妹陸枝,搬進了次臥,再搬去了學校。

    乘公交上下學,每天來回路程,折騰兩三個小時。

    當初姜苒父親賭錢欠債入獄,母親跑了。

    陸長霆在陸枝走失兩年后,在父母喪生邊境后,偶然碰見了街頭乞討的姜苒。

    他可憐她,收留她,任由她叫哥哥,說以后都會照顧她。

    那時候,他只是覺得,姜苒和陸枝那樣像。

    一樣的乖巧、聰明、懂事。

    他只是想,如若走丟的陸枝,也這樣流落在了街頭。

    不知,會不會有好心人,收留他的妹妹。

    所以,他收留了姜苒。

    可如今,陸長霆突然想。

    姜苒叫了他這么多年的哥哥。

    而陸枝被找回的這兩年里。

    是否,還如十歲前那樣,語氣崇拜地依賴地,叫過他一聲哥

    陸長霆突然間,不敢細想。

    他找不到陸枝了。

    可他不能接受,他絕無法接受,陸枝真的離開了。

    是學校沒幫他看好妹妹。

    對,就是學校!

    陸長霆沒了別的辦法了。

    他伸手,一把抓住了陳院長的手臂:

    你們校方有義務,立馬幫我把妹妹找回來!

    她跟鄭教授離開的事,我事先完全不知情!

    裴嶼神情憎惡至極,伸手,一把推開了面容恍惚的陸長霆。

    別在這惡心人了!

    就算你真的不知情,那又怎樣

    這些年陸枝的許多事情,都找你簽字。

    但她如今早已成年,都快二十了。

    你根本沒有權利,再干涉阻止她的任何選擇和決定!

    陸長霆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感覺,他聽到了太過不可思議的話:

    怎么能

    阿枝……她還小,還是孩子,怎么能自己做決定

    這么長時間,她的許多事情,都是他簽字確認的。

    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的。

    裴嶼再不愿與他多說,只冷聲道:

    ‘小孩’這種可笑的詞,還是留給你柔弱單純的秦苒妹妹去用吧。

    陸長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陸枝了。

    他失魂落魄回了家。

    姜苒又對他哭,說老是想起那晚的事,心里害怕。

    陸長霆在她床邊,沉默著,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臨近半夜,他突然不知怎么,開口問了一句:

    那晚趙成虎真跟你說,是陸枝指使的嗎

    姜苒的面容,一瞬僵住。

    15

    話落的剎那,連陸長霆自己,也一時愕然。

    他怎么,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他跟姜苒朝夕相處了七年。

    最清楚,她做不出栽贓陷害那種齷齪事情來。

    姜苒難以置信地雙目通紅,委屈而痛苦地壓著哭腔:

    是……是我聽錯了瞎說的。

    陸枝姐,不可能收買別人。

    陸長霆心生內疚,半晌,沉聲:

    我不是那個意思。

    姜苒已經受到了傷害。

    他要是再不相信她,或許就是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陸長霆陪了她許久,直到她睡著。

    床頭的藥袋里,還放著姜苒出院時、醫(yī)院開的藥。

    里面一支白色的藥膏,有些眼熟。

    陸長霆一瞬擰眉,伸手拿過來。

    才發(fā)現(xiàn)那藥膏,和姜苒下午給他的那支,一模一樣。

    姜苒所說的,鄭教授新研制出來的藥膏。

    原來,不過是醫(yī)院里開的,最普通的燙傷膏。

    她騙他,她為什么要騙他陸長霆不是傻子。

    事到如今,他無法再想不明白。

    陸枝想跟姜苒和解是假,想要他回去送藥膏是假。

    她只是……

    只是想要支開他,只是急著離開。

    哪怕,臨走時的一句道別,也沒打算給他。

    就那樣,恨他嗎

    就那樣,半點的留戀都沒了嗎

    陸長霆的腦子里,開始疼。

    心口像是堵了團棉花。

    他想不清楚,也喘不過氣。

    床上,姜苒又開始輕聲地哭,似乎是夢魘。

    陸長霆不知怎么,突然感到煩躁,感到不耐。

    他起身,進了書房。

    關上門,點了根煙。

    軍營里紀律森嚴,他平時幾乎不抽煙。

    可今晚,煙灰缸里,卻漸漸堆滿了煙蒂。

    后半夜里,姜苒醒了,過來敲他的門。

    外面冬日里罕見地打了雷,她說害怕。

    陸長霆佯裝睡著了,裝沒有聽見。

    他只是突然想起,陸枝曾經也是很怕打雷的。

    陸枝十歲前,爸媽經常不在家。

    每次打雷閃電,她都會來他臥室里哭。

    后來,他找回十七歲的陸枝。

    晚上無論打多大的雷,哭的人都只有姜苒,陸枝再未找過他。

    從前陸長霆想,或許她走失多年,從前怕的,后來也就不怕了。

    而現(xiàn)在,他突然想,突然想……

    她真的,是不怕了嗎

    還是,不再指望他的保護

    腦子里混亂不堪里,他又想起,母親留下的遺書。

    唯有陸枝,是她最放不下的。

    長霆,一定要把妹妹,完完整整找回來啊。

    一定,要照顧好妹妹啊。

    她乖巧,其實又最膽小。

    你一定,一定要照顧好妹妹啊。

    16

    后來,陸長霆找回了陸枝。

    可從前乖巧溫順的妹妹,變得滿嘴臟話,無禮又霸道。

    無數次撕開他的傷口,質問他:

    當了軍人連爸媽都保不住,窩囊廢。

    陸長霆想,他沒護住爸媽,對不起妹妹。

    他沒找回完整如初的妹妹,也對不起爸媽。

    所以,他害怕面對,陸枝那張怒恨的質問的面孔。

    他寧可活在夢里,面對如曾經的陸枝那般、懂事乖巧的姜苒。

    他總是想,總是自欺欺人地想。

    等下一次,再等下一次,他一定好好跟陸枝聊一次。

    他一定不再逃避,好好跟陸枝相處。

    好好照顧她,補償她。

    他總感覺,日子還沒過去多久。

    卻轉眼,竟已過去了整整兩年。

    兩年,兩年……

    陸枝離開了,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那些害怕說的,懺悔的,愧疚的話,再沒能說出口。

    煙燃燒到了指尖,刺痛感猝然傳來。

    陸長霆猛地回過神來,視線里,一片恍惚赤紅。

    他失神看向,自己被灼出了血色的手。

    這兩年,這兩年……

    他都……做了什么

    不該,不該是這樣的。

    心口傳來蝕骨的痛意。

    意識里,只剩下巨大的懊悔,和絕望。

    陸長霆在書房里,坐了一徹夜。

    次日一早,他沒跟姜苒打招呼,就徑直離開了家。

    他無論想什么辦法,都再找不到陸枝。

    他回了軍營,姜苒追去軍營,在外面鬧著要見他。

    南邊突發(fā)地震,多省派了救援隊伍過去支援。

    陸長霆在失魂落魄里幻想,萬一,陸枝也會過去呢

    他想找陸枝,不想再見姜苒。

    哪怕,姜苒明明沒有錯,她的心病都還未愈。

    可陸長霆就是想走,就是哪怕一眼,都不想再見她了。

    陸長霆主動跟營里申請,趕赴災區(qū)救援。

    當天下午,他就隨著軍營里去往災區(qū)的車,離開了北市。

    到災區(qū)時,是次日晚上。

    陸長霆片刻未停歇,就投入了救援隊伍。

    災區(qū)混亂,有犯罪分子渾水摸魚,找機會偷盜搶劫。

    被派來的軍人,除了施救,還需抓捕控制罪犯。

    直到天色微亮,陸長霆才難得喘口氣。

    四處設法打聽,預料之中,沒有陸枝的消息。

    她才大二,沒有行醫(yī)實踐經驗,不可能被派來的。

    陸長霆其實知道。

    他只是,實在無法再找到,關于她的任何行蹤。

    陸長霆留在災區(qū)的第三天下午,忙碌到筋疲力竭之際。

    卻聽到不遠處的廢墟后,有細微的求救聲。

    很熟悉的聲音。

    心猝然往上提,他立即趕了過去。

    被一個男人按在地上的女人,竟是姜苒。

    陸長霆竭力施救,卻不料對方違法持槍。

    那人喪心病狂之際,重傷了姜苒,也打傷了陸長霆一條腿。

    17

    控制住罪犯后,醫(yī)療人員立即對陸長霆和姜苒施救。

    姜苒是為了找陸長霆,違法混進醫(yī)療隊伍里,才過來的。

    而陸長霆是被派來支援的、小有名氣的軍官。

    災區(qū)醫(yī)療資源匱乏。

    施救人員打算,將救助重心,放到陸長霆身上。

    姜苒被嚇得驚恐大哭。

    陸長霆好歹收留她七年,不可能沒有感情。

    他身為軍人,也無法將他人安危,置于自己之后。

    陸長霆當即強壓著劇痛,說自己無大礙,讓醫(yī)療人員優(yōu)先救治姜苒。

    話落的那一剎那。

    他腦子里電光火石間,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畫面。

    白大褂上滿是血漬的陸枝,面容緊繃而不容商量地看向他道:

    不行,先救你。

    為什么,會感到那樣真實

    明明,在他的記憶里,從未有過這樣一幕。

    此刻,不會有陸枝出現(xiàn),說要先救他。

    醫(yī)療人員照他的意思,先將醫(yī)療資源,優(yōu)先供給了姜苒。

    后半夜,陸長霆的左腿被處理了傷后。

    被告知,腿部落下了永久無法痊愈的傷。

    勉強保留行走能力,但也終生瘸了。

    于一個軍人的職業(yè)生涯而言,這是致命的打擊。

    至少,他幾乎不可能,再帶兵上戰(zhàn)場。

    能否繼續(xù)留在軍營,都是未知數。

    升遷的事,也注定遙遙無期。

    醫(yī)療人員告知他時,視線數次瞟向,旁邊臨時搭建的病床上的姜苒。

    眼底,有掩不住的憎惡。

    國家有難,眾志成城救災。

    而她卻混進來,添了這樣大的亂。

    離開時,醫(yī)護人員嘀咕了一聲:

    怎么還有功夫哭啊,先擔心到底要坐幾年牢吧。

    陸長霆一顆心,像是一點點,墜入了冰窟。

    他才二十多歲的年紀,眼看就要升正營長。

    前程和夢想,卻幾乎就此,畫上了句點。

    姜苒因擾亂救援,被警察帶走調查,面臨牢獄之災。

    離開前,她再顧不上乖巧懂事,大哭求救陸長霆。

    可是,那個總會第一時間護在她前面的男人。

    這一次,神情恍惚呆滯,沒有回答。

    深夜里,陸長霆突然做了一場很怪異的夢。

    他夢到了許多離奇的場景。

    夢到了,他年近七十死后,留下的一本日記。

    18

    夢境的開始,姜苒也是混進了醫(yī)療隊伍里,過來找他。

    但夢里,不是地震災區(qū),而是邊境鄰國戰(zhàn)場。

    姜苒同樣身陷險境,陸長霆同樣不顧一切過去救她。

    最終,他與姜苒都生命垂危之際。

    身為軍醫(yī)的陸枝,選擇了先救治他。

    不顧他的哀求,放棄了姜苒。

    她解釋了:姜苒的情況,已經無力回天。

    何況哪怕真能死里逃生,她的行為,也該會被判死刑。

    非法混進戰(zhàn)場,是比混進地震災區(qū),要嚴重得多的罪行。

    可陸長霆還是難過。

    無論如何,姜苒是因他而死。

    陸長霆在陸枝走失、父母離世的許多年里。

    也是靠著,與陸枝相似的姜苒的陪伴,才堅持了下去。

    陸長霆收留了姜苒七年,不可能不傷心,不可能不愧疚。

    所以,他在日記里,寫盡了對姜苒的思念、懊悔。

    在臨死之際意識恍惚里,說希望將活著的機會,留給姜苒。

    說這一生不負國不負人民,卻虧欠姜苒。

    可他只是以軍人的身份,自認問心無愧,沒有愧對家國。

    卻絕不是,認為不虧欠陸枝。

    他更并不曾,想過將姜苒的死,怪到陸枝的頭上。

    并不曾,遺忘陸枝為了他,近四十年的犧牲和付出。

    她是他的親妹妹,是他后來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

    他怎么可能,怨她,恨她

    怎么可能對姜苒的在意和情感,勝過自己的親妹妹

    他同樣在日記里,寫下了無數,對陸枝的內疚,對她執(zhí)意舍棄了夢想的遺憾和痛苦。

    可那本遺失的日記,落入了他人之手。

    再在陸長霆死后,被媒體拿到。

    為獲取流量博人眼球的記者,選擇了對日記斷章取義,有意扭曲。

    抹去了他大量關于陸枝的文字,只留下了他對姜苒的遺憾。

    故意只留下陸枝放棄救助姜苒的事實,再抹去了緣由。

    于是,舍棄一切照顧了他近四十年的陸枝。

    在他死后,被詆毀、被辱罵、被攻擊。

    如同過街老鼠一般,藏匿在了家里,再黯然離世。

    陸長霆在夢里,痛苦地、竭力地想要解釋,想要留住瀕死的陸枝。

    可在夢里,沒有任何人,能聽到他的聲音。

    他猛地從夢里驚醒,喉間粗重地喘息。

    嗓子眼里,溢開血腥的味道。

    簡易的帳篷外,是百廢待興滿目的瘡痍。

    陸長霆慢慢地、慢慢地緩過神來。

    再又無比地確定,剛剛那場夢,絕不只是夢境。

    它是真實地、確切地存在過的。

    北市軍區(qū)大院的雪地里,突然變得漠不在意、讓姜苒繼續(xù)留下的陸枝。

    突然連一句道別都不愿留下,決絕徹底離開了他的陸枝。

    陸長霆在剎那間,突然想明白了,太多太多。

    19

    陸枝經歷過了一世。

    在那一世里,她為他近乎放棄了一切。

    而他死后的日記里,只有對姜苒的懷念。

    和記者口中,他對陸枝沒能救下姜苒的怨恨。

    可不是的,不是的……

    不是那樣的……

    像是尖銳的刀尖,刺入陸長霆的心臟。

    那樣蝕骨的劇痛,甚至超過了,他一條腿落下殘缺、前程近乎無望了的痛。

    那一世的最后,她離開時,該有多么的恨,多么的絕望

    她以為,她以為……

    他畢生都只是怨恨她的,畢生,都不曾記她半點的好。

    她以為,她以為……

    可是,不是的,不是的……

    五臟六腑里,都是劇烈的痛楚。

    陸長霆離開了災區(qū),回了北市,回了家。

    他那樣焦急地、迫切地,想要見到陸枝,想要解釋。

    他想,他還可以解釋的。

    一定,一定還來得及的。

    可進了門,里面只有空蕩死寂。

    他又忘了。

    陸枝早就離開了,連帶著,關于她的一切。

    陸長霆失魂落魄,進了陸枝的臥室。

    她的房間里,也幾乎不再剩下她的痕跡。

    她的衣物,書本。

    哪怕是她不要了的,也已被她清理干凈。

    陸長霆努力地,急切地,想再找到點什么。

    直到在她床邊的柜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筆記本。

    陸長霆永遠不會忘記,這個筆記本。

    是他在陸枝九歲那年,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那時,她還是最依賴他的妹妹。

    那時,陸枝收到這份禮物時,曾仰著頭跟他說:

    以后哥哥要是對我不好,我就用這個本子,全部記下來!

    本子上,記了許多的東西。

    開始時,是青澀稚嫩的字跡。

    哥哥偷吃了媽媽給我?guī)У娘溩印?br />
    不過,他見我哭就道歉,還賠了我十份。

    他以為,我是饕餮,能吃那么多嗎

    哥哥忘了給我的花澆水,花差點死了。

    不過,他賠了我一院子的花。

    許多細微的埋怨。

    到最后,都會變成一句:算了,原諒他了。

    再往后,是十七歲被找回的陸枝,娟秀而工整的字跡。

    早餐少了一份,哥哥把我的給姜苒了。

    海棠花被哥哥丟了。

    這一次,他沒有道歉,也沒有賠我一院子的花。

    哦,他已經很久,沒跟我道歉了。

    他說,陸枝,你給苒苒道歉。

    陸枝,你錯了。

    陸枝,你怎么變成了這樣……

    算了……

    算了……

    都算了……

    后面記下的字,越來越少。

    沒了抱怨,只剩下失望的釋然。

    陸長霆拿著筆記本的手,開始顫抖。

    直到,最后一頁。

    留下了許多,有些奇怪的文字。

    你也真是膽大,趙成虎要是真碰了你怎么辦……

    我又不傻。

    趙成虎隔三差五跟蹤我,有賊心沒賊膽的。

    何況軍區(qū)大院附近,多的是荷槍實彈的警衛(wèi)。

    我一喊,人立馬不就來了……

    那發(fā)繩,我跑供銷社買的。

    我說是陸枝的,陸長霆又不敢查。

    那種事情,他敢聲張嗎

    要是真的,陸枝得跟著趙成虎被拘留……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陸長霆擰眉。

    再慢慢地,一種可怕的猜想,涌上心頭。

    這些,該不是陸枝要說的話。

    而是,她習慣地將筆記本帶在身邊。

    再記錄下的,別人說的話。

    誰說的

    答案,太過不言而喻。

    20

    控訴趙成虎侵犯了自己、說陸枝指使了趙成虎、說撿到了陸枝的發(fā)繩。

    是姜苒。

    可是,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

    陸長霆收留了姜苒七年。

    前世,今生。

    他都從未懷疑過,姜苒的為人。

    她乖巧,懂事,大度。

    陸長霆失魂落魄搖頭。

    不可能,絕不可能。

    可是,乖巧的姜苒,讓陸枝的海棠被丟棄。

    懂事的姜苒,搬進了陸枝的主臥。

    大度的姜苒,讓陸枝坐公交上下學,再住去了學校。

    真的,真的……

    是那樣的乖巧懂事,是那樣的無辜嗎

    可是,七年了,七年了啊。

    難道,難道,他竟錯了嗎

    可如果……

    如果他錯了。

    那這么多年,足足這么多年。

    甚至,還有前世的一輩子。

    陸枝又該,受了多大的委屈和欺負

    不會,不會……

    不可能……

    樓下有人敲門,再是陸長霆的戰(zhàn)友進來,來了樓上找他。

    來人神情無奈而為難:

    老陸,姜苒被警方帶走,一直不愿配合調查,大鬧著要見你。

    你看這,畢竟是你的人……

    陸長霆呆呆看向來人。

    腦子里成了一團糟,混著劇烈的抽搐的痛意。

    本能地,他還是想逃避。

    他無法想象,不敢想象。

    如果,那樣的猜測成為事實。

    他該,如何承受。

    陸枝走了,她離開了。

    甚至可能……

    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如果,他真的冤枉了陸枝那么多年。

    如果,他真的被姜苒蒙騙了那么多年。

    他不敢想,不敢想……

    可這一次,再不可能逃避了。

    他的阿枝,他的親妹妹,離開了。

    而他的前程,也大概徹底沒了。

    出聲時,陸長霆的聲線,顫抖到快要聽不清:

    幫我……查幾件事情。

    軍人辦事向來利落。

    何況,很多的事情,要查清真相。

    其實,從一開始,就并不困難。

    不過是,陸長霆不想查,不愿查。

    他總是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自己所愿意相信的。

    過去足足七年,一直都是這樣。

    深夜里,戰(zhàn)友就將查到的資料,全部拿了過來。

    21

    趙成虎的行為,并不足以被判刑。

    被拘留幾天后,如今剛好被放了出來。

    陸長霆的戰(zhàn)友,只是軟硬兼施,再略施小利。

    對方就輕易招認了,是姜苒突然主動找他,讓他配合在軍區(qū)大院外演的戲。

    他只是被拘留幾天,但姜苒給了他不小的一筆錢。

    至于頭繩和有關陸枝的事,趙成虎一無所知,也早忘了陸枝是誰。

    戰(zhàn)友再查到了姜苒在學校里,往來最頻繁的一個女同學。

    對方家長畏懼軍人,一看被找上門來,立馬將女兒怒斥了一頓。

    小姑娘受了驚嚇,輕易就什么都說了。

    包括她所見過的,和所聽過的,有關姜苒的一切。

    這些年里,姜苒如何假裝花粉過敏。

    如何假裝失手,摔壞了陸枝的全家福。

    如何故意言語刺激陸枝,再被她潑了開水,推下樓梯。

    戰(zhàn)友查明這些,花的時間,甚至不到半天。

    將資料給陸長霆時,男人都有些震驚:

    你也算是見多了大風大浪的。

    小姑娘玩的這些雕蟲小技,竟也能騙你這么久

    可憐了,小枝這么多年……

    陸長霆接過了那些資料,蒼白面容里,已不剩下半點血色。

    他收留了、照顧了、信任了七年的姜苒。

    或者該說,是前世今生,都從未懷疑過的姜苒。

    原來,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將他的親妹妹,肆無忌憚地、傷害了那么多次。

    那個他曾在父母面前無數次承諾,也無數次向自己承諾,一定要照顧好的親妹妹。

    如今,只余失望,徹底離開。

    陸長霆又想起,最后一次見到陸枝。

    在陸枝的宿舍樓下,她其實,本不是那樣的決絕。

    近二十年的兄妹,他太過了解她。

    其實看出了,她一瞬的心軟、動容、欲言又止。

    或許,她有想過,跟他告別。

    或者,甚至是留下。

    可他跟她說:姜苒會推翻你的水杯。畢竟,是你有錯在先。

    他說:是你有錯在先……

    阿枝,是你有錯在先……

    不要再做那樣的糊涂事……

    姜苒推翻了陸枝的水杯,那樣如山的鐵證,擺在了他面前。

    可他,卻還是選擇了相信姜苒。

    那一刻,陸枝大概,只余絕望。

    前世今生,都從未選擇站在她這邊的哥哥。

    不值得她,再有半點留念和不舍的哥哥。

    所以,她放棄了。

    放棄了最后那句,道別的話。

    22

    手上的資料,如有千斤重。

    陸長霆掌心越顫越厲害,終是無法承受。

    身形踉蹌,手上顫抖。

    那疊資料,從手里掉了下去。

    紛紛揚揚,散落一地。

    身旁,戰(zhàn)友嘆了口氣:小枝那孩子,該是……不會再回來了。

    陸長霆猛地抬眸,眸底只余,無盡的恐懼和絕望。

    眼淚猝不及防掉落,從頭到腳,都只剩下冰涼。

    他一瘸一拐,急步往樓下沖。

    想去找姜苒算賬。

    想去找回陸枝,想懺悔,想道歉,想補償她。

    腳底踩了空,身體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他顧不上疼,踉蹌著起身,繼續(xù)奔向外面。

    卻又在沖到了前院時,猛地頓住了步子。

    太晚了,太晚了……無論前世,還是今生。

    那句道歉,他都未來得及給她。

    前世,媒體曲解了他的日記。

    可如今,命運給了他第二次機會。

    而重來一生,他仍是無數次。

    選擇了相信姜苒,丟棄了陸枝。

    前世今生,他從來,都不無辜。

    北市深冬,又是一場雪。

    雪花紛紛揚揚,落了滿院。

    有軍屬從他身旁經過,好奇問一聲:

    陸副營長,小枝還沒回來呢

    陸長霆茫然地、痛苦地、萬念俱灰地,看向滿目蒼茫的雪。

    他從未有一刻,像此刻這般清楚地意識到。

    陸枝她,離開了他。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身體癱倒在雪地。

    陸長霆捂住臉,周身顫栗。

    再也控制不住,失聲哽咽。

    23

    我再回北市,是十五年后。

    我在海市跟著鄭教授,攻讀了五年醫(yī)學。

    從理論到實操,從無一點敢疏忽懈怠。

    五年求學后,我得鄭教授引薦。

    和師哥裴嶼一起,去了邊境戰(zhàn)區(qū)從醫(yī)。

    國家和平,邊境卻從未安寧。

    一場中越戰(zhàn)爭,就持續(xù)了十年。

    我留在邊關戰(zhàn)場,竭力救助無數的軍人,和無辜的百姓。

    邊關條件簡陋,這一世,我卻感到無比充實。

    那本我母親未完的醫(yī)書,被我一點點地續(xù)寫。

    師哥裴嶼陪伴著我,再幫助我與鄭教授聯(lián)系。

    書信,或是電話。

    未完的醫(yī)書,終于在許多年后,畫下了最后一個句點。

    我將醫(yī)書,小心郵寄給了鄭教授。

    經由鄭教授的手,再交給了醫(yī)學研究院。

    一月后,我收到了回信。

    里面,是金色的獎章獎杯,和一份院長親筆的感謝信。

    言辭感激而欣慰,又痛心說起,我為國捐軀的父母。

    我想象著,父母如果泉下有知,看到這些后該多高興。

    又突然地,想起另一個人。

    那一晚,邊境深冬下了第一場雪。

    我坐在帳篷外看雪,裴嶼無聲走近,為我撐了一把傘。

    我側頭,隔著呼嘯的風雪看他。

    恍惚里,卻似看到了陸長霆的臉。

    我突然想起,我有太久,沒再聽到過陸長霆的消息了。

    深夜我躺在帳篷里,風雪敲打著篷布。

    我做了夢,第一次夢到了陸長霆。

    夢里,他不知何故壞了條腿。

    他遠遠地、一瘸一拐地奔向我,攔住我。

    眸光通紅而荒蕪,聲線顫栗:

    阿枝,你……忘記哥哥了嗎

    我推開他的手,從夢里驚醒。

    打開帳篷,看向沉夜里,無邊的飛雪。

    想著,到底也只是夢。

    他打小身強力壯,當了軍人后,更是愛惜身體。

    這一世,姜苒沒有死。

    他更不可能,會壞掉一條腿。

    那晚后,我或許是著了涼,病了一場。

    頭昏腦漲,不嚴重。

    卻持續(xù)一個多月,也沒能病愈。

    裴嶼數次看向我,半晌,又只是輕聲嘆息,沒說什么。

    月末,他突然與我說起:

    我家里有些事,想回一趟北市。

    你和我,一起回去看看吧

    我下意識應聲:不了,我沒什么可看的。

    我爸媽不在了。

    他們死在這邊境,我留在這里,就如同陪著他們。

    至于其他親人……

    這一世,我不需要其他親人了。

    裴嶼輕聲:就當是回去,將獎杯和醫(yī)書,送去你爸媽墓前看看。

    我無言。

    隔天,我還是與他一起。

    時隔十五年,回了北市。

    到北市后,我第一時間,去了我父母的墓地。

    午后似是要下急雨,天色昏沉。

    我到墓園外時,剛好看到一個男人,穿著一身軍裝。

    左腿似是殘疾,有些一瘸一拐地,急步走向墓園外面。

    腿有傷的人,多數是不太能淋雨的。

    我手上剛好帶了傘備用。

    片刻遲疑后,還是快步過去,開口道:這傘給您吧

    男人步子猛地頓住。

    天色暗,他又戴著軍帽,低著頭。

    我沒看清他的臉,只看到,他倏然僵住的身形。

    好一會,他才猛地抬眸。

    面容滄桑顫栗,震愕而難以置信地,看向我。

    我一時,竟差點沒能認出他來。

    24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

    陸長霆在我的記憶里,都是那個一身正氣、氣宇軒昂的軍人。

    哪怕,在姜苒離世時,在他年邁臨死時。

    他有過短暫的沮喪。

    但卻也從未,如此刻站在我眼前的這個人一般。

    拖著條殘腿,眸色荒涼,如同深淵古井。

    明明才年近四十,卻已是半頭白發(fā)。

    我看著他,有一剎那甚至感覺,站在我面前的,不太像一個活人。

    太多年過去了,我經歷了太多,今生,也算是不再留多少遺憾。

    怨恨那種東西,于我而言,也已不再那樣重要。

    我想與他打聲招呼。

    卻突然一時,不知該叫他什么。

    在我的意識里,從重來一世的那一刻開始。

    我的生命里,就已沒有了哥哥。

    陸長霆薄唇顫動著,囁嚅著。

    好一會,才嘶啞而無措地開口:阿枝,你……回來了。

    他眼尾泛了紅,垂在身側的手都顫抖了。

    卻還是那樣竭力地,扯動嘴角,似是想笑一下。

    卻不知,那是多么怪異,實在談不上好看的一個笑。

    我實在不知,該與他說什么。

    沉默半晌,也只應了一聲:嗯,好久不見了。

    大概,我的語氣到底還是,過于禮貌疏離了些。

    他面容猛地震顫,好一會,聲線痛苦:

    這些年我無數次想。

    再次見面,你會怎樣怪我,怎樣怪我。

    阿枝,我……我是寧愿,你能怪我罵我。

    大概,他是什么都知道了。

    但我也只是片刻詫異,再輕聲:都是以前的事了。

    這一世,我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也完成了父母的遺愿。

    于我而言,其他的,實在都不太重要了。

    我走過陸長霆身邊,往墓園里走。

    身后,是他焦灼急切的聲音:

    當年那本筆記,是你有意留給我的,對嗎

    我步子頓住。

    想起,十五年前。

    我離開前回去了一趟,最終,還是留在了臥室的那本筆記。

    為什么要留下,我也不知道。

    或許,是忽然想起。

    許多年前,父母還在的時候。

    某年除夕,媽媽拉著我和陸長霆的手,放在一起。

    她溫柔開口:以后,長霆和小枝,要永遠互相照顧啊。

    或許,是那日北市大雪。

    我想起曾經天光微亮的雪地里,他背我走過的、漫長的似是沒有盡頭的長路。

    他信或不信我。

    那本留下的筆記,是我給父母,最后的交代。

    身后,陸長霆拖著殘腿,試圖再走近我。

    聲線焦急地、慌亂地、近乎乞求地,再開口:

    阿枝,你……

    你當時也是有一點,舍不得哥哥的,對嗎

    我們還能不能……

    但我只是,徑直打斷了他的話:不能了。

    我與他的兄妹情分,早在上一世,就已經結束了。

    我踏入墓園。

    身后,是陸長霆懊悔的絕望的聲線:

    阿枝,是我沒有照顧好你,虧欠你太多。

    真是……對不起你,對不起爸媽。

    我沒再應聲,也沒再回頭。

    身后,似乎響起竭力壓抑的、低啞的嗚咽。

    大概,只是我的錯覺。

    前世今生,我都不曾見過他哭。

    25

    我在北市留了小半年。

    陪著鄭教授,去醫(yī)學院參加了幾場講座。

    偶然聽人說起,姜苒早在十五年前,就因非法混進地震救災隊伍里,被警察帶走。

    她被拘留的第三天,陸長霆回了北市,不知何故突然讓人查她的事。

    之后態(tài)度大變,任由姜苒被嚴查,判刑入獄。

    姜苒哭著求著要見他,他只讓人帶去了一句話:

    早一點,去死吧。

    那之后,姜苒再沒鬧過。

    待在監(jiān)獄的第二個月里,她就死于自盡。

    她當初是在,最走投無路下,被陸長霆收留。

    大概,視他為唯一的依靠。

    陸長霆也曾允諾,會永遠照顧她。

    從陸長霆決定放棄她的那一刻起,于她而言,她的生命就結束了。

    而陸長霆,也在那場地震救災里。

    為了身陷險境的姜苒,被歹徒槍擊,才瘸了一條腿。

    上一世,他為救姜苒而出事,本要再晚幾年。

    這一世,他出事的時間,卻不知何故提前了。

    且沒能被醫(yī)治好,一條腿落下了傷。

    大概也是因此,他至今沒能再升職。

    雖仍留在軍營,卻仍是副營長,只能帶帶新兵。

    他那樣最要面子的一個人,又最是夢想建功立業(yè)報效祖國。

    落到這般處境,勉強度日,毫無疑問是極度痛苦的。

    如同,上一世的我。

    聽到那些事情,我的內心,已不剩下太多波動。

    北市深冬,小年那天,我與裴嶼一起,陪鄭教授吃小年夜飯。

    吃完飯,我走出酒樓時。

    時隔許多天,又偶然碰見了陸長霆。

    他拿著我給他的那把傘,站在酒樓外的寒風里,似是在等我。

    所以,該也不是偶然碰見。

    他似乎又瘦了,蒼老了。

    這些年,他一直堅持留在軍營。

    常有人暗里嘲諷,說他瘸了腿,卻舍不得津貼,賴在營里不走。

    可我卻清楚,他舍不下的,是那滿腔的抱負。

    他拖著傷病,仍拼盡了全力,為營里培養(yǎng)了一批又一批,最精良的軍人。

    他們被散去祖國的各地,散去邊關,保家衛(wèi)國。

    見我走出酒樓,他立馬急步朝我走來。

    似是,有千言萬語,急于說出口。

    但最后,他也只是將傘遞給我,啞聲道:還你這個。

    我接了傘。

    他定定地看著我,又開口道:

    似乎快要下雨了。

    以后,你自己要看好天氣,記得帶傘。

    我總感覺,他今天似乎有點奇怪,又說不上來。

    我拿著傘,跟裴嶼一起離開時。

    身后人,又顫聲開口:

    衣服也是。

    天冷了,就要記得自己添衣服。

    裴嶼回身,厭惡打斷他的話:不勞你費心。

    他卻也不惱,努力擠出一點笑:

    也是,也是。

    以后,辛苦裴先生多照顧。

    裴嶼憎惡他,拉著我徑直離開。

    我走遠了,不知怎么,心里感覺怪異。

    回頭再看過去,那個身影已經不見了。

    26

    隔年春天。

    我突然看到新聞,得知陸長霆離世。

    死亡原因,是胃癌。

    我在恍然里想起,上一世,他的胃病就持續(xù)了很多年。

    他胃不好,又口味刁鉆。

    上一世,我為他蹉跎近四十年。

    而這一世,他到底是早早離開了。

    晚上,醫(yī)學院聚餐。

    我喝了兩杯酒,突然劇烈嘔吐,連眼淚都吐了出來。

    裴嶼在我身旁詫異:以前你酒量向來好,這怎么……

    邊境那些年里,我習慣以酒提神,也練就了不錯的酒量。

    我吐空了胃,也清醒了一點。

    吃力笑著:可能,是今晚酒太烈。

    飯局結束,我走出去。

    入了春的北市,卻罕見地又下了雪。

    雪花紛紛揚揚,傍晚時分,天色暗沉。

    我在意識恍惚里,又想起許多年前。

    灰蒙蒙的雪地里,陸長霆背著我回家。

    他沉著聲說:軍人鐵紀如山。我?guī)闳�,會被槍斃�?br />
    漫長的積雪里,留下看不到盡頭的腳印。

    我在他背上哭,他又慌亂哄我:

    好了好了。

    那我盡量小心一點帶你去,不被發(fā)現(xiàn)。

    雪花落到我肩頭,再轉眼融化,無聲浸沒。

    那個說長大了要當軍人,帶我去找爸媽的男孩。

    連著爸媽和雪花一起,一轉眼,全部消失不見。

    我看向無盡的虛空,輕聲道:喂,下輩子,好好過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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