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期而遇

    生日，對十六七歲的高中生少女來說，通常是這一年中渴盼已久的重要日子。

    心有余力的會提前一兩個月就規(guī)劃起盛大的生日派對，不那么愛社交的通常會約著親近的好友聚上一天，再不濟也總會有份獨屬于自己的生日蛋糕。

    畢竟這是歷經(jīng)幾千年的社會變遷也仍然被全人類冠上種種特殊含義的、獨一無二的一天，無論怎樣慶祝都不會過火，不是嗎？陽光打在東北大學(xué)附屬醫(yī)院通體潔白的外立面上，川瀨久夏站在大門口，煩躁地虛了虛眼睛。

    手機里各路好友的生日祝福源源不斷地彈出來，待她回過最后一個和她交情甚淺的聯(lián)系人模板化的祝福，機身已經(jīng)有了隱隱發(fā)燙的趨勢。

    她走進醫(yī)院大樓，赤葦京治的視頻通話請求卻好巧不巧地在這個時候響起。

    這里的裝修風(fēng)格實在是太過鮮明，川瀨久夏環(huán)顧四周，最終用憑空捏造的理由飽含歉意地拒絕了幼馴染的請求。

    生日的下午，醫(yī)院，獨自一人。

    危險系數(shù)過于明顯的一組場景，她才不要讓朋友擔(dān)心這些。

    這只不過是最普通的一天周末，而她的助眠藥又恰好在前一晚用盡了。

    川瀨久夏對生日一事全然不在意，她只知道昨晚自己被失眠折磨得快要精神衰弱，于是第二天就預(yù)約了精神心理科的醫(yī)生。

    “小林醫(yī)生。

    ”推開診室門，熟悉的布景重現(xiàn)在眼前，川瀨久夏瞬間放松了心神，坐在那位眉目和藹的中年人對面。

    量表、測試、談話……和今天一模一樣的治療流程她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太多次，甚至能夠預(yù)判醫(yī)生在久久權(quán)衡后給出的治療建議。

    她的心理問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事，此次川瀨久夏本想開好助眠藥就走，可在東京時的主治醫(yī)生卻強硬地要求她做一次全面的回診。

    不過是些大同小異的診斷結(jié)果罷了，她不報任何期待地想，類似的診斷書，她能在家里找出厚厚一沓。

    但今日等待結(jié)果的時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長，良久，小林醫(yī)生才從那堆報告單中抬起頭，扶了扶眼鏡：“川瀨小姐，你這幾個月是不是經(jīng)歷了一些大變動？”“變動？”川瀨久夏坐直身，“搬家……算嗎？”“重要的不是搬家，而是你周圍有沒有出現(xiàn)什么對你起了巨大影響的人。

    ”小林醫(yī)生放下報告單，遞給她一杯溫度適中的檸檬水，“我看過你在東京時的診斷報告，客觀來講，很不樂觀。

    ”檸檬水在口中泛起一陣酸澀，川瀨久夏木然地點了點頭，并未作聲。

    “但是根據(jù)剛才的這次報告結(jié)果來看，你的各項指標(biāo)都在上升。

    ”他話鋒一轉(zhuǎn)，“從進門到現(xiàn)在，你整個人的狀態(tài)也十分放松。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就能有如此明顯的好轉(zhuǎn)，我很驚喜。

    ”“可能是我遠(yuǎn)離了家庭的緣故吧。

    ”川瀨久夏扣著玻璃杯表面的凹痕，企圖用理性分析，“但是從昨晚的情況說來，我的睡眠障礙還是毫無起色。

    ”“只要發(fā)生頻率有所下降就是好事。

    ”小林醫(yī)生朝她溫和地笑了笑，“現(xiàn)在這個階段對自身轉(zhuǎn)變的感知有遲鈍是很正常的，保持你現(xiàn)在的生活節(jié)奏，會慢慢好起來的。

    ”他扯過就診單：“我會逐漸減少助眠藥的劑量和藥效，這是一個漫長的適應(yīng)過程，相信你自己。

    ”好陌生。

    坐在醫(yī)生椅上的人陌生，耳中傳來的話語陌生，拿在手中的這堆藥陌生。

    就連眼前這副場景，也陌生得讓她詫異。

    明明是和來時一模一樣的路線，為什么她面前不再是精神科的指示牌了？在數(shù)不清第幾次繞回同樣的樓梯口后，川瀨久夏提著三四盒全新的藥，無力地靠在墻壁上發(fā)呆。

    她是個方向感極強的人，相同的路線只要走過一次就能深深地刻在腦海里，經(jīng)年累月也不會忘。

    可是今天像是上帝故意給她的生日整蠱，一直賴以生存的助眠藥變了，方向感也不知所蹤。

    從醫(yī)生口中聽來的分明是好消息，但心中泛起的卻是洪水猛獸般的茫然感。

    手機猛然震動起來，烏野排球部的群聊里突然齊刷刷地被“川瀨生日快樂”刷了屏。

    她往前翻了翻，是清水潔子看到她的報名表后率先在群里發(fā)了消息，恰逢休息日的一群運動少年精力滿滿，向她發(fā)來的祝福一句比一句滑稽。

    空落落的無措感漸漸被填平，川瀨久夏不自覺地勾起嘴角，內(nèi)心暗暗舒了一口氣。

    除了在群里祝福外，不少人都向她私發(fā)了消息，情真意切，她回復(fù)地不亦樂乎。

    又點開一個對話框，一段長長的文字在屏幕上鋪開，她指尖頓了頓，垂眸認(rèn)真看起來。

    【不懂超辣麻婆豆腐的人有難了：生日快樂，沒想到你加入排球部的日子和生日隔得這么近，真的非常感謝之前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來給我們做善后工作，從此就是擺在明面上的一隊人啦！川瀨……】“川瀨？！”上一秒還在腦海里輕聲朗讀的聲音驟然在耳畔放大，川瀨久夏迷茫地眨了眨眼，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還沒睡醒。

    “真的是你？”那個聲音離她更近了，“怎么會在醫(yī)院？”川瀨久夏這才從聊天界面中抬起頭，面前菅原孝支驚訝的目光刺得她想就地遁逃。

    可惜她就算逃跑也找不到路，只好擺出一副“太巧了”的表情迎上去，僵硬的面部肌肉重操舊業(yè)：“菅原學(xué)長，好巧啊，周末好。

    ”烏野的二傳手兼副隊長自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他前后望了望，復(fù)雜的眼神又把她定定鎖在原地：“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嗎？怎么會一個人來醫(yī)院？你生病了嗎？”“我……來這里拿個感冒藥。

    ”川瀨久夏編得煞有其事，“秋天嘛，容易得小感冒。

    ”“但你拿的不是內(nèi)科的袋子啊。

    ”菅原孝支瞬間就拆穿了她的謊言，朝她晃了晃自己手中透明的塑料袋，“我才在醫(yī)生那里幫我弟弟拿了感冒藥。

    ”人在倒霉的時候大概是喝口涼水都塞牙，她怎么知道東北大醫(yī)院精神科開具的藥物竟然和其他科室有著天差地別。

    想起方才醫(yī)生的建議，川瀨久夏咬了咬嘴唇，難得地沒再編出更加不著四六的借口繼續(xù)裝下去：“我有些失眠，今天來開些藥。

    ”淺藍色的包裝袋被她護在身后，明明前一刻還在群里聊得盡興的少女此時卻站在冰冷的醫(yī)院走廊里，頂燈將她的笑容襯得病懨懨的，眼下泛著一眼可見的烏青。

    她脆弱得快要消失了。

    銀質(zhì)手機殼晃了晃，在菅原孝支眼底留下轉(zhuǎn)瞬即逝的強光。

    群聊里又刷出幾條消息，大家還在興致高漲地討論她的生日。

    菅原孝支心臟忽地有些抽疼，川瀨久夏的臉上和往日一樣掛著如沐春風(fēng)的微笑。

    她沒有化妝、沒有任何打扮，身上披著一件極其基礎(chǔ)的灰色衛(wèi)衣外套，長發(fā)隨意地挽在腦后，仿佛這只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天。

    恍然間，菅原孝支仿佛回到了九月初的排球館里，對方也是這樣被刺眼的光照透，他逐漸動搖的內(nèi)心被她堅定的眼神鞏固起來。

    那時的菅原孝支覺得川瀨久夏就像個無所不能的神明。

    然而在她降臨世間的這一天，神明猛然從高處跌落，輕飄飄地落在了他心尖。

    她不應(yīng)該在這里的，不應(yīng)該孤身一人站在空曠的醫(yī)院走廊里，連影子都被落寞給吞噬。

    她應(yīng)該像表姐和她的朋友們一樣，盛裝打扮著出門，無憂無慮地慶祝生日，在歡笑祝福聲中被鮮花和禮物給淹沒。

    她看向他的笑容里應(yīng)該盈滿純粹的雀躍，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靈魂穿透皮肉，露出顯而易見的疲憊。

    電光火石的一瞬，菅原孝支突然就懂得了她身上那股若即若離的怪異感是從何而來。

    各方面都出挑得像被上帝親吻過的川瀨久夏，言語間卻總把自己放在低微的位置上。

    可她明明值得這世間的所有夸耀和掌聲，為什么那雙眸子里卻時常流露出悲傷？菅原孝支知道她的來時路可能藏著拭不盡的眼淚，但在當(dāng)下，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讓她綻開一個真真切切的微笑。

    “不聊這些了，川瀨，你還有其他事嗎？我請你吃生日蛋糕吧？”“誒？”川瀨久夏被這句意料之外的邀請驚了一瞬，“現(xiàn)在嗎？”“走吧！”菅原孝支朝他來的方向指了指，“過生日是一定要有蛋糕的啊！就當(dāng)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了，別拒絕嘛。

    ”-二十分鐘后，甜品店。

    再三確認(rèn)她喜歡的口味后，菅原孝支在甜品柜前精心挑選著蛋糕，川瀨久夏托腮看著他的背影，茫然的內(nèi)心才開始逐漸復(fù)盤。

    或許是歸因于昨晚惡劣的睡眠質(zhì)量，今天她從出門趕往醫(yī)院那一刻起就一直懵懵的，頭暈?zāi)X脹，理智的弦將斷未斷。

    所以當(dāng)菅原孝支提出邀請時，大腦并未來得及做出它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

    很混亂。

    川瀨久夏捏了捏眉心，抄起她手邊今日的第二杯冰美式灌了一大口。

    可是如果拒絕他自己一個人回家的話，也不過就是胡亂吃頓晚飯，再躺在沙發(fā)上一一糊弄過去朋友們的視頻通話罷了。

    還不如來吃點甜的東西，順道刺激一下內(nèi)啡肽分泌。

    “點好了。

    ”胡思亂想間，菅原孝支已經(jīng)端著一份小巧的生日蛋糕坐在了她對面，“按照你說的，我選了青檸味的芝士蛋糕，不太甜，應(yīng)該合你的口味吧？”川瀨久夏垂眸，眼前這個小蛋糕的表面還歪歪斜斜地插著一根“1”形狀的蠟燭，大概是插得不深，蠟燭隨著少年的動作東倒西歪，險些趴在蛋糕表面。

    “抱歉，我本來想裝點成‘16’的造型的。

    ”注意到她的目光，菅原孝支訕笑著說，“但是這家店恰好把‘6’用完了，蛋糕又太小，只好勉勉強強地插個‘1’。

    ”“那挺好的呀。

    ”被他這番解釋逗笑，川瀨久夏眨了眨眼，打趣道，“這下子我就直接年輕了15歲，重生一遍，多好。

    ”說完，她便干脆一把扯掉了那根孱弱的蠟燭，擺擺手：“用不用蠟燭都沒事啦，我們直接開始吃蛋糕吧。

    ”“川瀨不許愿嗎？”“不用費那個閑工夫了。

    ”“這怎么行？”菅原孝支的語氣突然變嚴(yán)肅起來，手負(fù)在背后神神秘秘地?fù)v鼓著什么，嘴上還不忘繼續(xù)說著，“儀式感啊儀式感，這是你的十六歲生日誒！”“我……”少年期待的眼神像利刃，歡快地凌遲著川瀨久夏渾渾噩噩的精神狀態(tài)。

    她不知道許什么愿望。

    暗自嘆了口氣，川瀨久夏拗不過他，傾身去拿那根被扔在桌上的蠟燭。

    重新給蛋糕插上配件的一瞬間，頭上突然一重，松散的發(fā)絲被什么東西給壓住，她不解地抬眼。

    視野中的菅原孝支叉著腰，面上一片得意洋洋，眼里閃爍著計劃得逞的欣喜。

    “生日快樂！”“菅原學(xué)長？”川瀨久夏忙向頭頂摸去，手中傳來亮面塑料光滑的觸感，摘下，她恍然大悟。

    “我找店家要的生日帽。

    ”菅原孝支接過這個尖頂帽，又以一種溫柔卻不容推脫的力道給她正正地戴在了頭頂，“不然總覺得缺了點什么。

    ”他彎下腰，悉心為她整理著略顯凌亂的發(fā)絲，眼神專注，像在解答試卷上的壓軸題。

    少年方才被陽光暈得朦朧的五官突然在她眼前成倍放大，他微微偏著頭，川瀨久夏幾乎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淚痣。

    目光再往右側(cè)移去，烏野二傳手平日里總是笑得彎彎的眉眼此刻卻落成平直的弧度，察覺到兩人間不可言說的距離，他的手抖了抖，驀地貼上她側(cè)臉。

    突如其來的肌膚接觸使川瀨久夏猝不及防地朝另一側(cè)躲閃過去，撐著桌角的手猛然撲了個空，她下意識地抓緊了少年橫在眼前的手臂。

    “小心！”菅原孝支用力回握住她。

    才理好的劉海又被這一波大幅度動作擾亂些許，川瀨久夏借力站穩(wěn)，手卻還扶在差一點就墜地的生日帽上。

    “我沒事。

    ”她緩過呼吸，笑著對面前驚魂未定的少年道。

    尖銳的生日帽頂被她攥在手里，明顯的異物感卻讓她無比安心。

    疼痛感鈍鈍的，完全沒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左手還抓在菅原孝支的小臂上，那里傳來少年沉穩(wěn)有力的脈搏跳動，小店好像新烤制了一爐面包，滿屋飄香。

    先前攝入的大量咖啡因終于起了效，在外飄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心神驀然歸位，就像重新被主人接好引線的風(fēng)箏，虛無不定的神魂又被她穩(wěn)穩(wěn)地牽在了手心。

    分明還沒有許愿，可川瀨久夏卻覺得愿望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

    這是她求了整整十六年的，腳踏實地的安穩(wěn)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