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心
這絕對是白珈來到異界之后經歷的最驚心動魄的時刻。
周圍人的談笑、惱怒似乎全都遠去,只剩下越來越近的皮靴踩地聲,不緊不慢,仿佛神明搖響鈴鐺,一下一下捶打她的耳膜和心臟。
橫照的光線被老舊的木框遮去一半,在他身上畫出一條明暗分割的線,隨著噠噠的腳步聲回響,那道身影緩步向前。
她連眨眼都不敢,生怕被一劍戳死,放在腿邊的雙手攥成拳,滿是冷汗。
修長有力的雙腿最先邁出陰影,黑金常服收束出勁瘦的腰線,胸膛寬闊,左胸別著一枚金色薔薇徽章。
……有些眼熟?白珈皺起眉,手指小幅度撓動衣服,大腦飛速運轉,這個東西她一定在哪里見過。
哪里呢?還沒等她想出來,隱藏在陰影中的人走入燭光下,俊美無儔的臉給出了她苦思不得的答案,嗓音溫和有禮:“洛邇小姐,又見面了。
”白珈詫異地瞪大雙眼,不知是太震驚還是太害怕,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道森選擇對她的異樣視而不見,仍然保持著溫和的笑容。
“你們認識?”梅洛德因露出一絲驚訝,目光掃過兩人。
道森笑道:“是的,洛邇小姐和我有過幾面之緣。
”“這樣。
”梅洛德因探究的眼神在白珈臉上停留一瞬,見她咬著唇,圓溜溜的雙眼一心盯著道森,根本容不下旁人。
完全就是少女懷春。
如果他知道白珈此時心里沒有半分旖旎,完全是對自己性命的擔憂,也會感嘆她太倒霉。
但梅洛德因不會讀心,他只會自認為非常有眼力見地招呼其他人先走:“那么就不打擾你們倆敘舊了,走,回去嘗嘗我從東方商人那里買的茶。
”片刻之后,只剩下他們兩個大眼瞪小眼。
修仙修了這么多年,白珈依然怕死,知道這么僵持下去不是辦法,狠狠心一咬牙,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揚起一個笑:“我突然想起要去找木匠修修店鋪的門,我先走了嗷。
”說完,悶頭往前小跑。
余光里黑色的衣角一直靜默,在兩人即將擦肩而過時,道森往外邁了一步,不偏不倚擋住去路,白珈剎不住腳,一頭扎在他胸膛上。
道森精壯的身軀紋絲不動,白珈撞得頭皮發(fā)麻。
她抬起頭,正迎上道森似笑非笑的目光,唇角勾起淺淡的弧度,周身氣場一如既往的溫和謙遜,白珈卻感受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殺意。
“洛邇小姐,跑什么?”他身量高挑,俯視別人的時候自帶威壓,氣勢洶洶地壓來。
白珈的個頭在同齡女孩中已經算高的,卻也只到他肩膀,很不習慣地仰著頭,結結巴巴地回答:“沒……沒跑啊。
”道森沒說話,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那張驚惶的面孔讓他意識到什么,俯下身,視線和她齊平,臉上還掛著笑,似是疑問:“你知道了?”語氣溫和,仿佛他們正在討論的是今天天氣怎么樣。
白珈沒回答,片刻之后,道森篤定道:“你知道了。
”這一聲入耳縹緲,更像輕嘆。
他直起身,嘴角弧度逐漸平復,抿成一條直線,原本清亮的碧色瞳孔不知何時變得深幽難測,恍若深潭,牢牢盯著白珈,沉思著。
與此同時,白珈的大腦也在飛速運轉,片刻都不敢停,瘋狂思考保命的辦法。
男人的視線從她臉上轉到沒入墻壁的劍上,指腹摩挲手上的銀戒,道:“我不該救你的,對吧?”如果沒有擲出那把劍救她,她就不會發(fā)覺道森騎士長和刺客紅斗篷其實是同一個人。
道森走到墻邊,毫不費力地拔出那把劍,鋒利的劍刃削鐵成泥,價值連城的紅寶石鑲嵌在劍柄上,散發(fā)出血色的光芒。
這把劍殺過很多人,即便擦過無數遍,仍然散發(fā)出淡淡的血腥味。
月上中天,萬籟俱寂。
烏鴉落在地上,發(fā)出嘶啞的啼鳴,預示著一場死亡。
那道高大的身影再度回到身前,影子和她的融為一處,一只大手按在她后腦,鋒利的劍尖抵上她的喉嚨,只需稍稍用力,鮮血就會噴濺而出,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的秘密。
道森低著頭,垂眸看她。
白珈看似平靜,臉色卻蒼白得不像話,掌下溫熱的身體微微顫抖,顯然不是對死亡無動于衷。
攥著劍柄的手微微用力,瓷器般細膩脆弱的肌膚上便出現(xiàn)一道淺淺的血痕,血珠順著動脈流下,隱入胸前的衣料,染上一片緋紅。
不聲不響的少女此時才像是回過神來,想朝后退,遠離冰冷的劍鋒,卻被桎梏住,只得抬手纏住他的手臂,顫抖著說:“且慢且慢!殺了我對你絕無好處!”道森道:“留著你壞處更多。
”白珈急了,一雙手慌不擇路地推他胸膛:“等等!”道森臉色一變,手上停下動作,橫過劍柄,將那雙毫無邊界感的手拍開,鐵器與骨頭隔著薄薄的血肉相撞,發(fā)出“噔”的一聲,白珈疼的齜牙咧嘴,好險沒跳起來。
他皮笑肉不笑:“你沒學過基本禮儀嗎?”白珈沒想到他在意這個,心想生死關頭誰還管禮不禮儀的,摸一把就能活下去的話,她可以原地化身女流氓。
“父母早死了,沒人教我。
你放我走,我回去就請十八個禮儀老師學習,保證以后再也不摸你了!”還敢提,道森氣笑了。
白珈眼珠子轉了轉:“別殺我,我很有用,而且我嘴很嚴,絕對不會把你的事說出去。
”道森不說話,找了個石臺隨意坐下,毫不在意灰塵沾上昂貴的衣服,長腿交疊,“噔”一聲,劍豎在身邊,一手搭在劍柄上,目光落在白珈身上,全然不信的樣子。
既不信她嘴嚴,也不覺得她有什么用。
門口的烏鴉歪著頭看向對峙的兩人,發(fā)出一聲啼鳴。
道森瞥了一眼,道:“烏鴉最厭惡說謊的人。
說說你有什么用,讓它聽聽,如果烏鴉飛走了,就殺了你。
”白珈眼睛一亮:“這算是個賭約嗎?如果它沒飛走,是不是就放過我?”道森沒說話,看向她的眼神像看一個必死之人。
“你這么厲害,抬抬手就能抓住我,難道怕跟我打賭?”白珈故意道,“也是,十賭九輸,不如一劍殺了我來的利索,省的日日提心吊膽,怕我在外面胡說八道,就是可惜了我這一身本事……”她在激他,道森聽得出來。
他不是沉不住氣的毛頭小子,被人一激就要上當,只是想起幾天前得到的消息,白珈迅速將潰亂的維斯特居民收攏起來,還發(fā)明了一種新水車,原本以為因干旱而無法播種的土地正孕育著下一年的希望。
她確實有些本事。
“說。
”道森打斷她的絮叨,“烏鴉沒飛走,我就放你走。
”白珈笑起來,轉過身,手掌合十,放在胸前,對著烏鴉虔誠祈祝:“神明在上,今日我所說,無一字虛假,請大人為我作證。
”道森眸色深沉,轉了轉手中的劍。
門口的烏鴉沒被這聲響嚇到,只是盯著看。
“我的本事可太多了,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白珈吹起來絲毫不臉紅,“第一,我會種地,我種的糧食在整個修……維斯特都是最好的,又香又甜,產量還高。
第二,我會做生意,從小算賬就好,腦子又靈光,給我十年,我必定風生水起,富甲一方。
第三,我……”巴拉巴拉,如此說到半夜三更。
不管有的沒的,白珈全說了一遍,天文地理四海寰宇,仿佛這世上沒她不擅長的那一樣。
道森抬頭看見月上中天,時間差不多了,手中寶劍微斜,月光經劍身反射直直照向門口烏鴉的眼睛,只聽得嘶鳴一聲,烏鴉振翅欲飛。
他站起身,提起劍朝白珈走去,她頸間血漬已經干涸,望著他的雙眼充滿疑惑。
道森勾起唇角,語氣遺憾,眼中卻閃爍著詭異的興奮:“我向來言出必行,烏鴉已經離開,想留你一命都不行了。
”長劍架在少女纖細的肩膀上,緊緊貼在脆弱的脖頸,他垂下眼,看了片刻,收回劍,大手掐住她的脖子,手掌傳來細膩而溫熱的觸感,感受到細微的、難以遏制的顫抖。
惡劣的欲望海浪般涌起,裹著他墜入深海,手掌微微用力。
一聲不響的少女卻突然握住他的手,認真地看著他:“烏鴉沒飛。
”道森嗤笑一聲,“怎么可能……”最后一個字卡在喉嚨里,道森的動作霎時頓住。
烏鴉的確沒有飛走,依然留在那里。
與其說是留,不如說是被困住,它不停地撲棱翅膀,想要離開這里,卻被無形的囚籠籠罩住,無論朝哪個方向飛,最終都會被彈回來。
一番折騰,羽毛都折了許多。
白珈瞧著他變幻莫測的表情,心中大笑三聲,摸了摸脖子上的傷口。
你有擒龍锏,我也有打神鞭。
她拍了拍道森的手,笑吟吟地道:“騎士長大人言出必行,不如此刻先放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