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初秋的申城，空氣里還殘留著沒散盡的夏末熱意。

    溫爾拎著行李箱從電梯口出來時，第一反應(yīng)是集團總部的裝修變了。

    前臺背景墻換成了啞灰色石材，走廊好像更寬，地磚被拖的反光，連空氣里都帶著淡淡的香味。

    看樣子這兩年效益不錯，小時候溫辭騙自己零花錢的時候她就看出來這人的奸商潛質(zhì)了。

    她看了一眼手機里置頂聊天的消息，走去前臺簽了到，說是找溫總，對方客氣地請她往總裁專用電梯的電梯口走：“溫總今天一早就在辦公室了，說等您來了直接進去。

    ”溫爾笑著點頭，拉起行李箱往電梯口走，動作輕快，但不知是太久沒穿高跟，還是有點兒緊張，居然絆了一下。

    她“啊”了一下，在心里小聲罵溫辭，裝修也不知道裝裝電梯口。

    站直后把碎發(fā)攏到耳后，整個人又恢復成乖巧利落的模樣。

    從負一樓往上走的電梯門開了。

    里面是好幾年沒見過的謝丞禮。

    一身深灰西裝三件套，襯衫紐扣系得一絲不茍，袖口隱隱露出銀色袖扣的邊角。

    他坐在輪椅上，手搭在輪圈上往后緩緩推了半米，似乎在給她騰位置。

    動作平緩安靜，身后沒有助理，電梯間只有衣料摩擦聲音。

    溫爾怔了怔，電梯門“叮”的一聲響，提醒她再不進去就要關(guān)門了。

    謝丞禮抬手按住了開門鍵。

    兩人隔著幾米遠，誰也沒有先開口。

    電梯間彌漫著說不上來的尷尬。

    沒有陌生人間初見的生分，也沒有舊友重逢的自然，只有一種過于熟悉卻久未見面的局促。

    像是寫過的筆記擱置太久，突然又翻開，猝然發(fā)現(xiàn)夾頁的墨跡早已模糊。

    就像已經(jīng)模糊的回憶。

    溫爾先反應(yīng)過來，她小幅度點了下頭，快步走進電梯扯出一個笑說：“好久不見。

    ”謝丞禮喉嚨微動，他的嗓音比她記憶里低了些：“歡迎回來。

    ”電梯門終于合上。

    她拉著箱子站在他面前，猶豫了一秒，又問：“你也來找我哥？”謝丞禮嗯了一聲，轉(zhuǎn)頭掃了一眼電梯顯示上升的電子屏方向。

    溫爾知道他現(xiàn)在的身份，自然也知道他來找溫辭肯定是要談事，緊繃繃地順著說下去：“那一起進去吧，剛好我也找他。

    ”謝丞禮頓了下，低聲道：“你先進去吧，我等一會江嶼。

    ”“哦，好。

    ”她輕輕點頭。

    謝丞禮轉(zhuǎn)身往另一邊滑過去，緊密貼合身體每一寸的定制低背輪椅的輪圈在光亮的地板上劃出安靜的陰影。

    溫爾站定了一秒，才轉(zhuǎn)身推開溫辭的辦公室門。

    門沒關(guān)，屋里透出溫柔的陽光。

    “溫辭！我回來啦。

    ”溫辭坐在辦公桌后抬起頭，起身上前迎她，笑容和煦：“一路上累不累？爸剛打視頻，知道我沒去機場接你給我一頓臭罵，我真是冤枉死了。

    ”“還行，就是有點困。

    ”她走進去，把行李箱放在沙發(fā)邊坐下，環(huán)顧了一眼溫辭辦公室的布局，又問：“你故意讓前臺帶我進來��？我差點以為自己是實習生第一天來上班。

    ”“你不是說想來看看這邊的流程么？早點熟悉下也好。

    ”溫辭遞給她一杯水，又問，“謝丞禮沒跟你遇上？”溫爾點頭：“遇見了。

    ”“門口？”“電梯，剛好撞上。

    ”溫辭低聲笑了下，沒吭聲。

    過了一會兒，才問：“還和以前一個感覺嗎？”溫爾搖搖頭，又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跟他見了攏共沒幾分鐘，不知道。

    ”“你們四年沒見了，不熟悉也正常，吃幾次飯就好了。

    ”溫辭看著她，語氣溫和，“這幾年他過得不容易。

    ”溫爾垂下眼簾，指腹在杯壁上緩慢打圈。

    她都知道的。

    豈止是不容易，甚至可以說是殘酷。

    謝丞禮的意外她不是沒聽說，但那時她人在國外，消息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不明真相，也沒資格沒立場插手。

    她只記得三年前冬天，溫辭打電話胡亂聊天的時候給她說，謝丞禮可能永遠都站不起來了。

    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后來只是淡淡說：“他沒聯(lián)系過我。

    ”溫辭當時沒說話，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溫爾。

    插科打諢是兄妹的日常，溫情時刻的比例不算多。

    溫爾玩著手里的水杯，現(xiàn)在想想，她是真的很久沒看到他了。

    不是指現(xiàn)在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而是，那個曾經(jīng)坐在草地上幫她綁鞋帶、牽著她過馬路、在她失眠時給她熱牛奶的鄰居哥哥。

    出事那年的假期她回國是想去謝家找他的，結(jié)果跑了個空，那時候聽說人在瑞士做康復。

    被謝家的叔叔阿姨和奶奶留著吃了頓飯，自始至終沒見過謝丞禮。

    好不容易等到人回來了，她跑去醫(yī)院，連病房都沒進得去。

    第二年假期她回去還是跑去謝家老宅找他，得到了他“恰巧”去德國出差兩個月的消息。

    第三年索性她就不回來了。

    她又不是傻子，她感覺得到，謝丞禮在躲著自己。

    溫辭倒是和他交往甚密，溫爾就更不想熱臉貼冷屁股。

    溫辭靜靜看了她一會兒，語氣低下來：“想見他？”溫爾沒立刻回答。

    她手指輕輕撥了撥水杯，聲音輕得像窗外飄著的風：“不知道。

    ”溫辭靠坐在沙發(fā)另一頭，沒有急著打斷。

    “你前幾年找他，其實他都知道。

    不是不想見你，大概只是有點不敢面對。

    ”溫爾靠在沙發(fā)的抱枕里輕輕吸了口氣：“所以就一直躲著我？”溫辭頓了頓，慢慢道：“他那次傷得太重了，連命都差點沒保住。

    手術(shù)后幾個月幾乎不見人，連我都只能靠秘書傳話。

    他自尊心強，又是那樣的情況……”溫爾咬著下唇?jīng)]說話。

    溫辭低頭喝了口茶，語氣溫和卻認真：“你要是還想見他，哥不攔你。

    但我得先說清楚，他還是變化很大的。

    ”“哦。

    ”“你是我妹，什么選擇我都支持，但不管怎么選，都別勉強自己。

    ”溫爾點點頭：“我不會。

    ”氣氛沉了一會兒。

    溫辭換了個話題，語氣也緩下來：“這次回來打算留多久？”“不走了，畢業(yè)也拿到手了，不想再滿世界亂跑。

    ”溫辭頗為滿意地點點頭：“我安排你下周進設(shè)計部，你之前說想了解流程，先從項目那邊熟悉起，慢慢來，不趕。

    ”他說，“有事就直接來找我，別逞強。

    ”“嗯。

    ”溫爾懶洋洋地應(yīng)答。

    溫辭頓了下，又開口：“對了，馬上集團三十周年，你得出席。

    算是你入職后的第一場活動，能見些人。

    ”“他會在嗎？”溫辭思索片刻，只說：“有項目在合作，應(yīng)該會。

    ”溫爾“哦”了一聲，沒有再問。

    片刻后，溫辭望著她，語氣淡淡：“你可以把他當普通同事看待，也可以重新認識他一遍。

    只是別再把回憶里的那個人，強行套在他現(xiàn)在的身上。

    ”溫爾聽著，忽然看著此刻人模人樣的溫辭笑了一下：“你以前可沒這么會說話。

    ”溫辭聳聳肩：“我以前也沒想過有一天我會跟我妹妹談?wù)撝x丞禮。

    ”“現(xiàn)在也不用談。

    ”她輕聲說，“我會自己想清楚的。

    ”溫辭點點頭，沒再多說什么。

    屋里陽光落在她半長的發(fā)上，帶著點柔軟的金色，像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剛放學背著書包、站在謝丞禮車邊說“哥哥你等我”的小學生的時候。

    溫爾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晚上七點。

    這是她在申城的新住處，一個高層公寓，離集團二十分鐘車程，地段奢侈，安靜。

    房子是溫辭提前替她打理好的，裝修按照她的喜好，連鍋碗瓢盆和窗簾顏色都選得剛剛好。

    她一進門就脫掉高跟鞋，把行李箱靠墻擱著，換了雙拖鞋，腳底松了口氣，提著一天的氣也放了下來。

    客廳寬敞，陽臺落地窗沒拉，城市夜色透進來，玻璃上映著她自己略顯疲憊的輪廓。

    屋里沒開燈，她站了幾秒才摸索到開關(guān)在哪兒。

    啪地一聲，暖色燈光亮起，照得木地板一片溫潤。

    她把手機丟到茶幾上，沉沉地倒在沙發(fā)里，畢竟是剛結(jié)束一場長途旅行的人。

    真的很累。

    從巴黎回來前一晚，她覺得整個人都很茫然。

    所以收拾行李收得很晚。

    那只藏在箱子最底層的牛皮紙信封，是早幾年寫好又沒有寄出的，壓了又壓，皺了又皺，最后也沒扔。

    她沒想好要不要今晚重新翻出來看一眼，所以沒有立刻動，只是靠在沙發(fā)里發(fā)呆，眼睛看著窗外的夜色發(fā)散。

    對面樓有一戶亮著燈，隱約能看到窗里人影晃動，好像是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飯。

    溫爾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一個夏夜。

    她蹲在謝丞禮家的門口等他。

    那時候她還沒長到他的肩膀，他出門替謝阿姨澆花，看到她，問她來干什么。

    她說：“我想吃你家阿姨做的藕湯。

    ”他說：“你媽今天做了可樂雞翅，我媽跟我說了。

    ”她不服氣：“我還是想喝藕湯。

    ”謝丞禮笑著把她拉起來：“走吧，喝完別說是我拐你來的。

    ”那年她十三歲，他十九歲，從美國大學回來的第一個暑假。

    她一直覺得自己小時候?qū)χx丞禮的喜歡，摻雜著一點仰慕，又一點擰巴的依賴。

    明明他是鄰家哥哥，卻總給她一種讓人安心的靠山感。

    興許是他畢竟不是自己的親哥，所以不像溫辭那樣對自己有什么說什么。

    而現(xiàn)在，她重新見到他。

    沉默著坐在輪椅上的人，像是被山火吞過，留下一座燒焦但挺拔的影子，細看怕是一片廢墟。

    她不是不能接受他變了。

    只是還沒來得及習慣，那個身影就真切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帶著疲憊和沉默，甚至多了她不熟悉的陌生。

    她從沙發(fā)上起身，走去廚房燒水，準備泡一杯薄荷茶。

    灶臺上擺著溫辭提前送來的整套餐具，一絲不茍地整齊。

    連茶杯都是她在常用的牌子，只不過換了藍色釉面，杯沿帶一道淡金色邊，握在手里看上去暖洋洋的。

    抱著杯子回房，從行李箱底下抽出那只壓得皺巴巴的牛皮紙信封，坐在床邊，指尖摩挲著封口，沒有立刻拆。

    這是四年前寫的信，她當時二十歲。

    剛從大一搬去巴黎不久，語言不熟，課程密集，一個人住在小公寓，晚上失眠，半夜做夢夢見謝丞禮在籃球場上摔倒，她驚醒了，坐在窗邊哭了一會兒。

    第二天她寫下這封信。

    信紙有點薄，上面寫著幾句她現(xiàn)在覺得羞恥的開頭：“謝丞禮，你是不是故意不理我？我不是小孩了，你別把我當拖油瓶。

    ”后面還有：“我夢見你受傷了，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哭得一塌糊涂。

    ”她嘆了口氣，輕輕把信紙放回去，沒有繼續(xù)看。

    有些話，只能寫在當時。

    現(xiàn)在拿出來，甚至連羞恥都來不及，只覺得隔了一整個時代。

    門鈴忽然響了。

    她嚇了一跳，放下茶杯走去開門。

    門外是物業(yè)管家。

    “溫小姐您好，有您的文件簽收。

    ”物業(yè)管家舉起手里一個長條形的牛皮紙筒。

    她接過道謝，關(guān)門時還愣了一秒。

    拆開一看，是從巴黎那邊寄來的畫稿集。

    翻了幾頁，看到其中一頁的角落上，被她自己畫上了一行小字：“男裝概念設(shè)計（xcl）。

    ”不記得什么時候?qū)戇^這行字，但看字跡，是自己沒錯。

    字寫得又快又淺，像是不敢讓誰看到，又忍不住想留下一點證明。

    溫爾坐回床上，抱著畫冊，有點冷，拉過薄毯蓋住腿。

    手機響了一下，是溫辭發(fā)來的消息。

    【別忘了明天來設(shè)計部露個臉，我跟副總說了。

    】她打了個“好”的字，又刪掉，換成“嗯，沒問題”。

    手指懸在發(fā)送鍵上，遲遲沒按。

    手機屏幕自動熄滅了。

    她靠在床頭，眼睛望著天花板發(fā)呆，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謝丞禮會不會，其實也不記得她了？不是不記得名字，而是不記得她七八歲時看了偶像劇總說要嫁給他；不記得高考那年她偷偷在他筆袋里塞的幸運符；不記得她十七歲生日的時候，他是第一個發(fā)信息的人，說：“下次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先自己開蛋糕，別等我。

    ”她忽然鼻子有點酸，伸手去摸茶杯，一口喝下去，才發(fā)現(xiàn)早涼了。

    她把自己埋進被子里，閉著眼睛告訴自己：“沒關(guān)系，總歸現(xiàn)在又在同一個城市了，總歸會好起來的。

    ”但心口卻空落落的，像剛下飛機時耳朵嗡嗡響，氣壓還沒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