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挽狂瀾
他又在那個夢中。
他只肯相信那是夢,不敢承認那悲愴的一切或許真正發(fā)生過。
夢里,他坐在書房中,窗戶外面正對著一樹落滿了雪的枯枝,易漣清的信放在匣子里,上面寥寥幾句話,他閉著眼也能想起。
下雪了,族里的孩子生病了,問玉瑤怎么樣了,問他怎么樣了,卻對自己的事只字不提。
他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那娟秀的小字陳列紙上,見字如面,好像易漣清正站在他面前,溫柔平靜到了冷漠的地步。
那時他沒看出執(zhí)筆之人的無力,不知道她已經(jīng)病入膏肓,怨恨她不肯對他的心上人有只言片語的描述。
他坐在那里,看著風吹雪落,猜測著哪一年他們才能再見一面。
檐下她送他的風鈴響了一聲。
這屋子里到處都是她留下的舊物,他也是她遺落在京城的舊物。
小廝從院門外跑進來,臉色通紅,呼出的白氣在大雪中勾勒出一個不祥的預兆,沒到近前就跌倒跪下來,說不出話,只是把手中的字條高高舉起。
隔著十五年光陰,他依然記得那上面寫了什么:正月十四,玉常長公主病逝。
下人們的呼喊聲變得很遠,他朦朦朧朧地聽見她柔和的聲音,眼前出現(xiàn)一道白光,少女緩步走向他,懷著無限眷戀摸了摸他的臉,她說:我走了。
他拼命想要攔住她,伸出手穿過了虛影,無數(shù)只手抓住他,大呼小叫地喊著他的名字,他的身體越來越沉,掉進塵世里,而她越來越輕,最終消失在半空中。
原來人悲痛到了極點,是沒有一滴眼淚的,只是恍惚。
他心口空了一塊,喉嚨里不知梗著什么,無論怎樣吞咽都咽不下去,呆愣地垂下了手。
周圍人見他安靜下來,跟著噤若寒蟬。
他揮了揮手,說沒事了都下去吧,走向書桌,想起剛剛給她的那幅寒梅圖還沒畫完。
走出兩步,忽然吐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
兆王病了兩個月,快要入夏時好起來,卻仿佛瘋魔一般,將自己的院子付之一炬,在華嚴寺剃度出家了。
他從夢中驚醒,死死地攥住了脖子上掛著的玉佩殘片。
倘若人死真能復生,為什么重新活過來的只有他一人。
夢中他在易漣清走后心灰意懶,一直待在京城中,那塊玉佩陪他走到最后。
一朝回到十七歲易漣清出關不久后,他明白若不想重蹈覆轍,必須改弦更張,于是自請西南剿匪,玉佩便是那時碎的。
它像一顆釘子,將他的神智牢牢釘在現(xiàn)在。
要萬無一失,把一切威脅因素解決,所有可能讓易漣清重新回到草原重復夢中結(jié)局的人和事都被他慢慢清除,雙手沾滿了血,他卻很欣慰。
做多一點,是不是離噩夢就更遠一點。
他握著那塊碎片,不斷勸服自己:他變強了,權柄在他手中,他是說一不二的攝政王,一念能決定旁人的生死。
易漣清現(xiàn)在就在他的院子里,要她活,她便死不了。
明月高懸,照得窗外梅花花晶瑩可愛,他折下幾支,帶到院門前,門口看守的婆子們無聲地行了禮,就要開門。
十三年前,他在宮中輕松。
他要花多少心思,才能將偌大一個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
南柳湊到她身邊,悄聲說:“還有件丑事,但我只能給您一個人說,您可不能告訴嬤嬤,否則她又要罵我了。
”“我保證不說。
”易漣清也小聲回她。
“又一次我偷偷買了個風箏回來玩,結(jié)果掛到樹上去了,我就上樹去撿,下不來了,還是王爺偶然經(jīng)過把我抱下來的呢。
雖然府外都說王爺霸道,我看不見得。
”為政與為人未必就是相同的,不過易漣清不打算糾正,而是說:“我也覺得,王爺是個好人。
”話音剛落,門外開鎖聲傳來,易漣清和兩個小女孩對視一眼,常雁跑過去開了房門,院子里的景象一覽無余。
只見院門大開,穿著紅衣的轎夫們抬進一串串的箱子,箱子上貼著大紅的喜字,抬杠上綁著紅綢緞花。
嬤嬤容光煥發(fā)地跑過來,行了一禮說:“小姐不是要和咱們王爺成親嘛,您在京城也沒個親人,聘禮就都給您抬來了。
”易漣清緩緩轉(zhuǎn)向南柳,語氣遲疑:“我是忘了什么嗎?我?guī)讜r說過要和他成親了?”話音未落,陸端從門外走進來,身上朝服未除,隨手掀開箱蓋,東珠黃金的光芒迫不及待地鉆出來。
陸端說:“你看看這些東西如何?”他和顏悅色起來,竟比前些天陰沉著臉更讓人害怕。
連南柳都忍不住朝她身后縮了縮。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易漣清走到他身邊,沒有給那奢靡的首飾半個眼神,合上了蓋子,開口道:“王爺三思。
”意味深長。
易漣清是當年金口玉言下了圣旨封的公主,出關和親之事人盡皆知,就算因為死了丈夫回到京城,想要改嫁不是件易事。
何況……“可汗去后,我沒有再嫁的打算。
”易漣清抬頭看著他說。
陸端臉色漸漸冷了下來,裝出來的一副和煦揭下來,下面還是一張森然面孔。
“好的很,”陸端幾個字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聽人說可敦與可汗琴瑟和鳴舉案齊眉,我還當你不是那樣見異思遷的人,原來是我錯了。
”他逼近她:“你真愛上他了不成?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呼頓不過是個性格懦弱的莽夫……”“慎言!”易漣清原本默不作聲,聽到這里皺眉,似乎有些火氣,“斯人已逝,王爺口下留情。
”呼頓是個好人,不論誰都會這么說,哪怕與她沒有夫妻之愛,尊重和體面都從沒缺過。
他把他的婚姻獻給了部族,最終也把他的生命獻給了部族。
“你為了他頂撞我?”陸端道,“你我相識十余年,你和他才認識多久,就整顆心都偏到他那里去了?”易漣清的太陽穴跳著疼,她深呼吸緩解疼痛,平復了心情,盡量心平氣和地說:“我只是不愿見到王爺誤解可汗。
”話說得很巧妙,不說可汗被他誤解,反而說出一番英雄相惜的意思。
易漣清發(fā)現(xiàn)了,陸端的怒火一向很好平息,只要順著他說兩句就行。
易漣清看見他如同深潭一樣的眼睛,從里面窺探不到一點端倪,從前喜怒哀樂都和她分享的那個人長大了,她還可憐地堅守著一點幻影。
他是怎么變成這樣的呢?“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她問。
“自然好。
”陸端回答得很快,“陛下年幼,大權自然落到我這‘奸佞’手上,說一不二。
”他沒有說那些讓他夜夜驚醒的夢境,沒說在醒來的一瞬間害怕自己看見的是青燈古佛的恐懼,也沒說十七歲之后在他身后片刻不停地追逐著的時間。
只怕慢一步,她又要離他而去。
“所以,”他指了指身邊的箱子,“你不嫁也得嫁。
”不待易漣清說話,他就帶著浩浩蕩蕩的隊伍離開了,熱鬧的小院轉(zhuǎn)眼人影空疏,易漣清接著按住眉心,坐在了箱子上。
他對五年前的事仍然耿耿于懷,甚至覺得只要將她沒能嫁給他的事實改變,就能彌補從前所有的遺憾。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他不認識五年后的她,她也不了解五年后的他,就算兩個人真的把從前成婚的諾言兌現(xiàn),也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