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人歸來
鴻臚寺來人送了些東西給她,雖不明說,樣樣都打著宮里的金印,會這么做的只有鐘太妃一個人。
但兆王府的下人只是讓她過目之后便帶走了,據(jù)說是在后院埋了,并不顧忌大不敬的罪名,下人們瞧著她笑:兆王府中,王爺就是天,何況一個失勢的前朝妃。
隨著禮品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封信,信封上是館閣體標(biāo)記的時間和送信人,至于寫信的人是誰,沒有注明。
她打開來。
上面一個巨大的“好”字,筆畫歪歪扭扭,像初學(xué)的孩童。
她認(rèn)出這是族中孩子的字跡,松了口氣。
戰(zhàn)爭吞噬了西突厥七成的男子,呼頓和小可汗等人死后,嫡系一脈只剩下她一個無親無故的外人,不少分部都自立山頭,從西突厥中分出去,最終只剩下不到兩千人,其中大部分還是老弱婦孺。
東突厥虎視眈眈,她征求了族人的意見,上了封折子請求大梁庇護(hù)。
走得匆忙,到今天看見他們平安的消息,終于放心。
她將信紙折了折塞進(jìn)袖子里,覺得事情似乎也并沒有很糟糕。
她的反應(yīng)被如實匯報給陸端。
陸端聽后點點頭,靠在椅子上,想了想,吩咐道:“你們把那群蠻夷看緊,別讓他們有機會到京城,傳出來的信件也都檢查。
說了不該說的話,就偽造一封,明白嗎?”“是,是,”管家點頭,“還有就是鐘太妃又派人來問,連皇上也提了,您看……”易漣清被他關(guān)了一個月,鴻臚寺的人是沒敢說,鐘太妃直接告到皇帝面前。
皇帝沒法左右他的決定,但他這么遮掩,說不準(zhǔn)會讓他查到什么,陸端不敢冒這個險。
但他也不想放人:“下去吧,我再想想。
”轉(zhuǎn)眼開了春,鐘玉瑤的消息傳得越來越頻繁,是因為她離京城逐漸近了。
自然,這些消息都是易漣清不知道的。
她在小院里,每日讀書煮茶,把前些年沒有的悠閑一次補全。
南柳發(fā)現(xiàn)她人雖閑著,心思卻一直緊繃著,好幾次煮茶燙了手,要不然就是拿著書許久都不翻一頁,光是發(fā)呆。
聘禮被搬到墻下,由于主人拒收,綢花喜字在風(fēng)吹日曬下褪了色,變成暗淡的舊紅。
南柳撥弄著紅綢問她:“您不喜歡王爺嗎?”最難答的就是孩子的問題,在她們眼中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喜歡還是不喜歡,總能挑出來,易漣清一時語塞:“喜歡的吧……”“那您為什么不嫁給王爺呀。
”南柳問。
在她心中,喜歡一個人就要嫁給他,日日相守做夫妻才好。
易漣清這次記得爐子上的茶壺,提起來放在一邊:“有時候不是那么簡單的……再說你們王爺未必喜歡我,我比從前變了許多。
”從前那個易漣清心高氣傲,就算是王爺又如何,就算是看出其實只要順著他的意思說就能讓他消氣又怎么樣,在當(dāng)年的易小姐眼中,世上的事只有兩種,想做和不想做的。
世上的人也只有兩種,可敬可愛的和不存在的。
后來她為這目中無人的做派吃了許多苦頭,在十幾歲才后知后覺地成長起來。
“可是我們王爺也很喜歡您呀。
”南柳幫她沖了杯子。
是么?易漣清又笑,陸端喜歡的是驚才絕艷、十二歲作疏水論的易云涯,或者是同他論詩品酒的阿云,都已經(jīng)同現(xiàn)在的她沒什么關(guān)系了。
現(xiàn)在的她只能是狗尾續(xù)貂。
他喜歡的那副樣子是她最厭惡的。
她恨透了當(dāng)時那個自視甚高,只知風(fēng)花雪月紙上談兵的易漣清,雙手軟弱得連自己的命運都抓不住。
她恨她,也同情她憐憫她羨慕她。
“你去睡吧,不用管我了。
”易漣清讓南柳吹滅了蠟燭,只留窗邊的一盞,她給自己倒了茶,目光漫無目的地從紙上滑過。
沒人知道,現(xiàn)在的她其實根本不喜歡看書,看太多書只會讓她更頻繁地想起從前。
明明出關(guān)這幾年已經(jīng)很少回憶了,就算偶爾被喚醒記憶,也都同那些鮮活的感情隔著一層,并不會被過于熱烈的溫度灼傷。
回京后許是因為見了太多舊人舊物,才會在過去中泥足深陷。
沒辦法只能抄經(jīng),誰知陸端怎么就看那些經(jīng)文不順眼,不僅不讓人再送,還把她從前抄過的那些全燒了。
喜怒無常得很,誰知道上一刻怎么得罪了他,下一刻又怎么討好了他,捉摸不透。
她思緒越飄越遠(yuǎn)。
玉瑤來信說出發(fā)有小半個月了,不知道五年過去還長高沒有,有沒有許配人家或者有心儀的男子。
玉瑤。
想起來還是當(dāng)年小小一個,扎著髻,和她出門踏青,把頭發(fā)插滿野花,扭著身子扯著臉問她美不美,她拿自己的胭脂給她點兩個紅臉蛋,自己先忍不住笑。
玉瑤跑到水邊,看了一眼就大叫起來,追在她身后不依不饒,要給她也抹上才行。
她繞到陸端身后,陸端一把將玉瑤舉起來。
她夠不到人就開始哭,又花了許多功夫才讓她破涕為笑。
嬌氣專橫的小姑娘擋在她前面聲嘶力竭地喊我才是鐘閣老的親孫女,放過我姐姐。
鐘玉瑤不懂進(jìn)了天牢會發(fā)生什么,只知道將身上值錢的首飾一股腦塞給她。
現(xiàn)在也能獨當(dāng)一面了吧,不會還像小時候一樣傻。
“怎么半夜還喝茶。
”一道聲音忽然在她耳邊響起。
易漣清一驚,破濕了書,一聲驚呼就要出口,立刻被捂在嘴里。
她學(xué)了些拳腳,用手肘狠狠撞向?qū)Ψ降募绨颍m然力氣不夠大,但用巧勁點到穴位上,還是能讓對方手臂麻一會的。
誰料她手肘剛剛撞上肩膀就察覺到觸感不對,來人竟然穿了一副薄甲,若是撞上去,非但不能阻止對方,恐怕還得自損八百。
那人顯然沒想到她下意識的動作是還手,竟然不敢真的讓她砸肩甲,回手抵住她的手肘,一把扯下面罩。
“連華?!”易漣清猛地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將燭臺拿起來,湊到那張臉旁邊仔細(xì)看。
年輕女子面上粉黛不施,隱約有些和她相似的神韻,頭發(fā)束起,眼睛彎彎地看著她。
連華怕她燒到自己的頭發(fā),向后避了避。
“真是你!”易漣清又驚又喜,聲音都帶了哽咽,“我以為你和玉瑤一起回來,還要等一等才能見面呢。
你怎么來了?一向可好?”連華的眼睛里也有了眼淚:“你還好意思說!我要跟你去關(guān)外你不讓,我要回京城報仇你不讓,就讓我待在江南看孩子!你怎么這么狠心,留我和鐘小姐兩個人執(zhí)手相看淚眼嗎!”連華是她母親府中的家生子,與她出生正好差了一個月,自幼與她一起長大,如果說玉瑤在她心中一直是個孩子,那么連華就是她從小到大真正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說是侍女,情同姐妹。
易漣清仔細(xì)看著連華,連華也在打量易漣清。
消瘦了,憔悴了,從前的狂傲徹底看不見影子,眉目間總是愁緒,嬌生慣養(yǎng)的手上也生出了老繭。
“小姐,你受苦了。
”連華說。
易漣清放下燭臺,抱住她:“看見你好,我怎么樣都好。
”“你現(xiàn)在是怎么回事,”連華問她,“我去鐘府沒找到你,又去公主府,最后跑到鴻臚寺花了好大力氣才知道你在這里。
你怎么在兆王府上?”“說來話長,我一時也找不到頭緒。
”易漣清說,“陸端關(guān)了我月余,現(xiàn)在外面是什么情況?”連華發(fā)怒:“他關(guān)著你是什么意思?難道還記恨當(dāng)年的事?錯又不在你,他怎么好意思的?京中風(fēng)平浪靜,你不在的這幾年提拔了新人,原來的舊相識大多外放了。
”“陸端與我的事一時說不清,”易漣清說,“外放倒也正常,只是新帝要用他的人,怎么還任由陸端把持朝政?”“當(dāng)年你出關(guān)后兆王病了一場,醒來之后就開始奪權(quán),”連華說,“一開始誰也沒想到,畢竟他先是自請剿匪,后來又去南疆鎮(zhèn)守,到了封大將軍才回京。
一回京就把小皇帝控制起來了。
”“你一直困在這里也不是辦法,不如先跟我想辦法出去。
今夜十五金吾不禁,難得城中看守不嚴(yán)。
”連華說,“你走不走?”易漣清在這不該猶豫的時候忽然想起之前陸端看向她的眼神,幽深,似乎想要和她說些什么。
你要說什么呢?“走。
她下定決心。
離開兆王府并非易事,但過程比她們設(shè)想的都簡單。
門內(nèi)兩層護(hù)院,門外一層家將,期間還有人巡邏,連華一個人好進(jìn),兩個人就難出了。
好在易漣清幾日以來一直讓兩個婢女睡在偏房,她將蠟燭湊到一起,點燃了書架,書很快燒光了,書架和窗框都是實木,起火速度慢一些。
“倘若他們寧可淹死燒死你也不肯開門怎么辦?”連華提出疑問。
易漣清手下動作不停:“那就是我的運氣不好了。
”連華幫她蓋上窗戶防止火光露出去:“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人。
”易漣清苦笑一下:“人怎么能不信天命。
”火勢漸大。
最先察覺到的是睡在偏房中的兩個孩子,醒來發(fā)現(xiàn)著火的第一反應(yīng)是去推主屋的門,但是沒能推開,因為門后堆滿了雜物。
接著她們看見二樓窗口有一道人影正在關(guān)窗,兩人連忙向院門外的守衛(wèi)求援,人聲頃刻間涌入小院。
院門徹底大開的那一刻,易漣清知道計劃第一步成功了。
他們進(jìn)去后很快便會發(fā)現(xiàn)二樓的人影只是假人,便會在水中和岸邊搜查。
此刻天黑透,搜查起來并不簡單。
她們得在發(fā)現(xiàn)二樓人影是假人之前想辦法出去。
易漣清披了一件南柳的外衣在身上,跟著連華匆匆趕向內(nèi)宅。
她曾經(jīng)來過幾次,陸端帶著她走過一條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小路,只盼著這些年兆王府中格局沒有變化。
變化了也不要緊,最不濟(jì)連華丟下她一個人走,時局如此,她是皇親,陸端拿她無法,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仿佛上天眷顧,兆王府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熟悉的那副樣子,甚至府中侍衛(wèi)與婢女似乎并不常處在一處,易漣清被攔下問話都沒有被認(rèn)出。
兩人順利從后門逃出。
“我總覺著有些不對,”從后巷轉(zhuǎn)進(jìn)其他小巷里,易漣清說,“陸端分明知道我會從哪里逃,卻沒在路上設(shè)障礙,反而好像給我們露破綻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