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刀人
“不打緊，”連華說，“我們不回鐘府，當(dāng)年祖父的事恐怕另有隱情。
”八年前，鐘閣老力促弘文館與國子監(jiān)合并，聘太子三師教天下英才，方才走上正軌，被人參了一本，說他結(jié)黨營私，懷有不軌之心。
原本文官互相攻訐是常事，當(dāng)時監(jiān)國的正是早亡的章德太子，這種折子一般扣在太子手上便不會往上傳了。
不知怎的，那封折子遞上去，正好讓看見光誠先帝看見，一時興起，派人查了查。
這一查拔出蘿卜帶出泥，竟查到鐘閣老與他的學(xué)生私下往來藩王，在鐘府中抄出一疊空圣旨和假玉璽，鐘閣老又是中書令這樣個瓜田李下的位置。
先帝震怒，親口判了斬立決。
先帝仁慈，封了易漣清一塊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讓她把鐘玉瑤帶走了。
三年后先帝駕崩，章德太子即位，鐘閣老幾個幸免于難的學(xué)生想要翻案，但明面上子不言父過，只差一個讓章德太子走下來的臺階。
此時正好突厥與梁休戰(zhàn)，朝中有意送一個公主過去和親，宗人府挑選宗室女時本沒有考慮易漣清，她母親平城公主身份特殊，她又是自小被章德太子看著長大的，太子自然是舍不得把她送出去的。
易漣清就在此時站出來自請和親。
她把面子給夠了，自然要把里子給她，封了公主還留她一段時間，直到翻了案才送她走。
鐘老的案子牽連甚廣，還爆出一場舞弊案，十來個從四品上的文臣武將落馬，又殺了一批宦官。
再一年，章德太子也崩了。
他膝下無子，僅有的一個女兒也才剛剛滿月，現(xiàn)在的這位新帝是朝臣從封地迎回來的，“學(xué)政”學(xué)了三年才臨朝。
“還能有什么人。
”易漣清皺眉。
“陷害祖父的那群人里最高的已經(jīng)到了從二品，”連華說，“就算有一品大員參與其中，圖什么？本身不就已經(jīng)與祖父平起平坐了？”“我從前也是這樣想的，”她說，“直到我遇到了當(dāng)年落馬的大理寺卿夫人。
”女人哭訴說“被大理寺卿偽造”、人證物證俱全的玉璽是別人送來的。
光誠帝和章德太子都死了，這時候再說冤枉已經(jīng)沒有意義。
連華順著她給的名單去問了他們府上原來的家丁，許多話都和呈堂證供對不上。
“章德太子手下不會出現(xiàn)屈打成招，”易漣清說，“當(dāng)年翻案也有問題。
可是主持三司會審的是老宗親，祖父被冤枉是事實，為什么要偽造證據(jù)？”“線索就斷在這里了，”連華說，“我打聽了，他們說案卷不在，咱們先去大理寺看看，小姐，剩下的東西或許得去宮里查。
”原本清明的過去又一次濃云籠罩，山雨欲來，易漣清隱隱察覺或許真相遠(yuǎn)不止如此，而她就站在漩渦的邊緣，不知什么時候便會被攪入其中。
打聽來的消息未免有失偏頗，連華買通了大理寺一個當(dāng)值的守衛(wèi)，說好今夜為她們開門。
夜仍是長的。
易漣清將自己的身形隱匿在高墻的影子里，如履薄冰，故人的音容笑貌似乎都籠罩上了一層詭譎的陰霾，周遭鬼影幢幢，見到連華的喜悅被她三言兩語撞得破碎。
記憶深處未知的角落里伸出了黑霧包裹的手，悄然蠶食著時間的邊緣。
還有什么是被她忽略的？她掐著自己的掌心，還有什么？為什么她有那么強(qiáng)的預(yù)感，到底丟失了什么細(xì)節(jié)？不等她想清楚，大理寺的角門就在眼前，角門不落鎖，只有內(nèi)外兩個侍衛(wèi)看守，連華迷暈了外面這個，翻墻進(jìn)去打暈了里面的，開了門。
“你功夫比從前厲害不少。
”連華凝重的臉上露出一抹自得：“那是。
我苦練呢，一日都沒落下。
”過了三更，大理寺中幾間房中還亮著燈，偶爾有人走動，易漣清對這里比連華熟悉，帶著她從偏房后面穿過去。
“你怎么把小路都記得這么清楚，”連華說，“小姐，我以為你是目不旁窺的那種人。
”易漣清回她：“從前他們同我說女子難登大雅之堂，讓我避著人走。
”連華有些沉默。
縱使才華橫溢如易漣清，同窗難以望其項背，也首先是個女子。
“過去的事了。
”易漣清自嘲地?fù)u了搖頭。
越遠(yuǎn)離大理獄人越少，到了架閣庫就只剩下一個人。
連華讓易漣清先待在暗處，自己上前去交涉，說了幾句話，向她招手。
守衛(wèi)低著頭開鎖，易漣清披著外衣，將臉半遮半掩。
“只許看，可不許偷拿帶走，快些。
”守衛(wèi)說著，推開門閃到一邊，讓出路來。
兩人進(jìn)門，點(diǎn)了一只細(xì)燭，擋著光按照年份找過去，架閣庫久未有人，雖然定期清掃，陳腐的空氣仍然盤旋不散。
那年大案不多，順著順序很快看見一冊，吹開灰塵，上面赫然寫著“重推中書令鐘余謀逆事·御史臺移大理寺覆核卷”。
“找到了。
”易漣清將蠟燭交給連華，快速翻看起來。
重啟時鐘閣老已經(jīng)去世，開頭的犯人口供都是當(dāng)年的舊案卷，易漣清翻到佐證供狀，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由于參案之人眾多，口供有厚厚一沓，當(dāng)年污蔑鐘閣老的每一樣證物都有翻供。
易漣清看著，突然發(fā)現(xiàn)些許不對。
此案結(jié)后定然有人仔細(xì)整理了這些口供，嚴(yán)密得滴水不漏，唯獨(dú)最要緊的地方?jīng)]有交代出來。
例如他們找到了做假玉璽的匠人，匠人只有簡單幾句交代時間地點(diǎn)的口供，并未說為何一個尋常匠人敢雕玉璽，玉璽上的七爪龍是民間禁雕的，一個平民不可能在沒人保他的情況下雕刻。
但他就是沒有提到。
四更鼓響，守衛(wèi)進(jìn)來催人：“喂，你們……”聲音未竟，那墻上的影子忽然分作兩截，漆黑濃臭的液體濺在搖曳燭光里，殘尸這才緩緩倒下去。
“什么人！”連華驚駭?shù)馈?br />
書架后面轉(zhuǎn)出來一個人。
陸端手中長劍還流著血，越過尸體走到光影交界處，血泊在他腳下逐漸匯聚。
他的臉隱在陰影里，語氣竟然是十分溫和的：“云涯，你怎么跑出來了。
”易漣清抓住旁邊的書架，幾乎顫抖。
她不是沒見過殺人和死人，草原上不乏比這更血腥殘酷的死亡。
可是眼前的男人無端讓她覺得那不是陰狠的攝政王或者溫和的小世子，他將兩個人結(jié)合在一起，反而誰都不像了，更像是來索命的惡鬼。
他站在那里，連燭光都得退避。
易漣清拉住連華的胳膊，走到前面將她擋到身后。
“我在宮中聽聞起火，便知道是你自己放的，”陸端不緊不慢地說，“回來沒有找到尸體，他們要下湖撈，我說你沒這么蠢。
”“果然，”他說，“你看這不就找到你了嗎？這位面熟的很，也好久不見了。
”“玉瑤不日就要進(jìn)京，連華是她的干姐姐，王爺就算不將玉瑤放在眼中，至少想想我祖父。
”易漣清知道此時說什么“是我的主意與連華無關(guān)”是沒用的，只好將能攔得住他的人搬出來。
只是她似乎錯估了。
陸端笑了，開始時是低笑，后來笑聲越來越大，門外腳步聲密密匝匝，似乎將架閣庫圍了個水泄不通。
“你以為我在乎？”陸端收了笑容，驟然冷下臉說，“你以為我害怕？”“王爺一手遮天，滿朝文武自然不敢言，”易漣清說，“可是您若是顧及以后，總該留一線余地。
當(dāng)年我祖父滿朝贊譽(yù)，不也是一朝落難無可挽回了嗎？”陸端看著她：“我不想傷你，營造了月常在，原本你好好在里面呆著便一切如意。
你不肯，你偏要逼我殺人，你仔細(xì)看，他是為你死的。
”易漣清明知他是在強(qiáng)詞奪理，聽到這聲呵斥，下意識地望過去，陰影像一只眼睛凝視著她。
他是為你死的。
誰說過同樣的話？那人的聲音像尖刀一樣刺進(jìn)她耳朵里，她想說不是，可是說不出口。
是誰對她說了這句話，又是誰為她而死？天旋地轉(zhuǎn)間，她只看見血順著劍身滴下來，深色的污漬順著他肩膀爬上去，對了，那夜她也沒問出他身上的血從何而來，陸端走過來，看著她的眼神像是要將她拆吞入腹。
他為什么這樣恨她？“我可以當(dāng)作這一切都不曾發(fā)生，”陸端將劍扔在地上，擦凈了手，好像這樣能代表他的手是干凈的一樣，“是我考慮不周，原諒我吧，云涯。
”“王爺，”她說，“你何苦這樣相逼。
”綿里藏針，暗流在兩人之間涌動，連華還想要說些什么，被她捏了捏手掌。
“不如讓她留下，”陸端說，辨不出喜怒，語氣好像在說一個布娃娃或者畫片，“陪著你也不錯。
”“王爺能關(guān)得住我一時，還能關(guān)得住我一世嗎，”易漣清說，“若我沒有猜錯，宮里幾次三番催促王爺了吧。
”“你這樣聰明，”陸端說，“簡直不合時宜。
是又怎么樣？”“王爺若真是有恃無恐，就不必明里暗里恐嚇我了。
”易漣清說，“當(dāng)真無所顧忌？”陸端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被她說中了心思：“你執(zhí)意要走，我留不住你，只是你要想清楚了，離了我得面對什么。
”易漣清不卑不亢地行了禮：“多謝王爺指點(diǎn)。
”他率先走出去，經(jīng)過尸體時好似跨過一灘爛肉，看都不看一眼。
易漣清穿過血腥味，屏息到了戶外才松。
易漣清肩頭一輕一重，陸端將她原本披在身上的外衣扔在地上，解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肩上。
她暗自嘆了口氣。
車輪壓過石板，轆轆地響著。
陸端坐在對面，閉著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易漣清垂下頭，悄悄捏緊了袖子里的案卷。
方才她趁亂從中偷出來，借著防衛(wèi)的姿勢捂在懷里并不扎眼，但這樣厚的一本，只要陸端睜開眼稍稍換個角度便能看見。
陸端現(xiàn)下立場不明，她不敢輕舉妄動。
易漣清一雙手蓋在上面，腦中想著對策，沒注意到陸端已然睜開眼，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待她回神猝不及防撞上那雙眼睛：“王爺……”“你這樣叫，總讓我覺著你在叫我父親。
”陸端淡淡地說，“同你之前裝模作樣地叫我‘世子’相同。
”分不出他在嘲諷還是僅僅陳述，易漣清略微將頭抬起一些，并不看他：“你我之間，不必多此一舉。
”“不，”陸端說，“這很重要。
”她分不清他的玩笑和正經(jīng)話，只好權(quán)當(dāng)作過耳云煙，免得掉進(jìn)陷阱。
陸端猝然發(fā)問：“你今晚去架閣庫，要查什么。
”“舊事罷了，”易漣清說，“連華要查的，旁人的事。
”陸端看著她冷笑：“不必蒙我，定然是鐘閣老的事。
怎么，當(dāng)年的事還有隱情？”易漣清看著他。
重逢以來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端詳這個人，將愛慕與懷疑左右相較，鐘閣老出事時他也是孩子，翻案時他又并無多少權(quán)力。
但這不代表他就完全清白。
倘若他看過一次案卷，定然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貓膩。
他的“無知”到底是因為他后來不曾翻看過案卷，還是心知肚明地裝糊涂，袒護(hù)什么人？易漣清不敢試探，決定先處理別的：“成婚之事，還請王爺三思。
”“你又想說你要為呼頓守節(jié)？”陸端問，“那就不必說了，我心意已決。
”易漣清巧妙地挪了挪案卷：“我不嫁并非是為可汗守節(jié)，而是實在有心無力。
王爺身居高位，一舉一動都備受矚目，兆王妃我難堪大任。
”她原本以為陸端聽后會說她太看得起自己，但陸端竟然沒有，他想了片刻，只扔出來一句：“原來你是怕這個。
”鴻臚寺很快就到，易漣清遮遮掩掩，請陸端先下車。
陸端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開了車門跳下去。
易漣清將案卷卷了卷塞進(jìn)袖子里，希望借著外袍的遮擋蒙混過關(guān)，卻發(fā)現(xiàn)馬車旁沒有放腳凳，陸端向她伸出一只手。
馬車而已，她在草原上不是沒跳過車，她道聲不敢，想要自己扶著車跳下去，陸端的手無比精確地從她袖子里摸出了案卷。
易漣清后背一陣發(fā)冷。
誰知陸端看清了上面的字，說：“這是你第三次騙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