紈绔
這次的夢變了。
那晚他明明在宮中伴駕,此刻卻站在月常在的梅花門中,看著火光燒破半邊天。
最先塌下來的是東邊,一片焦黑之中,他重新看見下面的書架和案幾,易漣清坐在那里,低著頭看書的畫面好似一副美人燈,轉(zhuǎn)眼就被其中的火點燃。
婢女們哭喊著從他身邊跑過,他仿佛被釘在原地,一動不動,像分海的摩西,卻并非義無反顧,而是迫不得已。
巨大的恐懼與戰(zhàn)栗牢牢地掌握著他的身體,迫使他目光向上,看著二樓。
二樓一道人影站在露臺上,衣擺獵獵,扶著欄桿,似乎看著他。
假的,他告訴自己,易漣清的手段,她騙你的。
是么?有人在他耳邊輕笑,人影像斷了線的風箏,跌落下來,濺起一地塵埃。
暗紅色的血緩緩流到他腳邊。
黑影——看不清臉,卻有一雙被燒焦了的手,在地面上陳列。
為什么不放我走?你一定要我死嗎?他渾身的骨肉都仿佛造反一般,要從這副皮囊中跳出去,沸反盈天地疼了起來。
那雙手拽著他的衣角。
昨夜在大理寺忙亂一晚,剛歇下沒多久又要上朝,陸端沉著臉讓婢女更衣。
他在朝會上同一群人唇槍舌劍,下了朝又被小皇帝請走。
“陛下,”他說,“洪州節(jié)度使已經(jīng)斬了,您給他發(fā)調(diào)令自然是沒人接的。
”“那愛卿看應該派誰去呢?”小皇帝覷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
不怪別人總覺得他是傀儡皇帝,陸端簡直無言以對,只好嘆氣說您歇著吧,自己坐下抱過奏折開始看。
小皇帝不敢走,坐在一邊心不在焉地亂翻書,盤算著下了學之后去找誰。
在封地時他專精風花雪月,就沒讀過幾年圣賢書,手底下的人為了拍他的馬屁,到處宣揚他是才子。
那點薄名不知怎么就傳到了京里,看著春秋鼎盛的章德太子一死,他就被找來頂包。
小皇帝生下來就是為了做富貴閑人的,夫子都沒見過幾個,看見白胡子老頭直犯怵,就要面對一朝堂比他夫子還老的老臣們。
好在還有個兆王,手把手幫他處理朝政,雖然總有御史三天兩頭彈劾他,但小皇帝看他在自己面前從來是進退合宜,只是擔心他撂挑子不干。
可恨陸端是個異姓王,不然他下封退位書回封地快活不必待在皇宮里好。
當皇帝無趣透了,規(guī)矩大過天,吃喝比不上郡王親王,妃嬪們見多兩面是沉溺后宮,好容易有個有趣逗悶子的內(nèi)侍,因為擅自動了御書房的硯臺讓陸端殺了。
陸端看著小皇帝左扭扭右動動,覺得御史臺那幫御史更礙眼了,有時間整日罵他欺君罔上,不如親自來教一下這位新皇到底怎么處理政務,再說他大逆不道也不遲,他忍住了沒有沖皇帝發(fā)火已經(jīng)是很顧及天威了。
易漣清要進宮的消息就是這時候傳來的。
她的折子沒出鴻臚寺的門被兆王府的家人攔住送進宮里,擺在案頭,陸端閉著眼讓人說了始末,送了兩份東西給她。
一份是斷手,另一份就是平城公主的釵子。
斷手確實是個警告,但他猜估計嚇不到她,反而要激起她的逆反心。
可是即使明知這樣做會讓兩人之間本就不和的關系雪上加霜,他還是得這么做。
聽不聽是易漣清自己的事,他必須要勸。
至于金釵,是多一層保障。
當年公主死后,舊物大多留在公主府中,剩下一部分被易漣清帶走,一部分收回皇室。
這金釵就是被收回皇室的舊物之一,是當年公主下嫁易駙馬時的陪嫁,由光誠帝親手插在公主發(fā)間,兄妹感情之睦一時傳為佳話,這只金釵也被不少人知道。
不少老人都受過公主恩惠,看在這支釵子的面子上,給予些許提醒也好。
一切如他所料,易漣清果然不聽勸阻進宮去找鐘太妃,陸端一邊在御書房心急如焚地看奏章,一邊指使小皇帝批些無關緊要的,免得他添亂幫倒忙。
“愛卿似乎有事?”小皇帝看著他問。
雖然相處幾年,陸端大概看出他就是個胸無大志的小孩,但有萬一可能其人是個扮豬吃虎的黃雀,他不敢冒險。
從夢中世界醒來后,他反復推敲,總覺得有些古怪,似乎暗處始終有種力量在推動著一切,或許易漣清病死草原也是某個計劃中的環(huán)節(jié)。
然而他對夢中世界知之甚少,因為后來一直在寺廟之中,對京城幾乎一無所知。
他試圖在現(xiàn)實中找些線索。
想到這里,他心下微動,仔細觀察小皇帝的表情,試圖從中找出一點端倪。
然而沒有,小皇帝的懵懂天衣無縫。
“臣是憂心陛下,”他說,“陛下年紀漸長,卻仍對政務一竅不通,如何承擔祖宗江山。
”小皇帝倒是看得很開:“這不是有愛卿和諸位大人在,可保我大梁萬年江山穩(wěn)固。
”陸端不著痕跡地看向他,見他感動驕傲兼有,真這么認為似的。
有時他實在分不清,他是真傻還是裝傻。
“再者說,愛卿的事做得很不錯啊,”小皇帝說,“連西突厥都歸順,想必離四海賓服也不遠了。
”西突厥是亡于內(nèi)訌,陸端聽他提起,莫名又想到易漣清,更加焦躁。
求援的折子不是他最先看見的,內(nèi)閣的書記官以為又是突厥人之間的摩擦,歸到不緊要的那一類里去,本來是等到第二日下朝后才有人去處理。
偏巧那日事情少,陸端隨手翻了不緊要的折子,那手久負令名的小楷便映入眼簾。
折子寫得詳實具體,提及歸附時婉轉(zhuǎn)凄切,陸端有種強烈的預感,他猜不到未來會發(fā)生什么,但他的直覺告訴他必須立刻讓易漣清回來,否則結果必然不是他想要見到的。
他立刻上書請求皇帝下旨召回易漣清。
小皇帝是不管的,當即拿了玉璽準備加印,御史和一些大臣卻吵吵嚷嚷,拿著教條來壓他。
往日陸端行事雖然暴戾,都是政務相關,文官們認為事出反常必有妖,沒人相信他是私情,一致覺得這是他的陰謀之一。
所謂文死諫,陸端越是強硬,對方越是不依不饒,若不是知道他們死不松口,陸端恐怕真會帶著家將上門抄家。
最后是小皇帝聽得不耐煩,顧不上兩邊唇槍舌劍,直接蓋了玉璽。
圣人金口玉言,圣旨已下,說什么都沒用了,文官們眼睜睜看著她將人接回來,又把人帶回府中,不久后更是傳出了成親的說法。
有些人信了,有些人還是覺得都是陸端的障眼法。
“愛卿是真的要成親了嗎?”小皇帝忽然想起來,湊近了問。
陸端看見他就來氣,還是得耐著性子說:“陛下少聽民間的無稽之談,臣同玉常長公主是舊識,不過敘舊而已。
”“愛卿何必瞞我,”小皇帝做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才子佳人,郎才女貌。
愛卿為我大梁鞠躬盡瘁多年,實在不忍見兆王府門庭冷落啊,不是長公主,旁人也好。
”“陛下少看些話本為好,”陸端說,“不必為臣引薦各家小姐了,臣無福消受。
”小皇帝若有所思地坐回去。
于理而言,陸端是萬不能與易漣清成親的。
陸端已經(jīng)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再加上長公主,封無可封,只剩下一個位置了。
小皇帝再糊涂,也不敢真的讓位給他,否則別說回封地享福,活著會不會讓宗親扒皮,死后能不能保住清譽都兩說。
易漣清這個長公主并沒有多大實權,畢竟是當年臨危受命,平城公主早早去世,和皇室隔了一層。
但她還是當年的“半朝座師”的孫女,鐘閣老一派外放各地,余威仍在,朝中不少文臣都和鐘系有著拐彎抹角的關系,還有些人就是通過弘文館改革才入的朝。
易漣清本人也曾名震南北,縱然小皇帝年紀尚幼,地處偏遠,也聽說過她的才名。
哪個夫子曾經(jīng)和他說,她險些成了大梁第一位女狀元。
只是五年過去,大家漸漸淡忘。
陸端下意識地翻開了易漣清請求進宮拜見鐘太妃的折子。
還是那一手好字,字字懇切,好像真和鐘太妃祖孫情深,許久未見相思成疾了一般。
她從前不肯矯飾的,陸端有些生氣,誰教她說謊的,她怎么能為了鐘太妃就磋磨自己的傲氣。
香爐緩緩吐著煙,日頭西移,影子縮短。
轉(zhuǎn)眼到了用午膳的時間,內(nèi)侍婢女們鴉雀無聲地候著,沒人敢提,小皇帝自己也不敢,一個勁用眼神示意內(nèi)侍開口。
陸端仍然面色凝重地翻看著折子,不耐煩地在上面回復什么。
“陛下,王爺,”內(nèi)侍終于頂不住小皇帝的逼視,硬著頭皮開口,“是否傳午膳?”陸端抬頭,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用午膳的時間:“陛下吃吧,臣馬上看完便告退了。
”“事務繁雜,愛卿不如吃完再看?”小皇帝說。
陸端沉思片刻,應允下來,叫了自己的人交代一番。
家人點點頭下去了,不消片刻回來回話說易小姐還在宮內(nèi)。
“還在宮內(nèi)?”陸端瞥了眼正在向外去活動筋骨的小皇帝,壓著聲音說,“她和鐘太妃怎么有那么多話說?”宮人們進進出出,很快將午膳上桌,“不是鐘太妃,”家人說,“小姐在太妃那里沒待多久就走了,據(jù)說是不歡而散。
小姐后來去弘文館,大概是找鐘閣老從前留下來的手跡,在弘文館被皇后請走了。
”“皇后?”陸端眉心一跳,心說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