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能為力
易漣清回到府中,原先的滿心希望破滅得只�;覡a,可是她還想爭一爭。
就算天命她改不了,人事總是能盡的。
鐘家有個女子送進宮中為妃,雖不是多緊密的關系,逢年過節(jié)總還是來往,事關鐘家一脈榮辱,或許也能出面幫忙說兩句話,再不濟打探些具體消息也成。
鐘閣老的學生們在朝為官,總有一兩個不再翰林院和國子監(jiān)中,不被此次的事情牽連,若是能說動他們,請旨將案子交到大理寺里去,搏一線生機出來。
不知為什么,這案子交到禁軍手上,她的心總是懸著。
到底是什么人在污蔑鐘閣老?鐘玉瑤按照易漣清的吩咐,在仆婦的陪同下去拜訪鐘妃,或許是看在她年幼的份上,光誠帝并沒有阻攔。
她坐在車中,閉著眼一遍遍重復自己要問的問題:那天朝堂上發(fā)生了什么,誰說鐘閣老謀逆,陛下對此事態(tài)度究竟如何。
鐘妃并不受寵,久居深宮,對朝堂事都不熟悉,不知道前兩個問題的答案并不奇怪。
鐘玉瑤要做的,就是說服鐘妃去打聽第三個問題的答案。
到了宮門前,衛(wèi)士驗過了令牌,放她們?nèi)雽m。
是否是鐘玉瑤的錯覺?她忽然開始察覺到那衛(wèi)士對她的輕蔑和不以為意。
她從前只跟著易漣清來過一兩次,入宮的路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只是記得弘文館門口的竹子常青,陽光照在琉璃瓦上有漂亮的金光。
但此刻她抬起頭,兩側的宮墻將天空逼成狹窄的一道,朱紅色仿佛干涸的人血,那條宮道那么長,長到她看不清盡頭,也看不清終點。
陪她前來的嬤嬤沒有進過宮,肩膀瑟縮著,被她發(fā)現(xiàn)。
她是一個不怎么懂事也做不了什么的小女孩,卻要在此刻成為她們兩個人的脊梁。
所以她不能退縮,不能顯露出局促不安,否則跟著她的嬤嬤又該怎么辦。
小小的鐘玉瑤在一瞬間長大。
她鎮(zhèn)定下來,對著嬤嬤說:“你跟我走,不要亂說話,我記得鐘妃娘娘的寢宮在哪里。
”其實記憶已經(jīng)模糊了,當她回憶起來,只有那些無關緊要的、原本美好的、全都變成了諷刺的細節(jié)。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把它們記得那么清楚,以至于回憶到自己臉上幸福的笑容時,會羞愧難當。
光誠帝允了她入宮,是早就料到了后來她會遇到的一切,鐘妃閉門不見。
兩扇宮門緊閉著,宮女隔著墻和她說:“鐘小姐請回吧,我們娘娘清修已經(jīng)有半月了,最近不見客。
”她哀求著,希望這位曾經(jīng)給予過她溫暖和關懷的長輩能夠幫她一把,哪怕無關緊要的安慰也好。
鐘妃出身不高,如果沒有鐘閣老,她一無恩寵二無兒女,根本坐不到妃位。
她的榮寵,都是鐘閣老給的。
她同樣明白這一點,害怕光誠帝想起她和鐘閣老的關系而褫奪了她的妃位。
鐘家當然知道。
甚至極有可能就是鐘家授意的。
不知道他們從哪里得到了確切的消息,為了保住鐘家,為了減小損失,當家人決定壯士斷腕。
對于鐘家來說,這根本算不上壯士斷腕。
鐘閣老不肯與他們同流,一生權勢最終只會落到他的親孫女身上。
光誠帝會因為鐘閣老而打壓鐘家,加封鐘玉瑤本就是他喜聞樂見的。
當時的鐘玉瑤并沒有想到這么多,以為鐘妃是因為害怕得罪光誠帝才拒絕的。
她沒法強迫鐘妃,只能將所有期望寄托在鐘妃能夠心軟。
她深深叩拜:“求娘娘施以援手。
”鐘玉瑤帶著嬤嬤,在宮門前從上午跪到晚上,連守門的宮女都有些不忍心,將門開了一條小縫:“小姐不必執(zhí)著了,我們娘娘是真的不見客,您要保重身體呀。
”“我祖父是娘娘表叔,”鐘玉瑤的膝蓋已經(jīng)麻木了,她帶著無助的哭腔,“血濃于水,娘娘若能救我祖父一次,我愿結草銜環(huán)以報。
”宮女為她幼稚的懇求嘆了口氣。
大人們之間的勾心斗角,權衡利弊,小孩子能知道什么呢?然而她沒法將那些殘忍的真相直接告訴鐘玉瑤,只好又勸了兩句,見她不聽,重新關上了門。
兩扇朱漆大門,把過去的那個美好世界關在門中了。
光誠帝不知是有意無意,沒有派人趕她出去,偌大的皇宮中,沒有一個人能聽見她的聲音,不論如何哭叫天地、祈求神靈,都不會有奇跡發(fā)生。
而與此同時,易漣清被舌燦蓮花的戶部侍郎送出了門。
她臉上笑著說多謝大人款待,轉(zhuǎn)過身時所有的笑容都維持不住,委屈與不甘如同開閘洪水一般噴涌而出。
和他們打交道太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她不知道對方想要什么,軟肋和缺點又在哪里,對方卻將她的訴求摸得一清二楚。
鐘閣老是對的,多事之秋,敏感的時候,注定了不會有人愿意幫她的。
她仰起頭把眼淚逼回眼眶。
難道正是因為這樣,鐘閣老才會對她說結局已定嗎?她不信命,事實已經(jīng)赤裸裸地擺在面前,嘲笑著她的無能。
她還能求到誰的幫助?被異姓王送進宮自身難保的質(zhì)子、只知道縱情享樂無權無是的皇子、被父母耳提面命明哲保身不敢出頭的世家子弟。
如果她再大十歲,如果她有自己的勢力和支持者,如果她能在光誠帝面前說上話,成為群臣既要尊敬又要忌憚的人,結局已定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
人微言輕,她第一次切身體會到這四個字的痛苦,它們一刀一刀,剜下她的血肉。
悲觀逐漸占據(jù)上風,可是當車夫問她接下來去哪里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報出了下一個人的名字。
戶部侍郎、工部尚書、左仆射,一切和鐘閣老有交情的沒交情的,能幫上忙不能幫上忙的,全都守口如瓶。
易漣清慌亂的心中忽然升起一點懷疑:到底是誰提出了質(zhì)疑,能讓這么多的人守口如瓶,諱莫如深。
鐘閣老的舊相識私下托人送來一句話,說是光誠帝看到了一封彈劾鐘閣老的折子,但折子究竟是什么人所寫,他并沒有打聽出來。
這個寫折子的人真的存在嗎?還是根本子虛烏有?易漣清不敢深思,暫時封存了那個危險的想法,再三謝過。
奔忙一天,毫無所獲。
易漣清坐在車中看著鐘府的大門,門洞如同一只黑漆漆的眼睛,審判著她的所作所為。
我能做到嗎?她捫心自問,我還能做什么?人聲中第一次,她不敢回家,不敢走進那扇門面對殷切期盼著的仆婦,不敢面對她前幾日無心的安撫,也不敢面對鐘閣老在這個家中留下的一絲一毫的痕跡。
但人生終究是沒法靠逃避解決問題的。
她深吸一口氣,將焦灼藏進心里,扯了扯嘴角,描摹一張充滿希望的面孔掛在臉上,去欺騙自欺欺人的家人們。
“小姐回來了。
”下人們也在強顏歡笑,上前幫她脫掉外衣,拿走已經(jīng)冰冷的手爐,用無比希冀的眼神看著她,想從她口中聽到一點好消息。
她不忍辜負那些目光,可她編不出一個謊言去滿足。
就算她能編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或夢境,現(xiàn)實總會將它打破。
與其讓人產(chǎn)生希望又絕望,不如從一開始就開誠布公。
她微微皺眉,完美的游刃有余被破壞:“我……沒問到什么。
”下人們愣了愣,隨即安慰她:“沒事的,小姐也盡力了,咱們閣老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歸來的。
”“不是的,”她認真糾正了他們的話,第一次把真實呈現(xiàn)在他們面前,“各位大人要么是怕引火燒身,要么一無所知。
祖父自己也不相信能有轉(zhuǎn)機。
”她看著眾人怔怔的表情和越來越難看的臉色,說:“我會盡力,我會想盡一切我能想盡的辦法,諸位我不強求,現(xiàn)在府中也沒有那么多要做的事,想走的人可以走,不必有什么壓力,畢竟我們出不上什么力,你們走了,我和祖父心中的愧疚也能少些。
”“小姐,”廚娘說,“我在鐘家四十年了,鐘閣老沒有對我說過一句重話,他救了我的命,我沒地方去了,我留下。
”“閣老在江南還有些家人,”家丁說,“我去幫您探探路,或許能贏得支持。
”“小姐,鐘府有難我不能不管……”“小姐,我家中還有兩個弟妹,不得不尋些生計……”“小姐……”“小姐……”一聲聲,熟悉的人在她身邊來了又走,她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平靜地看著眾人各自決定了去留。
“不論大家去或留,”易漣清站在中間,深深一拜,“我都謝過大家。
”人散去了,只剩下空蕩蕩的院落。
從剛才開始,她沒看見鐘玉瑤,便知道這個死心眼的孩子一定還在宮中。
鐘妃不愿幫她,她就算磨破了嘴皮也沒用,這是靠努力改變不了的。
她嘆了口氣,對身邊留下的車夫說:“您去宮中接玉瑤回來吧。
”鐘玉瑤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從天黑的那一刻開始,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極其漫長。
她害怕黑,現(xiàn)在卻更害怕黑暗中傳來的消息,告訴她來不及了。
不會來不及的,她低著頭,喃喃自語,給自己打氣,能來的及的,姐姐不是告訴她嗎,有志者事竟成。
她等著,終于等到了從遠處走來的一盞燈籠,提著燈籠的內(nèi)侍走到她身邊,聲音柔軟。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盼還是恐懼,不知道對方口中會說出什么樣的話,是噩耗還是喜訊,她不敢聽,也不敢閉目塞聽。
“小姐,”內(nèi)侍說,“鐘府來接您了。
”高高懸著的心跌落在塵土中,摔了個粉碎。
她勉強擠出一張笑臉,說好的,謝謝您。
嬤嬤攙著她站起來,膝蓋像針刺一般,疼得她一步也走不動。
可是這最嬌氣、最不能受苦的女孩,竟一聲也沒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