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

    兆王同王妃不會久留，陸端與易漣清也很快告別返程回京，兩人行至傍晚時趕到了京城周邊的小鎮(zhèn)上，找了家客棧住下。

    雖說大人物們之間暗潮涌動，山雨欲來，卻并沒有影響到普通人的生活，沿街叫賣不絕于耳，兩人找了個小攤坐下，便聽見身后有人高談闊論，正好說的是京中事。

    “要我說，陛下他老人家真是老糊涂了，十年前是他自己說的文官不以諫言獲罪，現(xiàn)在又要叫老百姓閉嘴，不是老糊涂了是什么。

    ”一人像是喝醉了，激動地比劃著，周圍人鬧哄哄地勸著他，左顧右盼，似乎擔(dān)心被人聽見。

    另一個人笑：“都說了是官老爺說話犯罪，管你一個布衣什么事。

    ”“這是什么話，”那人說，“我心憂大梁國事，說幾句怎么了，說幾句就要砍我的頭？還有沒有王法！”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隊士兵帶著刀走過來，攤子上不論說什么的一時間都噤聲了，連方才嚷嚷的聲音最大的人也沉默下來，只是歪眉斜眼地看著那隊士兵。

    易漣清仔細(xì)看了他們，覺得氛圍實在不對，兩人商議一番，決定明日一早就快馬加鞭趕回京城。

    不料深夜卻來了位意外來客。

    店小二拎著等說門外有人找她時，易漣清剛剛睡下，聽到這話披了件外衣出去，見到了被她派出去聯(lián)絡(luò)京外幫手的連華。

    連華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在路上聽說了鐘閣老的消息了，臉色卻還是不好，簡單說了說自己一路而來的經(jīng)歷，大部分人都有心無力，偶爾有一兩個真能幫上忙的與閣老情分又平常。

    易漣清這才發(fā)現(xiàn)鐘閣老看似桃李滿天下，實則學(xué)生中真正登上高位的沒有幾個。

    一個兩個是這樣還能解釋為巧合，□□成的學(xué)生都郁郁不得志，可沒辦法用巧合解釋了。

    易漣清摒棄雜念，讓她接著說。

    “還有件奇怪的事，”連華說，“我回來時路過了莊子，順帶進(jìn)去看了一眼，管事的是個生人，說是陛下賜下來的。

    ”去年來送東西的還是原先的管家，今年就變了新人，問原來的管家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一跟新管家提起擅自做主就搬出陛下。

    光誠帝肯定不是看上她那莊子里的仨瓜倆棗，派人來管，難不成是因為覺得上一任管家做得不好？可是光誠帝再疼愛她，也不至于連莊子收益如何都幫她一并管了。

    更何況原來那個管家跟平城公主有些聯(lián)系，對她一直忠心得很，歲銀田產(chǎn)和其他莊子相比只多不少，人也老實。

    “新管家是塊木頭，一問三不知，也就賬算得不錯。

    ”連華脫了外衣坐在床邊，“陛下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易漣清發(fā)現(xiàn)最近自己說不知道的次數(shù)格外多，明明從前鐘閣老給她講朝中那些勾心斗角的時候，她總是像造物主一般俯瞰全局，每個人的前因后果都能猜出來，可是等她自己真正面對雜亂的局勢，卻找不到一點頭緒。

    過去的十多年里，她最引以為傲的便是自己的明察秋毫，可是現(xiàn)在忽然告訴她，所謂的天賦是假的，她可能只是一個普通人，卻自以為天才。

    慌亂和難以置信占滿了易漣清的心，可是她面對連華關(guān)切而疑惑的目光時，一個字也不敢吐露，如果連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么這些相信著她的人，又該怎么辦呢？易漣清強(qiáng)裝鎮(zhèn)定：“先休息吧，明日進(jìn)京，問問閣老的消息再做打算。

    ”兩個人躺下來，望著帳子頂，易漣清一動不敢動，生怕身邊的連華發(fā)現(xiàn)自己還醒著。

    過了不知道多久，窗外的光依然沒有亮起來，易漣清忍不住轉(zhuǎn)頭看向連華，正對上她漆黑的一雙眼睛。

    “怎么還不睡。

    ”易漣清悄聲問。

    連華說：“王妃是不是要你嫁給陸端啊。

    ”“你都聽說了？”連華問她：“我在路上聽到的，估計消息也傳進(jìn)京城了。

    你怎么想？”“挺好的呀，我們幾個人從小一起長大，你是知道他的，除了玉瑤小孩子脾氣愛恨反復(fù)，沒想到你也會問。

    ”易漣清說，“你覺得有什么不妥？”“倒也不是……想到你竟然也要嫁人，總覺得哪里怪怪的，而且還是嫁給陸端。

    ”“我們小時候做游戲，不就是我扮阿娘他扮阿爹的嗎？這不和從前一樣？”連華輕輕笑起來：“你還騙我給你當(dāng)看家狗，換個小心眼的現(xiàn)在都和你離心了。

    ”連華讀的書未必有她多，見過的人卻絕不比她少，幾年來走南闖北，為人處世比易漣清老練不少：“我總覺得你們之間太像家人了，太像家人的做不好夫妻。

    你真的準(zhǔn)備好讓陸端做你的丈夫了嗎？”易漣清聽了這話有些猶豫：“可是知己難得，千萬人中未必能有一個，難道還不該結(jié)為夫妻嗎？”“唉，”連華說，“就是這樣，你當(dāng)他是知己，他卻當(dāng)你是妻，你們兩個人根本沒有商量到一起去。

    ”做知己和做妻，有什么區(qū)別嗎？易漣清迷茫地想。

    從前她聽來看來的那些夫妻，什么猜石頭，什么潑茶論酒，和她同陸端做的沒什么兩樣。

    成親不就是多出一道婚禮，從今往后名正言順地住在一起嗎？從前連華問她，她會毫不猶豫地說自己愛慕陸端，可是愛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忽然又說不清楚了。

    “我就知道你糊涂著呢。

    ”連華說，“可是也沒時間后悔了，王妃怎么這么著急把你定下來，難道是怕你想明白了跑了？”“不要亂說，”易漣清下意識反駁一句，說起正事，“我也覺得奇怪得很。

    ”她也將自己的所有經(jīng)歷細(xì)細(xì)講了一遍，尤其說到茶攤子的老人，仔細(xì)描述一番，還真讓連華想起一些事情：“我聽著這人的面貌，怎么很熟悉呢？”好不容易遇到一點線索，易漣清猛地坐起來，目光灼灼：“你好好想想，這人說話云里霧里，仔細(xì)想想又好像有些端倪，或許是重要的突破口。

    ”“我的印象做不得真，”連華斟酌著說，“倒是很像原先公主府的一個花匠，我娘同他有幾分交情，他從前編過兩三個草蚱蜢給我。

    ”連華從小天資聰穎，身體比一般女孩都健壯，駙馬不管內(nèi)宅事，任由她翻天覆地地胡鬧，因此和許多下人都打過交道。

    “公主，怎么又是公主？”平城公主已經(jīng)去世十年，她的鬼影卻一直環(huán)繞在易漣清身邊。

    每一個人都和公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唯獨(dú)她這個與公主血脈最近的人毫無瓜葛。

    “說到公主還有件事，”連華說，“很多公主府的舊人在從前遣散之后還和我有些聯(lián)系，最近卻一個個都銷聲匿跡，不知道是因為水患還是別的什么。

    ”“他們最后有和你說什么嗎？”“沒有，什么都沒有，憑空消失了一般。

    ”她們到底年紀(jì)還小，手上的人手不夠，沒有足夠大的力量去調(diào)查追尋這些人。

    如果鐘閣老出來，或許能提供給她們一些幫助，但如今鐘閣老自身難保，眾人龜縮，沒人愿意幫兩個小孩查亂七八糟的舊事。

    第二日晨起，陸端前來敲門。

    他昨夜睡得早，不知道連華來了，敲門時露出的微笑在看見開門的是連華的一瞬間消失。

    連華笑瞇瞇地跟他開玩笑：“喲，小姑爺來了。

    ”陸端登時多云轉(zhuǎn)晴，擠出一個笑，耳根連帶著大半張臉都紅了。

    連華看著他這樣，忍不住又在心里嘆氣。

    陸端走進(jìn)房間，看見床上的兩條被子，臉色又陰沉下來，說話間還帶著不易察覺的不滿：“就算連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jié)，主仆禮節(jié)總不該忘記……”易漣清不說話，只是看著他裝模作樣，果然在她的目光里，陸端編了兩句就編不下去了，自己也覺得荒謬，跟著連華笑起來。

    “快走吧，”易漣清說，“真是多事之秋，難道最近被人下了降頭不成？怎么這樣不順利。

    ”三人快馬加鞭趕到京城，在城門處等著排隊入城，隊伍漸漸短了，臨到他們時，檢查的士兵查看過他們幾人的文牒，忽然叫來了另一位看著職位略高些的。

    “小姐，世子，末將是禁軍行步營三隊隊長，您幾位這邊請。

    ”“什么事？”陸端擋在兩人前面，面露不虞，“勞煩您說清楚，我們才好配合。

    ”隊長拱了拱手：“對不住，奉皇命請幾位去我禁軍營中歇歇腳，小住幾日。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暈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一路上的不祥預(yù)感終于成了真。

    不論幾個人如何變著花樣地套話問話，禁軍的口中沒有一句話。

    名目、原因、時限，一概沒有，問多了就是皇命難違。

    幾人心中惴惴不安，被分開送進(jìn)了禁軍大營的客房。

    雖然說是客房，卻不準(zhǔn)他們踏出一步，每日有人送來飯菜，可是外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一個字都不肯透露給他們。

    就這樣，他們在牢中關(guān)了十日，才終于等來了外界的消息。

    卻如晴天霹靂，打在眾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