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楊士奇的“一擊必殺”
八月十六,晨光熹微。
紫禁城的早朝如往常一樣結(jié)束,大臣們魚貫而出,離開奉天殿準備返回各自衙門,開始準備如往常一樣開啟平靜的一天。
然而,朱棣卻要求王忠特意留下了楊士奇和蹇義二人,又命王忠將他們喚至御書房,還給他們一人賜了一杯好茶。
乾清宮內(nèi)的御書房,向來是朱棣處理政務(wù)、思考國家大事的地方。
此時此刻,屋內(nèi)氛圍寧靜而祥和,可空氣中卻隱隱透著絲絲詭譎和壓抑。
楊士奇和蹇義小口抿了抿茶水,對視一眼后,一起挺直脊梁,端正坐好。
兩人誰也不知道皇帝忽然把二人召來,到底是為了何事。
兩人更不明白,朱棣為什么遲遲不見人影,讓他們二人就在此處干坐著。
莫非是太子犯了事?還是太子忤逆皇帝,惹得龍顏大怒?楊士奇和蹇義在心中猜測著各種可能,怎么也想不明白。
片刻功夫,身著明黃色便服的朱棣忽然走了進來,端坐在桌邊龍椅,臉上依舊是不怒自威的神情,目光也依舊深邃陰沉,似有萬千思緒縈繞心間。
楊士奇和蹇義趕忙叩首行禮。
朱棣揮了揮手,示意二人起來,卻是依舊沒有開口。
朱棣其實也有自己的苦惱之處: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朱棣這一生南征北戰(zhàn),殺人無數(shù),可謂嗜殺成性。但如今他年歲漸高,殺戮之心也逐漸消退。再加上姚廣孝時常在他耳邊勸誡,讓他少些殺戮,多為子孫后代積累些福分。更何況,漢王朱高煦可是他與發(fā)妻徐皇后所生的親生骨肉,徐皇后為他留下的三個兒子,每一個都如同他的心肝寶貝,他實在不忍心傷害其中任何一個。
然而,漢王朱高煦近來胡作非為,言行舉止已嚴重觸碰到了朱棣的底線,這件事必須加以解決。
朱棣心中矛盾不已,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處置,這才把楊士奇和蹇義這兩位飽讀詩書、足智多謀的大臣喊來,希望能聽聽他們的看法,尋得一個妥善的處理之法,可是眼下,朱棣卻不知從何說起,心中很是糾結(jié)。
“朕最近聽到不少傳聞,說漢王行為舉止失禮,做事不遵循法度,你們二人知道這些事情嗎?”朱棣的聲音低沉而威嚴,在御書房內(nèi)回蕩。
這是永樂大帝思考許久,才想出的一段開場白。畢竟,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在過去的歲月里給予了太子一方的官僚太多打擊。
蹇義和楊士奇皆是一愣,他們在腦海中構(gòu)思了不少于五六種可能會發(fā)生的關(guān)于太子朱高熾的開場白,但卻都沒有想到皇帝會問出這樣一種問題。
蹇義作為太子朱高熾的死黨,這些年來,他已然被朱棣的喜怒無常折騰得夠嗆,心中滿是恐懼。
因而此時的蹇義心中非常害怕,他擔(dān)心這又是朱棣設(shè)下的一個陷阱,如果自己實話實說,恐怕又要被扣上一個太子同黨的帽子,又要招來不必要的麻煩,甚至可能又會有身邊的人因為自己的言語而鋃鐺入獄、身陷囹圄。
“回稟陛下,微臣牢記陛下囑托,一直在竭心盡力輔助教導(dǎo)太子,未曾關(guān)注過漢王的這些事情,因此微臣確實不知,實在是無法回答陛下的問題�!卞苛x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道,聲音微微顫抖,眼神中流露出明顯地緊張和不安,袖袍下的手更是止不住的發(fā)抖。
朱棣聽著蹇義這般小心翼翼、避重就輕的回答,心中頓時明白,他是因為害怕實話實說會遭到漢王報復(fù),所以不敢坦白直言。
朱棣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嘆息道:“蹇義蹇義,三緘其口,一言不發(fā)。”
蹇義聽到朱棣的話,嚇得額角直冒冷汗,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滾落。
他慌忙用袖袍擦拭,然后“撲通”一聲跪下請罪,伏在地上的身體微微顫抖,口中不停解釋:“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此時的蹇義,心中充滿了忐忑,不知道朱棣會作何反應(yīng),自己的這番回答是否會讓龍顏大怒。
而一旁的楊士奇,就這么靜靜地站著,觀察著眼前的一切,心中也在思索著該如何應(yīng)對朱棣的問題。
“楊士奇聽說過這些關(guān)于漢王的傳聞嗎?你有什么樣的看法?”朱棣的聲音冷冽如冰,猛地轉(zhuǎn)過身,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眸子直直逼視著楊士奇。
楊士奇心中一緊,慌忙垂下視線,不敢與皇帝對視。
他的脊背挺得筆直,雙手恭敬地交疊在身前,做出一副謹小慎微的模樣。
然而,在這恭敬乖巧的表象之下,卻藏著楊士奇多年來的期盼與隱忍。
這些年,他作為堅定的太子黨,在朝堂中歷經(jīng)無數(shù)波折與陰謀,親眼看著身邊的同伴們,一個個要么命喪黃泉,要么被朱高煦整得身敗名裂。
但為了輔佐朱高熾登上皇位、造福天下蒼生的信念,楊士奇咬牙堅持,默默等待著一個能一擊制勝的時機。他深知,權(quán)力斗爭如同劍客對決,唯有一招制敵,才能立于不敗之地,一旦出手,便再無退路。
“微臣和蹇義一直在東宮輔佐太子殿下,因而外面的人都把臣等看作是太子的人,有什么話也不愿意與臣講,所以臣確實不知道陛下說的這些事情,望陛下能夠?qū)捤��!睏钍科嬲Z氣沉穩(wěn),不慌不忙地回答。
這番說辭滴水不漏,既沒有直接忤逆皇帝,又巧妙地避開了當前的敏感話題。
朱棣微微一愣,大概猜到楊士奇的態(tài)度,眼中頓時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朱棣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為太子挑選的兩個師傅,居然都這般膽怯,這般謹小慎微,這讓朱棣有些沮喪,有些無奈。
前一天晚上,朱棣還和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忠自信的說過,遇事不決就找楊士奇。可如今看來,昔日那個實話實說、不懼權(quán)勢的楊士奇,如今似乎也在忌憚漢王的勢力,變得不敢再輕易開口。
然而,楊士奇畢竟是楊士奇,這位將詩書禮易融會貫通、深諳政治權(quán)謀的文人,豈會沒有自己的打算?
只見楊士奇話鋒陡然一轉(zhuǎn),神色變得嚴肅起來:“但是臣有一事不解�!�
楊士奇也不等朱棣開口,而是繼續(xù)闡述,聲音低沉而有力:“陛下第一次把漢王封到云南去,他怎么也不肯就藩。陛下第二次把他封到山東青州,他又不肯就藩�,F(xiàn)在陛下準備遷都北平,他卻要求留守南京,臣懇請陛下考慮一下他的真實用意。(惟陛下熟察其意)”
朱棣的瞳孔驟然收縮,楊士奇的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
是�。≈旄哽闳瑑纱尉芙^就藩,如今朝廷要遷都,他卻忽然執(zhí)意留在南京,這背后究竟藏著怎樣的陰謀?再聯(lián)想到他在家宴上自比李世民的狂言,再想到錦衣衛(wèi)探子們提供的那些情報,以及漢王重金收買結(jié)交各種官員的現(xiàn)實,漢王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一股寒意從朱棣的脊梁骨竄上頭頂,他握緊了龍椅的扶手,心中暗自下了決心:不能再拖了!必須讓這個不安分的兒子立刻離開!
“你二位的回答,朕非常滿意,二位愛卿請回吧�!敝扉π囊庖褯Q,客氣的送別了楊士奇和蹇義。
永樂十五年初,盡管朱高煦苦苦哀求、百般辯解,朱棣卻不為所動,鐵了心將他強行封到樂安州(今山東廣饒)。
朱高煦雖然滿心不甘,卻也只能接受現(xiàn)實。此時的他,終于明白了一件事——自己此生恐怕再無可能通過合法手段登上皇位。
而朱棣又怎會沒有防備?他老謀深算,在選擇封地時便已深思熟慮。
樂安州距離北京近在咫尺,距離南京卻路途遙遠。將朱高煦調(diào)離他經(jīng)營多年的老巢,安置在天子眼皮底下,一旦他有異動,朝廷大軍朝發(fā)夕至,便能迅速將其平定。這看似簡單的封地安排,實則是一招精妙絕倫的制衡之棋,盡顯帝王權(quán)謀。
尾聲
永樂十五年初春,料峭寒意仍裹挾著大運河的水波。
波光粼粼的大運河上,一艘雕梁畫棟的樓船緩緩前行,一路北上,惹得河面上的人們紛紛舉目眺望,小聲議論。
朱漆欄桿上凝結(jié)的露水順著螭紋雕刻蜿蜒而下,宛如漢王朱高煦心底未干的淚痕。
朱高熾枯坐在艙內(nèi),手中的青花瓷酒杯映著晃動的水光,可杯中的酒液過了許久卻依然分毫未少。
“看來,本王不得不離開南京,不得不離開太祖高皇帝的皇陵所在地�!敝旄哽愕穆曇艋熘贤馓咸喜唤^的水聲,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嘆息。
朱高煦凝視著杯底,那里倒映著自己扭曲的面容,昔日在南京城呼風(fēng)喚雨的威風(fēng),此刻都化作水面上破碎的孤影。
漢王妃韋雪清倚著雕花窗欞,黯然神傷。
她那雙曾令無數(shù)人驚艷的丹鳳眼,此刻蒙著層細密的薄霧,縈繞著難以言喻的哀傷和不甘,國色天香的面容上也籠罩著揮之不去的落寞與陰霾。
為了緩解丈夫的愁緒,韋雪清強打起精神,用帶著幾分戲謔的口吻說道:“看來,臣妾這輩子是不可能用正當手段當上皇后了�!�
眼看朱高煦沒有反應(yīng),她輕輕撥弄鬢邊金步搖,故意換了個思路調(diào)侃道:“實在不行,你呀干脆就去學(xué)學(xué)你的三弟,去當個富裕閑散王爺,痛痛快快瀟瀟灑灑花天酒地過一輩子,反正我又攔著你納妾�!�
“不要,不要!”朱高煦突然劇烈搖頭,杯中的酒潑灑在繡著金線的衣襟上。
他猛地起身,腰間兩枚玉佩互相撞,在腰間發(fā)出清脆聲響,“我怎能像那庸碌之輩般虛度此生?太祖皇帝的基業(yè)父親打下的萬里錦繡山河,怎能不讓人留戀?君臨天下、威加宇內(nèi),哪個大丈夫不會心馳神往……”
話音戛然而止,漢王朱高煦出神地望著南京城的方向,恐怕自己此生再也看不見的南京城墻了,恐怕自己沒幾年就會被大哥關(guān)進大牢,做了階下囚。
想到這兒,朱高煦的喉間泛起苦澀——那些關(guān)于皇位的宏圖,終究要被他親手埋葬在這片承載著大明榮耀的土地上。
與此同時,紫禁城內(nèi)卻是另一番光景。
朱高熾正在花園的青石小徑上緩步而行,昔日臃腫的身形已不復(fù)存在。
經(jīng)過名醫(yī)調(diào)理與合理膳食搭配,如今減重后的他依然恢復(fù)了健康的身形。
此刻朱高熾身著一襲月白色常服,腰間玉帶松松束著,步履間竟透出幾分英氣。
回到太子宮,朱高熾對鏡細望,銅鏡里自己的面容已然褪去了贅肉,眉眼間隱約可見朱棣年輕時的幾許風(fēng)采。
京郊的演武場上,朱棣負手立在檢閱臺上,看著自己的“好圣孫”朱瞻基練習(xí)騎射。
少年朱瞻基挽弓如滿月,箭矢破空而去,驚起幾只白鴿。
“全部正中靶心!”
朱棣微笑著聽取小太監(jiān)的匯報,太子雖然依舊不善騎射,可自己的孫子朱瞻基卻在騎射上大展身手,更是在領(lǐng)兵打仗、排兵布陣上展露出異乎常人的天賦,這讓朱棣感受到大明帝國后繼有人,讓他感到無比欣慰。
近來,朱棣開始越發(fā)頻繁地將政務(wù)交予太子處理,自己則騰出手來,用大量時間親自教導(dǎo)皇孫朱瞻基排兵布陣,教育他如何帶兵,如何打仗。
那些曾被猜忌的陰霾,正隨著朱高熾的蛻變而完全消散。
然而,平靜的宮墻下,暗流仍然涌動。
掖庭某處偏僻角落,兩個小太監(jiān)圍坐在火盆旁,他們的袖口都藏著漢王賞的銀票,跳動的火苗映著他們鬼鬼祟祟的神情。
一座破敗的冷宮里,一個神色寧靜的宮女正在將密信塞進陶罐,然后埋進一顆老樹之下——她是通往宮外的暗線,正將紫禁城的一舉一動,源源不斷地傳向數(shù)百里外的樂安州。
而向她這樣的暗哨,在這偌大的皇城里,興許還有十個,興許還有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