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迷霧重重
朱高熾手中緊緊攥著那卷泛著陳舊光澤的紫禁城平面圖,眉頭微蹙。
他的目光在圖上快速掃視,試圖從密密麻麻的線條與標注中尋得一絲線索。
“這是御馬監(jiān),我們繼續(xù)向北�!敝旄邿肼曇舫练(wěn)而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朱瞻基緊跟其后,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燒,橘色光芒在他年輕而堅毅的臉龐上跳躍。
一群侍衛(wèi)如黑色的影子般無聲無息地簇擁在他們周圍,腳步輕盈而堅定。
不多時,景運門高大的門洞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四周一片死寂,仿佛時間都在此刻凝固,附近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影,也沒有哪怕一絲細微動靜,只有夜風吹過宮墻,發(fā)出隱隱約約的嗚咽聲。
“這……這……”朱瞻基的目光在黑暗中四處打量,眼底滿是困惑,聲音中也帶上幾分不可置信,“娘和弟弟說的女鬼在哪里?”
“這世上哪兒有鬼?”朱高熾輕輕搖頭,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語氣很是篤定,“很明顯,就是個不受寵的妃子,大晚上睡不著跑出來宣泄情緒罷了�!�
朱高熾話語斬釘截鐵,仿佛要將那虛無縹緲的鬼怪之說徹底驅散。
“那也要把她找出來吧?”朱瞻基微微皺眉,眼神中透露出猶豫之色,“不能讓她這般隨意亂跑,不能讓她擾亂紫禁城的秩序,否則以后這宮里頭還不知道要鬧出多少亂子�!�
“說的倒也是。”朱高熾輕輕點頭,旋即邁開大步,大步流星走進景運門。其他人也不敢有絲毫懈怠,魚貫而入,腳步聲在空曠的宮道上回響,顯得格外清晰。
還沒走到乾清門附近,朱高熾身后幾個內力高深、耳聰目明的大內侍衛(wèi)瞬間警覺起來。其中一人微微瞇起眼睛,運起內力,側耳仔細諦聽,神色陡然變得嚴肅而凝重:“殿下,西邊有動靜!”
他的聲音低沉而急促:“還有鎧甲和刀劍碰撞之聲,還有人在說話的聲音�!�
朱高熾和朱瞻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嚇了一跳。
宮禁之地,天子寢宮的門口,居然會有鎧甲和刀劍之聲?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小心,謹防有變!”朱高熾瞬間收起臉上的嬉笑神色,挺直腰板,整個人散發(fā)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結合此刻聽到的異響,以及張妍之前所說“鬧鬼”的情況,朱高熾心中生起一股強烈的不好預感。
他暗自思忖,怕不是有人想要趁著這混亂的局面渾水摸魚,惹出些難以收拾的是非?
……
“王公公,有異響�!蓖踔疑砗竽敲碇裰乜�、全身武裝到牙齒的內衛(wèi),聲音微微顫抖,透著掩飾不住的緊張。他側耳細聽,努力捕捉著空氣中那些細微的聲響,“好像有十來個人�!�
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仿佛被無限放大,每一個音節(jié)都敲在眾人的心頭。
“什么情況?”王忠的聲音陡然拔高,臉上寫滿了震驚與疑惑。
他此刻身處乾清門側的隆宗門,這里可是天子寢宮的門戶之地,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其他大隊人馬?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烏云般迅速籠罩了他的心頭。
王忠今晚一直忙得腳不沾地。他奉了朱棣的旨意,率領著一隊人馬從龍德門開始仔細搜尋,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他們一路檢查了西六宮那些幽深的宮苑,又查看了弘德殿、養(yǎng)心殿,每一處都小心翼翼,生怕錯過了什么蛛絲馬跡。
此刻他們來到隆宗門,本以為能松口氣,卻不想又發(fā)現(xiàn)了異常。
“有火把燃燒聲,有人交談聲,還有兵器杵在地上的聲響�!蓖踔疑砗蟮牧硪晃淮髢雀呤�,眼神銳利如鷹,壓低聲音開口。
他的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王忠心上。
“戒備!”王忠大喝一聲,聲音在夜空中回蕩。
聯(lián)想到安貴妃此前在朱棣面前哭訴的“鬧鬼”事件,他的神經(jīng)瞬間緊繃起來。搞不好真的有人要趁機生事,在這皇宮大內渾水摸魚!
聽到王公公這聲厲喝,十來個大內高手瞬間明白可能有不測之事發(fā)生。他們動作整齊劃一,“唰”地一聲抽刀出鞘,刀刃在月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寒光。眾人屏息凝神,每一根神經(jīng)都高度警惕,仿佛一群蓄勢待發(fā)的獵豹。
王忠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慌亂,領著這群大內高手,腳步輕緩而又堅定地向乾清門摸去。夜色如墨,將他們的身影吞噬。
“莫不是發(fā)生了宮變?”王忠心里忐忑不安,越想越覺得脊背發(fā)涼,手掌心也不知不覺生出了些許汗水,讓他感到一陣不適。
“宮禁之地,持刀帶甲,意欲何為?”朱高熾身后的侍衛(wèi)猛地踏前半步,腰間長刀出鞘三寸,寒光映著夜火,聲若洪鐘般震得宮墻嗡嗡作響。
其余侍衛(wèi)齊刷刷拔刀,金屬碰撞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更有兩人蹲下身,利落地往火銃里裝填火藥,燧石與鋼輪摩擦出的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你們是什么人?敢在圣上寢宮門口持刀?”王忠的聲音裹挾著怒意從暗處傳來,衣袍在夜風里獵獵作響,“天子寢宮門口持械,視同謀反,格殺勿論!”
他身后十來名大內高手呈扇形散開,刀刃斜指地面,擺出隨時能撲殺的架勢。
朱高熾和朱瞻基皆是一冷,這熟悉的尖細嗓音讓兩人瞬間僵在原地。
“王忠公公!是你嗎!”朱瞻基猛地撥開侍衛(wèi),舉著火把高聲呼喊,火光將他年輕的面龐照得通紅。
王忠手中的鎏金拂塵一抖,聽出了太孫的聲音:“太孫?太孫!”
王忠急步走出陰影,燈籠穗子隨著步伐搖晃,映得臉上的皺紋都在顫動。
乾清宮內驟然亮起大片燈火,朱棣腰間玉佩撞在龍紋腰帶扣上,發(fā)出清越聲響。他攬著安貴妃快步跨出門檻,玄色龍袍下擺掃過漢白玉臺階。
月光下,帝王目光如鷹隼般掃向乾清門,身后的侍衛(wèi)們如潮水般涌出,刀光劍影將臺階圍得水泄不通。
朱高熾和王忠滿頭大汗地解釋完這場誤會,兩邊侍衛(wèi)才收起兵刃。金屬歸鞘的聲音此起彼伏,空氣中緊張的火藥味卻遲遲不散。
兩人躬身踏入乾清宮,只見朱棣斜倚在九龍金漆龍椅上,安貴妃跪坐在腳踏上,蔥白手指正不輕不重地揉捏著他的肩頭。
“景運門也鬧鬼?”朱棣微微瞇起眼睛,銳利的目光直直戳向朱高熾父子,“朕的兒媳還被驚嚇到?”
帝王的聲音低沉得像是暴雨前的悶雷,震得殿內的鎏金香薰爐都輕輕晃動。
朱高熾與朱瞻基同時伏下身,額頭幾乎貼到冰涼的金磚上,用沉默回應帝王的質問。
“怪哉,怪哉……”朱棣重重嘆了口氣,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摩挲著下巴,龍紋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猙獰的箭傷疤痕。
安貴妃原本懸著的心剛放下些,此刻又被提到嗓子眼。她捏著朱棣肩膀的手指突然收緊,檀木梳齒般的指甲在錦緞上劃出褶皺。
朱棣察覺到懷中女人的顫抖,反手覆上她的手,掌心的老繭輕輕蹭過她的肌膚:“別怕,有朕在。”
“我也不怕,父皇天下第一!”朱清儀蹦到龍椅旁,繡著金線的襦裙隨著身姿晃動。她仰著白皙的小臉,奶聲奶氣的歡呼像顆石子,“撲通”一聲砸進凝滯的空氣里。
安貴妃緊繃的嘴角終于松動,朱棣眼角的皺紋也在笑意中舒展開來。朱棣依舊斜倚在龍椅上,安貴妃依舊乖巧地為他按摩著肩膀。
慵懶的坐姿,瞇起的眼睛,看得出來皇帝此刻非常放松愜意,并沒有因為所謂的“鬧鬼”而擔憂焦慮。
朱高熾和朱瞻基坐在他的對面,兩人面面相覷,靜候皇帝的教誨。
“你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嗎?”半晌,朱棣忽然開口,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
朱高熾和朱瞻基一起搖頭。
“你們不信,朕同樣不信。”朱棣深邃的眼眸里,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朕的兒媳和孫子朱瞻墡離開不到半炷香時間,朕的愛妃就哭著跑來稱遇到了鬼怪,而你們又說張妍也在遇到了鬼怪,所以可以推斷,她們二人遇到那個白裙女人的時間應該大概非常相近�!�
“所以只有兩種可能�!敝煺盎舆^話茬,“要么真是有這么一個女鬼,她會瞬間移動,在龍德門嚇唬安貴妃后,再跑到景運門嚇唬我娘。要么就是宮里有這么一伙人,他們在刻意裝神弄鬼,試圖以此來達到某種不可告人的目標。”
“很顯然,世界上沒有鬼怪�!敝扉πχ鴵u了搖頭,“朱清儀你說說,是怎么回事?”
朱高熾這才注意到,自己的這個小妹妹已經(jīng)因為困倦,爬到了朱棣龍床一角打起盹來。
“當然是有人故意嚇唬我娘,嚇�;噬�!”朱清儀一字一頓地做出回應。
朱棣若有所思地點頭:“朕很久沒有整頓后宮,有些人又開始躁動起來了……”
朱棣猛地一拍龍椅扶手,鎏金龍紋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即刻去查!若是有人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耍手段,定叫她知道什么是天子一怒!”
朱高熾額角沁出冷汗:“爹,這怕是不妥吧?后宮諸事本由內官監(jiān)掌管,兒臣貿然查驗妃嬪……”
話音未落,便被朱棣一聲冷笑截斷。
“僭越?”朱棣霍然起身,負手而立,“若不是有人心懷鬼胎,何至于鬧得后宮雞犬不寧?”他大步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濃稠如墨的夜色,喉間溢出的話語裹著冰碴,“安貴妃掌六宮箋表,張妍協(xié)理后宮諸事,動她們,分明是沖著朕來的!”
朱瞻基捧著鑲金的宮妃名冊緊跟在父親身后,火把照亮他年輕的面龐,卻照不亮回廊深處的陰影。
東六宮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當他們查完最后一位美人時,更漏已過三更。
“所有宮嬪都有宮女太監(jiān)作證,戌時三刻便歇在寢殿�!敝旄邿雽⒑窈褚化B口供摔在案上,燭火被震得晃了晃,“連敬事房的檔冊都對得上!”
朱瞻基摩挲著腰間的螭紋玉佩,突然壓低聲音:“爹,會不會是安貴妃自導自演?”
這話驚得王忠手中拂塵“啪”地落地,朱高熾更是猛地轉身,目光如刀:“休得胡言!安貴妃誕下皇女有功,又最得父皇寵愛,何苦做這等損人不利己之事?”
夜風卷著枯葉撲進窗欞,將案頭的燭火吹得明明滅滅。
朱高熾的指尖輕輕摩挲著下頜,燭火在他眼底投下深沉的陰影,將臉上的憂慮盡數(shù)映在青磚地上:“安貴妃雖擅撒嬌邀寵,卻無統(tǒng)籌全局的謀略。你看她的宮殿,連四季炭火調配都要請內務府幫忙,又怎有能耐策劃這般縝密的局?”
“這也是你祖父將后宮不少事務交予你娘的緣故——真正能擔起重任者,從不是只會擺弄胭脂的人。”
朱瞻基下意識攥緊腰間的玉玨,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傳來:“那依父親所言,智慧女子當如何?”
他忽然想起孫若微月下?lián)崆俚哪�,琴弦震顫間仿佛連月光都成了繞指柔。
朱高熾起身走到窗前,眺望著遠處連綿的宮墻:“能讓你傾心的女子未必能母儀天下。你且看你娘——前幾天御膳房采買出了差錯,她不動聲色便查明是太監(jiān)勾結商賈,既懲處了奸佞,又未讓流言傳至前朝�!�
朱高熾轉身時,燭光將眼角的皺紋照得格外清晰:“真正的智慧,是能將各種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能在暗流涌動時穩(wěn)如泰山�!�
朱瞻基喉結滾動,忽覺喉頭發(fā)緊:“爹,你是說孫姑娘……”
“花瓶雖美,卻盛不得多少水�!敝旄邿氪驍鄡鹤拥脑�,聲音低沉,“那日她與我談論《女誡》,連‘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都講不明白。更遑論相夫教子?”
他想起孫若微那日局促的神情,指尖無意識敲擊窗框,“你若以后立她為太子妃,將來誕下子嗣,她拿什么教導?難道要讓皇家血脈成為連《資治通鑒》都讀不懂的草包?”
這話如驚雷般在朱瞻基耳邊炸響。他眼前突然閃過一個模糊的孩童身影,雖然穿著明黃龍袍,卻在朝堂上鬧笑話,引得群臣側目——那孩子的眉眼,竟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寒意順著脊梁骨往上爬,他突然意識到父親話語里藏著的深意:一個王朝的興衰,或許就系于后宮女子的一言一行。
“可是……”朱瞻基還想辯解,卻在觸及父親嚴厲的目光時泄了氣。他想起孫若微曾說“愿做枝頭自由的鳥”,那時只覺她灑脫,此刻卻明白,在這紫禁城的金絲籠里,需要的從來不是會飛的鳥,而是能守住籠子的人。
夜風呼嘯著掠過宮檐,將遠處更鼓的聲音卷得支離破碎。
朱瞻基望著父親佝僂的背影,忽然發(fā)現(xiàn)他鬢角不知何時已爬上銀絲——這個一生都在謹小慎微中求存的太子,或許比任何人都清楚,后宮女子的選擇從來不是兒女情長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