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校慶日那天,整個南州女中像是提前進(jìn)入了春天。
主樓前掛起了紅綢白紗的橫幅,“慶祝建校二十周年文藝匯演”幾個金漆大字在陽光下閃著光。
操場上支起臨時舞臺,幕布是學(xué)校美術(shù)組連夜趕制的油彩噴繪,上頭畫著一只展開雙翅的鳳凰,那只鳳凰高昂著頭,。
家長、校董、學(xué)社的嘉賓,甚至還有從市教育廳趕來的督學(xué)員,都坐在前排,女中所有班級也整齊排列成席,幾百張眼睛一齊望著臺上,一時鴉雀無聲。
節(jié)目單精致得像請柬,每一頁都印著演出者的名字與劇目介紹。
最引人注目的那一項是下午五點整的壓軸節(jié)目:莎士比亞戲劇改編·《第十二夜》表演——黎婉芝編排,南州市部分友校學(xué)生共同出演。
后臺的布景是借了學(xué)校禮堂的帷幕改裝的,燈光用的是特別改裝的煤氣投影器。
婉芝正一邊踩著裙角在臺后快步走動,一邊指揮著頭飾、服裝、隊列。
羅簡靠在鏡前把唇膏往嘴上一抹,又撇撇嘴說:“這戲要演砸了,我就把那件瑪麗婭的裙子撕了。
”“你要是都能演砸了,我們就都不用演了。
”沈時硯緊張地嘆了一口,小聲地對羅簡說。
陳蔚青站在角落,看著外頭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挠^眾席,心跳快得不像她。
在昨晚的飯桌上母親答應(yīng)了會來,雖然那句諾言輕飄飄的,但她知道母親一向是最信守承諾的人。
她掃遍前排,沒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你媽媽還沒來��?”羅簡走過來,低聲問。
她搖了搖頭,指尖已經(jīng)在劇本邊緣輕輕摩挲了一圈又一圈。
“她大概還在路上。
”陳蔚青低聲說,可聲音里卻藏不住那點失落。
“也許是人太多,還沒進(jìn)來呢。
”羅簡拍拍她的肩,又朝外面探了一眼,“這陣仗我還真沒見過,連市里的洋人太太都來了。
”“別緊張啦。
”婉芝從后臺繞過來,手里還拎著一串臨時換上的羽飾,“你就當(dāng)她在呢,反正待會兒臺下黑壓壓一片,你也分不清誰是誰。
”蔚青點點頭,卻沒說話。
她知道自己不該介意,可那張椅子空著的樣子,在她心里就像一口沒合上的琴蓋,輕輕震動著。
演出終于開始了。
一幕幕節(jié)目輪番上場,有學(xué)生歌唱,有朗誦,有舞蹈。
觀眾席不時爆發(fā)出掌聲,臺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大人們,坐姿端正,表情平靜。
直到那條寫著《第十二夜》的彩帶被拉起,全場才像是真的“動”了起來——有人翻起節(jié)目單,有人低聲議論,有人望向后臺方向。
輪到他們登場了。
舞臺燈“咔噠”一聲亮起,幕布緩緩拉開。
木頭地板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像是一層夢境的開始。
沈時硯第一個登場,身披西裝外套,拄著一根太長的拐杖,臉上那點認(rèn)真幾乎像是某種誓言。
他的聲音起初略有顫抖,但很快穩(wěn)住了,撐過了整段奧西諾的開場白。
接著是黎婉芝,她輕盈地踏上臺,一顰一笑都帶著奧莉維婭的傲氣與迷惘,那種戲謔與莊重交錯的氣息,像她自己,又像她說過的“浪漫的逃亡”。
然后輪到陳蔚青。
是維奧拉登場的第一幕,她站在那束燈光之中,她眼神卻微微飄忽,像是一直在尋找什么。
“但是我可以相信你的心地和你的外表一樣好……”她緩緩開口,語調(diào)又輕又空,幾乎是機械地復(fù)述排練時的記憶。
“請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要把我的真相泄露出去,我以后會重謝你的。
”她在說“維奧拉”的臺詞,可腦子里卻是“陳蔚青”的事。
她想起這些天一次次在飯桌上試探母親,又一次次咽下話語的那種沉默——她對母親說“在婉芝家一同學(xué)習(xí)”,說“只是課業(yè)太忙,婉芝一年后就要離開,想多陪陪她……”,真話中混雜著假話,真真假假,她也快分不清了,但她卻始終沒敢說出口的是——“你得幫助我假扮起來,好讓我達(dá)到我的目的。
”她的聲音輕輕一頓。
就在她念出“目的”那個詞的時候,眼神下意識地朝臺下一掃。
還是空的。
那張椅子,整整空著,從第一幕到這一刻,都沒有人來坐。
她指尖輕微發(fā)抖,但臺詞還是繼續(xù)往下走。
“我要去侍候這位公爵,你可以把我送給他作為一個凈了身的侍童;也許你會得到些好處的……”她的嗓音慢慢低了下去,像一片落葉擦過舞臺的邊緣,“我會使計謀,你只須靜默。
”她站在燈下,說著維奧拉的“計謀”,心里卻忽然覺得,那些不曾說出口的東西也在戲里露了形,變得明亮又脆弱。
緊接著蔚青的維奧拉下場,其他人相繼登場。
蔚青換上一身略大的西裝,換下第一幕的裙子,把頭發(fā)藏在帽子里,以女扮男裝的姿態(tài)重新登場,她眼神清清冷冷地掃過臺下。
然后是羅簡的瑪麗婭再登場,她穿著那件略顯夸張的長裙,登臺時眼神一挑,嘴角噙著一抹幾乎稱得上是“職業(yè)性的微笑”。
她站在臺上,手中扇子一展一合,語氣輕慢,字字帶鉤,儼然一副“聰明伶俐又不饒人”的模樣。
觀眾席上響起幾聲低低的笑聲,緊接著是一陣小小的掌聲。
幾位坐在前排的女校老師身子互相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
瑪麗婭退場,后臺的眾人都圍上去,你一言我一語地夸贊起羅簡的表演。
只是蔚青不能多做停留,只能朝羅簡笑了笑,然后再次上場。
“……你的主人知道我的意思,我不能愛他,雖然我想他品格很高,知道他很尊貴,很有身份,年輕而純潔,有很好的名聲,慷慨,博學(xué),勇敢,長得又體面;可是我總不能愛他,他老早就已經(jīng)得到我的回音了。
”黎婉芝的奧利維婭叉著腰,活脫脫是一個高貴傲慢的伯爵小姐。
“要是我也像我主人一樣熱情地愛著您,也是這樣的受苦,這樣了無生趣地把生命拖延,我不會懂得您的拒絕是什么意思。
”陳蔚青的維奧拉遺憾地回答道。
“啊……那你預(yù)備怎么樣呢?”婉芝說完,蔚青按照劇本里寫的望向婉芝演的奧莉維婭,她突然察覺到了什么不同。
他覺得婉芝的眼神不再只是角色的神情,而像是真正地“在望著她”,微妙得像是帶電的空氣。
這一刻,陳蔚青才真正感覺到自己進(jìn)入了這場戲。
“我要在您的門前用柳枝筑成一所小屋,不時到府中訪謁我的靈魂:我要吟詠著被冷淡的忠誠的愛情的詩篇,不顧夜多么深我要把它們高聲歌唱;我要向著回聲的山崖呼喊您的名字,使饒舌的風(fēng)都叫著“奧麗維婭”。
啊!您在天地之間將要得不到安靜,除非您憐憫了我!”她說完,輕輕倒吸一口氣,再次看向觀眾席。
就在燈光沒能照亮的邊緣,她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
那個人坐在前排靠左的第二個座位,穿著深色呢料外套,身姿筆挺,眼神卻藏在陰影里——是她母親。
她不知什么時候來的,也許是剛到。
她沒有表情,只安靜地坐著。
蔚青的心“咚”地跳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從心底涌出了一種恐懼——她赴約了,明明應(yīng)該是自己…得償所愿?她懸著一顆心演到最后,和羅熾南演的哥哥塞巴斯蒂安相認(rèn),然后贏來美好的結(jié)局。
戲演到最后,燈光悄然收暗,幕布緩緩拉上,全場爆發(fā)出一陣熱烈掌聲。
這一刻,后臺的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他們知道,這一切,完成了。
“走!”婉芝低聲說了一句,“該我們謝幕了。
”一行六人牽著手,從側(cè)幕緩步走上臺。
蔚青站在最左邊,燈光灑在他們肩頭,猶如春日午后最后一縷暖陽。
他們向觀眾鞠躬,掌聲在腳下翻涌。
蔚青站直了身子,鞠了兩次躬。
等起身時,她目光又不自覺地投向了那個角落——母親依舊坐在那里,一動未動,像是舞臺下的一尊靜像。
燈光落下,他們退場。
后臺一片歡呼,像剛打贏仗的臨時軍營。
黎婉芝幫著羅簡拆頭飾,嘴里還在念叨什么走位不準(zhǔn)。
羅熾南蹲在旁邊脫靴子,彎腰時差點把腰閃了。
沈時墨走到羅簡面前,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說了一句:“你演得很好。
”“喲,沈小少爺,看上人家姑娘啦?”婉芝頭也不抬地取笑。
“不是!”沈時墨漲紅了臉,“我只是……只是以為我會是演得最好的,沒想到……”“你這話說的!”黎婉芝不滿地抬頭,“除開阿簡,我不也比你好嗎?”“你還是比我差點。
”沈時墨立刻還嘴,又認(rèn)真地對羅簡補了一句,“我向來干什么都做得最好,但這次……你確實比我強。
”“嘿!你這狂妄的小孩!”婉芝佯怒,轉(zhuǎn)頭朝沈時硯喊,“你快來管管你弟弟!無法無天了都這小子!”“你們幾個……”沈時硯好笑地?fù)u頭,“行了行了,歇歇吧,今天都很好。
”陳蔚青沒有說話。
她靜靜卸下戲服,動作細(xì)致得像在拆掉一層舊夢。
換上她的常服,裙角一擺,那一點戲里的維奧拉,也悄無聲息地退場了。
她站了片刻,提起包,輕聲從后臺走出,穿過人群,穿過鋪著彩帶的小徑,繞到前排那一帶。
她母親果然還坐在那里,像是特意在等她。
“媽。
”她輕輕喚了一聲。
陳母轉(zhuǎn)過頭,看了她一眼,點點頭:“演完了?”“嗯。
”蔚青低聲答。
母女倆并肩走出禮堂,天邊染成了一片溫柔的金色,光像是落在她們肩膀上的羽毛。
她心跳得有些快,終于小心翼翼地問:“你覺得……戲怎么樣?”陳母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頭,看著遠(yuǎn)處天空里的晚霞,好像要從那顏色里挑出一句合適的措辭。
許久,她才緩緩地說:“挺好的。
婉芝那姑娘,是擅長這個。
”她頓了頓,又不緊不慢地加了一句:“你演得也好。
”蔚青眼睛微微一亮,剛想說些什么,母親卻忽然笑了一下,語氣溫和得幾乎聽不出情緒:“不過——戲就是戲,別太當(dāng)真了就行。
”那句“別太當(dāng)真了”,像一只看不見的小錘子,輕輕敲在蔚青心口最柔軟的地方。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站在那里,看著光線從臺階上一寸一寸退去,風(fēng)從肩頭吹過去,仿佛也把臺上的掌聲一并帶遠(yuǎn)了。
陳母站起身,把手套重新戴好:“走吧,晚了,風(fēng)涼了。
”“……嗯。
”蔚青低頭跟上母親,背后是剛謝幕過的舞臺,和她還沒來得及謝幕的那些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