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
陳蔚青晚飯回來得有些遲,一推門,客廳里空無一人。
她脫下外衣,走上樓,打開房門的那一刻,整個人頓住了。
房子里的燈亮著,母親正坐在她書桌前的椅子上,向她往常一樣背對門,手邊擺著她那些數(shù)理邏輯筆記和資料。
"……媽?"她下意識地開口,又硬生生改口,“母親。
”唐敬微沒有回頭,指尖輕輕按住那張泛著筆跡熱度的紙,只說了一句:“你回來啦。
”空氣凝固了一瞬。
蔚青站在門口,手上攥著書包帶,腦中一片空白。
她努力讓聲音平穩(wěn)一些:"我還沒整理好桌子,你要用的話我可以——""你最近很忙。
"母親淡淡地說,語氣聽不出情緒,"和婉芝,和沈家的,還有那兩個——孩子。
""……他們不是孩子了。
"蔚青小聲道,但她知道她想說的其實是:我也不是孩子了。
“是不是孩子不重要,”唐敬微語氣平靜,卻一字一刀,“那個羅熾南他是黑市上的蛀蟲,是泥里的人,不該出現(xiàn)在你身邊——或者你該有點自知之明,不該出現(xiàn)在他身邊。
”這句話像一顆石子投進(jìn)水面。
“又來了……”她在心里低低地喊,幾乎是下意識地咬緊了牙。
是的,又來了。
母親這樣說,梁老師也這樣說。
他們都是那么溫和地、清晰地、仿佛毫無惡意地說出那句話:“那小子是黑市的人,跟你不是一種人。
”她笑不出來,也說不出話來。
她站在那里,像一塊站在舞臺邊緣的布景,被排練時留下的燈光照得半明半暗。
她不記得自己當(dāng)時有沒有回話,只記得當(dāng)時腦子里像是闖進(jìn)了另一個聲音——“如果不是活不下去,誰愿意做黑市的老鼠?”那是羅熾南在鍋爐房角落,點著一根劣質(zhì)香煙時說的。
他沒看她,只是望著窗外,聲音混在風(fēng)里,那時他的聲音一點都不像那個黑市里年輕的王,也不像那個總是在工廠里在工頭旁邊唯唯諾諾的修理工,只像羅熾南,像羅熾南“原來”的樣子。
她那時候沒答話。
可她記住了。
現(xiàn)在,站在她母親面前,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
心里的憤怒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出口。
她很想說“你們都不懂”,很想說“不是那樣的”,可她知道,這些話一說出來,聽上去就像一個小女孩為自己的“冒險”找借口。
“他只是……”她試著開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也像是偷偷混進(jìn)母親餐桌的那幾頁報紙,一點分量也沒有,“只是做些雜活……換口飯吃。
”她說得太輕,連她自己都聽不見。
她忽然覺得羞愧——當(dāng)然不是因為“和黑市人來往”,而是因為她連捍衛(wèi)這個決定的語言都變得如此軟弱。
就像她做的事,在別人眼里連“被認(rèn)真反駁”的資格都沒有。
“我難道就不能單純地只是相信他嗎?”她幾乎是對自己說,“難道非要等他有身份、有地位、有背景,我才可以站在他身邊?”“太可笑了,我為什么連選擇的權(quán)利都沒有?”但她說不出口。
因為她知道,一旦說出口,那就是和母親的正面對抗——而她已經(jīng)預(yù)感到,今天這場對抗,遲早是擋不住的。
唐敬微終于轉(zhuǎn)過身來。
她的動作極輕,卻帶著一種無聲的威壓,仿佛一道封存已久的大門,在這沉默中被緩緩?fù)崎_。
她站起身,目光沉靜地望向蔚青。
那一眼里沒有怒意,甚至沒有明顯的悲喜,只有一種看透一切的冷靜,如同夜色深處一盞不閃的燈。
“我知道你一直在永豐紗廠。
”她的聲音輕得像是從夢里傳來,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壓著重量。
她停了一下,仿佛要在語言中找一個更妥帖的位置。
最終她重新開口,語氣中第一次浮現(xiàn)出一種無法掩飾的悔意:“怪不得你比那些城市小報還早知道罷工的事。
我還以為是沈時硯那孩子告訴你的……想來,他也不是那種會關(guān)心這些的人。
”她頓了頓,像是意識到某個更深的事實,低聲又道:“我現(xiàn)在知道了。
”語氣陡然沉下來,帶著一絲不可名狀的悲愴。
“你一直在那個鍋爐房。
”她說,“你根本不在婉芝家。
”這一句話像是一塊釘子,直直釘在空氣的靜止之中。
陳蔚青的身體輕輕一震,喉嚨像被什么緊緊勒住,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叫人,跟蹤我?”母親沒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俯身,從桌上一疊資料中抽出一張紙。
紙上密密地畫著線路圖、人物關(guān)系表,幾張被剪下來的齒輪結(jié)構(gòu)草圖夾在中間。
圖紙邊角卷翹,顯然是常被翻動的那一類,卻整理得極為整齊——像一項計劃,一種從未被允許存在的沉默事業(yè)。
“這些東西,蔚青,你藏得很好,”她語氣溫柔得近乎悲憫,“你不覺得可笑嗎?你問我為什么要‘跟蹤’你——那你這些日子又何嘗不是在騙我?”陳蔚青下意識想開口辯解,可所有的言語都像被堵在喉嚨里,一句也說不出來。
她瞪著那張紙,好像它就是自己所有的秘密與不安、信仰與掙扎的化身——現(xiàn)在卻赤裸裸地暴露在母親眼前。
母親沒有回答,只是從桌上拿起那一沓紙張——上頭是她畫的線路圖、人物表、邏輯電路草稿,還有——最重要的——那一頁“關(guān)于唐敬微”的分析。
“那么你現(xiàn)在想干什么呢?”母親的聲音仍舊溫柔,但里面已經(jīng)藏不住什么了,“做那些玩具?學(xué)那些沒用的東西?最后像梁憫初一樣——一事無成,老大不小,還孤身一人?”“那不是無用之學(xué)!”蔚青脫口而出,聲音帶了顫。
“可你用不上!”唐敬微回得極快,語速也陡然加快,“有些人懂戲文、詩歌,可以去當(dāng)劇作家、當(dāng)詞人。
而你爹陳仲云懂這些呢?他懂了又怎樣?他只能當(dāng)陳家的一個門牌,最后還要我給他撐起這家!你明白了嗎?”“我……我不是……”蔚青的嗓音啞了,“我只是……想……”“想什么?”唐敬微盯住她,“想要選擇?想要看看世界?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的那些東西?呵,或許你父親那時候就不該讓憫初過來。
”“不是的!”蔚青忽然抬頭,眼眶泛紅,“不是因為老師,我——”“外面的世界就那么輕松?那么自由?”唐敬微像是忽然壓抑不住情緒,語調(diào)陡然高了,“那小報怎么寫我的你沒看到?我進(jìn)了幾家門,別人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就憑一句子虛烏有的八卦,就能幾近扳倒我這么多年打下的局面——你沒看到?”她從未聽母親這樣講話——聲音不再是往常那種克制的平和,而是被某種沉痛的東西刺破了。
她第一次意識到,母親那些刀子般的語句后面,不是純粹的控制欲,而是真正的、無聲的傷痕。
她低下頭,小聲道:“可是……這和梁老師沒關(guān)系啊。
”語氣有些發(fā)顫,視線卻不受控制地落在母親鬢邊——那里藏著幾縷新冒出來的白發(fā),比之前又多了好幾簇。
唐敬微忽地停住了。
她轉(zhuǎn)身拿起那一疊對自己的資料分析,指節(jié)蒼白。
“你……對他……那些心思…以為我不知道?”她語調(diào)極輕,幾乎像是自言自語,她像是猶豫了一下,手中紙張輕輕一抖,“我都知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不對?”蔚青的心口“咚”地一跳。
她嘴唇張了張,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聽見母親一句接一句地砸下來。
“你還敢私底下去找他?”唐敬微狠狠地抓起她桌上那一疊邏輯講義,“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禮義廉恥?”這一句就像是重錘落下。
蔚青呆住了,眼前一瞬發(fā)白。
她忽然意識到,在她還在試圖一點點理解母親的結(jié)構(gòu)與邏輯之前,母親早就已經(jīng)遠(yuǎn)比她想的要了解她了。
她腦子一片空白,她像是從山上滾落的石子,只能不停的墜落。
她幾乎是撲了過去,去搶母親手里的那一沓紙。
“你放手!”母親聲音猛地提高,試圖抽回那疊紙。
“你不能——”蔚青嘶聲道,“那是我的東西——你不能這樣!”母親手腕被她狠狠抓住,兩人都沒有退讓。
“我不是……”蔚青眼神混亂,喘得幾乎站不住,說出的話也開始變得毫無意義,“我不是要……我只是……”“你只是?”母親眼中露出某種帶著痛苦的清明,“‘如果你必須違背某些原則才能完成它,你會接受嗎?’、‘你要做的這件事,會被你的家人所接受嗎?’……你到底要做什么?把我們陳家賣給那些小報記者,好讓你獲得你想要的自由?”蔚青徹底怔住了。
她張口結(jié)舌,終于意識到——母親誤會了她全部的動機(jī)。
而更殘忍的是,她根本無法、也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解釋。
她已經(jīng)不記得她那時做了、說了什么了,只記得她的情緒如洪水決堤。
然后母親唐敬微猛地甩開她的手,將那一沓紙張撕了個粉碎。
碎紙飛揚,落在空中,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雪。
它們飄落在桌上、書上、地毯上,落在她們之間,從未如此鮮明地、不可逆地,劃出一條清晰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