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御前召對
翰林院的日子,骨頭縫里都能長出霉來,可那根弦兒,也時刻繃著。
陳望亭正對著一堆發(fā)黃的破紙發(fā)呆,琢磨著漕運那點貓膩。
門口冷不丁冒出個小太監(jiān),聲音尖細(xì):“陳修撰,陛下口諭,即刻入宮覲見�!�
來了!
陳望亭心口猛地一跳,捏著書卷的手指下意識攥緊。
該來的躲不掉。
他臉上盡量沒啥表情,躬身:“臣,遵旨�!�
跟著小太監(jiān)七拐八繞,宮里的路又冷又硬。
陳望亭腦子轉(zhuǎn)得比風(fēng)車還快。
等會兒那位主兒,打算怎么唱這出戲?還扮‘林兄’?還是直接龍袍加身?
她到底扒出他多少老底了?
想到湖邊那個人工呼吸,想到茶館里吹過的牛逼……他后脖頸子直冒涼氣。
這次見面的地方,不是威嚴(yán)的太和殿,也不是她日常批折子的御書房正殿,反倒是偏殿一處挺雅致的書閣。
小太監(jiān)把他引到門口,躬身退下。
陳望亭吸了口氣,整了整官服,邁步進(jìn)去。
書閣里光線柔和,飄著淡淡的墨香,還夾著一絲極淡的蘭花氣。
御座空著。
窗邊的軟榻上倒是坐了個人。
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料子瞧著就好,樣式卻簡單。黑發(fā)拿根玉簪松松垮垮地挽著,側(cè)臉對著窗外,像是在看院子里的竹子。
那側(cè)影,那身段,那股子清冷里透出的孤絕勁兒……
陳望亭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是“林嘯”!
不,是刻意打扮成“林嘯”模樣的女帝。
他趕緊低下頭,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臣,翰林院修撰陳望亭,參見陛下。”
“唔,”那人轉(zhuǎn)過頭,聲音聽不出喜怒,“免禮,坐�!�
還是那清冷的調(diào)子,但少了龍椅上的威壓,多了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陳望亭在旁邊的錦凳上落座,只敢沾半個邊,腰挺得跟棍兒似的。
屋里安靜得嚇人,只有窗外偶爾幾聲鳥叫。氣氛怪得很,讓人喘不過氣。
“聽說,”林蕭端起手邊的茶盞,手指輕輕撥弄著浮葉,開口像是拉家常,“陳修撰在翰林院,倒是挺能坐得住。天天對著那些發(fā)黃的舊紙,不嫌膩味?”
陳望亭心提了起來,這是開始敲打了。他小心翼翼地回話:“回陛下,翰林院清凈,正好琢磨學(xué)問�?纯辞俺f事,也能學(xué)到不少東西�!�
“哦?都學(xué)到什么了?”林蕭放下茶盞,瞅著他。
陳望亭垂著眼:“臣愚鈍,只覺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心、吏治、錢糧,這幾樣是國家的根,動不得�!�
都是些萬金油的屁話。
林蕭手指在桌上點了點:“朕怎么記得,有人在靜心茶苑,可不是這套說辭?那時候,對邊患,對吏治,高見不少嘛,還挺……‘別致’。”
來了!果然翻舊賬了!
陳望亭頭皮發(fā)麻,臉上硬擠出點笑:“陛下說笑了。那時候胡吣,當(dāng)不得真�,F(xiàn)在進(jìn)了衙門,才知道治國不易,哪是嘴皮子一碰就行的。”
“是嗎?”林蕭眉梢動了動,“朕倒覺得,你有些念頭,雖然野,未必沒用�!�
她話鋒一轉(zhuǎn),直插要害:“比如,你最近扒拉的那堆漕運舊檔。有什么想法?”
果然,她在翰林院安了眼線!連他翻了哪幾本破爛都知道!
陳望亭面上鎮(zhèn)定,心里罵娘。
“回陛下,臣只是按規(guī)矩整理。不過,確實有幾處賬目,前后對不上。比如,幾年前汴河一次清淤,花銷和工期,跟別的記錄一對……有點岔�!�
他話說一半,把鉤子拋出去。
林蕭沒接,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慢慢說:“汴河漕運,里頭的水深得很。其中的爛賬,不是一天兩天的。你那篇策論里,不是提了個‘軍需審計司’嗎?想法挺好。要是把這法子,挪到漕運上,清查錢糧賬目,你覺得,行不行?”
這話問得,簡直是把刀柄遞過來了!
漕運那可是肥得流油的馬蜂窩,捅了就別想好!
陳望亭腦子飛轉(zhuǎn),這是考他膽子,還是給他挖坑?
他定了定神,沉聲回道:“回陛下,臣以為,此法可行!漕運是國之命脈,里頭要真有蛀蟲,挖國家的墻角,比邊關(guān)打敗仗還誤事!該查!”
他語氣一轉(zhuǎn),更加小心:“只是,這事兒牽扯太大,里頭都是關(guān)系網(wǎng)。真要查,得有萬全的準(zhǔn)備,下手要快要狠,最要緊的,得有陛下您撐腰!不然,白搭!而且,派去查的人,得絕對可靠,還得跟漕運那邊沒半點瓜葛才行�!�
他又把球踢了回去。查?行啊,陛下您下定決心,找個信得過、夠狠、還沒瓜葛的猛人,扛起這掉腦袋的差使,臣絕對搖旗吶喊,鞍前馬后。至于臣自己?嘿,翰林院掃地的不算人是吧?
林蕭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那目光像是要在他臉上鉆出兩個洞來。陳望亭后背的汗毛都快豎起來了,強撐著沒挪開視線。半晌,她嘴角似乎極輕微地撇了一下,快得幾乎抓不住,像是覺得好氣又好笑,又迅速恢復(fù)了那副冷冰冰的樣子。
“你倒是滑頭�!�
陳望亭心里咯噔一下,大氣不敢喘。這話……是夸他機靈,還是罵他油膩?這位主兒的心思,真是比海底針還難撈。
林蕭沒再糾纏這個,她轉(zhuǎn)過身,踱到窗邊,目光落在庭院里那幾竿翠竹上,聲音帶著點飄忽:“翰林院是個好地方,清凈,能養(yǎng)名聲�!�
她頓了頓,語氣里似乎多了點別的意味,“可待久了,也容易把人的爪牙和棱角都磨平了,變成一團(tuán)溫吞的棉花�!�
她猛地轉(zhuǎn)回身,重新看向陳望亭,那眼神復(fù)雜得很,里面有審視,有探究,甚至還有那么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和敲打。
“陳望亭,你是個聰明人。朕之前在茶館就看出來了�!彼脑挷患膊恍欤瑓s字字敲在陳望亭心上,“聰明人,就該知道什么時候該藏拙裝傻,什么時候該把真本事露出來。朕把你放在翰林院,不是讓你去跟那些老學(xué)究一樣皓首窮經(jīng),變成書呆子的�!�
“朕看重的,是你那份不走尋常路的歪才,是你那篇策論里敢捅破天的膽子�!彼曇衾淞藥追�,“別讓朕失望,也別讓那些等著看你笑話的人,真看成了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