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劉朝的第四年。紙條,獨白,夢和枯萎的花。
他確實沒能再見到劉朝。
這天晚上同樣的時間,他還是去了醫(yī)院,想和劉朝見一面,但病床已經(jīng)空掉了。
他媽大概是料到了他會來,故意提前了一天就帶著劉朝走了。
以前他只想著要逃離這個家,根本不關(guān)心父母,連他們打工的城市都不知道,追也不知道該追向哪里。
護士推著躺著新病人的床繞開他,將床擱置在了劉朝躺過的地方,忙碌地朝他看了一眼,嘴里喊了句“閑雜人等請盡快出去”。
他怔了怔,茫然地掉頭回家了,像一只失去方向的鳥,在綠燈面前站定,看人群和他擦肩而過,綠燈變紅,又由紅轉(zhuǎn)綠,再變紅。
他看著一輛輛出租車從他的眼前駛過,黑乎乎的玻璃映不出里面坐著的人,他用力睜大眼睛,也看不清里面人的輪廓。
家里空蕩蕩的,從前的飯菜香成了如今別人家反進屋里難聞又嗆人的油煙味。
原本空曠的桌子上放著他去年冬天給劉朝買的那雙手套和圍巾,雪白又溫柔的靜靜置在那里,旁邊放著一束向日葵,有一點枯萎了,花瓣向外卷起邊。
他的呼吸滯了滯,茫然的表情變得更加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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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朝回來過,也許就在剛才,他們完美地錯過了,就好像命運的安排。
他走過去,看見桌子上還擱著一張邊緣被撕得鋸齒狀的紙,上面寫有歪歪扭扭的字:
“弟弟,我新買了一束花送給你。”
他拿起那張紙條,目光落在旁邊卷起邊的花瓣上。
——新買的嗎?什么時候買的?它明明快要枯萎了,騙子。
他漫無邊際地想著,就好像是在和劉朝對話。
“媽媽說要帶我一起走,我很高興,弟弟也很高興吧,我走了的話就不會再拖累弟弟了�!�
再往下看到這一句,劉墓面無表情地揚了揚嘴角。
他不用想都能猜到劉朝寫這些話的時候是什么表情,一定是笑得眼睛彎起來,嘴角的酒窩陷下去。
劉朝在哪里寫的呢在家里,還是在病房里?回家沒有看見他,是失望還是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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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幼稚又生疏的字,像種在紙上的花,后來劉墓每次打開這張紙,都用眼淚澆灌它。
——是啊,沒了你這個拖油瓶,我當然高興。
“這是我的電話號碼,弟弟想我了可以打給我�!�
劉墓看著那串陌生的、又下午才剛剛見過的一串數(shù)字,嘴唇顫了顫,那強硬裝出來的冷漠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裂縫。
他的眼睛像漸暗的天空蒙起烏云和霧,那些數(shù)字開始像星星一樣在他的眼前忽閃忽閃。
他不知道劉朝的電話號碼,因為劉朝一直在他的身邊,隨叫隨到,以至于他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找不到劉朝,從沒有想過要記下劉朝的聯(lián)系方式。
現(xiàn)在突然就有機會了。
“畢業(yè)快樂,媽媽把錢收走了,我沒有錢給弟弟買禮物,冬天很冷,手套和圍巾都留給弟弟,還很新,弟弟不要嫌棄�!�
劉朝還畫了個很丑的笑臉。
他將短短幾行字從頭看到尾,最后沉默地看了很久紙上的那串數(shù)字,隨即毫不留情地把它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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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逼,怎么可能會想你。
成績出來了,他如預期一般考得非常好,但他最終還是掀翻了他十幾年來的想法,報了當?shù)氐拇髮W。不過也不算近,總之是逃離了這個破舊不堪的老巷子。
他在大學認識了很多新面孔,沒有人知道他有一個貧窮的家庭,有一個難以啟齒的傻子哥哥,他在大學的人設很好,和善紳士,謙恭有禮。
他的自負、自私、自以為是,好像和劉朝一起被帶走了,和那束花一起萎焉,和那團紙一起扔進了垃圾桶里。
他不再會收獲到異樣的目光,那些摻雜著鄙夷憐憫和同情的目光;他不需要再想方設法躲藏,甩開傻子的跟隨;他擺脫了那個令他自卑、令他在同齡人里抬不起頭的家庭。
他進入了學生會,參加各種社團,去團建,去爬山,偶爾也去酒池里蹦一蹦。
沒有劉朝,他的生活好像確實變得很好,和想象中一樣。
之后的半年他一直蝸居在學校宿舍,從未回過這個家,就好像真的從不想念劉朝一樣。
直到放了寒假,他不得不回到這個空無一人的家——這個小小的、全是和劉朝一起生活的痕跡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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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所有回憶都蜂擁而至。
劉朝每天拿著鍋鏟就出來迎接放學回家的他,劉朝晚上總是慢吞吞在廁所里洗漱磨蹭,劉朝在家里總是不穿衣服或者褲子,劉朝早上來叫他起床總是一副傻樣子。
劉朝的動作總是比別人慢半拍,腦子不聰明嘴也不好使,說話永遠磕磕巴巴,哭起來的時候臉會漲得很紅很紅。
他記得他們在每一個地方做愛,窗臺,餐桌,浴室,廚房和那張窄小破舊的床,所有的家具都存著劉朝小小的叫聲,每一次碰到東西發(fā)出的聲音都讓他想起劉朝。
在這個家里躺了半個月,他終于沒忍住翻出來那張滿是折痕的紙,看著那些隨著時間飛走、微微變得模糊的字跡。
當初被他毫不留情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里的紙,又被他撿回來鋪平夾進了新買的錢包里,那束枯萎的向日葵也被他風干掛在了窗臺上。
它像風鈴一樣,有風的時候微微晃,然后他的目光就被吸引走了。
他的生活確實是變好了,但是沒有劉朝,他的心缺了一塊。
所以總是在家里出神,總是在推開掩住的門時忘記里面已經(jīng)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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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偶爾身體會失調(diào),會在夜里流眼淚。
這年新年的時候,他給劉朝打了個電話,在零點前十分鐘。
在打這通電話之前他猶豫了很久,碗里剛煮好的速凍餃子冒著騰騰的熱氣,在他的眼睛前氤氳起霧色。
舊房間里依舊冷得透徹,寒風從門窗的縫隙里鉆進來掠奪他皮膚上微薄的熱氣,他就想起來和劉朝相擁而眠的每一個夜晚。
每一個冬天都很冷,可那時候他的心是滾燙的。
他抬頭看著窗臺上懸掛著的干枯的暗色花瓣,手指懸在手機界面,竟然忍不住微微發(fā)顫。
撥通了這個電話,他要和劉朝說什么?
要問最近過得怎么樣,還是問為什么一直不聯(lián)系?
如果劉朝問他為什么突然打電話,要先說對不起,還是先說有點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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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很久,一直到面前那碗餃子連著芯一起涼透,薄皮粘在一起,才按下了手機界面上綠色的撥通鍵。
他以為他至少會和劉朝說幾句的,他甚至隱隱期待著劉朝帶著驚喜的聲音,但是電話沒有接通,只響了兩聲就被果斷地掛掉了。
劉朝一定給了他備注,如果是不小心掛掉了也該打回來,可是一直到窗外的煙花放完,鞭炮聲響徹云霄后萬物歸于沉寂,他緊緊握在手心的手機也沒有任何動靜。
他沉默地看著窗外濃郁的夜色,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最終低頭慢吞吞吃起那碗涼透的餃子。
那天之后,他開始避免想起劉朝,就像不回這個家一樣,他開始刻意遺忘起劉朝。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
直到他工作后的第一個新年,時隔整整四年,父母和劉朝都沒有再和他聯(lián)系,也沒有回來過一次。
好像真的徹底斷絕了關(guān)系,他們只是按時給他的卡里打一點生活費,雖然他并不需要了。大學的時間空余,他去做了兼職,去海鮮市場當售賣員,去便利店上夜班,去發(fā)傳單,去接零散的體力活。
他做了這些年劉朝做過的工作,后來又去兼職當銷售,去接校園業(yè)務,去編代碼程序賣錢,才發(fā)現(xiàn)嘴皮利落腦子靈光的人,賺錢輕松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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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很快,他感覺沒怎么就過了四年,真正變成了一個獨立的大人。
大年三十一個人在公司加班到了凌晨,他去了劉朝當年打工的便利店,同樣孤獨一人的老板娘獨自守著新年夜里唯一亮燈的店。
她熱情地招呼了劉墓,問他們家是不是搬走了,自從劉朝辭職后就再也沒見過他來。
聽見劉朝的名字,劉墓愣了愣。
然后他倉促地整理了一下身上有些褶皺的西裝,勉強地露出一個笑:“是�!�
也不算撒謊,他公司附近租了房,確實是很久沒有回來過了。
老板娘爽朗的笑了,她的眼尾炸出歲月的花:“都長這么大了,你們家的苦日子總算是熬到頭了�!�
他一時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只能裝作選酒轉(zhuǎn)過了身。
結(jié)了帳,他拎著那幾瓶酒,邁過門檻時抬頭望了眼頭頂亮著微光的監(jiān)控,回了那個破舊巷子盡頭古老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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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沒有住人,家具已經(jīng)落上了灰,他一個人坐在窗邊喝酒,灰撲撲的玻璃映著他孤獨的身影,不時有熱鬧的歡笑聲從外面不隔音的樓棟各個明亮的房間里傳出來。
他又想起便利店那個熟悉的狹窄柜臺,玻璃展柜里整齊的煙盒,窗外的暗夜和被偷偷關(guān)掉的監(jiān)控。
窗臺的干花又開始微微晃了,它在孤獨的這么多年里,盛滿了連劉墓自己都不知道的思念。
劉墓沉默地喝完了所有酒,索然無味地拉上了窗簾,疲憊又昏沉地躺在了床上。
那天晚上,外面連綿不絕響起了鞭炮聲和煙花響,閃爍的彩光映照在緊閉的窗簾,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見了劉朝。
其實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夢見過劉朝了。
忘記一個人是先忘記聲音還是樣貌?他不知道,他覺得自己全部都快要忘記了,所以劉朝不再來他的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