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分明盼著她死呢
早春,剛下過一茬雪的天兒比起隆冬有過之而無不及,呼出的氣兒在空中瞬間就凝結(jié)成白霧,寒氣入口,似乎每吸一口氣都得鼓足極大的勇氣。
豫國公府,秋水園內(nèi),正屋的炭火已經(jīng)足足放了三盆,但云歲晚還是覺得冷,她看著窗外樹枝上的冰棱,眼神也跟著涼了幾分,忍不住再次問起來,“大爺呢?還沒回來嗎?”
身邊的貼身丫環(huán)冷翠搖搖頭,“已經(jīng)派人去傳了三回話了,只是眼下還未見大爺回來�!�
云歲晚眼眸一冷,“罷了,讓傳話的人不用再去了!”
成婚這么多年云歲晚太了解裴硯桉了,他這個人對待任何事情向來只問重要與否。
只要于他而言是重要的事,哪怕千難萬阻,下刀子落冰雹他都會辦得妥帖,而那些于他而言不足掛齒的事情自然是眼皮都不會抬一下。
如今消息傳進(jìn)去三次,裴硯桉沒有任何反應(yīng)那就說明這件事對他而言并不重要。
換言之,她云歲晚于他裴硯桉而言并不重要,所以無需回來。
可知道是一回事,能說服自己想通又是另外一回事。
話出口的瞬間,氣息上涌云歲晚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口氣郁結(jié)在胸中,整個臉憋得通紅。
冷翠見狀連忙過來又是撫背又是端水的,“主兒,你別上氣,眼下身子最是重要�。〈蠓蛘f了,你這身子要將息的�!�
聽見這話,云歲晚一時悲從中來,“身子又如何?氣不氣的又如何?我這副病軀還有誰會在乎?”
她似是自嘲般地道,“也就只有你們,還當(dāng)我是個活著的人罷了!”
冷翠聽見這話,眼睛一酸帶著一絲哭腔道,“主兒,你別這么說,等你好起來,依舊是國公府嫡長媳�!�
云歲晚,清北伯府嫡長女,三歲能作畫,五歲能寫詩,八歲就習(xí)得一手好琴,到十二歲的時候琴棋書畫,詩書禮易樣樣精通,曾被譽為望京城內(nèi)第一才女。
后來,她為達(dá)祖母心意,更是一路戰(zhàn)朱砂,斗青梅,終于如愿以償嫁給了望京城內(nèi)年輕一輩中最有前程的豫國公府世子裴硯桉。
世人都道她是好福氣,而那個時候她自己也是這般覺得的。
入府之后,她盡心伺候夫君,竭力孝順公婆,睜眼是庶務(wù),閉眼是賬簿,家中事務(wù)她一力操持,外頭門面她費心維護,國公府內(nèi)外誰見了她不夸一句閨中典范?
要說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至今沒有生下一子。
當(dāng)初過府兩年,云歲晚才懷上第一胎。
那時她才三個多月的身孕,莊子上卻出了一樁大事,婆母染了風(fēng)寒,夫君不在身側(cè),妯娌間也沒個指望的。
她沒有辦法,頂著大雨去了莊上,哪知回來的時候由于山路泥濘難行,車子顛簸,一不小心車轱轆一歪,整個馬車就翻了過去。
一陣劇痛襲來,云歲晚當(dāng)即昏了過去。
等再醒來程媽媽才告訴她孩子沒了,她失聲痛哭了一個晚上。
從此身體也大不如從前,將養(yǎng)了好久都沒能再懷上。
云歲晚有苦說不出,只能安慰自己,還年輕,還有機會。
可哪里想到去歲入夏之后她因一場風(fēng)寒竟一病不起,身子日漸羸弱。
今歲過了年后,依舊不見好轉(zhuǎn)。
眼見著她日日纏綿病榻,繼母秦氏居然攛掇著自己的婆母沈慧蘭一起,說是有意讓自己的妹妹云月如進(jìn)府接她的位置。
這算什么事兒?
她人都還沒死呢,這就開始要鳩占鵲巢了?分明盼著她死呢!
聽到這話時云歲晚差點就心梗在當(dāng)場。
想當(dāng)初在閨閣的時候,父親就寵妾滅妻,云歲晚的母親一死他就著急忙慌地抬了云月如的母親秦姨娘做了正室。自此,云月如仗著這層身份處處與她計較、攀比,也一向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
所以兩人的互不待見由來已久。
若是她進(jìn)門這不是等同于在打她臉嗎?
想著這首輔夫人之位要白白送給這樣的人她心里就如塞了一個秤砣。
這一路,裴硯桉能升遷得這么快,云歲晚功不可沒。
是她處理了不少國公府爛攤子給了國公府體面,也是她將家里打整得井井有條讓他沒有后顧之憂一心撲在前程上。
如今這般卻像是在為別人做嫁衣,簡直活成了個笑話。
這么一想,她便立即著人去了云府一趟。
她知道祖母一向看不上秦姨娘,想著也許從祖母這邊入手能取消了這門親事。
可沒想到云老太太卻說既然她身子已是不濟也是該找個人來替她的位置,與其便宜了外人不如讓位給自己妹妹,好歹是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往后有著裴家這公府的門楣,家里兒孫也會得些面子。
聽到這話的時候,云歲晚怎么也不敢相信。
當(dāng)初在府中的時候云歲晚只覺得祖母只是對自己要求嚴(yán)格了些,規(guī)矩多了些,心里還是疼她這個嫡長孫女的�?伤龥]想到祖母如今卻是這樣的做派。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么祖母教誨,什么祖母是為你好,無非是拿她當(dāng)工具罷了。
她要的不是云歲晚,而是云家嫡長孫女,一個能替云家撐門面的嫡長孫女,模樣出眾、才情出眾,知書達(dá)理,禮儀規(guī)矩,她要的從來只是云家,而非她云歲晚。
她忽然覺得這高門大院之內(nèi),人情當(dāng)真涼薄得如一張燒掉的黃紙灰,風(fēng)一吹就散了。
想通了這一切,云歲晚也不奢求云家了,她只想賣著這些年伺候裴硯桉照顧整個裴家的情分親口問一問他,究竟是為何要這樣對自己,自己到底是哪里對不住他了?
這些年,他衣食住行,哪一樣不是她一樁樁一件件精心打理著?可臨了連喪制都不顧就要娶人進(jìn)門嗎?
那他究竟當(dāng)她是什么了?
真的就只是一個老媽子嗎?
但連著幾天,裴硯桉都未回府。
無奈之下才尋人去問,可一天了,哪里有人影?
云歲晚只覺得心口突突地發(fā)緊,整個人越發(fā)覺得冷涼。
恰在這時,忽而聽得門外兩個丫鬟細(xì)碎的說話聲。
“聽說了嗎?那位云家七姑娘明日就要進(jìn)府了呢?”
“�。靠�,可咱們大奶奶不是還沒那什么呢嗎?怎的現(xiàn)下就要入府了?”
“聽說是大太太身子不好,過來侍疾呢�!�
“大太太的身子不是好好的嗎?昨兒個還和人打牌呢�!�
“噓——你沒聽說啊,前幾日大爺和那七姑娘還約著湖上泛舟呢,只怕侍疾是假,照顧大爺是真呢�!�
兩個丫鬟的話一字一句地傳進(jìn)了屋里,聲聲入耳,云歲晚聽著怔愣了好久。
她頹然地靠在床頭,整個人如一抹殘落的夕陽,頹敗而蕭瑟。
成婚五年多,別說湖上泛舟了,她和裴硯桉連一起出門的時候都很少。
如今倒好,現(xiàn)下她人還在床上懨懨的呢,這兩人竟是如此不顧禮儀規(guī)矩,都等不及她死了嗎?
冷翠見云歲晚臉色大變,慌忙就要出去申斥那兩個小丫鬟,可都沒等她出得了門,云歲晚竟是嘔了一大口血,隨后大口地喘著氣,整個人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冷翠趕緊回轉(zhuǎn)過來,扶住云歲晚,對著外面的人道,“快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啊!”
大夫匆匆而來,又是開方又是扎針的,直到酉時過半,云歲晚才從夢中驚醒,見著外面的天已經(jīng)麻黑了,問起來,“眼下什么時辰了?”
冷翠在外屋,聽見聲響趕緊進(jìn)來,“主兒,你醒了?已是快進(jìn)戌時了。”
云歲晚讓冷翠扶著自己坐起來,“大爺可是回來了?”
冷翠低了低頭不敢回話。
云歲晚吐出一口涼氣,“罷了,我已料到了,只是總不甘心再問上一句。”
冷翠從旁邊端了藥,“主兒,你且寬心,只要你這身子好起來,旁的也就迎刃而解了不是?這是第二碗藥,你趁熱喝下,廚房煨了冰糖百合栗子粥,等會兒我去拿些過來替你解苦。咱們養(yǎng)好身子再說好嗎?”
云歲晚看著那濃黑的藥湯,喉嚨不自覺地就泛起一絲苦味來。
自從生病之后,她這藥就一直沒有斷過。她本是怕苦的,可每次都是一大碗一大碗地往嘴里塞,如今是一見這藥就忍不住作嘔。
她輕輕推開,“如今已是將死之身,又何必再難為自己喝這許多苦唧唧的東西,拿下去吧。”
冷翠心頭驀地一沉,正欲再勸卻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隨后門被打開,隨著一陣?yán)滹L(fēng)灌入,一個男人緊跟著拔步走了進(jìn)來。
一身芥灰色的衣衫將他身姿襯得清冷挺拔,正是裴硯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