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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土地的記憶

    晨霧像融化的錫水般漫過梯田,龍安心踩著露水打滑的田埂,手里的柴刀不時磕碰到藏在雜草里的石塊。昨夜下過雨,腐殖土的氣味混合著野薄荷的清香,讓他想起大學時實驗室里的植物標本室。只不過那時隔著玻璃柜聞到的都是死亡的氣息,而現(xiàn)在鼻腔里涌動的,是土地在晨光中蘇醒的吐納。

    "當心蜈蚣!"

    吳曉梅的聲音從坡下傳來。她背著竹簍的身影在霧中時隱時現(xiàn),藍布頭帕上沾著幾粒蒼耳子。龍安心低頭看自己沾滿泥巴的運動鞋——這雙耐克還是三年前項目部發(fā)的勞保用品,現(xiàn)在鞋底的防滑紋早被紅泥填平,像塊僵硬的橡皮。

    "你說野豬最愛從哪邊過來?"龍安心用柴刀劈開一叢蕨類植物,墨綠色的汁液濺在手腕上,涼絲絲的。

    "看蹄印啊。"吳曉梅蹲下來,手指拂過泥地上的凹痕,"新的蹄印里會有積水,像這樣——"她的指尖在某個凹陷處輕輕一蘸,帶起一滴渾濁的水珠,"這頭應該是昨晚子時來的。"

    龍安心學著她的樣子蹲下,膝蓋立刻陷入濕軟的泥土。他忽然注意到那些蹄印邊緣有細密的紋路,像是某種古老的文字。"野豬腳底長這樣?"

    "是泥巴里的石英砂。"吳曉梅的耳墜晃了晃,銀蝴蝶翅膀上的鏤空處漏下細碎的光斑,"雷公山的泥含礦多,老輩人說這是蚩尤血化的。"

    柴刀突然砍到什么硬物,龍安心虎口一震。撥開糾纏的野葛根,半截青灰色的陶罐嵌在土里,罐口破碎的鋸齒狀邊緣掛著幾根枯草。他蹲下來用手指叩了叩,沉悶的回響驚起旁邊灌木叢里的鵪鶉。

    "別動!"吳曉梅按住他的手腕,"可能是祖墳的祭器。"

    龍安心縮回手,卻在陶罐旁的泥縫里瞥見一抹異色。指甲大小的玻璃彈珠半埋在土中,虹膜般的藍綠色紋路中央,凝固著一點針尖大小的光斑。他摳出來在衣角擦了擦,陽光穿過彈珠,在他掌心投下個晃動的光點。

    "我小時候埋的。"龍安心用拇指搓著彈珠表面的劃痕。2001年的夏天突然撞進記憶——十二歲的他在這塊自留地里發(fā)誓要當建筑師,把玻璃彈珠當?shù)旎鶅x式埋進土里。父親蹲在田埂上卷煙,笑著說城里蓋樓要打幾十米深的地基。

    吳曉梅接過彈珠對著太陽看了看:"漢人小孩玩這個?我們苗家娃娃都是玩五倍子。"她手腕一翻,那顆藍色星球就滑進龍安心的上衣口袋,隔著布料貼上他肋骨的弧度。

    "那時候覺得,埋個東西就算做了記號。"龍安心用柴刀在發(fā)現(xiàn)彈珠的位置劃了道淺溝,"像狗撒尿圈地盤似的。"

    "漢人信記號,苗人信味道。"吳曉梅從背簍里取出捆暗紅色的草莖,撕開后露出棉絮般的纖維,"火藥籽,野豬聞了打噴嚏。"她沿著田壟每隔三步撒一撮,辛辣的氣息立刻在潮濕的空氣里撕開一道口子。

    龍安心跟著她往坡上走,腐葉在腳下發(fā)出黏膩的聲響。半山腰有塊相對平整的荒地,是他家廢棄多年的菜畦。去年冬天父親去世后,這塊地就像被按了暫停鍵——萵筍徒長成小樹,番茄藤上掛著干癟的紅色木乃伊。

    "抖音上說翻地要深三十厘米。"龍安心舉起柴刀砍向一株野苧麻,刀刃卻在碰到主莖時滑開了。纖維堅韌的觸感通過刀柄傳來,像是土地在嘲笑他的無力。

    吳曉梅從腰間抽出把短鐮,銀柄上纏著褪色的紅線。她單手攏住苧麻桿,鐮刀貼著地皮輕輕一拉,植株就順從地倒進背簍。"你們漢人的尺子量不了苗家的地。"她踢開一塊表面光滑的石頭,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蚯蚓,"看這些打洞的,它們比你知道該耕多深。"

    龍安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正落在當年父親常蹲的位置。那時父親總用個鋁飯盒當煙灰缸,把煙蒂按滅在盒蓋里。他扒開一叢野燕麥,泥土里果然躺著那個變形的飯盒,里頭積了半盒銹水,幾只蚊子的尸體浮在表面。

    "我爸肺癌走的。"他用柴刀尖挑起飯盒,"查出來就是晚期。"

    吳曉梅正在剝一棵野蒜,紫紅色的鱗莖在她指間裂開:"我阿媽說,你們漢人病都在肺上,苗人病都在肝上。"

    "為什么?"

    "漢人愁明天的事,苗人愁昨天的事。"她把野蒜扔進背簍,銀手鐲撞在竹篾上發(fā)出空響,"一個往前想,一個往后想。"

    太陽爬過山脊時,龍安心終于清理出兩米見方的一塊地。汗珠順著眉骨滑進眼睛,刺痛讓他想起廣州工地上的安全帽里墊的報紙。那些永遠帶著油墨味的《南方都市報》,每次低頭都會在額頭上印下反字的標題。

    "你要種什么?"吳曉梅在給剛挖出來的野蔥打結。

    "小白菜吧,生長周期短。"龍安心摸出手機劃開種植app,"上面說每穴播四到六粒種子"

    背簍里突然傳來母雞抱窩般的咕咕聲。吳曉梅掏出來個竹筒,揭開蠟封的蓋子,里面是粘著稻殼的深褐色醬塊。"我家老醬,拌種子防蟲的。"她用鐮刀尖挑出小塊,混著剛才收集的野蒜搗成泥,"漢人用藥片,苗人用記憶。"

    龍安心看著那些在石臼里翻滾的碎屑,忽然想起林妍總愛買的sk-ii神仙水。有次他無意中看到成分表,排在前幾位的是半乳糖酵母樣菌發(fā)酵產(chǎn)物濾液——和眼前這團正在發(fā)酵的混合物本質(zhì)上都是微生物的代謝產(chǎn)物。

    "這樣就行?"他接過吳曉梅遞來的醬泥,黏稠的觸感像是握著一團正在呼吸的活物。

    "還要念的。"吳曉梅用鐮刀在地上畫了個螺旋,"我阿媽說,漢人把話寫在紙上,苗人把話種在地里。"

    龍安心按app上的示意圖挖出淺穴,每個土坑里滴一滴醬料。當他撒下第三穴種子時,發(fā)現(xiàn)吳曉梅的嘴唇在無聲地翕動。陽光穿過她耳墜上的銀蝴蝶,在壟溝里投下振翅的光斑。

    "你在念什么?"

    "《討地歌》,問地母借塊地方。"她耳尖微微發(fā)紅,"漢人不信這個。"

    龍安心摸出口袋里的玻璃彈珠,陽光在球體內(nèi)部折射出細小的光棱。十二歲的記憶又涌上來——那天父親抽完三支煙后說,苗家的地是有魂的,借了要還。當時他笑得差點被口水嗆到,此刻卻突然把彈珠埋進剛播完種的土里。

    "押金。"他對疑惑的吳曉梅解釋,"城里租房子都要交押金。"

    正午的太陽曬得后頸發(fā)燙時,他們終于種完最后一壟。龍安心癱坐在田埂上,看著吳曉梅用樹枝和茅草扎稻草人。她手指翻飛的動作像是在刺繡,扎出來的稻草人竟有纖細的腰身,發(fā)辮是用蓼藍染過的麻線編的。

    "不像嚇鳥的,倒像藝術品。"龍安心擰開礦泉水瓶,水流過喉嚨的感覺讓他想起工地上冰鎮(zhèn)的鹽汽水。

    吳曉梅解下頭帕綁在稻草人手臂上:"我阿婆說,野豬看得懂美丑。"她退后兩步端詳自己的作品,陽光給草人鍍上一層金邊,"漂亮的稻草人,野豬舍不得撞。"

    回村路上經(jīng)過一片廢棄的烤煙房,夯土墻塌了半邊,露出里面竹篾編的筋骨。龍安心突然停下腳步——墻根陰影里有簇菌子,傘蓋是罕見的靛藍色。

    "別碰!"吳曉梅的鐮刀橫在他面前,"那是鬼筆鵝膏,吃了見祖先的。"

    龍安心蹲下來仔細觀察:"我在廣州見過差不多的,米其林餐廳賣八百一盤。"

    "漢人吃幻覺,苗人吃實在。"吳曉梅用鐮刀柄敲了敲菌蓋,立刻騰起一團淡紫色孢子粉,"我阿爸說,以前苗王用這個懲罰說謊的人。"

    繞過烤煙房就是進村的小路,龍安心突然看見坡下有個人影。駝背的老人拄著竹杖,深藍布衫幾乎與杉樹林融為一體,只有綁腿上的白布條格外醒目。

    "阿公怎么上山了?"吳曉梅小跑著迎下去。老人轉過頭時,龍安心認出是葬禮上唱《指路經(jīng)》的老歌師。

    "我來看看龍家的娃娃。"老人說話帶著濃重的喉音,像是有砂紙在聲帶上摩擦。他竹杖頂端包著塊黃銅,每次點地都發(fā)出清脆的"叮"聲。"地母托夢說,有漢人動了她的首飾盒。"

    龍安心下意識摸向放彈珠的口袋。老人渾濁的眼珠突然變得銳利,銅頭竹杖準確地點在他肋骨下方:"拿出來了?"

    玻璃彈珠在陽光下閃著不諳世事的光。老人用長滿老年斑的手接過它,對著太陽瞇起眼睛:"龍老四的兒子,當年埋這個的時候,你爹是不是抽了三根甲秀煙?"

    龍安心后背竄過一陣戰(zhàn)栗。父親確實只抽這個貴州本地牌子,但老人怎么會知道埋彈珠的細節(jié)?

    "地母記性好得很。"老人把彈珠還給他,銅頭竹杖轉向不遠處的一叢野葵花,"你爹的煙灰缸還在那底下。"

    龍安心撥開野葵花肥厚的葉片,半個腌菜壇子倒扣在土里,壇底積著黑褐色的泥垢。他用樹枝撥了撥,立刻露出幾個熟悉的煙頭——過濾嘴泛黃的程度都與記憶分毫不差。

    "漢人以為留記號是給將來用的。"老人從腰間解下個竹筒,倒出些褐色的粉末撒在野葵花根部,"苗人曉得,記號是給過去看的。"

    回村后龍安心一直心神不寧。晚飯是吳曉梅送來的酸湯魚,他端著碗蹲在門檻上吃,油星滴在水泥地上,很快被幾只螞蟻圍住。暮色中的村莊安靜得能聽見杉果爆裂的聲音,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吠。

    手機突然震動,是廣州的號碼。龍安心盯著屏幕上"林妍"兩個字看了三秒才接起來。

    "聽說你真回老家種地了?"背景音里有餐具碰撞的清脆聲響,她應該是在某家餐廳。

    "嗯,今天剛播完種。"龍安心用筷子戳著碗底的魚刺,"你怎么樣?"

    "下個月結婚。"短暫的沉默后,林妍的聲音忽然壓低,"你要不要來?"

    一只螢火蟲飄進屋里,在黑暗中畫出斷續(xù)的軌跡。龍安心想起工地上那些夜晚,林妍總抱怨霓虹燈太亮看不見星星。

    "可能趕不上。"他盯著自己沾滿泥巴的鞋尖,"正在育苗期。"

    掛掉電話后,龍安心從口袋里摸出那顆玻璃彈珠。月光透過它在地面投下個扭曲的光斑,像是被哈哈鏡照過的月亮。他突然想起父親葬禮那天,老歌師唱到"靈魂像露水回到草葉上"時,有只綠頭蒼蠅一直在棺材上畫八字。

    床板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龍安心翻了個身,肋骨的疼痛讓他想起還沒復診的塵肺病。月光把窗欞的影子投在墻上,像是一張等待填寫的施工圖紙。在某個半夢半醒的瞬間,他恍惚看見十二歲的自己站在田埂上,手里拿著剛從鎮(zhèn)上買來的玻璃彈珠。

    而父親蹲在陽光里,卷煙升起的藍霧模糊了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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