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古法防御
雨水順著斗笠邊緣滴落，在龍安心腳邊匯成小小的水洼。他蹲在老茶坪最高處的田埂邊，小心翼翼地將阿公給的混合物撒在紫米秧苗周圍——雞毛、火炭灰，還有三根黑狗毛，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腥味。
"真的有用嗎？"龍安心用苗語問道。
阿公拄著竹杖站在一旁，雨水順著他臉上縱橫的溝壑流下，像是這片土地本身的皺紋。"漢人靠合同，苗人靠咒語，"老人用竹杖點了點地面，"試試就知道。"
龍安心撒完最后一把混合物，站起身眺望整片梯田。288面圖騰旗在雨中無精打采地垂著，像一群戰(zhàn)敗的士兵。昨晚從縣城回來后，他整夜未眠——林妍的話像毒蛇一樣盤踞在腦海里："苗不苗，漢不漢你那些小旗子撐不了多久"
"阿公，打口舌到底是什么原理？"龍安心突然問。
老人渾濁的眼睛閃過一絲狡黠："雞毛讓惡話飛走，火炭燒掉歹心，狗毛"他咧嘴笑了，露出僅剩的三顆黃牙，"讓壞人記得回家的路。"
龍安心正想追問，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是吳小滿發(fā)來的照片——一輛黑色越野車停在村口，王大勇和三個陌生人下了車，正朝梯田方向走來。
"他們來了。"龍安心把手機遞給阿公。
老人瞇眼看了看，哼了一聲："漢人就是心急，雨沒停就來了。"他拍了拍龍安心的肩膀，"按昨晚說的做。"
龍安心點點頭，快步走向梯田中央的觀察點——一個用木頭搭起的簡易平臺，平時用來檢查秧苗長勢。平臺只有三米高，但足以俯瞰大部分梯田。他剛爬上去，就看到王大勇一行人出現(xiàn)在田埂盡頭。
今天的王大勇穿著件不合身的雨衣，走起路來像只笨拙的鴨子。他身后跟著兩個拿測量儀的男人，還有昨天那個劉經(jīng)理，依然西裝革履，皮鞋上又沾滿了那種藍色除草劑。
龍安心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手機直播。他給直播間起了個直白的標題："守護苗族梯田——現(xiàn)場直擊商業(yè)強征"。
"各位網(wǎng)友大家好，我是凱寨民族工藝合作社的龍安心。"他的聲音在雨中顯得有些沉悶，"今天有人要強行測量我們的紫米田，我會全程記錄。"
直播間很快涌進幾十人，數(shù)字還在不斷上漲。龍安心調整角度，讓鏡頭對準正在靠近的王大勇一行。
"站住！"龍安心用漢語喊道，"這里是合作社的種植基地，未經(jīng)允許不得進入！"
王大勇抬頭看了看他，咧嘴笑了："龍經(jīng)理，別緊張嘛！我們是按縣里文件辦事的！"他揚了揚手中的一疊紙，"合法合規(guī)！"
"那就把文件拿出來看看！"龍安心故意提高音量，確保手機能錄清楚。
劉經(jīng)理走上前，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文件夾："龍經(jīng)理，這是縣國土局和農業(yè)局聯(lián)合下發(fā)的《耕地提質改造測量通知》，請您配合。"
龍安心沒接文件，而是用手機鏡頭對準它放大拍攝。雨水打在紙上，墨跡有些暈染，但公章確實是真實的。
"測量可以，"龍安心說，"但必須在我們的人監(jiān)督下進行，而且不能踩踏秧苗。"
"這就不合規(guī)矩了，"劉經(jīng)理皮笑肉不笑，"我們是專業(yè)團隊，您的人在場會影響工作。"
直播間的人數(shù)已經(jīng)突破五百，評論區(qū)開始刷屏：
"支持保護傳統(tǒng)農田！"
"那些人看著就不懷好意！"
"梯田上的小旗子好有特色！"
龍安心正要回應，突然看見王大勇徑直走向最近的一塊紫米田，一腳就踏了進去。精心培育的秧苗在他腳下發(fā)出細微的斷裂聲。
"住手！"龍安心怒吼著跳下平臺，沖向王大勇。
就在這時，一件奇怪的事發(fā)生了。王大勇突然僵在原地，臉色變得煞白。他盯著田埂上那堆雞毛和炭灰的混合物，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
"王總？"劉經(jīng)理疑惑地喊了一聲。
王大勇沒有回答，而是踉蹌著后退幾步，差點摔倒。他嘴唇顫抖著，指著那堆混合物："那那是什么？"
龍安心也愣住了。阿公的"打口舌"竟然真起了作用？
"就是些肥料，"龍安心順勢說道，"特殊配方，對壞人特別有效。"
王大勇的臉色更難看了。他慌亂地拍打著褲腿，仿佛有什么東西爬到了他身上。"不測了！今天不測了！"他轉身就走，差點撞上后面的測量員。
"王總！"劉經(jīng)理急了，"縣里催得緊"
"要測你自己測！"王大勇頭也不回地喊道，腳步越來越快，最后幾乎是小跑著離開了梯田。
劉經(jīng)理站在原地，臉色陰晴不定。他看了看龍安心，又看了看田埂上的混合物，最后目光落在那些圖騰旗上。
"龍經(jīng)理，玩這種把戲沒意思，"他壓低聲音，"林總說了，這塊地他志在必得。你那些小旗子和
whatever
this
is，"他指了指"打口舌"的痕跡，"在法律面前一文不值。"
龍安心把手機鏡頭對準劉經(jīng)理的臉："劉經(jīng)理，您剛才提到林總，是指林氏集團的鄭偉明嗎？您承認這次測量是為商業(yè)開發(fā)服務？"
劉經(jīng)理這才注意到龍安心在直播，臉色瞬間變得鐵青。"胡說八道！我們是受政府委托"他猛地閉上嘴，轉身去追王大勇了。
直播間瞬間沸騰：
"實錘了！商業(yè)偽裝成政府行為！"
"那些小旗子好漂亮，是苗族文化嗎？"
"主播保護好自己！"
龍安心關閉直播，長舒一口氣。他蹲下身，仔細觀察那堆"打口舌"的混合物——普通的雞毛、炭灰和狗毛，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為什么王大勇會有那么大反應？
"怎么樣？"阿公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身后，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
龍安心搖搖頭："我不明白他真的被嚇到了。"
阿公用竹杖撥了撥那堆混合物："雞是通靈的，火是凈化的，狗是守家的。"他神秘地眨眨眼，"漢人心里有鬼，自然怕這些。"
龍安心正想追問，手機又響了。是趙志強："老龍！你直播的視頻被轉發(fā)到省民委工作群了！領導很重視，已經(jīng)要求縣里重新評估那個項目！"
龍安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么快？"
"你運氣好，"趙志強壓低聲音，"最近省里在抓商業(yè)綁架政府決策的典型，林氏撞槍口上了。"
掛掉電話，龍安心望向梯田。雨小了，陽光透過云層，照在那些圖騰旗上，原本垂頭喪氣的旗幟突然變得鮮艷起來，在風中輕輕擺動，像一只只振翅欲飛的蝴蝶。
"阿公，謝謝您。"龍安心由衷地說。
老人擺擺手："去謝謝吳家姑娘吧，是她讓我給你最厲害的打口舌配方。"
吳曉梅！龍安心這才想起她還發(fā)著高燒。他匆匆告別阿公，往村里跑去。
吳曉梅家的小木屋靜悄悄的，只有屋檐滴水的聲音。龍安心輕輕推開門，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吳母正在火塘邊熬藥，見他進來，用苗語說了幾句，指了指里屋。
吳曉梅躺在床上，臉色比早上好了些，但依然蒼白。她額頭上敷著濕毛巾，呼吸有些急促。床邊的小桌上放著幾個草藥包和一碗喝了一半的黑褐色藥湯。
"曉梅？"龍安心輕聲喚道。
吳曉梅緩緩睜開眼睛，看清是他后，嘴角微微上揚："怎么樣他們走了嗎？"
"走了，"龍安心在床邊坐下，"王大勇被打口舌嚇跑了。"
吳曉梅虛弱地笑了："阿公的老法子有時候比法律管用"
龍安心注意到她的嘴唇干裂，端起桌上的水碗，小心地喂她喝了幾口。"你感覺怎么樣？"
"好多了"吳曉梅試圖坐起來，卻一陣頭暈，又倒回枕頭上，"就是有點冷"
龍安心摸了摸她的額頭，依然滾燙。他擰干盆里的冷水毛巾，輕輕為她擦臉。吳曉梅的皮膚在發(fā)燒中顯得異常敏感，每次毛巾碰到都會微微顫抖。
"你昨天見到她了？"吳曉梅突然問。
龍安心的手停頓了一下："嗯。"
"她漂亮嗎？"
龍安心繼續(xù)擦著她滾燙的臉頰："沒你漂亮。"
吳曉梅輕輕哼了一聲："騙人"
"真的，"龍安心放下毛巾，"她像像商場櫥窗里的塑料模特。你"他看著吳曉梅被高燒蒸紅的臉，突然詞窮了，"你像老茶坪上的紫米，風吹雨打都不倒。"
吳曉梅的眼睛亮了起來，她微微側頭，用苗語說了句什么。語速太快，龍安心只聽懂了"阿耶"和"心"兩個字。
"什么意思？"他問。
吳曉梅卻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只是嘴角還掛著那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龍安心正想追問，外面突然傳來嘈雜的人聲。他走到窗前，看見村委會門口停著兩輛公務車，幾個穿制服的人正在和村長交談。
"出什么事了？"吳曉梅警覺地問。
"不知道，我去看看。"龍安心給她掖好被子，"你好好休息。"
村委會門前聚集了不少村民。龍安心擠進人群，看見村長正和兩個陌生官員說話，其中一個手里拿著公文包，另一個扛著攝像機。
"龍經(jīng)理來了！"有人喊道。
所有人都轉過頭來。村長如釋重負地拉住龍安心的手："龍同志，這是州民委的楊主任和縣文旅局的同志，專門來看你們合作社的！"
楊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女性，穿著樸素的西裝，頭發(fā)扎成干練的馬尾。"龍安心同志，"她熱情地伸出手，"我們在網(wǎng)上看到了你直播的內容，很受觸動��！"
龍安心一頭霧水地和她握手："謝謝但我不明白"
"是這樣，"楊主任解釋道，"省里正在開展民族文化保護與鄉(xiāng)村振興調研，你們合作社的模式很有代表性！特別是那些圖騰旗和梯田的結合，太有創(chuàng)意了！"
龍安心這才明白過來——他的直播意外引起了官方注意。"您過獎了，我們只是想保護自己的土地和文化。"
"這正是我們要支持的！"楊主任轉向攝像機，"少數(shù)民族群眾自發(fā)保護傳統(tǒng)文化遺產，同時發(fā)展特色產業(yè)，實現(xiàn)鄉(xiāng)村振興，這是多好的典型��！"
文旅局的官員插話道："龍經(jīng)理，我們計劃把你們這片梯田申報為苗族文化生態(tài)保護區(qū)，您看怎么樣？"
龍安心心跳加速。這正是他們需要的——一旦梯田被認定為文化保護區(qū)，林氏集團的開發(fā)計劃就會泡湯。"當然好，但是"他猶豫了一下，"縣農業(yè)局已經(jīng)批準了提質改造項目"
楊主任皺起眉頭："有這事？"她轉向隨行人員，"立刻聯(lián)系縣里，這種具有重要文化價值的梯田，怎么能隨便改造？"
事情發(fā)展得太快，龍安心幾乎跟不上節(jié)奏。半小時后，縣農業(yè)局的副局長親自打來電話，表示將"重新評估"凱寨梯田的項目。而那位楊主任更是當場拍板，撥付二十萬元用于"苗族農耕文化保護與傳承"。
村民們歡呼起來，有人甚至唱起了古老的苗歌。龍安心卻悄悄退出人群，回到吳曉梅家。他需要把這一切告訴她。
吳曉梅的燒退了些，正靠在床頭喝藥。聽到龍安心帶來的消息，她眼睛一亮："真的？州民委要保護梯田？"
"不僅如此，"龍安心興奮地說，"他們還說要幫我們申請非遺項目，可能有專項資金！"
吳曉梅突然掙扎著要下床："我得去繡完那些訂單"
"別動！"龍安心按住她，"你現(xiàn)在需要休息。合作社的事有我呢。"
吳曉梅固執(zhí)地搖頭："不行州里來人婦女們得穿盛裝我得"
龍安心無奈，只好幫她拿來外套和繡花鞋："至少讓我扶著你。"
傍晚的雨停了，夕陽給梯田鍍上一層金色。州民委的考察組在村里轉了一圈，對苗族文化贊不絕口。婦女們穿上了節(jié)日盛裝，展示著各種刺繡技藝；阿公帶著幾個老人唱起了古歌；連孩子們都表演了傳統(tǒng)的竹竿舞。
龍安心扶著吳曉梅慢慢走在人群中。她雖然虛弱，但堅持要親自向楊主任介紹合作社的刺繡工藝�？粗J真講解星辰紋的樣子，龍安心胸口涌起一股暖流。
"龍經(jīng)理，"楊主任突然問他，"聽說你還發(fā)現(xiàn)了瑤族文化遺址？"
龍安心心頭一緊。這是林妍設下的陷阱——如果承認是瑤族遺址，這塊地就可能收歸國有；如果否認，又會被指責隱瞞文化發(fā)現(xiàn)。
"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些陶片，"他謹慎地回答，"正在請專家鑒定。不過"他看向吳曉梅，得到鼓勵的眼神后繼續(xù)說，"根據(jù)務婆——我們已故的歌師——的說法，凱寨歷史上確實有苗瑤交融的文化現(xiàn)象。"
楊主任很感興趣："這很有研究價值��！苗瑤文化交融的活態(tài)見證！"
龍安心松了口氣�？磥�"文化交融"比單純的"瑤族遺址"更符合官方的胃口。
考察一直持續(xù)到天黑。送走州里的領導后，龍安心精疲力竭地回到吳曉梅家。她的燒又有些反復，正裹著被子在火塘邊發(fā)抖。
"吃藥了嗎？"龍安心摸了摸她的額頭。
吳曉梅點點頭，突然抓住他的手："今天你說我像紫米"
龍安心耳根發(fā)熱："我就是隨口一說。"
吳曉梅的手滾燙卻有力："紫米是阿耶玳的根"她用苗語說了幾個詞，又切換回漢語，"你也是。"
龍安心不確定她是不是因為發(fā)燒而胡言亂語，但這句話莫名讓他鼻子發(fā)酸。他輕輕回握她的手："我們一起把根扎得更深些。"
夜深了，龍安心回到自己的木屋，發(fā)現(xiàn)門口放著個布包。打開一看，是阿公的竹筒，里面裝著更多的"打口舌"材料，還有張紙條，用歪歪扭扭的漢字寫著："漢人還會來。多撒些。"
龍安心把竹筒放在床頭，躺在床上回想這魔幻的一天——王大勇的驚恐逃竄，州民委的突然到訪，吳曉梅發(fā)燒中的呢喃最讓他困惑的還是"打口舌"的效果。是巧合？還是真有某種科學無法解釋的力量？
手機震動起來，是趙志強的消息："老龍，你火了！直播視頻點擊破百萬！林氏集團發(fā)聲明否認參與土地項目，王大勇被停職調查了！"
龍安心回了個謝謝，卻沒有想象中那么高興。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勝利。林妍和她的丈夫不會這么容易放棄。他想起劉經(jīng)理的話："在法律面前一文不值"——如果沒有官方介入，那些圖騰旗和"打口舌"真的能保護梯田嗎？
窗外，月亮從云層中露出臉來，照亮了老茶坪上的288面圖騰旗。它們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像一群無聲的守護者。
龍安心突然想起吳曉梅發(fā)燒時說的那句苗語。他打開手機錄音，反復聽了幾遍，然后發(fā)給合作社里漢語最好的姑娘，請她翻譯。
幾分鐘后，回復來了："她說：阿耶的根已經(jīng)扎進我心里，拔不出來了。"
龍安心把手機貼在胸口，感覺有什么東西在那里生根發(fā)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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