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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鍥子

    元韞濃,小字應(yīng)憐,岐國公與惠貞長公主之女。

    惠貞長公主進宮與陛下閑聊時,突然發(fā)動,在宮中誕下了她。

    她出生時云氣滿室,照映宮闥。南朝大勝,舊朝余黨敗落,自此天下太平。

    元韞濃也被視為祥瑞之兆。

    于是惠帝特封元韞濃為朝榮郡主。

    元韞濃本以為,自己這一生也應(yīng)該萬事順?biāo)�,稱心如意才對。

    但她喜歡上一個人,世交家的哥哥,新科探花郎沈川。

    但是沈川已經(jīng)跟她那從小就看不上的淑慎公主慕水妃兩情相悅了。

    所以元韞濃就耍了點小手段,讓慕水妃去一邊,自己高高興興嫁給了沈川。

    沈川不高興,但那又怎樣?

    日久天長,總有一天,沈川會喜歡她的。

    但是偏偏有個裴令儀,那個可惡可恨的裴令儀。

    裴令儀,字清都。

    原本是裴雍舊朝一脈,照理來說裴氏正統(tǒng),而后日益式微,被慕氏所推翻。

    新的皇朝南朝,慕氏帝皇仁善,封了裴氏末代皇帝做清河王,異姓王爵位世代相傳。

    僅僅兩代,傳到了裴令儀這里,已經(jīng)是有名無實。

    雖是昔日正統(tǒng),但無權(quán)無勢,同質(zhì)子無異。

    年年歲歲,都被欺凌。

    再加上清河王舊黨作亂,惠帝看裴令儀怎樣都是不爽。

    不僅不允襲爵,還留在宮里,放在眼皮子底下盯著。

    裴令儀的處境愈發(fā)難堪。

    這原本跟元韞濃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只不過慕水妃曾經(jīng)幫過裴令儀,是裴令儀心目中出淤泥而不染的圣蓮。

    裴令儀后面政變成功,推翻南朝,改國號為雍,建元永昌。

    元韞濃本以為自己最多從朝榮郡主,變成和新皇帝有點仇的前朝遺民吧?

    沒想到裴令儀登基第一件事情,就是君奪臣妻,強取豪奪,冊封她為皇后。

    眾人大跌眼鏡,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緊接著京中傳遍了消息,人盡皆知元韞濃當(dāng)年耍了手段強拆了沈川和慕水妃這對苦命鴛鴦。

    又是一道圣旨,裴令儀為沈川和慕水妃指婚。

    而元韞濃,早早逃回娘家岐國公府避難,老遠(yuǎn)聽到這消息險些被氣死。

    他不是愛慕水妃愛得深沉嗎?那當(dāng)皇后的應(yīng)該是慕水妃才對。

    干嘛要來禍害她?

    還沒來得及深思,禁衛(wèi)軍上上下下將岐國公府圍得水泄不通,強逼元韞濃進宮。

    被架著丟到裴令儀面前時,元韞濃看著衣袍那角的龍紋發(fā)愣。

    她抬起頭,身著袞服的裴令儀正坐在燭火旁好整以暇地俯視著她。

    搖曳的燭火映照著十二冕旒落在裴令儀臉龐上的光影,顯得那張雌雄莫辨的臉森然,猶如艷鬼。

    “韞濃阿姊。”裴令儀微微前傾身子,勾起唇角,“別來無恙。”

    裴令儀和元韞濃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同類。

    元韞濃在沈川面前扮得溫柔可憐,柔弱不能自理。

    裴令儀在慕水妃面前裝得溫和端方,人畜無害。

    實際上都是偽善又陰郁的壞東西。

    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真面目,互為不齒,卻又因為彼此的身份,還有沈川和慕水妃而不斷地往來。

    裴令儀暗中給沈川使絆,元韞濃暗中為難慕水妃,他倆都因為自己的心上人而對彼此恨得牙癢。

    元韞濃怎么也沒想到,昔日小可憐能改朝換代,自己做皇帝。

    “亂臣賊子,做了皇帝還想著君奪臣妻?也不怕這來路不正的位置,坐得更不長久�!痹y濃冷笑著出言嘲諷。

    裴令儀面不改色,“大雍的史書里只會寫,我是光復(fù)裴氏一族的開國皇帝。勝者才是正統(tǒng),到時候的亂臣賊子,只會是慕氏�!�

    “你口中亂臣賊子,可是包括了你心心念念的水妃阿姊�!痹y濃都為裴令儀這假模假樣的深情發(fā)笑。

    “當(dāng)了皇帝,不去找你的慕水妃,抓我來做皇后?你沒事吧?”她半瞇著眼睛。

    裴令儀笑:“我娶阿姊做我皇后不好嗎?若不是沈川,阿姊不是本就想當(dāng)皇后嗎?”

    元韞濃嗤笑:“那又如何?我已嫁作沈家婦,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你還想枉顧倫理禮教不成?”

    “阿姊,你知道我向來不是守禮的人。新朝了,有些舊婚約就做不得數(shù)了�!迸崃顑x依舊面帶微笑。

    他帶了些戲謔的意味,“再者,我何時有婦?”

    “賢后是什么樣的,你不清楚嗎?你不娶世家女或清流人家女兒做皇后,作何非要來招惹我?”元韞濃緊盯著他。

    裴令儀笑了笑,“因為我心悅于阿姊啊。”

    裴令儀的鬼話連篇元韞濃一個字都不信。

    元韞濃最憎恨裴令儀這副山崩于前也泰然自若的假面孔,無論叫裴令儀做什么他都會去做。

    她非要裴令儀也鮮血淋漓才痛快。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你是同慕水妃表明了心意,不被接納吧?哈!哈哈哈哈哈!”元韞濃大笑起來,笑得鬢邊釵環(huán)亂顫。

    裴令儀那張玉塑般的臉終于仿佛出現(xiàn)了裂縫。

    他壓低了眉眼,流露出壓抑著的什么情緒,“水妃阿姊不接納我,沈川也不見得待見韞濃阿姊吧�!�

    “這些年來,外頭傳的是沈川同韞濃阿姊相敬如賓,實際上也是落花有情,流水無意。”

    “既然他們二人兩情相悅,韞濃阿姊又何必插在其中礙事?”

    元韞濃陡然抬起了頭,眸光雪亮,一片冰寒。

    眼底參差錯落的情愫,裴令儀都分不清那是什么。

    他語調(diào)平和:“想要阿姊這種人心甘情愿放手,簡直難于登天。思來想去,我也只能出此下策�!�

    “你我都是可憐人,倒不如一并取暖,也好過一人可憐�!彼锨疤鹪y濃的下巴。

    元韞濃“啪”地打掉了裴令儀的手。

    她用怨恨的目光盯著裴令儀,“你可真是高尚啊,揭了我的假面,把我丟出去承擔(dān)罵名,再強逼我進宮,讓慕水妃毫無負(fù)擔(dān)地跟沈川在一起!”

    “裴清都,你自己求而不得,還想拖我下水?”元韞濃恨聲道。

    裴令儀不過是嫌一個人待在阿鼻地獄里太冷,想要她也一起殉葬。

    裴令儀剝開了她所有的偽裝和保護,她也要反咬回去,也要裴令儀痛。

    她恨不得踐踏裴令儀所有的底線,撕碎裴令儀所有的假面。

    “你不覺得自己這一生可憐得令人發(fā)笑嗎?年幼失怙失恃,被強推著光復(fù)裴氏,被凌辱被打罵,耗盡心血總算是爬上來了,卻還是求而不得!你想要的,這輩子都得不到!”她大肆譏諷裴令儀。

    吵到這里,他們什么都說出來了。

    就像一對不共戴天的仇人。

    元韞濃道:“我當(dāng)時在城門口,就不該放你走!”

    因為他們都太了解對方了,所以刺向彼此的刀都格外鋒利。

    “你這個君奪臣妻,枉顧禮法的畜生!”元韞濃痛聲罵道。

    她咬著牙笑道:“你這種陰溝里的老鼠,只配覬覦旁人的幸福!一輩子都別想得到慕水妃!”

    “元應(yīng)憐,你以為你很高尚嗎?你難道不是使了手段嫁給沈川?”裴令儀徹底斂了笑。

    他隨語句起伏逼近了元韞濃,才靠近就看見金光一閃。

    元韞濃倏地拔下發(fā)間的釵子,刺向裴令儀。

    她其實來時帶的是匕首,只是被搜走了。

    裴令儀握住了元韞濃的手腕,反手奪下金釵。

    元韞濃跌坐在地上。

    像是戲弄一只惱羞成怒的貍奴似的,裴令儀不覺得憤怒,反倒是笑了。

    他似乎格外欣賞元韞濃此刻的落魄和掙扎。

    “這招阿姊在城門口時不就用過了嗎?”他挑眉,“同樣的招數(shù),第二遍可就不靈了�!�

    元韞濃暗自攥緊了發(fā)抖的手。

    她知道自己殺不了裴令儀,她自幼羸弱,怎么可能殺得了自小習(xí)武的裴令儀?

    既如此,刺殺失敗,裴令儀也不會留她了。

    與其被酷刑折磨致死,倒不如自己了斷痛快。

    元韞濃望向了一旁紅梨木架上的玉瓶。

    她迅猛地?fù)涞沽四炯埽衿吭以诘厣纤姆治辶选?br />
    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握住其中一塊碎片,元韞濃猛的扎向自己的脖頸。

    這一回裴令儀依舊比元韞濃快。

    一只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橫出。

    他抬手擋下了那碎片,尖銳的玉片幾乎扎穿他的手掌。

    銳利且不規(guī)整的碎玉片沒入皮肉,鮮紅的血順著手掌“啪嗒啪嗒“滴落在地上,格外醒目。

    元韞濃緩緩睜大眼睛,一滴血落在她蒼白的臉頰上,血色與雪色映照極致的色彩,驚心動魄。

    裴令儀眉眼帶煞,戾氣叢生,眼睛里映照出元韞濃的倒影。

    裴令儀仿佛不知疼痛般奪下了元韞濃手里的玉片,緊緊地握在掌心里。

    血一滴一滴地墜落在地磚上。

    兩個人的血混在一起。

    元韞濃還沒見過裴令儀這副神情,這可比之前波瀾不驚的假面精彩多了。

    她幾乎是痛快地,又痛恨地捂著臉笑了起來。

    外面的守衛(wèi)聽了動靜齊刷刷涌進來,就看到這一幕。

    “把這些傷人的東西拿走,別傷到了皇后�!迸崃顑x眼睛都沒抬一下,只是看著元韞濃,近乎平靜地說道。

    守衛(wèi)們連忙收拾了殘局,飛速地離開,又關(guān)上了門。

    裴令儀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你是想著為沈川守節(jié)嗎?我從前可不知阿姊是這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人�!�

    “我原以為阿姊這般狠心的人,本該視自己為最重才對。沈川究竟有什么好的?阿姊竟這般喜歡他?”他丟掉沾了兩個人血的碎片,半跪在地上。

    裴令儀扼住了元韞濃的手腕,將人拽到面前。

    他用沒血的那只手,緩慢地擦掉元韞濃臉頰上的血跡。

    裴令儀輕聲道:“阿姊,別想著激怒我�!�

    裴令儀忽的松開了鉗制住元韞濃的手,緩慢地后退了一步,露出一個陰沉的笑。

    他雙眼微紅,滿掌的血,詭異又妖冶。

    元韞濃也仰起臉望向他。

    他似乎想觸碰元韞濃的臉龐,卻看著滿手血腥生生滯留在半空中,只是虛虛地隔空做了一個撫摸元韞濃臉龐的動作。

    “今生今世,無論如何,你也只能跟我綁在一起了�!彼�。

    “如果有朝一日你能擺脫我,那也是我們其中一人的死期�!迸崃顑x兀自說著。

    他又笑了,“啊,那也不然。就算是挫骨揚灰,我們也會葬在同一片墓里�!�

    這樣漫長而又絕望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年又一年。

    有時候元韞濃都搞不懂裴令儀。

    這又是何苦呢?

    她不痛快,他也不高興。

    相看兩生厭,卻偏偏糾纏不休。

    在床榻上抵死交纏的時候,在數(shù)不盡的昏昧里,元韞濃都會忘記很多事。

    裴令儀喘息著,指掌覆蓋上了元韞濃的脖頸。

    每當(dāng)這個時候,元韞濃都懷疑裴令儀是想要掐死她。

    但她的理智也被埋葬了。

    等到漫長的余韻過去,元韞濃緩過神來。

    她喃喃地問:“愛是恨嗎?還是說,恨也是愛?”

    “阿姊怎么問這個?”裴令儀支撐起身子。

    “我在想,如果你我之間孕育一個孩子,我到底該愛他?還是恨他?”元韞濃抬起手,用微涼的指尖撩撥裴令儀的眼睫。

    裴令儀依舊用那種仿佛很包容的眼神注視著她,“不會的。”

    元韞濃冷笑:“你夜夜笙歌,不知節(jié)制,怎么不會?”

    “阿姊不會想要和我有孩子的,所以才每次都喝涼湯不是嗎?所以遞給我的茶里,永遠(yuǎn)有藥不是嗎?”裴令儀笑了笑。

    何況他自己也吃了藥,他知道元韞濃不想有他的孩子,也知道元韞濃的身體負(fù)擔(dān)不了。

    他們沒有一個人期待會有孩子。

    他看著那剎那元韞濃眼里的恨意凝結(jié)成了實質(zhì)。

    原來他知道。元韞濃閉了閉眼。

    “是啊�!痹y濃的語氣輕飄飄的。

    她拉著裴令儀的手貼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但是偏偏就懷上了,千防萬防,還是懷上了。”

    裴令儀的動作僵硬住了,他慌忙退離了元韞濃的身體。

    而元韞濃坐起身,露出薄涼的微笑:“清都,你說,我該如何處理這個孽種呢?”

    最終元韞濃也沒留下他,一碗紅花湯灌下去結(jié)束了。

    裴令儀對此并沒有異議。

    元韞濃在灌了紅花湯打掉那個孩子后,元氣大傷,養(yǎng)了很久。

    她都覺得那會險些熬不過去了,但她偏偏還是熬過來了。

    嗓子干澀得發(fā)疼,頭昏腦漲,小腹隱隱的鈍痛。

    元韞濃睜開眼睛的時候,都覺得還不如昏著好。

    但立刻有人扶她起來,將溫?zé)岬膮说阶爝�,濕潤了她的口唇,然后對著外頭喊太醫(yī)。

    元韞濃偏過臉就看到裴令儀微蹙的眉頭。

    注意到元韞濃的視線,裴令儀頓了頓,“我來看看你�!�

    “來看我死沒死嗎?”元韞濃嗤笑。

    死寂的沉默,在太醫(yī)匆忙的腳步聲靠近前,元韞濃聽到裴令儀笑出了聲:“呵。”

    元韞濃到現(xiàn)在都沒想明白那是冷笑還是什么。

    對于他們彼此而言,對方都是牽扯拖拽著彼此在泥沼里愈陷愈深的倀鬼。

    意中人,天邊月。

    枕邊人,索命鬼。

    同床異夢,終成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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