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
最后還是裴令儀先死的。
太醫(yī)說是油盡燈枯，元韞濃卻覺得是遭了報應(yīng)，不然何至于死在她這體弱多病的前頭？
元韞濃坐在床榻邊，看著裴令儀一點點咽了氣。
死前裴令儀還緊緊地拽著她的手腕，問：“阿姊，你……你是不是很恨我？”
元韞濃沉默良久，別過了臉，“你敢丟下我一個人面對沈川和慕水妃，自己解脫苦海？你休想！”
“你合該恨我�！迸崃顑x氣息不穩(wěn)地笑。
他念著：“我若是死了，你該沒那么苦了�！�
“苦？”元韞濃重復(fù)這個字，“既那么苦，既然都不痛快，又何必同我在一起？”
裴令儀輕聲道：“天上便不苦了，阿姊，我不苦了，你也不苦了�！�
他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觸摸到元韞濃的手指，卻又蜷縮了。
他的氣息一點點微弱，最終消失。
元韞濃在床前枯坐了許久，外頭都是臣子的哭泣。
死亡混淆視聽，恨意再度模糊。
裴令儀沒有妃嬪，也沒有子嗣。
他在世時毫不忌諱元韞濃攝政，喂養(yǎng)元韞濃的野心。
于是元韞濃從旁系里挑了個孩子推上皇位，開始了長達(dá)數(shù)年的一言堂執(zhí)政。
裴令儀和元韞濃。
黑龍惡鳳，大雍的開國帝后，臨朝同治，不相愛卻相配。
豐功偉績，亂臣賊子。多愁多病，英年早逝。
無言以對，無言可評。
元韞濃想，史書會如何寫她和裴令儀呢？后世又會如何流傳他們呢？
怕不會是寫他們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吧。
多可笑啊，恩愛兩不疑？哈哈哈哈！
這數(shù)年里，她無時無刻不在憎恨裴令儀，恨不得掘墓揚灰。
她恨裴令儀把她拖下水，自己卻早早解脫了。
而她只能在這個冰冷華麗的墓里，窺視著沈川和慕水妃的幸福。
直到她病逝斷氣的那一刻，她也在恨裴令儀。
元韞濃沒想到，居然還有重來一世的機(jī)會。
她端坐在梳妝鏡前，望著銅鏡里自己尚且青澀的面容時，恍惚而難以置信。
身后的兩個侍女霜降和小滿正在為她梳妝打扮。
背景的一梁一木，一簾一壁都是無比的熟悉。
沉檀和寶石搗成粉刷的墻，幽香蓬勃，那架瓊花屏風(fēng)半合著，隱隱露出外邊垂目靜候的婢女。
“小滿……霜降？”元韞濃喃喃自語般道。
不只是她，連她貼身的侍女面容都如此年輕。
霜降忙低下頭傾聽，“郡主。”
“你叫我什么？”元韞濃緊盯著她。
霜降有些不明所以，又重復(fù)了一遍：“郡主？”
“郡主……”元韞濃扶住桌案一角，胸膛起伏，眼尾染上了潮紅，“哈！”
小滿和霜降頓時緊張起來，“郡主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適？”
“無礙�！痹y濃抬手。
此時充盈她胸腔的是全然的興奮和狂喜。
太好了……簡直是太好了！
蒼天不薄她，竟然叫她重回一世。
“郡主，今日千秋節(jié)，要簪哪根釵子？”小滿打開妝匣。
匣子里的金玉首飾在陽光底下散發(fā)出光芒。
千秋節(jié)？
元韞濃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隱約記得裴令儀就是在這回千秋節(jié)受辱，鬧得很大，被惠帝責(zé)罰了。
也是在這時候慕水妃雪中送炭，自此成了裴令儀心中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
“我記得，三表哥如今也有束發(fā)了吧？”元韞濃問道。
三皇子為正宮嫡出，品性優(yōu)良。
霜降答道：“是，三皇子前不久方才過了十八的生辰，再過兩年便是弱冠了，聽聞皇后娘娘如今已在為三皇子詢問妻妾了呢。”
時間沒錯。元韞濃定了定心神。
她想和沈川再續(xù)前緣，就得送裴令儀跟慕水妃和美。
慕水妃喜歡什么樣的來著？
沈川那樣的。
把裴令儀那種黑蓮花扭成溫敦君子……
元韞濃暗自磨了磨牙根。
罷了，事在人為。
倘若說沈川和慕水妃是佳偶天成，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裴令儀和元韞濃就是怨偶天成，天打雷劈的一對。
如今想要換一換，還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元韞濃記得，在這會裴令儀就已經(jīng)是那種狼崽子性子了。
自己因為是惠貞長公主之女，時常入宮，和裴令儀有點交集。
之前跟裴令儀，那頂多就是個心知肚明彼此不是盞省油燈的點頭之交關(guān)系。
明面上是自幼相識，看著彼此長大，實際上處境卻判若云泥。
裴令儀年紀(jì)小，見了皇族宗親，只要給幾分好顏色，就能順桿往上爬喊兄姊。
她得想想怎么取得裴令儀的信任，才能改造這狼崽子，變成慕水妃喜歡的樣子。
“就這個吧�！痹y濃隨手挑了根玉簪。
小滿笑道：“是世子送的白玉嵌珠翡翠玉簪，襯得郡主這身珍珠紗更美了。”
提及世子二字，元韞濃目光稍凝。
岐國公尚公主前，已有原配，且誕下一兒二女。
長子元徹回，是未來襲爵的世子。
長女元云和。
次女元蘊(yùn)英。
岐國公夫人暴病離世后，岐國公再娶，尚惠貞長公主。
徹頭徹尾的政治聯(lián)姻。
惠貞長公主婚后只誕下一女，便是元韞濃。
所以岐國公這一子三女都是嫡出，元韞濃和幾個哥哥姐姐是同父異母。
除卻更為年長懂事的兄長之外，元韞濃和兩個姐姐關(guān)系并不親賴，甚是生疏。
尤其是元蘊(yùn)英，甚至可以說是不和。
但是前世她在裴令儀登基之后，回了岐國公府尋求庇佑。
岐國公一脈都是堅定的�；庶h，元韞濃的三個兄姐都是支持三皇子的。
不過三皇子敗落了，元蘊(yùn)英在宮變中身亡。
裴令儀是拿元徹回逼她進(jìn)宮的，元徹回不慎中了埋伏。
裴令儀拖著遍體鱗傷的元徹回到元韞濃面前，逼著她留下，逼著她認(rèn)命，逼著她做這個皇后。
遲疑一刻，裴令儀就砍下元徹回一根手指。
元韞濃哭著撲倒在氣息奄奄的元徹回身邊，含血般認(rèn)了。
這之后元徹回封侯拜相，元氏一族身為三皇子余黨依舊風(fēng)光無限。
元韞濃提出的要求，裴令儀都會滿足，把她的家族重新捧上了天。
只要元韞濃留下，什么都可以。
裴令儀硬生生將大雍變成帝后同尊。
他們都把這歸結(jié)為帝后同心，恩愛兩不疑。
無人知曉實則相看兩生厭。
也沒人知道封后那一晚，元徹回、元云和夜闖宮闈，被禁軍扣押在鳳儀宮前，一聲聲問元韞濃是否真心愿意。
元韞濃幽幽嘆息：“長兄待我，確實真心�！�
“郡主這是哪兒的話？一家子親兄妹，血脈相連，自然是真心相待�！彼敌�。
元韞濃起身，“快些吧，再玩，母親該等急了。”
“是。”霜降和小滿應(yīng)聲。
霜降取來白狐裘為元韞濃披上。
三人便走進(jìn)冰天雪地之中。
馬車早早地候在國公府門口了，元韞濃姍姍來遲。
大雪壓青松，元韞濃擁著錦衣狐裘，到為首的馬車前。
車前是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父兄，還有二姐元蘊(yùn)英。
車?yán)锸腔葚戦L公主。
“女兒來遲了，連累了爹娘與兄姊在雪中多做等候�！痹y濃道。
元徹回?fù)u頭，“不礙事，女兒家梳妝難免拖沓些，可以理解�！�
元蘊(yùn)英輕嗤一聲：“父親母親俱在，我們這么多人等她一個，真是好大的面子。”
“女兒家梳妝難免拖沓些，可以理解？”她冷笑，“我和長姐怎么就早早侯著了呢？”
第二輛馬車的車簾被掀開，露出元云和那張柔和精致的面孔。
她淡聲勸阻：“蘊(yùn)英，莫要胡鬧�！�
元蘊(yùn)英冷哼一聲，別過了頭。
為首的馬車?yán)飩鱽砼游〉纳ひ簦骸皯?yīng)憐自幼體弱，來前可喝了藥？”
“自是喝了的�！痹y濃回答。
她明白母親這是給這個場面畫圓。
“行了�！贬獓诲N定音，“應(yīng)憐因著身體不好服藥才慢了些，有什么可爭論不休？既然人都齊了，便走吧�！�
元蘊(yùn)英氣惱道：“父親就是偏心�！�
惠貞長公主道：“應(yīng)憐，進(jìn)來與母親同坐吧�！�
“是�！痹y濃被攙扶著上了那為首的馬車。
馬車內(nèi)燒了暖爐，相當(dāng)溫暖，布置典雅，縷縷幽香縈繞在鼻尖，沁人心脾。
霜降替元韞濃脫下狐裘。
元韞濃坐到惠貞長公主身邊，“母親。”
方才惠貞長公主都不曾露面，但總共兩句話，每句都不動聲色地制止了矛盾激化。
惠貞長公主微微揚眉，指尖敲了敲車壁，又瞥了眼車外。
示意元韞濃隔墻有耳，外頭那三個習(xí)武的耳力好，能聽得見。
于是元韞濃到嘴邊的話又變成了細(xì)碎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我兒，你這是怎么了？是不是前些日子又受了涼？”惠貞長公主嘴上是關(guān)切，行動上卻沒有半分。
元韞濃也十分配合：“無礙的，母親，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外面靜默了半晌，傳來元徹回的聲音：“應(yīng)憐，父親囑我來問問，可有大礙？若是實在不適，可去回了陛下娘娘，在家休養(yǎng)。”
“兄長放心，無事�！痹y濃回道。
“那便好，若有不適，定要及時來說�！痹獜鼗赜謬诟懒艘痪洹�
惠貞長公主嘆了口氣，“你自幼體弱多病，剛出生就病懨懨的，所以才給你起了小字，叫應(yīng)憐�！�
這話聽起來是真心實意的，而非是做戲。
她抬手摸了摸元韞濃的臉，“蒼天賜我韞濃如此，蒼天應(yīng)憐，我也應(yīng)憐�！�
“阿娘……”元韞濃神色動容，靠在惠貞長公主身上。
前世惠貞長公主在惠帝被殺之后，沒過多久便突發(fā)急癥而亡。
到了宮門口，惠貞長公主的車馬理應(yīng)是能直接進(jìn)宮的，卻停了下來。
馬車外有道清潤聲音穿過茫茫風(fēng)雪：“世伯，家父因病不能來千秋宴，子謙特來代家父向世伯問好。”
子謙？
元韞濃一下子坐直了身體。
沈川的字是子謙。
元韞濃掀起車簾，“世兄�！�
沈川騎在馬上看過來，少年郎姿容清俊，一如既往。
他對著元韞濃笑了笑，“韞濃妹妹，別來無恙。”
“多謝沈大哥，近來一切都好�！痹y濃笑道。
岐國公點頭，“世侄年少有為，能獨當(dāng)一面了。也代我向沈世兄問候一句，待到有空了，必然帶著妻兒登門拜訪�！�
“是�！鄙虼骠嬗卸�。
“既然碰上了，不若同行。”元徹回道。
一行人車馬繼續(xù)往宮里前行。
元韞濃坐了回去，發(fā)覺自個兒母親正意味深長地盯著自己看。
元韞濃有些心虛。
“沈家郎君行止有度，潔身自好，倒也不失為良人�！被葚戦L公主說。
她這話沒有壓低聲音，可見是不止講給元韞濃聽，也講給外面那一行人聽的。
果不其然，外邊正在談?wù)摽瓶贾碌穆曇粢幌伦記]了。
靜默片刻之后，元韞濃聽見岐國公開始話里話外打聽沈家對兒女們的婚姻規(guī)劃。
見父親有此打算，元韞濃難免欣悅。
進(jìn)了殿內(nèi)入座之后，時候還早。
元韞濃急于去找裴令儀，叫他免去這一劫難。
岐國公和元徹回則是先受了惠帝的召見。
“母親，我悶得慌，出去逛逛�！痹y濃拉住了惠貞長公主的袖子。
惠貞長公主滿臉不贊同，“外邊天寒地凍，吹了風(fēng)受了涼可怎么是好？”
元韞濃拖長了調(diào)子撒嬌：“阿娘，我便是在這兒悶得慌，透不了氣了才想出去逛逛呢。”
惠貞長公主自以為她是待著無聊。
原本宮中規(guī)矩繁多，但元韞濃身份尊貴，想來也不會有人過多為難。
“那便去吧�！被葚戦L公主拍了拍元韞濃的手，“仔細(xì)著別受了風(fēng)了�！�
元韞濃喜笑顏開，“謝謝阿娘�！�
見元韞濃跟只穿花蝴蝶似的出去，元蘊(yùn)英嘖了一聲：“夫人未免也太慣著她了些�！�
“我就一個應(yīng)憐，自然得慣著些�！被葚戦L公主笑容不改。
這話里頭意思可就多了，是就只有一個元韞濃，也是就只有一個女兒。
岐國公原配的這幾個孩子沒叫過她母親，她自然也沒把他們當(dāng)成自己孩子。
也不過是相敬如賓，關(guān)起院子來過自己的日子。
何況當(dāng)年因為元蘊(yùn)英的打鬧引發(fā)了不小的事端，自那之后，惠貞長公主和這幾個孩子愈發(fā)存有嫌隙。
元蘊(yùn)英臉色難看起來，像是想到了什么。
元云和握住了元蘊(yùn)英的手腕，搖了搖頭。
“應(yīng)憐年紀(jì)最小，夫人疼些，也是應(yīng)該的�！彼崧曊f道。
惠貞長公主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