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舞陽兒
次日用了午膳,元韞濃還得去太廟跪著。
惠貞長公主同元韞濃一塊進的宮。
元韞濃去太廟跪著,惠貞長公主去惠帝那閑聊,待到寅時結束了再同元韞濃一塊回府。
“若是受不住了,便裝暈。母親今日進宮,便是為了接應你。”臨行前惠貞長公主摸了摸元韞濃的臉。
“韞濃知道�!痹y濃心下感動。
她之所以是這想要什么就非得得到的性子,除了身世顯赫以外,其中也不乏惠貞長公主的溺愛。
哪怕是天大的簍子,惠貞長公主都能補上了。
元韞濃同母親分別,進了太廟。
霜降和小滿則是在太廟外邊守候。
沒人盯著元韞濃,元韞濃自然不可能老實跪著。
挑挑揀揀那些貢品,挑了點自己喜愛的糕點果子,坐在蒲團上慢悠悠地吃起來。
就是沒有茶水,有些干。
“阿姊當真是不信神佛,不敬鬼神。”一道聲音突兀地響起。
元韞濃愣了愣,看著陰影里走出來的裴令儀。
“你是怎么進來的?”元韞濃下意識看向外邊。
外邊既有守衛(wèi),又有霜降和小滿在,裴令儀居然還能混進來。
裴令儀頓了頓,“我提前了一個時辰混進來的�!�
想到裴令儀自己會武,而且身邊還有裴七裴九在,元韞濃了然。
想起要拗正裴令儀性子的計劃,元韞濃苦口婆心道:“以后少做這種偷雞摸狗之事,君子行事,當光明正大。”
“那阿姊行事,光明正大嗎?”裴令儀反問道。
光明正大這四個字,元韞濃還真夠不上,她耍的小手段小心機,裴令儀都是知道的。
但元韞濃向來我是他非:“我可以,你不行。”
“為何不可?為了保命,有何不可?”裴令儀垂下眼簾。
元韞濃沉默了片刻。
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
裴令儀自幼生活環(huán)境就惡劣成那樣,一路摸爬滾打,一步一個血印才成了帝王。
好日子沒過幾天就油盡燈枯,這么一想屬實是慘。
裴令儀只有不擇手段才能活下去。
元韞濃不能要求他摒棄他所有可能生存下去的手段和機會,來記住禮義廉恥,來做一個君子。
畢竟裴令儀不是沈川,也不是慕湖舟。
元韞濃道:“我若是耍了手段能護得住你,你便可行端坐正了�!�
裴令儀看向元韞濃,半晌,又道:“昨日阿姊救我于水火,我當重謝阿姊�!�
元韞濃擺了擺手,“不必多謝,你如今身上也沒什么可回報我的,多想著自己些。”
裴令儀抿了抿唇,“我如今是沒什么可回報于阿姊的,阿姊要我做什么,我都會去做。”
“你只要試著做個君子,好好活下來即可�!痹y濃拍了拍身邊的蒲團,示意裴令儀坐下。
她昨日確實是大為火光,前世裴令儀好歹是她夫君,又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如今一朝回到尚未成長的時候,這令人磋磨的模樣,看得元韞濃心中惱火。
慕載物又算是什么東西?竟然敢如此對裴令儀。
她分了點糕點果子給裴令儀,“吃吧。”
裴令儀沒有拒絕,握在手里,小口吃了起來。
元韞濃笑他:“說我不敬鬼神,也不見得你多敬重�!�
裴令儀睫毛顫抖了一下,“我信的�!�
“嗯?”元韞濃有些詫異。
前世裴令儀不拜鬼神,偏偏在身體出現(xiàn)問題那會開始大興土木,建設帝陵。
元韞濃還嘲笑他不敬鬼神,不信神佛,犯下口業(yè)意業(yè)無數(shù),殺孽太重,偏偏得了病開始建帝陵了。
裴令儀一聲不吭地造好了帝陵,還給元韞濃留了個位置。
元韞濃還當著他的面發(fā)誓絕不會和他合于一墳。
盡管元韞濃覺得,既然她沒有提,那么在她死后,后人也必然會將她與裴令儀合葬。
所以元韞濃認為裴令儀是不信這些的,或許只是在意生死罷了。
沒想到裴令儀居然信。
“曾經(jīng)信過的,后來不信了,現(xiàn)在又信了。”裴令儀道。
元韞濃笑了,“還真是善變�!�
裴令儀低著頭吃果子。
被打罵,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時候他也都求過神佛,只是都沒有得到回應。
所以他就不信了。
但是昨日,他又開始信了。
“在宮里吃得飽嗎?”元韞濃問。
裴令儀應了一聲:“嗯�!�
元韞濃知道他在騙人,把手里的點心都塞給了他,“多拿些回去,餓了再吃�!�
“阿姊。”裴令儀抬起臉,“你又何故待我如此?”
他眸若點漆,水光澹澹,極其認真地注視著元韞濃。
塞點貢品給他,他便覺得自己待他好了。可自己也不過是隨手作為的攻心市恩罷了。
元韞濃無限心酸。
想到前世的裴令儀,又覺得他可憐起來。
元韞濃輕嘆一聲,抬手摸了摸裴令儀的臉龐。
冰涼柔軟的指腹摩挲過裴令儀顴骨上的淤青,再摸到眼尾未結痂的血痕。
“清都,你不要自苦�!彼p聲道。
裴令儀眸光一顫,許久,極低地應了一聲:“……嗯�!�
前世裴令儀就是個鋸嘴葫蘆,打斷了腿都說不出什么話來。
所以元韞濃也沒指望他這輩子就能多說幾句了。
她示意裴令儀吃點心,裴令儀就低著頭吃。
“干吃很無聊的,我跟你念點什么。”元韞濃覺得這是個教育的好機會。
裴令儀一邊吃,元韞濃一邊給他念《道德經(jīng)》。
多好,修身、治國、用兵、養(yǎng)生,一應俱全,無為而治。
貴柔守雌,和光同塵。
她不信裴令儀不成君子。
裴令儀看著元韞濃,不理解但尊重。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她回憶起里面的篇章背道。
她先前在家中跟元蘊英扯頭花,岐國公不好偏頗原配之女,也不好虧待長公主之女,只能各打五十大板。
元蘊英罰跪祠堂,她這個體弱多病大喘氣就暈倒的,自然是罰抄書。
抄的盡是些讓人靜心明理的書,元韞濃道理沒往心里去,字倒是全記著了。
越念越困,元韞濃念到后面反而自己睡著了。
看元韞濃越念聲音越輕,睫毛也一扇一扇的,搖搖晃晃地要倒下了。
裴令儀伸出雙手,像元韞濃接住他一樣,接住了元韞濃。
元韞濃倒在他懷里睡著了。
裴令儀低眸看著元韞濃鴉青的眼睫,遞出手指,輕輕觸碰了她的睫毛。
她睡夢中似乎也并不安寧,睫毛顫了一下。
裴令儀的心也顫了一下,蜷縮了手指,收了回去。
元韞濃的夢里有很多人都出現(xiàn)了,但最深刻的還是裴令儀。
他們牽扯了那么久,怎么能不深刻。
清河王世子幾乎是被幽禁在宮中,即便到了年齡也沒出宮沒襲爵。
有朝一日不知所蹤,只不過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沒人關心他的死活。
不過元韞濃知道。
畢竟她是看著裴令儀逃離京城的。
元徹回身為中郎將,屬光祿勛,位列九卿之一。
中郎將這種職位,多從親子義子,皇親國戚里選,必定是不會背叛的人。
這跟皇帝親衛(wèi)得從世家子弟里挑姿容美,武藝高,家室好的,也是一個道理。
元徹回能做中郎將,也是沾了惠貞長公主繼子這一名分。
中郎將要管轄禁衛(wèi)軍,宮中侍衛(wèi)調度,京城治安,也是元徹回管。
元韞濃是左右睡不著才一時興起,去給夜半在城門巡視的元徹回送些吃食。
攻心市恩,籠絡人心。
裴令儀也是那時候逃的。
元韞濃拎著食盒上前,元徹回和一眾金吾衛(wèi)神情嚴肅,正在低聲交待著什么。
“阿兄�!痹y濃輕喊一聲。
元徹回忙大步走來,接過了元韞濃手里的食盒,“天寒地凍,怎么這會出來了?”
“想著天氣冷,阿兄卻還在外頭巡視,便來送些酒菜。等閑下來些了,可與同僚們一塊墊墊肚子�!痹y濃在外頭從來善解人意。
元徹回目光柔和下來,“回去吧,妹妹,近來京城不太平。”
見氛圍確實有些躁動,元韞濃問:“這是怎么了?”
元徹回壓低了聲音,在元韞濃耳邊道:“裴清都失蹤,金吾衛(wèi)前去追拿者杳無音信,恐有事變。”
元韞濃眸光稍稍一震,便笑道:“我知道了,阿兄去忙吧,我馬上便回去了。”
“好,萬事小心�!痹獜鼗攸c了點頭,摸了摸元韞濃的鬢角。
他又轉頭叮囑小滿:“保護好你家主子,雪天路滑,車馬慢行�!�
小滿應聲。
元韞濃目送元徹回和和一眾金吾衛(wèi)遠去。
城門外的行商隊伍正在整頓,馬匹焦躁地打了個響鼻,被旁邊的胡商一聲低斥。
雪覆京華,凍徹人骨。
沒人發(fā)現(xiàn),只是元韞濃認出了城門外等候的商隊里的一匹馬。
那匹黑馬是惠貞長公主送給她的禮物,只是野性難馴,元韞濃抽了幾天也沒見得馴服了。
沈川和慕水妃都在旁邊安慰她,這反而讓她更惱了。
裴令儀是沒有馬的,那些官宦子弟都嘲笑他,元韞濃就順勢把那馬交給了裴令儀來馴。
表面上是來顯自己大度,私底下卻指桑罵槐說那匹馬是“聽不懂人話的畜生”,交給裴令儀來馴正好。
后來裴令儀給那匹馬取名為舞陽兒。
裴令儀生母是舞陽人,他給馬起名叫舞陽兒,元韞濃也沒上心。
元韞濃后面也沒想要把那匹馬要回來,相當于是給裴令儀了的。
沒想到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在看到黑馬的那一刻,元韞濃敏銳地意識到了什么。
心跳聲如鼓,她想起了那句詩。
二十報仇許人死,殺人不數(shù)舞陽兒。
不數(shù)舞陽兒……
自當數(shù)他裴清都。
元韞濃猛地轉過頭,“小滿!”
小滿被她突如其來的激動情緒震了一下,“郡主?”
“快!立即去叫阿兄……”話音未落,一把劍橫在了頸間。
即使是在寒冬臘月里,元韞濃也依然能感受到劍鋒逼近的森森寒意。
還有那種濃重的血腥氣,帶著鐵銹的味道。
剩下的話卡在了喉嚨口,元韞濃看向了握劍的那個人。
“郡主!”霜降驚惶道。
小滿已經(jīng)拔了刀。
元韞濃閉了閉眼,“裴清都�!�
“好聰慧啊�!毖┑乩镆宦晣@息般的感慨,裴令儀問,“阿姊是怎么知道的?”
“二十報仇許人死,殺人不數(shù)舞陽兒�!痹y濃看向城門外的那匹黑馬,“你的舞陽兒就在城門外,叫我怎么不知道?”
裴令儀彎了一下唇角,“分明是阿姊的舞陽兒,我不過借來一用罷了�!�
元韞濃轉頭看向他,“你還真是膽大妄為,我哥哥就在附近巡查,你就不怕我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來嗎?”
“阿姊可盡管喊一聲試試,是我的劍快,還是阿姊的舌頭快�!迸崃顑x帶了些笑,微微挑眉。
他的目光流連在元韞濃臉上,“不過阿姊這般惜命之人,可真會為這一時意氣,還是說為了這忠君愛國之心,反搭上卿卿性命嗎?”
元韞濃半瞇起眼睛,“殺了我,你還逃得了嗎?”
裴令儀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此話怎講?”
“主君!你切莫聽信這女人妖言惑眾!殺了她一了百了,以絕后患!”裴七急道。
“先不說你們能不能在殺了我后,還攔得住小滿去傳聲,就算攔得下她,能保證金吾衛(wèi)聽不到動靜嗎?”
“殺了我,不消半刻,附近的金吾衛(wèi)便能找過來�!�
“若你們毀尸滅跡,時辰耽擱得起嗎?商隊在外滯留那么久,金吾衛(wèi)必然起疑心�!�
“還是說你打算放棄裴七裴九中的一個,來拾殘局?”元韞濃口齒清歷。
裴令儀盯著元韞濃看,看得她心里沒底。
她剛剛那些話自然都是嚇唬裴令儀的。
首先第一點,她就舍不下自己的命。
如果裴令儀真想殺她,頂多風險大點,也不是不可能逃走。
她在裴令儀面前居高臨下慣了,才敢冒這個險。
裴令儀嘆喟道:“阿姊當真是伶俐啊�!�
心頭稍稍一松,看來有戲。元韞濃眸光一閃,“你這要去哪兒啊?清、都。”
明明脖頸上還架著刀,元韞濃抑揚頓挫的語調卻像是勝券在握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