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忍
蘇瑾棠只睡了不到兩個時辰便已驚醒。
心中藏著事根本睡不安穩(wěn)，如壓著巨石，憋悶得緊。
所謂讓她“想清楚”，不過是讓她“識時務(wù)”。
“木藍(lán)，煩你喚人去通知你家殿下一聲，只說我想通了，想見他一面當(dāng)面說清楚。
”木藍(lán)躊躇不已，“姑娘，殿下的行蹤我們不知，別院這邊只有聽從吩咐的份。
”可蕭宇承昨晚并沒說今日是否還會過來，何時過來，只是要她想清楚。
“那他出門時可有交代其他人，他何時過來？”“奴去前院問問侍衛(wèi)？”蘇瑾棠頷首讓她去，“讓書晴與你一起。
”一刻鐘后，兩人耷拉著腦袋來回復(fù)：“侍衛(wèi)只讓姑娘等著，不可妄圖揣測殿下行蹤”。
蘇瑾棠以手扶額，頹然而嘆。
蕭宇承確實很懂如何攻破人心，這般衣食無憂的軟禁，似是而非的蠱惑，好似掌握一切的從容，讓她免不了自亂陣腳。
將人關(guān)在這里，除了日日反復(fù)思索便無事可做，簡直將人逼瘋。
這就是當(dāng)權(quán)者的殘忍。
高高在上，訓(xùn)導(dǎo)下人如馴牛羊豬狗。
蘇瑾棠從未覺得日頭東升西落如此緩慢過，她像是垂暮老人，盼著在外勞作的子孫逢年過節(jié)時能來看她一眼。
名花綻放無心觀賞，落葉掃地也懶怠抬眼，只盼著有沉重的腳步聲踏上石階。
一直到皓月高懸，蕭宇承也沒來。
除了頹然與迷惘，蘇瑾棠心中更是忿忿，誰甘愿做那被人踩在腳下的螻蟻？她若能科考，必?zé)o王松得意之日，她若能著錦戴花，皇城貴女的圈子也定有她的一席之地。
可惜……可惜……罷了，幸而先皇下令：若家中無男丁，女兒也可繼承家業(yè)。
否則她連祖父的遺產(chǎn)都保不住。
等得久了，她從驚懼不已等到了麻木淡然，原先想好的說辭被一遍遍潤色又推翻，心想這鈍刀割肉還不如蕭宇承一上來便喊打喊殺來得痛快……她只需跪下求饒便行了。
書晴擔(dān)憂得不行，“小姐好歹喝口水吧，這般滴水未進(jìn)可如何是好？”但蘇瑾棠只是想再賭一賭，賭蕭宇承對她到底是何態(tài)度，從昨日他來時便知竹青泄密一事可知，這院里當(dāng)有眼線。
一日未進(jìn)食她也餓得難受，到傍晚確實也撐不住了。
“你與木藍(lán)竹青一起張羅吃食吧，我想吃熱乎的，清淡些。
”于是一群人在院中吃著熱騰騰的清湯鍋子。
蕭宇承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歡聲笑語的熱鬧場面。
腳步一頓，莫不是暗衛(wèi)誆他？酉時他便收到暗衛(wèi)來報：蘇瑾棠昨夜枯坐至后半夜，踉蹌回屋后，至今日一直滴水未進(jìn)。
他痛罵了暗衛(wèi)為何拖到這時才來報，一邊又快馬趕過來，他還未用膳呢。
木藍(lán)與竹青見他過來，忙丟下碗筷起身行禮。
蘇瑾棠先是淡漠地瞥了一眼，隨即恭順地垂首，也照著木藍(lán)她們朝他行禮，“殿下。
”心中百轉(zhuǎn)千回，她方才見著了蕭宇承眼中的一抹錯愕，心想確有眼線，而他能過來，是不是說明她還能博一博？誰能想到她如今竟變成了賭狗，還是以自己身家性命來做賭注。
無奈實在想不起他們曾經(jīng)到底有何糾葛，她要是他救命恩人就好了。
可她人生短短十九載，撿個貓狗倒是有過，卻沒撿過人。
蕭宇承沒應(yīng)聲，她便一直蹲著。
昨日不還沒給他好臉色嗎？今日卻乖順過了頭，她又是他府上的丫鬟！頓時一口氣不上也不下，蕭宇承只硬邦邦地道：“起身吧。
”“給我也添副碗筷。
”木藍(lán)與竹青聞言忙撤下自己的，她們哪敢跟殿下一個桌子用膳啊，隨即又去廚房拿新的來。
也不敢多問：她們都吃過了，殿下居然要坐下接著吃嗎？回頭不會又要將她們拖下去吧……蘇瑾棠招手喚書晴：“你與木藍(lán)她們?nèi)N房吧。
”蕭宇承杵在這，她們誰都吃不好，不如讓她們?nèi)N房來的安穩(wěn)。
當(dāng)然，她自己也沒了胃口，只是她不好也走吧。
木藍(lán)將新的碗筷拿來后，蘇瑾棠接過親自給他布菜。
衣袖寬大，輕撫過他的肩頭，顯然蘇瑾棠沒有服侍人的習(xí)慣，動作笨拙了些。
蕭宇承抬眼：“你就坐下吧。
”“怎吃得如此清淡？”這湯里無半點油水，原來他們吃的只是涮菜，怎么顯得他府上窮困潦倒似的。
蘇瑾棠如實答道：“嗯，一日未用膳，清淡些的好入口。
”原來暗衛(wèi)說的屬實，確實一日未進(jìn)食。
“為何？”“我想了整整一夜，還是與您坦誠些好，若能得殿下庇護(hù)，當(dāng)是我求之不得的。
殿下會護(hù)我周全嗎？”蕭宇承一邊將寡淡無味的涮菜往口中送，一邊示意她往下說，并未輕易承諾。
蘇瑾棠垂眸，將假話掩在真話里，才能讓人信服。
“我確實還有其他產(chǎn)業(yè)。
”“我與南安郡王妃沈馨是幼時玩伴，曾一起在學(xué)堂啟蒙，我兒時無拘無束，祖父憐我七歲時便父母雙亡，所以格外嬌縱些，而沈馨身為縣令之女，從小便是朝著大家閨秀培養(yǎng)的。
”“天明年間，仁宗帝曾向民間遴選女官，崇陽縣令生了讓女兒踏入朝堂的想法，從小便拘著她讀四書五經(jīng)，學(xué)琴棋書畫。
她羨慕我的生活，我也常偷偷與她送些稀奇玩意兒，我們截然不同的生活，卻是摯交好友。
”“可后來亂世……亂世平定后，女官一制再無人提起，崇陽縣令便想讓女兒高嫁。
”“在越州，最大的官便是兼任越州刺史的南安郡王，沈馨如愿被選為郡王妃，可她在郡王府卻是如履薄冰。
”“我們合作開了永興錢莊，她有了足夠的錢，至少在郡王府內(nèi)活得肆意些。
”蘇瑾棠緩緩下跪，院中的石子硌得膝蓋疼，讓她忍不住眼露痛色，殷切地望著蕭宇承：“郡王妃私下開錢莊，若是讓人知道了恐要被看不起，這錢莊一直都是我在打理，望殿下莫要聲張，我不想看她拘束一生，痛苦地衰老在那院墻內(nèi)。
”蕭宇承將人拽了起來，不悅道：“你說你的，不必跪我。
”蘇瑾棠是個察言觀色的好手，順勢緊緊抓著他的小臂，“那殿下是答應(yīng)我了不為難沈馨嗎？若這錢莊有問題，我可以趕回越州將錢莊全部關(guān)閉，但絕不能牽扯到她！”“你們倒是姐妹情深。
錢莊賺的錢不是小數(shù)目，都進(jìn)了她的口袋？”蘇瑾棠訕訕，“不是，我們?nèi)叻�，她三我七�?br />
”“原來大頭還是在你這。
你也要進(jìn)王府傍身用？”蘇瑾棠眼一閉心一橫，“我拿去投資造船了。
”蕭宇承沒想到還有這一層，“造船？”蘇瑾棠知曉如何打蛇隨棍上，他不讓她跪，她便順勢緊緊拽著他，凄凄切切道：“求殿下保我。
”蕭宇承似是看穿了她做作的示好，只扯了扯嘴角笑道：“如何保你？造船是朝廷都水監(jiān)的事，水運是工部下面水部的職責(zé)，你造船為何？”蘇瑾棠：“當(dāng)然是為賺錢啊。
富商余大娘便擁有大型船只，每年租船賣船可比我兢兢業(yè)業(yè)開小酒樓茶樓賺錢多了。
”“汀州皇商余大娘？”“對。
”“那你可知，她背后是誰？”“不知。
”“汀州刺史，刺史擁兵自重，亂世時雖未歸順文氏，卻也不幫朝廷，更何況汀州船業(yè)發(fā)達(dá)，稅收卻年年拖欠，再三催促才能交上來，如今早已是陛下眼中釘。
”“可朝廷有疏通運河之舉，今后船業(yè)必定發(fā)展，民間船只不少，難道我不能染指嗎？”“嗅覺倒是敏銳。
”前年朝廷不過疏通了一小段運河，后再無動作，她遠(yuǎn)離朝堂竟能想到朝廷有疏通運河的打算。
“可你背后無人，小船沒什么氣候，大船造出來守著也難。
”“還未造出來呢，”說起這個蘇瑾棠就忍不住嘆氣，“造船非一日可成，我想造既能運貨，又能供舒適生活的船只。
江南水運發(fā)達(dá)，可人見多了水便見怪不怪了，若是北方達(dá)官貴人想前往南方游玩，路途卻難熬。
”“若我的大船能夠運貨前往北方售賣，又能平穩(wěn)載人來回，其中收益便很可觀。
”“若當(dāng)真能造船成功，殿下便當(dāng)我背后之人助我打通航運要道，可好？”這句“可好”，帶著江南女子獨有的軟糯，聽得人骨頭都泛酥，可蕭宇承只輕扯了扯嘴角，“先前呢，指望誰做你背后之人？”見他不為所動，蘇瑾棠只得老實回答：“指望沈馨拿下南安郡王。
”“可你說沈馨在郡王府如履薄冰。
”蘇瑾棠將一雙杏眼瞪圓了，不服道：“沈馨容色不俗，腹有詩書，現(xiàn)又有錢財傍身，待她生下一兒半女，何愁在郡王府站不穩(wěn)腳跟？”“聽你話語，南安郡王妃可是個城府頗深，手段了得的女子，我得向王叔去信一封，好叫他提防著些。
”“蕭宇承！”“直呼我姓名，小命不要了？”蘇瑾棠老實閉嘴了，可起伏的胸膛昭示著她還在氣頭上，“如今您已全然知曉，準(zhǔn)備如何處置我？”“誰知你話語中真幾分假幾分，等我查探過后再議。
”蘇瑾棠甩袖坐回了軟椅，只抿著唇看蕭宇承自顧自地用膳，她現(xiàn)下全然沒了胃口，一桌子菜大半都進(jìn)了蕭宇承的肚子。
不由腹誹：真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