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醫(yī)院重逢
2009年冬,消毒水在暖氣片的蒸騰下化作細密的霧,裹著福爾馬林的冷澀鉆進毛衣纖維。我攥著保溫杯站在走廊盡頭,看蒸汽在玻璃上凝成蜿蜒的水痕,像極了四年前蘇言信里被雨水泡皺的字跡。保溫杯蓋擰到時的抖顫。我猛地屏住呼吸,熱水在杯口晃出漣漪,映出穿白大褂的身影正倚著墻,右肩習慣性地微沉,那是當年背單肩包騎車載我時磨出的弧度。他的白大褂口袋露出半截紅繩,尾端九個結打得緊實,和照片里小雨腕間那根分毫不差,只是繩頭泛著毛邊,像被無數(shù)次摩挲過的舊夢。
“小夏?”他轉身時帶起的風里,混著若有若無的皂角香,和記憶里他校服上的味道重疊。我看見他瞳孔驟縮,目光從我的發(fā)間木簪滑到保溫杯上——那枚木簪是我十九歲生日刻的,紋路模仿著他初三課本里夾著的玉簪設計圖,而杯身上的“加油”貼紙已褪成淺粉色,邊緣卷得像他當年沒送出去的情書。
“蘇醫(yī)生�!蔽业穆曇魞鲈诤黹g,像塊含著冰的冰糖,“這是我男朋友�!敝讣庥|到身邊人袖口的瞬間,他腕間的銀表硌得生疼,表盤內(nèi)側刻著的“l(fā)ove”被磨得模糊,那是上個月他在夜市花三十塊買的。蘇言的視線釘在表鏈上,喉結抵著白大褂領口上下滾動,像在吞咽某個即將脫口的名字。他右腿僵直地向前半步,假肢關節(jié)發(fā)出細碎的“咔嗒”聲,和四年前雨夜他拄著拐杖敲開我家門時的節(jié)奏一模一樣。
“你的手”他盯著我虎口的燙傷,那道月牙形的疤在白熾燈下泛著淡粉,“還疼嗎?”護工的治療盤突然“當啷”落地,鑷子滾到他腳邊。他彎腰去撿時,白大褂下擺掀起,露出金屬支架與皮膚銜接處的紅痕,像條永遠在滲血的傷口。我想起十四歲那年他從槐樹上摔下,膝蓋的血珠滴在我手背,說“等我好了,給你刻最漂亮的簪子”;想起十六歲他最后一封信里的“北京”郵戳,洇著的水漬原是他的眼淚。
“她對槐花過敏�!蔽衣犚娮砸颜f,聲音飄在消毒水霧氣里,“聞不得一點花香�!碧K言猛地抬頭,睫毛上凝著水光,假肢在瓷磚上碾出細碎的聲響。遠處急救車的鳴笛由遠及近,他突然從口袋里扯出紅繩,往我手里塞時帶過一張紙條,指腹的溫度燙得指尖發(fā)麻——那溫度和四年前他替我暖手時一樣,隔著醫(yī)用橡膠手套,依然能感覺到掌紋的紋路。
“周三下午三點,老地方�!彼D身時,白大褂在穿堂風里獵獵作響,右腿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我展開紙條,熟悉的字跡力透紙背,“老地方”三個字的折痕里夾著片干枯的槐花瓣,邊緣還沾著當年的藍墨水——那是他初二時夾在我作業(yè)本里的,說等開花了就帶我行“成人禮”。虎口的燙傷突然發(fā)燙,我低頭看見保溫杯里的熱水正托著那片花瓣旋轉,像極了那年秋天我們在槐樹下刻字時,飄落進硯臺的第一片花,歷經(jīng)四年寒冬,終于在這個消毒水彌漫的午后,重新染上了l溫。
走廊盡頭的電子鐘跳向三點十七分,我摸著口袋里的紅繩,九個結硌得掌心發(fā)疼。身邊的“男朋友”突然抽回手,掏出手機劃開聊天界面,鎖屏壁紙是上周剛換的風景照,角落里隱約露出半朵槐花。我盯著蘇言消失的拐角,那里飄來若有若無的槐花香,混著消毒水的澀味,像極了他最后一封信里沒寫完的半句——原來有些味道,刻進記憶里,就永遠不會消散,哪怕隔著四年光陰,隔著白大褂與手術刀,隔著假肢的冰冷與銀表的溫熱,依然能在某個瞬間,讓心臟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如通初春解凍時的河面,每道裂縫里都淌著未說出口的千言萬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