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楓丹白露的碎鉆
2024年春,巴黎的風裹著塞納河特有的潮腥氣,像塊浸了水的亞麻布,輕輕拍打著楓丹白露宮的鐵藝柵欄。那些鍛鐵花紋在歲月里銹成深褐色,卻依然固執(zhí)地蜷曲成薔薇形狀,蘇言的輪椅碾過碎石小徑時,輪軸與石子摩擦出細碎的響,驚飛了趴在欄桿上的鴿子,鴿群撲棱棱掠過頭頂時,他義肢關節(jié)處的鈦合金反光,恰好與展柜里路易十六的鎏金鼻煙盒撞個正著。
“看這個�!蔽矣描囎訆A起顯微鏡下的碎鉆,那粒不足兩毫米的梨形切面在冷光燈下流轉著虹彩,“十七世紀的匠人會用魚膠混合松脂讓粘合劑,你看這道縫隙,像不像天鵝座的塵埃帶?”蘇言的指尖懸在玻璃上,離那道裂痕還有零點幾厘米的距離,他腕間的銀表鏈晃了晃,表盤內側的“言夏”刻痕閃過微光——那是我們在巴黎圣母院旁的小巷刻的,當時他說“要把名字刻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三個月前的大皇宮閉戰(zhàn)式仿佛還在眼前。水晶吊燈灑下碎鉆般的光,蘇言坐在輪椅上,右手握著半支木簪,左手攥著我發(fā)間取下的另半支,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當led燈從地底升起,照亮碎鉆填補的縫隙時,他忽然劇烈顫抖,喉間逸出的嘆息像極了老巷那棵槐樹臨終前的嗚咽——去年秋天,它被電鋸腰斬時,也是這樣發(fā)出沉悶的、帶著年輪震顫的哀鳴。
此刻他翻開皮質手賬本,干枯的槐花標本簌簌掉落,壓得薄如蟬翼的花瓣上,還留著2005年上海的陽光。每一頁設計稿都用不通顏色的鉛筆標注:青金石填補的裂痕旁寫著“阿富汗老礦”,琥珀碎塊拼的紋路邊注著“波羅的海潮汐”,而夾在中間的那張素描,用紅鉛筆畫著我們的木簪,裂痕處嵌著星星點點的碎鉆,像極了他十二歲時在巷口指給我看的獵戶座腰帶。
“試試這個。”銀戒滑進無名指的瞬間,我感受到戒圈內側的凹陷——那是他用修簪子的刻刀手工磨出的弧度,恰好貼合我的指節(jié)。斷口處的半顆碎鉆擦過虎口的燙傷疤,那是2009年冬在醫(yī)院接熱水時留下的,此刻卻被他的拇指輕輕覆蓋,溫度透過皮膚傳來,混著他慣用的檀木護手霜味道,恍惚間回到十四歲那年,他蹲在槐樹下替我挑木刺,說“忍忍,挑出來就不疼了”。
傍晚的工作室浸在琥珀色的夕陽里,蘇言的影子被拉得老長,投在墻上的槐樹葉標本間,像幅會呼吸的剪影畫。超聲波清洗機發(fā)出輕微的嗡鳴,玉簪胚在溶液里浮沉,三十年的油污漸漸剝離,露出底下未完成的槐花——當年他在卡車里刻到,想起三十歲在巴黎重逢時,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紅繩。此刻他轉動輪椅,義肢關節(jié)在夕陽下泛著溫潤的光,像塊被歲月磨亮的老玉——原來有些傷痕,真的會變成光的容器。
“走�!蔽椅兆∷氖�,觸到掌心的刻刀繭,“這次,我們一起把故事挖出來�!惫ぷ魇业幕睒淙~標本在晚風中輕輕搖晃,某片葉子恰好落在設計稿的碎鉆裂痕上,葉脈與紋路完美重合,仿佛時光終于完成了它的拼圖。遠處的埃菲爾鐵塔亮起燈光,而我們的影子,正沿著塞納河的方向,向老巷的方向,向光的方向,緩緩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