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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示弱的不屈者

    我開始按照對待戰(zhàn)俘的方式對待埃里希,像之前承諾的那樣,像他希望的那樣。

    祖父曾用地下室巨大的牢籠囚禁將要給貴族一窩白鼬和兩只虎崽,而如今它關著更危險珍貴的動物,一個卡扎羅斯少校。

    那天以后我不再給他食物,他也因此迅速的削瘦下去,本就所剩不多的脂肪被消耗的一干二凈,眼眶凹陷,面無血色,骨節(jié)突兀的幾乎要刺破皮膚。起初他像一只不斷甩動尾巴的野獸一樣,在狹小的牢籠里焦慮踱步,綠色的眼睛閃著陰郁狡猾的寒光,謀劃下一秒就要撕碎看守的咽喉。然而鞭子和毆打太多,睡眠和營養(yǎng)又太少,他很快換了種迎接我的方式---蜷縮在稻草堆砌的鋪蓋上,可憐巴巴的用薄毯子裹著自己取暖。

    每天晚上我都會重復同樣的問題,你是否認錯,你是否愿意悔改。我撫摸著他的脖頸,苦苦哀求,他盯著我,眼底有些笑意,好像在看一個出滑稽秀。于是我揍他,從地下室一路到客廳,鮮血滴滴答答的繪制出一條名為苦難的小徑,最后消失在洗手間。有時我隨心所欲,毫無章法地踹他柔軟的小腹和瘦骨嶙峋的脊背,他疼的滿頭是汗,團成弧形的弓,想嘔卻苦于胃里空空,最后只能吐出一些粉色唾液和帶血的胃酸。這時我會跪下去,你知道錯了么,埃里希?你懺悔么?我摸索著他滾燙潮濕的后背問。他依然不說話。然后我跨坐在他身上揮拳擊打脖子以下的每一寸身體,偶爾也會在無意間波及到那張神情平淡的臉。我扇他耳光,下手如此之重,以至于不得不在事后用大拇指檢查他牙齒是否還完整,就像依然近乎諂媚的閃著寒光,拼命誘惑觀眾幻想它本來的模樣,也無法改變它已經過時的事實。它們是上一個時代的產物了。今天早上還擠成一團塞在褐色紙盒。我跟隨那個戴著眼鏡兒,滿臉疲憊的灰發(fā)工作人員走過一個又一個貨架,最終停留在標著k的那一欄前。名單密密麻麻,埃里希的名字湮沒于無數個kl開頭的姓氏里,只占據了一行空間,克萊茨·埃里希,裝甲部隊,少校,gdap16-2217。他們叫他洛夫城的雄鷹,我假裝不經意的炫耀。對方遲鈍的揉了揉眼睛,表示贊同,政府軍確實都有很不錯的綽號。

    戰(zhàn)爭才結束不到一年,然而歷史一向進展飛速,除了層出不窮粗制濫造的紀念電影和兒童歌謠,前任政府的痕跡被抹得一干二凈,我想過不了多久,他們,不論是埃里希,被判處絞刑的約阿希姆·恩斯特還是那群沒什么名氣卻不湊巧站錯隊的文官們,都會成為幾個模糊扁平的名詞,僅以二維的形態(tài)存在于書本和電影里,被迫緘默。這與勝負無關,只是人類慣于遺忘。勝者同樣逃不開這樣的命運,就像除了我們,沒人還記得死在十五歲生日前的小游擊隊員阿麗娜,她將被同化成無數個大同小異,為國捐軀的少年英雄,一次又一次的在熒幕上,歌曲里,故事里,在各種不同的戰(zhàn)役中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死去,永遠停留在懵懂的青春。沒人會在意真正的阿麗娜·戈爾拉契,來自烈火熊熊,已經從地圖上消失的村莊,直到死前都沒弄明白那些微言大義的革命理想,埋葬在茫茫林海中一顆無名樹下。這是無法逃離的命運,我,柳鮑芙,卡季卡,貝卡,安娜,每一個都會成為那場戰(zhàn)役的腳注,和屬于我們的關于戰(zhàn)爭的記憶一起化為沉默的灰燼。也許未來會有很多關于女子沖鋒隊的宣傳和電影,但真正的情況是怎樣的,我想不會有人關心。

    戰(zhàn)爭結束的那一刻,我們就失去了講述故事的權利,就像詩里說的那樣,“當你走過勝利之門時,誰會記得那些他們,被遮掩的獻祭,無名之名,喂給槍口和不英雄的結局�!�

    我?guī)桶@锵4┥宪娧b,他冷漠地站著,任憑擺弄。我跪下去拉緊皮靴系帶時特意摸了摸被扭傷的腳踝---恢復的很好,不會影響未來行走。

    我站起身,下意識的避開埃里希直勾勾的視線,專心和那枚銀制獎章的別針較勁兒,它扎破了我的食指,滲出一滴猩紅圓潤的血珠。

    這是為了羞辱我么?他說,我以我的忠誠和身份為榮,你無法用軍裝羞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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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指滑進領口褶皺,我能隔著襯衫感受到他的體溫。真的么,少校閣下,我一邊整理領章一邊說,你想打個賭么?

    埃里希臉色大變,噤聲不語,有點恨我又有點怕我似的。

    不,埃里希,我退后半步,欣賞由我一手穿戴整齊的軍官,我不想羞辱你,我從來都沒想要羞辱你。我想聽你的故事,你關于戰(zhàn)爭的回憶,僅此而已。

    為什么?他依然困惑,依然戒備。

    我將手指伸到過去,示意他清理干凈。埃里希頓了頓,轉頭想要尋找紙巾或手帕。

    用嘴,埃里希,我說,這是你表示感謝的方式。

    我不知道埃里希在想什么,也許他真的學會了服從,也許他只是懷念鮮血的味道,不論如何,他還是含住了我食指,舌頭迅速的卷過指尖。他做這些時一直倔強挑釁地盯著我,在心里謀劃一場叛變。

    我的血嘗起來如何,更像雜種還是更像叛徒?我問。

    他譏諷的彎了彎嘴角,不確定是否要醞釀這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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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么?埃里希不依不饒地追問。

    因為你有權利說出自己的故事。因為我不愿你變成沉默的灰燼。因為埃里�!た巳R茨獨一無二。因為我想要坐在你身邊,聽你用s和r發(fā)音生疏的口音講述關于戰(zhàn)爭的回憶。因為我想要了解全部的埃里�!た巳R茨。因為我愛你,因為我不能愛你。千言萬語幾乎要脫口而出卻郁結在胸膛,我什么也做不了,唯有能祈禱他足夠敏感,能從我泄密的眼里讀出千分之一的來回答疑問。

    他僅得到了一句簡短而模糊的答案。

    “因為我們只存在于彼此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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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看上去很英俊,少校先生,我由衷的贊揚道。

    軍裝是灰藍色的,像南方霧蒙蒙的雨后草原,緊緊貼著身體,很干練也很傲慢。他瘦了太多,以至于衣服稍稍有些大,皮帶要拉到最后一排扣子才行,好在他本就不魁梧,因此還算合身。政府軍的制服處處都是緊繃著的,皮帶束出腰身,靴子裹緊小腿,領扣扣上領章,手上戴著手套,筆挺克制,充滿力量。這種力量既是對外界的掌控權力,也是對穿制服者本身的約束和警告。制服要求他必須挺直腰身,下巴頦微揚,小腿并攏,像一個卡扎羅斯軍官那樣隨時待命為他宣誓效忠的政府服務。我一向覺得憲兵隊制服對皮料和裝飾濫用到了色情的地步,不過埃里希穿的還是早期的老式陸軍制服,一切都恰到好處。他看上去很正派,不神秘,不暴虐,也沒太多的性意味,只是一個端正謹慎,彬彬有禮,以服從為榮的軍人,那種最常見,最無趣,中產階級出身,無功無過的合格軍人。

    再愚笨的放牛小子穿上軍裝都能平添幾分瀟灑,更何況我親愛的埃里希。軍裝覆蓋到了他脖子以下的每一寸肌膚,隱藏了數不清的淤青,因營養(yǎng)不良凸起的骨骼,紅腫的隱私部位和遍布全身的手印。帽檐壓的那么低,投下一片陰影,于是模糊了眼睛下方堆積的疲憊絕望和被淚水泡紅的肌膚。制服是他最忠誠的仆人,最嫻熟的詐騙者,用金屬和布料的道具造出海市蜃樓,把階下囚偽裝成凱旋而歸的將領,好像前幾個月的折磨都是一場夸張的夢境,盡管只要走進你就能聞到那股淡淡的金縷梅藥水和醫(yī)用酒精的味道,和戰(zhàn)俘營的醫(yī)療室一樣。

    艾里希負手而立,指尖都被皮革覆蓋,居高臨下的看著我,神情冷淡。好像在看投降的俘虜或即將被槍斃的囚犯。制服和勛章給了他不切實際的妄想,以至于他習慣性的扮演起了支配者的身份。一剎那,他又變成了洛夫城的雄鷹,料事如神的軍士長,令人聞風喪膽的克萊茨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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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坐。我將埃里希安置在餐桌內側靠窗的椅子上,自己則坐在對面,把兩張淺色長格子的紙和一只鋼筆推過去。筆帽觸碰到他手背時他不易察覺地瑟縮了一下,非常迅速,幾乎不能確定是否真實發(fā)生了。

    我不會簽字的。他說。

    輪到我揚起眉毛了,簽什么?

    認罪書,一張有我簽名的白紙供你們隨意編造罪名,你以為你是。埃里希永遠表現的那樣冰冷又疏遠,動作幅度很小,幾乎總是靜止狀態(tài),以至于肌膚貼合時你會驚訝于他身體的熱度和心跳的頻率,想只真正的被捕獲的小麻雀在你手心掙扎,然后假裝服從,緊張地用亮晶晶的眼睛盯著你,血液迅速的慌亂的流動。我甚至不舍得像把玩邁耶那樣使勁兒揉捏他的臉頰,盡管我知道埃里希遠沒有此時表現出來的脆弱,事實上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堅強許多。他不知道自己多么可愛,多么堅韌,明明肉體已經屈服已經背叛,明明已經被打碎,還要能靠意志支撐著大義凜然,一點點收拾靈魂的碎片,用殘存精神黏合起來維系尊嚴和榮譽。他像白樺木一樣易彎不易折,哪怕被迫屈服也只要稍作恢復就能為下一場戰(zhàn)斗做準備,他的確是完美的軍人,百折不撓,幾乎是被某種責任感驅使。

    我衷心希望他能在未來和我共度的漫長歲月里盡可能久的保持這種勇氣。

    這不是認罪書,親愛的,我溫柔的撫過發(fā)根,頭發(fā)是深褐色,幾乎接近于富有光澤的黑,介于他最近一年多的生存環(huán)境,相當健康漂亮,按照常見的樣式梳理得整整齊齊,像過去那樣。一道彎曲的細長傷痕掛在眼底,讓他的臉顯得有點委屈疲頓,沒了氣勢,你不能對這樣的一張臉生氣,只想把他拉進懷里好好撫慰一翻。

    我保證過,如果你努力爭取,我會給你獎勵,啤酒,陽光,香煙,或是,我將筆塞進他手里,寫信的權利。

    不是“如果你服從”,“如果你聽話”,而是“如果你努力爭取”,好像是他迫不及待搖著尾巴要討好我,而不是勇敢的經歷了幾場折磨的后才被迫屈服。我故意忽略他的反抗,讓他在我的描述里變成沒男子氣概的懦夫。

    然而埃里希沒注意到我的文字游戲,他也可能注意到了,只是這跟其他的消息相比微不足道。

    給誰寫信?他狐疑地問。

    等待你的人,還在意你的人,比如你的兄弟姐妹,你的父母,你的朋友,或者你的戀人,你有戀人么,埃里希?一個蜂蜜色卷發(fā)的長官千金,有甜美酒窩的護士,還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鄰家姑娘?

    一想到埃里希曾有個名正言順的愛人我就克制不住緊張和嫉妒,語速加快,喋喋不休的說了一長串醋意滿滿的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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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給父母寫。他說。

    這不是個答案,小麻雀。

    我沒有戀人。

    我在心里長舒了一口氣,假裝滿不在乎的威脅道,很好,因為我有責任告訴你,如果你給戀人寫信,她可能會同時收到一張克萊茨少校不太體面的照片。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盯著信紙發(fā)呆,沒有在意獄卒的失態(tài)。我心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幾乎是說給自己聽,沒關系,如果是給父母的信你完全不必擔心,開始寫吧。

    我邊抽煙邊欣賞埃里希寫信,他被嗆的悶聲咳嗽,在微微昏黃的燈光下低著頭抖動,只能看見眉毛和輪廓很深的眼窩。他用右手寫,姿勢有些別扭,好像筆很滑抓不住似的。

    這是你的慣用手么?

    他發(fā)出了一聲心不在焉的嗯,接著和鋼筆搏斗。

    你看上去不太熟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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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搭理我,寫了一會兒后把鋼筆放在桌上,又輕又緩的舒展著手指。他右手手背上有一大片棕黃色的瘀傷,我這時才意識到那天晚上碾他手掌時可能做的太出格了。他順著我的目光望去,淡淡地掃了一眼傷痕,接著寫信。

    每寫一句話前他都要微微抬起頭思忖片刻,字跡流暢,稍稍向右傾斜,很快鋪滿了一張信紙。他總是分三筆完成h,p在結尾處則被寫的像個v,除了少數幾個字母,埃里希的書法里幾乎不存在弧線,大多銳利而筆直地排列,像一排小小的柵欄。說不上很優(yōu)雅漂亮,但整齊清晰,鋒芒畢露。

    我勉強辨認出抬頭是“親愛的父母”,落款是“來自你們什么什么的兒子”我認識的卡扎羅斯語本就不多,手寫體更是雪上加霜,因此無法辨認出那個e開頭的形容詞。

    寫完了?

    他抬起頭,恍惚的神情一瞬間凝固了,驚恐而茫然的盯著我手中最常見的三十五毫米膠卷戰(zhàn)地照相機。

    埃里希緊張的吞咽著,身體向后靠去,幾乎貼墻。

    如果你想的話我們當然也可以拍那種照片,不過這個是給你父母的。你看,我指引他回頭看向窗外,這的光線是家里最好的,顯得你很年輕精神。

    他拘謹的坐著,微微側身,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從戰(zhàn)俘營回來的那天路上一樣。我?guī)状闻e起相機又放下,一會兒整理胸章一會兒幫他抹平碎發(fā),他一板一眼的緊張模樣看上去如此可愛,以至于我不得不強忍住吻他的欲望,努力表現的專業(yè)而克制。

    我按下快門,鏡頭里他臉上傷痕非常明顯,神態(tài)焦慮茫然,好像在和無盡的絕望打一場不可能勝利的戰(zhàn)役,抗拒著被觀看,嘴角微微下垂,背也有點佝僂,標準被虐待的戰(zhàn)俘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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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思索了一會兒,為他戴上帽子。如果你不想笑,至少別垂頭喪氣的,我說,不是為我,為你的父母。他們沒必要知道你身上發(fā)生了什么。

    于是我拍了兩張照片。平心而論,我更喜歡第一張,那是只屬于我的埃里希。

    埃里希脫下軍裝,幾乎是帶著留戀的將它折疊整齊放回柜子,然后拖著腳步回到沙發(fā)上,他會在那里一直發(fā)呆到被強迫做愛或該睡覺的時間。我伸開雙臂摟住他,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示好。小麻雀,我嗚咽著說。如果你現在抱抱我的話,明天我會帶來真正的政府軍香煙和啤酒,或許還有一本卡扎羅斯。

    我等了很久,最后只好意興闌珊地靠在他胳膊上講他的漂亮地手指曲起再拉開,反復把玩兒,樂在其中。它們明明是男人的手,明明可以驅動近兩百噸的鋼鐵巨獸橫跨雪原,將障礙物統統碾為齏粉,卻那么柔軟,像一朵蒲公英一樣在我松手的瞬間緩緩舒展。

    我展示著手指上被別針扎出的傷口,讓他近距離的觀察已經愈合的細小紅點。你看,我因為你受傷了,我說。

    很驕傲吧,又嘗到了敵人的鮮血。我眨著眼睛輕浮的問,你還沒告訴我,我的血是什么味道呢。

    我本不曾期待回答。誰知埃里希微微偏過頭,斜斜地將我上下打量一番,眉宇間帶著點不能說是十分友善,但也不算惡毒的笑意。

    軍人的味道。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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