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疼痛的鑰匙
在正式跟尊嚴和羞恥心告別前,埃里希最后做了個在我看來挺氣派的動作:我命令格略科直接動手去掉他衣服時,埃里希站在原地,目不斜視,像個優(yōu)雅的馬戲團主持一般抬起左手,硬生生打斷格略科向前的步伐,幅度不大,干脆利落,又有點舉重若輕的自信,似乎他才是格略科的主人。
“不必勞煩格略科先生,我可以自己來�!彼ё诌^分清晰,那種上流人士的味兒更重了,眼下顯得格外刻意。埃里希的發(fā)音吐詞里有種特殊又可悲的顫抖,常見于瀕臨崩潰卻又強裝鎮(zhèn)定的體面紳士。比如某個被揭穿是間諜的米加斯法官,據說他被捕時身穿晨袍,得意洋洋地用音樂配美酒和鱘魚。他靜靜的聽保安局的人宣讀他的逮捕,用和埃里希差不多的語氣回答,“姑娘們,你們吵的我頭暈腦脹,請讓我先用完早餐,換好衣服,在陪你們走,好么?”好么?當然不好,謝瓦爾德說那四個保安局成員用槍托把他當場打的面目全非,最后頭上套著麻布,半裸著赤足被丟進玻璃全黑的轎車里,一路送進保安局最暗不見天日的牢房。
這些人都一個樣兒,把臉面看得比命還重要,寧可死了也不想受辱。所以埃里希選擇在格略科碰到自己前解開扣子,將衣服折疊整齊,單手遞給他,至始至終沒有轉頭,無聲的表示對叛徒的蔑視。這幾乎有些諷刺,他選擇主動脫去衣服來緩解被迫脫去衣服的羞恥,難道在他看來自己是蒙冤受屈的殉道者,昂首挺胸走向生命終點的絞刑架,然后振臂高呼“卡扎羅斯萬歲!”?
我們從小就聽這樣的故事長大的,卑鄙的敵人抓獲寧死不屈的斗士,百般折磨。最終他或她用一句響亮的口號在刑場成為不朽的英雄,直到幾百年后還被傳唱。口號可能是“米加斯母親萬歲”,可能是“我的同志數(shù)以百萬”,也可能是“上帝拯救卡扎羅斯”,“上帝是我的見證!”。
光輝時刻可不容易出現(xiàn),大多數(shù)普通士兵死的悄無聲息,哀嚎和哭泣被炮火轟炸掩蓋,等找到他們時只剩下殘缺不全的尸體。萊勒諾夫告訴記者阿麗娜死前最后一句話是“米加斯萬歲,和卡扎羅斯侵略者血戰(zhàn)到底”,然而我們都知道阿麗娜沒有任何遺言,穿過她喉嚨的子彈同時擊碎了她的聲帶。她躺在我們懷里,那么瘦小,那么戀戀不舍,她應該有很多想說的,但直到緊握的護身符掉落在地也沒能發(fā)出能稱得上語言的聲音。
哦,阿麗娜,我為什么老是想起你?
為方便管理,瓦耳塔看守早期都多多少少威脅過戰(zhàn)俘如果不如何如何就將他處死。有的人,比如柳德米拉,注意細節(jié)和戲劇效果,甚至會弄出一整場惟妙惟肖的審訊處決表演,嚇得戰(zhàn)俘屁滾尿流。據我觀察,戰(zhàn)俘“遺言”可以被大致分為三類,求饒,怒罵和胡言亂語。前兩種很好理解,最后一種則比較少及,多出現(xiàn)于受過長時間嚴刑拷打和監(jiān)禁的囚徒身上。最好的例子大概是羅曼·克勞斯曼,一個愚蠢倒霉的年輕人。我見到他時他已經在克里瓦監(jiān)獄里某個暗不見天日的小牢房里呆了大半年。男人身上生瘡,頭皮滿是裂口,骨瘦如柴,衣服都沾滿大小便,臭不可聞,一只眼睛幾乎完全瞎了,對光照刺激沒有反應,另一只則不斷流淚。我們把他拖出來,洗干凈,交給卡季卡,后者不敢相信他還活著。羅曼的舌頭上有狀如火山丘的凸起,起初我們懷疑是某種傳染病,經過檢查后確認是煙頭反復燙傷后留下的疤痕。形容枯槁的羅曼乍一看好像已經垂垂老矣,可根據證件,他被捕時才十九歲--這多半是因為他被拔掉了七顆牙齒。他被束縛住手腳,和貨物一起回到瓦耳塔,一路上用嘶啞的聲音喘息。比起曾經折磨他的卡扎羅斯同胞,他更害怕米加斯人,整整一周,一區(qū)都縈繞著比往日更加刺耳的卡扎羅斯語尖叫,吵得人頭皮發(fā)麻。柳德米拉嘗試讓他閉嘴,用手槍頂住羅曼的額頭威脅再發(fā)出一點聲音就把他擊斃。誰知他竟毫無畏懼,像被觸碰到開關一樣絮絮叨叨個不停,雙眼也忽然有了神采。他講自己從小就是個地理天才,講他喜歡吹口琴,講他的媽媽給他取名羅曼因為他出生那年卡扎羅斯最有名的大眾情人演員也叫羅曼。他翻來覆去地說那是我的信紙,在排頭端端正正的寫下:致親愛的塔提安娜·安德洛夫納·萊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