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蘆笙節(jié)醉酒
1節(jié)日籌備
農(nóng)歷六月六的蘆笙節(jié)前夜，整個凱寨都沉浸在忙碌的喜悅中。曬谷坪上搭起了三米高的彩門，龍安心幫著阿公將新砍的楠竹削成篾條，鋒利的篾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空氣中彌漫著竹子的清香，混合著遠(yuǎn)處飄來的糯米甜香。
"手腕要這樣轉(zhuǎn)。"阿公粗糙的大手覆在龍安心的手上，教他如何用巧勁削出均勻的竹篾。老人左眼的白翳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珍珠般的光澤，"你阿爸十五歲就能獨立編蘆笙了。"
婦女們圍坐在曬谷坪西側(cè)蒸制五彩糯米飯，五口大鐵鍋同時冒著熱氣。吳曉梅蹲在灶臺前，小心地調(diào)節(jié)著火候。楓香葉染黑的糯米飯散發(fā)著木質(zhì)清香，黃梔子染出的黃色米飯則帶著微苦的藥香。
"再往左一點！"吳曉梅突然站起來，朝彩門方向喊道。她站在竹梯上調(diào)整彩門中央的蝴蝶裝飾，藍(lán)布裙擺被山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龍安心遞上一根剛削好的竹釘，注意到她手腕上的疤痕在陽光下泛著淡紫色，像是嵌在皮膚里的一縷絲線。
曬谷坪邊緣，幾個年輕人正偷偷往礦泉水瓶里灌自釀的糯米酒。吳小勇——吳曉梅那個總愛惹事的堂弟——用竹筒從陶甕中舀出濃稠的酒液，酒液呈現(xiàn)渾濁的乳白色，散發(fā)出熟透的果實發(fā)酵后的甜膩氣息。
"明天給你嘗嘗真正的苗家酒。"吳小勇看到龍安心走近，挑釁似的晃了晃酒瓶，幾滴酒液濺到地上，立刻引來一隊螞蟻，"比你們漢人的茅臺帶勁多了！聽說你在廣州喝的都是假酒？"
龍安心沒有接話。他注意到阿公在一旁默默編著蘆笙上的竹簧片，老人布滿老繭的手指靈活地穿梭在細(xì)竹條間，突然說了句："竹子要經(jīng)霜才甜。"不知是在說釀酒還是說人。
2醉酒傾吐
節(jié)日當(dāng)天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鋪滿曬谷坪。龍安心被安排在貴賓席，面前擺著一碗碗色澤艷麗的糯米飯和切成薄片的臘肉。寨老用苗語念完祝詞后，蘆笙隊開始圍著彩門起舞，笙管在陽光下閃爍著銅質(zhì)的光澤。
吳小勇帶著一群年輕人輪番敬酒，牛角杯里的酒液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琥珀色的光澤。"喝！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們苗家！"吳小勇的聲音越來越高，臉頰已經(jīng)泛起酒后的潮紅。龍安心接過沉重的牛角杯，辛辣中帶著甜味的液體滑過喉嚨，像一團(tuán)火在胸腔燃燒。
三杯下肚，龍安心感覺周圍的蘆笙聲開始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曬谷坪上的人群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只有吳曉梅手腕上的疤痕在視線中異常清晰。不知是誰提到了廣州，龍安心突然抓住吳曉梅的手腕——正好按在那道疤上。
"你知道我在工地每天吃什么嗎？"他的聲音大得讓周圍人都轉(zhuǎn)過頭來，"自來水泡方便面！包工頭還欠我們?nèi)齻�月工資"他的話語突然哽住，記憶中的畫面如潮水般涌來：城中村潮濕的地下室里，霉斑在墻角蔓延成地圖狀；女友分手時電話里的麻將聲和陌生男人的笑聲；被城管沒收的辣醬攤，母親親手做的辣椒醬灑了一地
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來。龍安心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手指無意識地?fù)钢姥�，那里有他父親多年前刻下的魚紋。"他們說我是沒出息的漢人"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了含糊不清的嗚咽。
吳曉梅輕輕拍著他的背，遞來一碗溫?zé)岬乃釡�。酸味刺得龍安心稍微清醒了些，他看見吳小勇站在不遠(yuǎn)處，臉上的表情從嘲諷變成了復(fù)雜的沉默。
3苗諺安慰
夜色漸深，曬谷坪上的人群漸漸散去，只剩下幾個老人還圍坐在火塘邊。龍安心趴在桌上，感覺有人輕輕拍著他的背。吳曉梅又端來一碗溫?zé)岬乃釡@次加了蜂蜜，甜酸的味道讓他舒服了些。
"竹子要經(jīng)霜才甜。"她用苗語重復(fù)了一遍阿公的話，然后換成帶著口音的漢語，"我們苗家說，最苦的竹子，才能做出最甜的笙。"
務(wù)婆不知何時坐到了對面，銀耳環(huán)在火光中微微晃動。她開口唱起一首調(diào)子古怪的歌謠，蒼老的聲音像砂紙摩擦著夜色。吳曉梅輕聲翻譯："這首歌講的是蝴蝶媽媽的孩子，被大風(fēng)吹散到四面八方但他們記得回家的路。"
龍安心抬起頭，看見曬谷坪上空升起一輪明月。月光下，吳小勇和那群年輕人正扶著一個醉得更厲害的老者回家。阿公在角落里調(diào)試著明天要用的蘆笙，吹出的幾個音符像溫柔的嘆息。
"我們這兒的孩子，"吳曉梅指著遠(yuǎn)處幾個追逐打鬧的小孩，"十個里有七個父母在城里打工。去年吳小勇他爸從腳手架上"她突然停住，手腕上的疤在月光下格外明顯。
龍安心想起白天看到的場景：一個小女孩獨自站在曬谷坪邊緣，手里攥著張照片，照片上的年輕夫婦站在某個城市的廣場上，背景是模糊的霓虹燈。
4和解新生
第二天清晨，龍安心在曬谷坪邊的草垛旁醒來，身上蓋著件陌生的苗繡外套。頭痛欲裂中，他看見吳曉梅正在收拾昨晚的殘局，動作利落地分類著可回收的碗筷。
吳小勇腫著眼睛走過來，遞上一竹筒蜂蜜水。"昨晚對不住。"他踢著地上的石子，"我叔在廣東工地出事那年，包工頭也是個漢人"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了含糊的嘟囔。
蘆笙比賽即將開始，各寨的隊伍陸續(xù)進(jìn)場。龍安心被安排幫忙搬運獎品——不是常見的電器或日用品，而是一捆捆精心挑選的竹苗和幾壇老酒曲。
"知道為什么獎品是這個嗎？"吳曉梅擦著額頭的汗水問道。沒等龍安心回答，比賽已經(jīng)開始了。幾十把蘆笙同時奏響，聲浪如同山風(fēng)掠過竹林。在震天的樂聲中，龍安心隱約明白了：竹子會枯萎，酒會喝完，但只要有竹苗和酒曲，生命就能延續(xù)下去。
頒獎時，獲得第一名的寨老將竹苗分給了周圍所有寨子。吳小勇接過竹苗，突然用生硬的漢語對龍安心說："明年一起來種？"陽光下，年輕人眼中的敵意已經(jīng)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小心翼翼的期待。
夕陽西下，曬谷坪上的人群漸漸散去。龍安心幫著拆彩門時，在楠竹柱子上發(fā)現(xiàn)了一行小字——是他父親多年前刻下的："漢苗共慶，1988年六月六"。字跡已經(jīng)有些模糊，但依然清晰可辨，就像那些深埋在酒醉后吐露的真言，和酒醒后新生的理解。
吳曉梅走過來，遞給他一塊五彩糯米飯。"嘗嘗，"她笑著說，"用你昨天幫忙砍的竹子蒸的。"龍安心咬了一口，糯米的香甜中帶著竹子的清香，仿佛整個節(jié)日的喜悅都濃縮在了這一口里。
5深夜對話
夜深了，曬谷坪上只剩下零星幾處篝火還在燃燒。龍安心的酒醒了大半，卻怎么也睡不著。他披衣起身，看見阿公獨自坐在曬谷坪邊的老楓樹下，正在修理一把蘆笙。
"睡不著？"阿公頭也不抬地問，手里的小銼刀在竹簧片上輕輕打磨。月光透過楓葉的間隙，在老人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龍安心在阿公身邊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地上的泥土。"阿公，我是不是給寨子丟人了？"
老人停下手中的活計，從腰間解下一個小葫蘆，倒出兩粒黑褐色的藥丸。"解酒的。"他說，"城里來的年輕人，哪個不是喝醉了說胡話？"
苦澀的藥丸在舌尖化開，龍安心不由得皺起眉頭。遠(yuǎn)處傳來幾聲犬吠，接著是吳曉梅家木門"吱呀"的聲響。她提著一盞煤油燈走過來，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溫暖的光暈。
"我就知道你們在這兒。"她放下燈，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酸湯煮的醒酒茶，趁熱喝。"
三人圍坐在楓樹下，夜風(fēng)送來遠(yuǎn)處稻田的清香。阿公突然說起龍安心父親年輕時第一次參加蘆笙節(jié)，也是喝得大醉，抱著寨口的老槐樹哭訴想家。
"那時候我以為"阿公的聲音低了下去，"以為他只是個過客。"
6晨光中的領(lǐng)悟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龍安心終于有了睡意。他迷迷糊糊地靠在楓樹干上，聽見阿公和吳曉梅低聲交談著什么�；秀遍g，似乎有人給他蓋上了件衣服，帶著陽光和草藥的氣息。
再次醒來時，日頭已經(jīng)老高。曬谷坪上，婦女們正在收拾昨日的餐具，孩子們追逐著撿拾散落的彩帶。龍安心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吳曉梅的苗繡外套，口袋里還塞著一小包草藥，上面用漢字歪歪扭扭地寫著"一日三次"。
吳小勇扛著一捆竹子路過，看見龍安心醒了，猶豫了一下走過來："那個下午有斗牛比賽，去不去看？"他的語氣已經(jīng)沒有了昨日的敵意，眼神里甚至帶著一絲期待。
龍安心點點頭，突然注意到曬谷坪中央的彩門還沒有拆完。陽光下，那些彩色的布條在風(fēng)中輕輕飄動，像是無數(shù)條連接過去與現(xiàn)在的紐帶。
7尾聲：新的開始
傍晚時分，龍安心幫著把最后一根楠竹搬回祠堂。他的衣服上沾滿了竹屑和泥土，手掌也被篾條劃出了幾道細(xì)小的傷口，但心里卻出奇地平靜。
吳曉梅在祠堂門口等他，手里拿著一個用芭蕉葉包著的飯團(tuán)。"嘗嘗，"她笑著說，"我加了新采的野蜂蜜。"
飯團(tuán)香甜軟糯，龍安心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帶他去趕集，也會買類似的點心給他。那些以為已經(jīng)遺忘的記憶，原來一直藏在味蕾深處。
"明年蘆笙節(jié)，"吳曉梅望著遠(yuǎn)處正在落下的夕陽，"你來學(xué)吹蘆笙吧。"
龍安心沒有立即回答。他看向祠堂里那些被精心保管的蘆笙，其中有一把特別舊，手柄處刻著一個模糊的"龍"字。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上面，像是給這個字鍍上了一層金邊。
"好。"他聽見自己說，聲音堅定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