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教訓(xùn)

    “姜娘子，你家的豆腐里怎么有沙子！”一聲尖銳的質(zhì)問，瞬間打破了集市的喧鬧。

    原本四處閑逛的人群，如潮水般圍攏過來。

    李慧世，姜記豆坊女主人，利落地甩掉了勺子上的豆汁，解下圍裙，快步趕了出來。

    “怎么著，各位客官吵嚷什么呢？”她臉上堆著笑，皺紋都擠出來了幾條。

    屋后的兩個(gè)女兒面面相覷，不覺慢下來手里的動作，面面相覷：這是怎么了？“姜娘子，在你家的豆腐里吃出了沙粒，你必要給個(gè)交代！“姜娘子笑容絲毫不減，手里仍緊握著勺子，擺著手示意大家安靜。

    “絕無可能！我家的豆腐品質(zhì)上乘！就連參知政事程府家的貴人們，都是要常常遣了下人來采買的！“街這邊吵嚷著，街那頭的姜拂樂還全然沒有注意到。

    春陽傾灑，將姜拂樂竹籃里的迎春花鍍上了一層暖光。

    柳眉之下，她杏眼流光，微張著紅唇，隱約可見梨渦淺淺。

    少女發(fā)間別了朵白蝶蘭，烏發(fā)松松挽成雙鬟髻，幾縷碎發(fā)被春風(fēng)揉亂，倒襯得那張臉蛋愈發(fā)晶瑩，仿若浸了晨露的荔枝。

    一陣風(fēng)起，月白緙絲褙子揚(yáng)起，露出水綠羅裙上繡著的蝴蝶紋。

    她正側(cè)耳聽著路邊上的幾人高聲閑聊。

    “今年的圍獵可不一樣了，圣上要給太子殿下物色太子妃，場面可大著呢，父親說，連樹枝子上也貼了金箔，太陽一照，那才叫一個(gè)漂亮呢。

    ”另一個(gè)少年反駁道：“禮哥，這你可錯了，太子選妃，漂亮的當(dāng)然是那些美人兒啊，她們一亮相，什么‘火樹銀花’都黯然失色！”被叫禮哥的少年聞言只是唇角微勾，手中摩挲著一枚上等的玉佩，對同伴的話不置可否。

    “無聊。

    ”姜拂樂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漸漸對對話失去了興致。

    她撇撇嘴，轉(zhuǎn)身看見不遠(yuǎn)處圍著一群人，吵吵嚷嚷的，似乎在爭執(zhí)什么。

    “誰家又吵起來了？”廣廈街商鋪林立，人多嘴雜，店家與顧客發(fā)生爭執(zhí)的事屢見不鮮，算不上什么稀奇事。

    不過這種事情向來輪不到他們家，姜記豆坊口碑極佳，從未卷入這類紛爭。

    不過……這位置怎么離她家這么近？拂樂努力踮起腳尖，透過人群縫隙張望。

    “姜記豆坊”四個(gè)大字的牌匾，正赫然掛在母親李慧世的頭頂上。

    “真是我家！”拂樂來不及細(xì)想，心急如焚，隨手將懷里的竹籃往旁邊人的懷里一塞，朝著豆坊飛奔而去。

    她跑得太過匆忙，不經(jīng)意間撞過程嶼禮的肩膀，微風(fēng)拂過，竹籃里的花簌簌飄落。

    莫名其妙被人沖撞了的程嶼禮不明所以，他下意識抬眸，目光十分不善地落向姜拂樂離開的背影。

    青石板路被細(xì)雨洗得發(fā)亮，兩側(cè)酒肆的幌子在風(fēng)里招搖。

    程嶼禮濃眉微蹙著，沒幾分好氣地盯著懷里的花。

    何人如此無禮？敢撞他程嶼禮，不要命了么？他面色不虞，望向人群中央紛揚(yáng)的淡青色發(fā)帶，抬腿，邁步走了過去。

    “休要血口噴人！我家的豆腐經(jīng)營多年，從未出過問題！”二女兒姜朝寧放下手中話本子，也加入了人群。

    “各位不妨先拿出證據(jù)，莫要憑白壞了我家的名聲。

    ”長女姜朝安，話音沉穩(wěn)平靜，有條不紊的話語讓周遭躁動的人群安靜了些許。

    現(xiàn)場一片混亂，驀的，姜拂樂瞧見有人竟要伸手推搡母親，瞬間柳眉倒豎，毫不猶豫沖上前去，將那人一把推開，厲聲呵道：“有話好好說，動手就別怪我不客氣！”十六歲的少女身形還尚未長成，氣勢卻絲毫不輸旁人。

    話音未落，拂樂那雙杏眼一瞪，目光如炬，環(huán)視一周，再沒人敢上前意圖動手。

    環(huán)視之間，拂樂猛然從人群的縫隙間瞥見隔壁林家母女兩個(gè)。

    二人正倚在不遠(yuǎn)處的墻邊，一臉譏諷地磕著嘴里的瓜子。

    姜拂樂暗自咬牙，心中頓時(shí)了然。

    好哇，今日不叫你二人吃不了兜著走，我就不姓姜！她深吸了一口氣，抬起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各位莫急，凡是吃到了沙粒的客官，銀錢全部退還。

    “李慧世一聽不樂意了，“不行！阿芙！咱沒有……“姜拂樂眼神示意母親別急。

    隨即眸光一凜，淡漠地勾了唇角，氣勢洶洶地朝林家母女走了過去。

    她冷冷開口：“不過，不是我家來還！“街坊一瞧，不自覺的給她讓開了一條路。

    只見她沖上前去，抬手一揮，便將林巧念手中的瓜子狠狠打落，緊接著雙手齊出，揪起母女兩個(gè)的衣領(lǐng)。

    “潑皮的無賴！天殺的雜碎！往日念著鄰里情分，我們不同你計(jì)較。

    現(xiàn)在竟敢往我家豆腐里摻沙粒！我看你們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算計(jì)我姜家的人！“姜拂樂怒目圓睜，仍舊覺得不解氣，彎腰抄起腳邊的樹枝子作勢便要掄上去。

    剛氣勢洶洶邁過來的程嶼禮，將這一連串凌厲的舉動盡收眼底，不由得停下腳步。

    旁邊那些紈绔子弟見狀，紛紛調(diào)侃起來。

    “好潑辣的娘子，誰要是娶回了家，可是倒了大霉了。

    “程嶼禮不可置否，心中暗自唏噓，嗤笑一聲，隨即轉(zhuǎn)身利落地一躍上了馬，揚(yáng)長而去。

    渾然忘了，自己方才頗為不滿地要與那小娘子“算賬”。

    那邊林家母女兩個(gè)被拂樂追得狼狽逃竄，扯著嗓子大喊：‘我們可是參知政事家的親眷！休要無禮！“拂樂充耳不聞，瞅準(zhǔn)時(shí)機(jī)，一樹枝子抽在二人身上，兩人頓時(shí)疼得呲牙咧嘴。

    她順勢揪起二人衣裳：“參知政事家的親眷是吧！今日我姜三娘子就把你二人捆了送到程府門口，親自送你們回家！“街坊四鄰是知曉林家母女兩個(gè)素來看不慣姜家生意紅火，常給她們使絆子。

    如今真相大白，眾人義憤填膺，紛紛聚攏過來，吵嚷這要林家母女還錢。

    這兩人被吐沫星子淹沒，實(shí)在招架不住，只得不情不愿地低聲承認(rèn)了自己見不得人的行徑。

    “我就說那日撞見你們二人鬼鬼祟祟地在我家門口，準(zhǔn)是沒有好事！”李慧世叉著腰，氣不打一處來。

    林巧念似是還心有不甘，低著頭，偷偷翻了個(gè)白眼。

    不就是摻了點(diǎn)沙粒，至于嗎？她低低嘁了一聲。

    潑婦！這一下被眼尖的姜拂樂瞧見了，她不怒反笑，二話不說，立刻揀了粗麻繩來。

    林家母女以為姜拂樂又要動手，嚇得連忙捂著頭要躲。

    卻不想拂樂麻利地將二人捆了個(gè)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說好的送你們二人回本家，既然還不知錯，那我便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說著，她打了個(gè)大大的死結(jié)，拍了拍手，冷笑道：“等著你們‘家人‘開門來救你們吧！“說罷，她一招手，三四個(gè)早就看不慣林氏母女二人的街坊沖上前去，拖麻袋一樣拖著二人，要送到程府門口去。

    李慧世心道，不愧是她的女兒！真是大快人心！“各位，如若是想要退回銀錢，便找他們二人要去！至于我姜記豆坊”她指了指牌匾，“仍舊給大家做廣廈街最好的豆腐吃！”眾人這才心里舒坦了許多，又湊上來爭相采買豆腐。

    街坊公認(rèn)，姜記豆坊的豆腐醇香滑嫩，甭管是這廣廈街的鋪?zhàn)訐Q了一家又一家，唯獨(dú)這姜記屹立不倒。

    她心滿意足，忙著招呼起新來的這些主顧。

    李慧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推了推身旁站著的小女兒。

    她朝著參知政事程府的方向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跟上去瞧瞧，別真出什么事了。

    “姜拂樂這才回過神來。

    “知道啦！“，她朝母親努了努鼻子，提裙跑開。

    姜朝安和姜朝寧瞧著事情終于解決，長舒了一口氣。

    往常林氏母女作妖，大都是小打小鬧，她們兩個(gè)姐姐便也就解決了，姜拂樂又常貪玩跑出去，向來是用不到她來插手的。

    今日這一鬧，看妹妹教訓(xùn)人這氣勢，倒真叫人刮目相看。

    街那頭自是另一番熱鬧。

    話說拂樂提著裙裾飛跑著跟了過去，一路來到程府門口。

    好巧不巧，在轉(zhuǎn)角處，她碰見了騎馬歸來的程嶼禮。

    她直愣愣地沖上去，險(xiǎn)些驚了程嶼禮的馬。

    那寶駒跺了跺蹄子，鼻子里噴著氣，拂樂咽了口唾沫，不得不后退一步。

    她抬眸，冷不丁對上程嶼禮淡漠的視線，怔怔定在原地。

    少年生得極美，眉如墨裁，一雙丹鳳眼里春光流轉(zhuǎn)，眼尾微挑似鉤，鼻梁挺直如削玉，唇色比那石榴花還要艷上三分，偏生唇畔掛著半分漫不經(jīng)心的笑。

    拂樂從未見過這樣俊俏的少年郎，她張了張嘴，忽然想起姐姐常看的話本子。

    她覺得，面前這個(gè)人，簡直就是活脫脫話本子里走出來的風(fēng)流貴公子。

    此刻他一襲赤色緙絲襕衫，墨玉般的長發(fā)用金絲珠冠高高束起，在春陽下泛著暖光。

    少年端坐在高頭大馬之上，風(fēng)采卓絕，銀白的領(lǐng)口處還夾著一瓣迎春花，隨著風(fēng)微微顫動……等等，迎春花？她偏頭一看，少年的馬下，一個(gè)小廝正立著，懷里抱著自己方才不知塞到哪去的竹筐。

    程嶼禮垂眸凝視著少女愣怔的模樣，想起方才在街上被她莫名其妙亂塞一通，花瓣撒了他滿身，心情頓時(shí)又糟糕起來。

    還真是冤家路窄，他本想著就此作罷，卻不想竟在自家門口碰見了。

    “見了禮哥還不行禮？真是粗鄙！“程嶼禮的身后還跟著幾匹馬，馬上坐著的是常和他廝混在一起的紈绔。

    那幾個(gè)紈绔方才也跟在程嶼禮身側(cè)，目睹了那半場鬧劇，對姜拂樂方才收拾人的模樣顯然是嗤之以鼻。

    他們平日里參加宴會，見慣了世家大族舉止端莊的貴女，最是不屑她這般行徑。

    拂樂不咸不淡地掃了那幾人一眼，轉(zhuǎn)而瞥向那碩大的鎏金的、陛下親筆的“程府“牌匾，心中了然。

    這定是參知政事家的小主子了。

    她恍然想起，自己方才情急之下，的確是曾把竹筐塞到人身上，只是不曾想一個(gè)不小心，竟沖撞了惹不起的主。

    拂樂訕訕咬了咬唇。

    飛檐邊，新抽的柳絲如綠簾輕搖，枝條掠過少年肩頭。

    她抬眸，筆直地撞進(jìn)那雙漆黑的眼眸。

    少年端坐馬上，姿態(tài)慵懶，眼神透著股輕傲，腔調(diào)散漫。

    “本少爺可不是什么心胸寬廣之人，既是冤家路窄，那小娘子今日便非要給個(gè)交代不可，如若不能……”他頓了頓，不緊不慢的開腔，“我有的是苦頭喂你。

    ”一陣風(fēng)拂過。

    她聽見他馬鞍上垂著的銀鈴叮咚作響。

    姜拂樂冷冷扯起唇角，不由得搖頭咂舌。

    美則美矣，只可惜長了張令人生厭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