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錢掌柜到訪
聚寶行后院那棵半死不活的柿子樹,葉子又掉了幾片。
錢通從屋里出來,身上換了件深灰色的棉布短袍,下擺掖在腰帶里,瞧著利索。
手里提著個不大的包袱,用藍布裹著,看不出里面裝了什么。
他走到院門口,福生已經牽了輛馬車候著。
馬車不算頂奢華,但也是青陽鎮(zhèn)上數(shù)得著的體面。
車廂是楠木的,刷著桐油,泛著沉穩(wěn)的光。
拉車的是一匹油光水滑的棗紅馬,打著響鼻,蹄子不安分地在石板地上踏著。
車夫是個精瘦的漢子,戴著頂氈帽,見錢通出來,連忙躬身。
“掌柜的,都備妥了�!�
錢通“嗯”了一聲,剛要抬腳上車。
“錢叔叔!”
一聲清脆又帶著點刻意壓低的嗓音,從旁邊巷子口冷不丁冒出來。
錢通腳下一頓,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
他側過頭,看見一個穿著半舊青色小子裝的人影,從墻角后頭探頭探腦地鉆了出來。
那人個子不高,身形單薄,頭上戴著頂不怎么合襯的舊氈帽,帽檐壓得低低的,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
“誰?”錢通的聲音沉沉的。
那“小子”幾步跑到馬車前,仰起臉。帽檐下,露出一雙黑白分明、靈動狡黠的大眼睛。
不是李清漪是誰?
她臉上還特意抹了兩道灰,想扮出幾分風塵仆仆,結果弄得跟小花貓似的。
福生在一旁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張著嘴,半天沒合上。這……這不是縣太爺家的千金嗎?穿成這樣,是要鬧哪一出?
錢通看著她這身不倫不類的打扮,太陽穴突突地跳了兩下。
“胡鬧!”他低喝一聲,聲音不大,但分量十足。“你又想做什么?趕緊給我回去!”
李清漪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配上那張小花貓臉,瞧著有幾分滑稽。
“錢叔叔,您這是要去槐樹村吧?”
錢通眼皮一撩:“你怎么知道?”
“我……我猜的!”李清漪眼珠子一轉,“錢叔叔,帶我一起去嘛!我保證乖乖的,絕不給你添亂!”她說著,就想往馬車上爬。
錢通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不輕不重,剛好讓她動彈不得。
“不行!那山溝溝里,路不好走,也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你爹要是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我爹才不會知道呢!”李清漪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錢叔叔,你就帶我去嘛,好不好?我長這么大,還沒去過真正的村子呢!
就當是……就當是帶我去見識見識嘛!”
她抓著錢通的袖子,輕輕晃著,聲音也軟了下來,帶著點撒嬌的意味。
“見識?那破地方有什么好見識的?”錢通不為所動,臉上依舊板著。
這丫頭,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當然有!”李清漪眼睛亮晶晶的。
“我聽說……槐樹村有個很厲害的人,叫宋玉,就是上次救我的那個哥哥!
錢叔叔,你這次去,是不是就是去找他的?”
錢通心里“咯噔”一下。
哎嘿,這丫頭片子,消息倒是靈通。
他看著李清漪那雙寫滿“好奇”和“我要去”的大眼睛,心里那點硬邦邦的原則,不知不覺就松動了那么一丟丟。
他確實是寵這丫頭的,她爹把她托付給他,雖說是看管,但更多時候,他是拿她當自家晚輩疼的。
“錢叔叔……”李清漪見他面色稍緩,立刻乘勝追擊,使出了殺手锏,聲音拖得長長的,有點小夾。
“您就發(fā)發(fā)善心,可憐可憐我這個整天被關在后宅的可憐人兒吧……再說了,多個人,路上還能給您解解悶不是?”
她一邊說,一邊用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瞅著他,小嘴微微撅著,那副模樣,活像只討不到糖吃的小饞貓。
錢通重重地嘆了口氣,像是要把積攢了半輩子的無奈都嘆出來。
他松開李清漪的胳膊,揉了揉額角。
“上車!”他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語氣還是硬邦邦的,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妥協(xié)了。
你就寵她吧!
“先說好,到了地方,一切聽我的,不許亂跑,不許惹事!不然,我立刻把你綁了送回去!”
“知道啦!錢叔叔最好了!”李清漪一聽,立刻眉開眼笑,動作麻利地掀開車簾,一貓腰就鉆了進去,生怕他反悔似的。
福生在一旁,大氣不敢出,只是默默地給錢掌柜豎了個大拇指——不是佩服他能管住這小祖宗,是佩服他竟然真敢?guī)А?br />
錢通瞪了福生一眼,福生趕緊縮了縮脖子。錢通這才提著包袱,也上了馬車。
車夫一甩鞭子,棗紅馬邁開蹄子,馬車轱轆轆地駛出了聚寶行的巷子,朝著城外方向去了。
從青陽鎮(zhèn)到槐樹村,路途算不上遠,但著實不好走。
出了鎮(zhèn)子,官道還算平坦,可往山里拐之后,就變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碎石遍地。
馬車在這樣的路上顛簸,像是篩糠一樣。
車廂里,李清漪一開始還興致勃勃地撩著車窗簾子往外看,看什么都新鮮。
田埂上勞作的農人,路邊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遠處連綿起伏的青山。
“錢叔叔,那是什么鳥��?叫得真好聽!”
“錢叔叔,你看那棵樹,長得好奇怪哦!”
錢通閉目養(yǎng)神,對她的嘰嘰喳喳充耳不聞,偶爾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不咸不淡的“嗯”。
顛簸了一陣,李清漪的新鮮勁兒也過了些,開始覺得有些無聊,還有點……暈。
她放下簾子,蔫蔫地靠在車廂壁上。
“錢叔叔,”她有氣無力地開口,“那個宋玉……真的很厲害嗎?”
錢通睜開眼,瞥了她一眼�!霸趺�?你還惦記著人家救了你那事兒?”
“那當然!救命之恩,當涌泉相報嘛!”李清漪立刻又來了精神,坐直了身子。
“不過,我更好奇,他到底是什么人呀?聽我爹和你的意思,他好像……不是一般的山里人?”
“小孩子家,別打聽那么多�!卞X通淡淡一句,又閉上了眼睛。
李清漪撇了撇嘴,也不敢再多問。
她從懷里摸出早上揣的肉包子,啃了一口。
嗯,涼了,有點硬,但餓了也顧不上。
馬車又顛簸了約莫半個時辰,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掌柜的,快到槐樹村了。”車夫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怼?br />
李清漪“噌”地一下又精神了,趕緊撩開簾子往外瞧。
只見馬車正行駛在一條狹窄的山路上,路兩旁是茂密的樹林,偶爾能從樹木的縫隙間看到幾戶零星的茅草屋頂,炊煙裊裊。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氣息。
這就是槐樹村嗎?瞧著……是真夠窮的。
馬車緩緩駛入村口。
槐樹村的村民,平日里見慣了雞毛蒜皮,最大的熱鬧也就是村東頭老王家丟了只雞,或者村西頭李寡婦家的屋頂又漏雨了。
像馬車這種“高級貨”,一年到頭也難得見上一回,更別說錢通這輛瞧著就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
馬車剛一進村,就像一塊巨石投進了平靜的池塘,瞬間激起千層浪。
正在村口大槐樹下納鞋底的幾個婦人,手里的針線“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輛緩緩駛來的馬車。
田埂上,幾個扛著鋤頭的漢子,也停下了腳步,伸長了脖子往這邊瞅,滿臉的驚奇和探究。
“哎喲喂,這是誰家的馬車��?瞧著可真氣派!”
“是啊是啊,拉車的馬都比咱們村里最壯的牛還精神!”
“這是……鎮(zhèn)上來的大官?還是哪家的大財主?”
幾個光屁股的小娃娃,更是撒歡兒似的跟在馬車后面跑,一邊跑一邊叫嚷著:“馬車!大馬車!”
議論聲,驚嘆聲,孩童的嬉鬧聲,匯聚在一起,打破了槐樹村往日的寧靜。
馬車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緊不慢地穿過村子。
村民們的目光一路跟隨著。
他們好奇這馬車里坐的是何方神圣,更好奇這“神圣”是要去誰家。
當馬車七拐八拐,最終穩(wěn)穩(wěn)當當停在村尾一處破舊的院落門前時。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那里。
那院子,他們再熟悉不過了。
矮矮的土坯墻,歪歪扭扭的木柴門,屋頂上還缺了幾塊茅草,瞧著就透著一股子寒酸氣。
那是……宋玉家!
“我沒看錯吧?停在……宋玉家門口了?”一個村民揉了揉眼睛,語氣里充滿了難以置信。
“老天爺!這……這怎么可能?宋玉那小子,什么時候攀上這么富貴的親戚了?”
“前幾天不是還說他打了官差嗎?這……這是來找他算賬的,還是……?”
村民們你看我,我看你,臉上全是活久見了的表情。如果說剛才只是好奇,現(xiàn)在就是震驚。
車廂里,李清漪透過車窗的縫隙,看著外面那些目瞪口呆的村民,嘴角忍不住微微翹了翹。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還……挺不賴的。
她又看向那座比她家柴房還不如的院子,心里嘀咕:那個宋玉哥哥,就住這種地方啊?
錢通沒理會外面的動靜,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沉聲道:“到了。記住我跟你說的話�!�
“嗯嗯!”李清漪連連點頭,小雞啄米似的。
錢通率先下了馬車。他一露面,村口那幾個眼尖的婦人里,就有人認出了他。
“哎呀!這不是聚寶行的錢掌柜嗎?”
“錢掌柜?他怎么來了?還親自來?”
錢通在青陽鎮(zhèn)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人物,槐樹村的村民,偶爾去鎮(zhèn)上趕集,或者賣點山貨,也有些是認識他的。
他這一現(xiàn)身,村民們的議論聲更大了,也更疑惑了。
錢掌柜親自登門,找宋玉?這宋玉,是走了什么狗屎運,還是……闖了什么滔天大禍?
就在這時,李清漪也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她那身小子裝,雖然臉上抹了灰,但細皮嫩肉的,跟村里那些曬得黢黑的小子們一比,還是扎眼得很。
尤其是那雙滴溜溜轉的大眼睛,透著一股子機靈勁兒,怎么看都不像是鄉(xiāng)下孩子。
“這……這小后生是誰啊?瞧著面生得很�!�
“是錢掌柜帶來的?莫不是他家的親戚?”
李清漪可不管那些人怎么議論,她好奇地打量著宋玉家的院子,又伸長脖子往里瞅,想看看那個宋玉哥哥到底在不在。
錢通走到院門前,抬手,輕輕叩了叩那扇略顯單薄的木門。
“咚,咚咚。”
敲門聲在寂靜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
院子里,似乎沒什么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