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天牢黑水深千尺,雪狐踏夜入羅網(wǎng)
子時。
上京城,沉入了最深的黑暗。
更夫的梆子聲在空曠的街巷間回蕩,像一聲無力的嘆息,很快被夜色吞沒。
一頂不起眼的青呢小轎,無燈無名,在迷宮般的小巷里穿行。
四個轎夫,沉默如鬼。
轎子每一次轉(zhuǎn)彎,都像是更深地扎入這座城市不見天日的內(nèi)里。
轎內(nèi),大理寺卿李從文,正襟危坐。
他脫下了那身象征公正的緋色官袍,換上了一件普通便服。
可再尋常的布料,也掩不住他身體的僵硬與冰冷。
身旁矮幾上,放著一只檀木盒子。
那不是盒子。
那是為他李從文一生清名,立下的墓碑。
他不敢再看一眼。
可賬冊的霉味,信箋上自己熟悉的筆跡,早已化作跗骨之蛆,在他五臟六腑間陰冷盤繞。
臟水。
那個藏在幕后的黑手說得沒錯。
他李從文自詡為官三十載,如履薄冰,是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頭。
可他忘了,石頭再硬,也怕被整個茅坑淹沒。
他所謂的清高,在真正的權(quán)謀家眼中,竟是一個最致命的弱點。
因為他比誰都怕臟,比誰都怕身敗名裂。
他以為自己是天子親點的“照妖鏡”。
卻不料,自己早已是別人棋盤上的一顆子,身不由己地朝著預(yù)設(shè)好的深淵,一步步移動。
轎簾外,空氣愈發(fā)陰冷。
一股鐵銹與腐朽混合的惡臭,鉆入鼻息。
天牢,到了。
轎子停在一處不起眼的角門。
李從文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嗆得他肺腑生疼。
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還像那個威嚴(yán)的大理寺卿,而不是一個被人用繩索牽著,即將走向刑場的囚徒。
“大人,請�!�
沙啞的聲音在轎外響起。
李從文掀開轎簾。
一個身形佝僂的老獄卒,提著一盞昏黃的燈籠,臉上堆著一種諂媚而又詭異的笑。
“大人這邊請,路滑�!�
李從文點頭,跟著那搖曳的燈火,走進了那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門。
陰森,壓抑。
腐臭、血腥、霉變與絕望混合的氣味,濃烈地化為實質(zhì),粗暴地鉆進他每一個毛孔。
甬道兩側(cè),玄鐵柵欄后,是一道道模糊的人影。
啜泣聲,喃喃自語聲,死尸般的沉寂。
李從文的官靴踩在濕滑的石板上,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響,在這死寂里,格外刺耳。
引路的老獄卒,一言不發(fā)。
昏黃的燈光,將他的影子在墻壁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李從文的心,一寸寸下沉。
他知道,自己走向的不是牢房,而是一個為他精心準(zhǔn)備好的舞臺。
他即將要見的,也不是兵部侍郎之子,而是……一個能將他徹底拖入萬劫不復(fù)的“證人”。
甬道最深處。
老獄卒停下腳步。
“大人,丙字號房,到了�!�
“嘩啦——”
銹跡斑斑的鐵鎖被打開,聲音驚心動魄。
老獄卒推開牢門,便躬身退入更深的黑暗,仿佛從未存在過。
李從文攥緊了藏在袖中的雙拳,指甲深陷掌心。
他邁步,走入那片黑暗。
牢房里,臭氣熏天。
角落里,一團人影猛地一顫,抬起頭。
是王昊。
一天一夜,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將門虎子,已徹底沒了人形。
華服破碎,滿身污泥血跡,頭發(fā)如枯草披散。
唯有那雙眼,透著被逼到絕境的野獸才有的,驚恐與瘋狂。
“你……你是誰?”
王昊聲音嘶啞,身體不住地向后瑟縮。
李從文沉默。
目光如刀,審視著這個已經(jīng)崩潰的年輕人。
王昊似乎從李從文不怒自威的氣勢中,辨認出了什么,眼中突然燃起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望。
“你是朝廷的大官?是來審我的?”
“我沒殺人!我真的沒殺人!我是被陷害的!”
“我爹……我爹一定會救我的!他一定會救我的!”
他語無倫次的嘶吼,像是在說服李從-文,更像是在說服他自己。
李從文依舊沉默。
他知道,現(xiàn)在開口,任何一句話,都是圈套。
他等。
等對方自己,露出底牌。
看到李從文毫無反應(yīng),王昊眼中的希望,漸漸熄滅。
他想起了昨日囚車上,自己聲嘶力竭的呼喊。
想起了父親那輛華貴的馬車,連車簾,都未曾掀開一下。
那個冷酷的畫面,是一根毒刺,扎進了他心里。
是了。
我殺了吏部尚書的獨子,犯下潑天大罪。
為了家族,為了王家的前程……
父親,已經(jīng)放棄我了。
這個念頭,如瘋長的野草,瞬間占據(jù)了他全部的心神。
委屈、不甘、恐懼,最終化作一股扭曲的、想要毀滅一切的怨毒。
憑什么!
憑什么犧牲的是我!
王昊的呼吸變得粗重,他死死盯著李從文,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瘋狂與怨毒交織。
“你想知道真相?”
他突然笑了,笑聲凄厲詭異。
“好!我告訴你真相!”
“殺楚斐,不是我的主意!”
“是我爹!是我爹王莽!讓我這么做的!”
轟!
一股寒氣從李從文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
王昊徹底瘋了,他掙扎著爬起來,雙手死死抓住牢門,臉幾乎貼在冰冷的鐵柵欄上。
“醉仙坊的事,從頭到尾就是我爹設(shè)的局!”
“他早就看楚家不順眼!他恨滿朝文官,說他們只會空談?wù)`國,遲早要除掉他們!”
“他告訴我,大夏的軍隊,不能掌握在姓夏的皇帝手里!應(yīng)該掌握在為國流血的將領(lǐng)手里!”
“他……他要效仿太祖,清君側(cè),定天下!”
“動手前,他給了我一顆藥壯膽!讓我想盡辦法激怒楚斐,然后……殺了他!”
“他說,只要殺了楚斐,激起兵部和吏部的死斗,他就能趁朝局大亂,聯(lián)合北境的將領(lǐng),一舉……”
王昊的聲音戛然而止。
但他的表情,那扭曲的眼神,已經(jīng)將那個未說出口的詞,表達得清清楚楚。
謀反!
李從文的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
他知道這番話漏洞百出。
可問題是,這些話,是從他親生兒子的嘴里說出來的!
父子相殘,人倫慘劇!
這種戲碼,最是能讓所謂的“真相”,變得撲朔迷離!
王昊看著李從文慘白的臉色,眼底深處,閃過一絲任務(wù)完成后的輕松。
他猛地用頭撞向鐵柵欄,“砰”的一聲悶響!
“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可我不敢不聽他的話啊!”
“大人!我什么都告訴你了!我戴罪立功!我揭發(fā)我爹的謀逆大罪!”
“求求你,跟陛下說,饒我一命!我不想死��!”
哭聲,充滿了絕望與悔恨,聽起來,那么的真實。
李從文踉蹌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
他終于明白。
這不是臟水。
這是一盆用人血和人命調(diào)配出來的劇毒。
而他,已經(jīng)被當(dāng)頭澆下,從里到外,浸透了。
信,還是不信?
信,他就是引爆朝堂的導(dǎo)火索,一個不慎,粉身碎骨。
不信,那個神秘的送禮人,會把這段“證詞”連同他的罪證,公之于眾。
到時候,他李從文就是“包庇謀逆要犯”,死得比誰都慘。
這是一個死局。
從他接下這個案子開始,就注定無解的死局。
他唯一的活路,就是按照那個幕后黑手的劇本,繼續(xù)往下演。
……
同一時間的京城,另一處黑暗角落。
一間貨棧倉庫內(nèi),橫七豎八躺著七八具尸體。
一擊斃命。
倉庫中央,阿朵用雪白的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古琴。
琴身上,沾染了幾滴血,妖異凄美。
她腳下,一個夜行衣男人被牛筋繩捆得像個粽子,用怨毒而驚駭?shù)难劬Γ浪赖芍?br />
西域暗探首領(lǐng),代號“雪狐”。
“嘖嘖,不愧是‘雪狐’,都成這副德行了,眼神還挺兇�!�
趙猴子蹲在他面前,用手指拍了拍他的臉。
“別瞪了,惹誰不好,偏偏惹到我們主公頭上�,F(xiàn)在感覺如何?”
雪狐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響,氣得身體劇烈扭動。
阿朵擦完了琴,緩緩起身。
她走到雪狐面前,居高臨下。
那雙藍寶石般的眼眸里,沒有溫度,只有冰冷的仇恨。
“巴摩喇嘛,西域‘天狼衛(wèi)’統(tǒng)領(lǐng)�!�
“我說的,對嗎?”
阿朵的聲音,輕柔得像一把冰錐,狠狠扎進雪狐的心里。
雪狐的瞳孔,驟然收縮!
恐懼,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怨毒。
“嗚……嗚嗚……”他拼命搖頭。
阿朵卻笑了,笑容絕美,卻看得雪狐毛骨悚然。
“不用急著否認�!�
她緩緩蹲下身,湊到雪狐耳邊,用來自地獄的低語說道:
“我家主公還說,你和遠在西域王后的女兒已經(jīng)會跑了……”
“你說西域王,會不會想知道?”
雪狐的身體,猛地僵住。
如遭雷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