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鞭子
1965年的秋天來得比往年都早,剛過八月十五,山里的風就帶上了刺骨的寒意。周春梅蹲在溪邊搓洗全家人的衣服,手指凍得通紅,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皂角黃。上游漂下來的楓葉卡在石頭縫里,像一灘凝固的血。
春梅!死丫頭又磨蹭!母親的吼聲從半山腰的土坯房傳來,驚飛了溪邊飲水的麻雀。
周春梅加快了動作,破舊的藍布褂子在石板上摔打出沉悶的聲響。她知道母親為什么著急——昨天張嬸來過后,家里的氣氛就像暴雨前的螞蟻窩,躁動不安。
晾好最后一件衣服時,她看見哥哥建國蹲在柿子樹下磨鐮刀。二十五歲的男人,后背已經(jīng)有些佝僂,常年干農(nóng)活的手指關節(jié)粗大得像樹瘤。他抬頭沖妹妹笑了笑,門牙缺了一角,是去年收麥子時摔的。
梅子,娘說...建國話沒說完,屋里就傳來瓷碗砸在地上的脆響。
春梅擦著手進屋時,正看見父親蹲在門檻上抽旱煙。黑黃的臉埋在煙霧里,像一尊風干的泥塑。母親趙秀蘭站在灶臺前,鐵鍋里的紅薯粥咕嘟咕嘟冒著泡。
張家閨女相看過你哥了。趙秀蘭用勺子攪著粥,鐵勺刮鍋底的聲音讓人牙酸,十六歲,屁股大,好生養(yǎng)。
春梅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知道相看是什么意思——這山里娶不上媳婦的人家,最后都得走這條路。
李家答應換親。趙秀蘭轉(zhuǎn)身,眼角堆起的皺紋里夾著某種狠勁,你嫁他家的鐵柱,他家的鳳英嫁建國。
灶膛里的火啪地爆了個火星。春梅感覺有把鈍刀在慢慢割她的腸子。李鐵柱那個滿臉麻子、三十多歲的挖煤工去年他前妻的墳頭草還沒長齊呢。
我不嫁。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
趙秀蘭的勺子停在半空。父親咳嗽了一聲,煙袋鍋在門檻上磕了磕,起身去院里看他的羊。這是他一貫的態(tài)度——女人的事,他不插手。
由不得你。趙秀蘭的聲音突然拔高,你哥再不成家,老周家就絕后了!
我才十八!
十八還小我嫁你爹時才十六!趙秀蘭的唾沫星子濺到周春梅臉上,你吃我的喝我的,現(xiàn)在家里需要你,由得你挑三揀四
春梅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涼的土墻。墻皮剝落的地方露出麥秸,像潰爛的傷口。她突然想起小時候發(fā)燒,母親把最后半碗米熬粥喂給她,自己喝涼水充饑。那時的母親頭發(fā)還沒這么白,手心是暖的。
娘,鐵柱...他打死了前頭那個...春梅聲音越來越小。
放屁!那是她自己摔的!趙秀蘭摔了勺子,黑紅的粥濺在灶臺上,臘月十八是好日子,你準備準備。
那天晚上,春梅摸黑跑到后山哭了一宿。月亮像把鐮刀掛在天上,割得她眼睛生疼�;丶視r天剛蒙蒙亮,她看見哥哥蹲在雞窩旁,手里攥著個破布包。
梅子...建國把布包塞給她,里面是三個煮雞蛋,我跟娘說了,不換親了...
春梅沒接。她看著哥哥皴裂的手,想起他十歲那年寒冬,光腳去鎮(zhèn)上賣柴,凍掉的腳趾甲到現(xiàn)在都沒長好。
早飯時趙秀蘭出奇地安靜。直到周春梅收拾碗筷時,才聽見母親對父親說:張家說,李家聘禮能給二十斤白面。
父親含混地應了一聲。羊圈里傳來小羊的叫聲,春天下的羔子,養(yǎng)到年關就能賣錢了。
三天后的傍晚,春梅正在菜園里摘茄子,聽見院門被踹開的巨響。趙秀蘭揪著張嬸的衣襟把人拖進來,后者臉上掛著彩,頭巾都歪了。
姓李的反悔了!趙秀蘭的吼聲嚇得雞群亂飛,聘禮都收了,現(xiàn)在說鳳英相中了鎮(zhèn)上供銷社的
張嬸縮著脖子:人家...人家愿意退雙倍聘禮...
趙秀蘭抄起掃帚就往張嬸身上抽。建國從地里回來正好撞見,急忙攔著,被掃帚柄打在眉骨上,頓時血流如注。
夜里春梅給哥哥包扎時,聽見父母屋里的爭吵。父親罕見的提高了嗓門:...把秋菊許給西溝王家...
秋菊才十六!趙秀蘭的聲音像鈍刀割肉,再說王家沒閨女,拿什么換
春梅的手抖了一下。妹妹秋菊在里屋假裝睡覺,睫毛顫得像受驚的蝴蝶。
第二天清晨,趙秀蘭從集上回來,手里拎著條嶄新的趕羊鞭。牛皮編的,油光水滑,鞭梢系著紅布條。她把鞭子泡在鹽水里時,沖周春梅笑了笑:李家的事,娘另想法子。
周春梅后來總想,要是那天自己沒去溪邊洗被子,是不是就能躲過一劫可那天陽光太好,曬得人發(fā)昏。她抱著木盆回來時,看見院里站著個陌生男人,穿著簇新的藍布中山裝,胸口別著鋼筆。
這是公社劉文書。趙秀蘭的聲音甜得發(fā)膩,來統(tǒng)計牲口數(shù)。
春梅低頭往屋里走,聽見劉文書說:大閨女長得真水靈。她后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晚飯時趙秀蘭格外殷勤,給劉文書盛了滿滿一碗干飯,底下埋著兩個荷包蛋。春梅和妹妹蹲在灶臺邊吃稀的,聽見劉文書說:...李家那事,我能說和說和...
當夜春梅起夜,看見母親屋里亮著油燈。趙秀蘭跪在炕上數(shù)錢,全是毛票,最大的一張五塊的。她舔著手指一張張數(shù),眼睛里閃著狼一樣的光。
三天后劉文書又來了,帶著李鐵柱和他爹。春梅被叫到堂屋,李鐵柱的眼睛像兩把鉤子,在她胸口和屁股上劃來劃去。他比記憶中更老,左眼有塊白翳,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煤灰。
就這么定了。劉文書拍板,春梅嫁過去,鳳英下個月過門。
春梅突然站起來,碰翻了桌上的粗瓷碗。褐色的茶水在桌上漫開,像幅丑陋的地圖。
我不嫁!她聲音尖得不像自己的,要嫁讓秋菊嫁!
趙秀蘭的巴掌來得又快又狠。春梅耳朵嗡嗡作響,嘴里泛起鐵銹味。她看見妹妹縮在門后,嚇得直哆嗦;看見父親默默出門去喂羊;看見李鐵柱咧著嘴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
由不得你!趙秀蘭揪著她頭發(fā)往墻上撞,養(yǎng)你這么大,難不成白養(yǎng)不成!
春梅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推開母親往外跑。剛沖到院門口,腦后一陣劇痛——趙秀蘭抄起頂門杠砸在她背上。她撲倒在泥地里,聽見羊圈里的羊驚慌的叫聲。
我打死你個沒良心的!趙秀蘭的咆哮混著皮鞭破空聲,你爹為了給你們掙口吃的,腰都累彎了!你哥二十五了還說不上媳婦,老周家要絕后��!
第一鞭抽在背上時,春梅還以為是被火鉗燙了。第二鞭撕開單薄的衣衫,皮肉發(fā)出可怕的脆響。她疼得蜷成一團,鞭梢掃過臉頰,火辣辣地疼。
嫁不嫁趙秀蘭的喘息粗重如牛,嫁不嫁
春梅透過血霧看見弟弟沖過來攔,被母親一鞭子抽在腿上。建國跪著抱住趙秀蘭的腰:娘!別打了!梅子會死的!
死了干凈!趙秀蘭一腳踹開兒子,白眼狼!白養(yǎng)她十八年!
鞭子雨點般落下時,春梅突然想起六歲那年,山洪沖垮了莊稼,全家餓得吃觀音土。母親把最后半塊糠餅塞給她,自己偷偷啃樹皮。那時的母親也會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嗎
我嫁...春梅吐出嘴里的血沫,...我嫁...
趙秀蘭的鞭子停在半空。她喘著粗氣,臉上的皺紋里夾著汗和淚。羊圈里的母羊突然慘叫起來——它早產(chǎn)了,血淋淋的小羊羔滑落在骯臟的稻草上。
臘月十八那天,春梅穿著借來的紅褂子上了李家的驢車。趙秀蘭給她臉上撲了厚厚的粉,蓋不住鞭傷結(jié)的痂。哥哥蹲在柿子樹下哭,父親牽著羊去集上賣了給她置辦嫁妝。只有妹妹秋菊偷偷往她手里塞了塊繡著梅花的帕子,針腳歪歪扭扭的。
驢車轉(zhuǎn)過山坳時,春梅回頭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八年的土坯房。煙囪冒著淡淡的炊煙,母親站在門口,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粒黑點,消失在漫天飛舞的雪沫里。
2
血煤
春梅在李家過的第一個除夕,是被一盆涼水潑醒的。
懶貨!都什么時候了還挺尸!婆婆王菊香叉腰站在炕前,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圍裙上沾著面粉。透過糊著報紙的窗戶,能聽見零星的鞭炮聲,遠處有狗在叫。
周春梅掙扎著爬起來,棉襖下的鞭傷火辣辣地疼。昨晚李鐵柱喝多了苞谷酒,用皮帶抽她時,銅扣子在腰上刮出一道血口子。她穿鞋時發(fā)現(xiàn)左腳腫得像饅頭,應該是昨天挑水摔的。
灶房里,婆婆正在剁白菜。菜刀在案板上砸出沉悶的聲響,像極了那天母親抽她的鞭聲。
把糞挑了。王菊香頭也不抬,挑完回來包餃子。
臘月的寒風像刀子,割得人臉生疼。春梅挑著糞桶往后院走,踩在結(jié)冰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豬圈里的老母豬哼唧著湊過來,她舀了勺泔水倒進槽里,看著豬崽們爭搶。它們比她有福氣,至少不會挨打。
磨蹭啥呢!李鐵柱的聲音從身后炸響。他剛從礦上回來,滿臉煤灰,只有眼白和牙齒是白的。春梅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就被一腳踹在腿彎處,跪倒在凍硬的糞堆上。
老子累死累活養(yǎng)家,你倒會偷懶!李鐵柱揪著她頭發(fā)往豬圈墻上撞。春梅眼前發(fā)黑,聽見自己額角磕在石頭上的悶響。溫熱的血順著臉頰流下來,滴在雪地上,像撒了一路紅小豆。
王菊香從灶房窗戶探出頭:打兩下得了,大過年的見血不吉利。
夜里包餃子時,春梅左眼腫得睜不開。她機械地搟著面皮,聽著婆婆和鄰居炫耀:我家鐵柱媳婦,打出來的,比頭前那個聽話多了。
打出來的媳婦揉出來的面嘛!鄰居老太笑著附和。
餃子下鍋時,李鐵柱又不見了。王菊香撇撇嘴:準是去礦上賭錢了。滾水翻騰著,白胖的餃子浮上來又沉下去,像春梅不斷下沉的心。
正月初六,礦上開工。李鐵柱臨走前把周春梅按在炕上,帶著煤灰的手掐得她脖子生疼。給老子生個兒子,他噴著酒氣說,要不打死你。
春梅躺在炕上,看著房梁上掛的干辣椒。紅艷艷的,像一串小燈籠。她想起出嫁那天,妹妹塞給她的繡花帕子,被李鐵柱發(fā)現(xiàn)后扔進了灶膛�;鹈畿f起來時,那些歪歪扭扭的梅花變成了灰蝴蝶。
春天來時,春梅的肚子依然平坦。王菊香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冷,吃飯時把咸菜碟子摔得啪啪響。不下蛋的母雞,她故意提高嗓門,白費糧食。
李鐵柱的拳頭來得更勤了。有次春梅去溪邊洗衣,遇見回娘山的張嬸。老太太看見她胳膊上的淤青,嘆了口氣:忍忍吧,等懷上就好了。
春梅沒說話。她早知道李鐵柱前妻是怎么死的——懷孕五個月時被踹中了肚子,血崩而亡。溪水嘩嘩地流,帶走了她滴在水里的淚。
五月收麥時,春梅回了趟娘家。趙秀蘭看見她臉上的傷,轉(zhuǎn)身就去盛飯,多撈了兩塊紅薯給她。挨打是常事,母親往她碗里夾咸菜,別往心里去。
周建國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旱煙。春梅看著哥哥粗糙的手,鼻子一酸。
鳳英...對你好不春梅小聲問。
建國的煙袋鍋在門檻上磕了磕,沒說話。春梅這才知道,李鳳英嫁過來后就沒讓建國近過身。上個月趁回娘家的機會,直接跑去了縣里,聽說跟了個開拖拉機的。
回家的路上,春梅遇見了出來找她的王菊香。婆婆劈頭就是一巴掌:浪什么浪!飯也不做!
那天夜里,李鐵柱回來聽說這事,抄起頂門杠就往春梅背上掄。你們周家沒一個好東西!他邊打邊罵,騙老子妹妹嫁過去!騙過去不好好照顧!
春梅蜷縮在墻角,數(shù)著頂門杠落在身上的次數(shù)。七下,還是八下她記不清了。只記得最后一下打在頭上,溫熱的血糊住了左眼�;杳郧埃犚娡蹙障阏f:別打頭,打傻了誰干活
七月流火,礦上傳來消息時,春梅正在曬被子。鄰居大嫂慌慌張張跑來,說了什么她沒聽清,只看見對方嘴一張一合,像條擱淺的魚。
...塌了...二十多人...鐵柱...
春梅手里的棒槌掉在地上,砸了自己的腳。她沒覺得疼,只是奇怪太陽怎么突然這么刺眼。王菊香的哭聲從村口傳來,尖利得像鐵絲刮鍋底。
李鐵柱的尸體是三天后挖出來的。春梅站在煤堆旁,看著那具黑乎乎的軀體被抬上來。一塊煤矸石砸爛了他的半邊臉,剩下的那只眼睛睜著,好像在瞪她。
葬禮很簡單。王菊香哭得昏過去三次,最后是被抬回家的。春梅跪在靈前,聽見有人小聲議論:克夫相...額頭那么窄...
頭七那天,王菊香把春梅的包袱扔到院里。滾吧,喪門星。老太太眼睛紅腫得像爛桃,克死我兒子還有臉吃飯
包袱散開了,露出兩件補丁摞補丁的衣裳。春梅蹲下去撿時,聽見王菊香對鄰居說:早知道該讓鐵柱多打幾回,說不定能打出個孩子來...
data-faype=pay_tag>
回娘家的山路很長。春梅走得很慢,時不時停下來揉揉膝蓋。那里有塊骨頭被打裂了,陰天下雨就疼。路過一片玉米地時,她看見幾只麻雀在啄食,突然想起李鐵柱死的那天,她忘了喂雞。
趙秀蘭看見女兒回來,臉色變了變。咋這時候回來了她探頭往春梅身后看,鐵柱呢
死了。春梅說。她嗓子啞得厲害,像是很久沒說話了。
趙秀蘭愣了片刻,突然拍腿大哭:造孽��!鳳英跑了,鐵柱死了,這換親的事可咋整��!
夜里,春梅聽見父母在隔壁吵架。...讓秋菊嫁過去...趙秀蘭的聲音透過土墻傳來,...總不能白賠個閨女...
秋菊今年剛十七!父親的聲音罕見地提高了。
十七咋了我嫁你時才十六趙秀蘭的嗓音尖利起來,建國都二十六了,再不說親,老周家就絕后了!
春梅翻身面對墻壁,墻皮剝落的地方露出麥秸,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針。妹妹秋菊在黑暗中突然開口:姐,我害怕。
她伸手摸了摸妹妹的頭發(fā),又厚又硬,像馬鬃。睡吧。她說,聲音平靜得自己都吃驚。
第二天一早,趙秀蘭就去了張嬸家。回來時臉上帶著笑,手里攥著把瓜子。西溝劉家愿意換親,她吐著瓜子皮說,他家閨女紅梅十九,兒子永福二十五,正好配咱家秋菊和建國。
周春梅正在補衣服,針尖扎進了手指。永福...是不是那個...她想起村里人議論過的劉家獨子,身高一米六左右。
矮怎么了知道疼人就行!趙秀蘭把瓜子殼吐得老遠,張嬸說了,永福性子軟,從不跟人紅臉...
周春梅的針掉在了地上。她看著母親眉飛色舞的樣子,突然想起李鐵柱死時那只睜著的眼睛。當時她沒給他合上,現(xiàn)在那眼睛好像在看著她,嘲弄地眨了一下。
我不去。秋菊從里屋沖出來,臉色煞白,他...他還沒我高呢!
趙秀蘭的巴掌來得又快又狠。反了你了!她揪著秋菊的頭發(fā)往墻上撞,矮子怎么了矮子知道疼媳婦!總比你姐嫁個活閻王強!
春梅站在原地沒動。她看著妹妹掙扎的樣子,看著母親猙獰的表情,看著父親蹲在門檻上悶頭抽煙。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灰塵在光柱里飛舞,像無數(shù)細小的生命。
當天下午,劉家來人了。春梅躲在灶房,看見一個個子矮小的男人跟在張嬸身后。劉永福穿著嶄新的藍布褂子,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手里還拎著兩包槽子糕。他進門時差點被門檻絆倒,臉一直紅到耳根。
秋菊妹子...他聲音細得像蚊子,從兜里掏出個紅紙包,這...這是我編的蟈蟈籠...
秋菊躲在春梅身后,不肯接。劉永福的手懸在半空,慢慢垂下來。他抬頭時,春梅看見他眼睛亮晶晶的,像含著淚。
...寡婦可不行,晦氣...劉母的聲音從堂屋傳來,春梅這才知道母親還打算用自己換親。
趙秀蘭的聲音頓時高了八度:咋就晦氣了我家春梅勤快著呢!
克夫相。劉母啐了一口,額頭那么窄,一看就是妨主的貨。
春梅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那里有道疤,是李鐵柱用煙袋鍋燙的。灶膛里的火噼啪作響,像在嘲笑她。
晚飯時,趙秀蘭宣布了新決定:劉家相中秋菊了,但不要春梅。她往嘴里扒拉著粥,米粒粘在下巴上,正好,讓秋菊嫁過去,換他家的紅梅給建國。
秋菊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她張著嘴,像條離水的魚。那...那姐呢她小聲問。
你姐趙秀蘭瞥了春梅一眼,張家說了,三十里外黑水溝有個老光棍,愿意娶寡婦...
春梅慢慢嚼著嘴里的野菜�?啵婵�,苦得舌根發(fā)麻。她想起劉永�?辞锞盏难凵瘢敲礈厝�,那么小心翼翼,像看一件易碎的瓷器。秋菊真幸運啊,她想,卻又馬上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好人,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夜深時,她聽見秋菊在哭。月光從窗戶縫漏進來,在地上畫出一道銀線。春梅輕輕拍著妹妹的背,像哄小孩一樣。永福...他是個好人,她艱難地說,至少...至少不會打你。
秋菊猛地坐起來,臉上淚痕閃閃發(fā)亮:可我不喜歡他!我一想到要跟他...要跟他...她說不下去了,把臉埋進被子里痛哭。
春梅望著窗外的月亮。它那么圓,那么冷,照著她,也照著三十里外那個等著娶寡婦的老光棍。明天這個時候,她會在哪里呢
3
矮丈夫
秋菊出嫁那天,沒有嗩吶,沒有花轎,只有劉永福牽來的一頭小毛驢。驢脖子上系著紅布條,在風中一擺一擺的,像條吐信的蛇。
上去吧。趙秀蘭推了推女兒的后背。秋菊穿著借來的紅褂子,手攥得緊緊的,指甲陷進掌心的肉里。她看著那個還不到自己耳根的丈夫,喉嚨像塞了團棉花。
劉永福搓著手,黑紅的臉龐上沁出細密的汗珠:秋菊,秋菊妹子,我扶你...他伸出手,又縮回去,在褲子上擦了擦。
用不著!秋菊自己爬上了驢背。毛驢不安地動了動,劉永福趕緊拉住韁繩,那樣子活像馬戲團里的小丑。
春梅站在門口,看著送親的隊伍轉(zhuǎn)過山坳。秋菊的背挺得筆直,一次都沒有回頭。風卷起地上的黃土,迷了春梅的眼。
看什么看!趙秀蘭拽了她一把,明天張家?guī)藖硐嗫茨�,趕緊把衣裳洗了!
井水冰涼,春梅的手浸在里面,很快變得通紅。她機械地搓著衣服,想起昨晚秋菊蜷在被窩里發(fā)抖的樣子。姐,我害怕...秋菊的聲音細得像蚊子,他、他那么矮,村里人會笑話我...
春梅當時沒說話,只是輕輕拍著妹妹的背�,F(xiàn)在想想,她應該說點什么的。說什么都好,總比沉默強。
黑水溝那家條件不錯。趙秀蘭蹲在旁邊削土豆,刀鋒在日光下閃著冷光,男人是木匠,就是年紀大了點...
四十二。春梅頭也不抬。
年紀大會疼人!趙秀蘭的刀狠狠剁在案板上,總比你那個短命鬼強!
土豆皮飛得到處都是,有一片粘在春梅的袖子上。她盯著那片薄薄的皮,突然想起李鐵柱死時那張血肉模糊的臉。煤灰和血混在一起,像團骯臟的泥。
晚飯,明天張家?guī)藖�,趙秀蘭往兒子碗里夾了塊咸菜,你姐要是再嫁不出去,剛給你換來的媳婦就別想過門了。
建國的筷子頓了頓,終于抬頭看了春梅一眼。那眼神讓她心里發(fā)冷——不是同情,而是埋怨。好像她不肯嫁人,耽誤了他的好事似的。
夜里,春梅躺在空蕩蕩的炕上。秋菊的位置空了,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凹痕。月光從窗戶縫漏進來,在地上畫出一道銀線。她盯著那道亮光,突然做了決定。
包袱很簡單:兩件換洗衣服,三個冷窩頭,還有她偷偷攢的七毛三分錢。臨走前,春梅站在炕邊看了會兒熟睡的父母。父親打著呼嚕,母親嘴里還嘟囔著彩禮聘禮之類的夢話。她輕輕帶上門,沒驚動圈里的老黃狗。
山路很黑,春梅走得磕磕絆絆。有幾次差點摔進溝里,幸好抓住了路邊的灌木。天蒙蒙亮時,她走到了鎮(zhèn)上。汽車站剛開門,一個打著哈欠的售票員問她去哪。
縣里。春梅攥著兜里皺巴巴的毛票。
售票員瞥了她一眼:最便宜的車票五毛。
春梅站在車站門口,看著漸漸亮起來的天。遠處有輛拖拉機突突地開過來,司機是個年輕小伙,穿著罕見的的確良襯衫。
大哥,春梅攔下車,能捎我去縣里嗎我可以幫忙干活。
小伙子打量著她瘦巴巴的身板和粗糙的手,點了點頭:上車吧,正好缺個人裝貨。
拖拉機突突地開動時,春梅回頭看了一眼家的方向。炊煙正從各家各戶的屋頂升起,像一條條灰色的繩子,拴著那些走不掉的人。
縣城比春梅想象的還要大。高樓、汽車、穿著鮮艷的人群,看得她眼花繚亂。拖拉機司機把她放在一個嘈雜的市場邊,指了指西邊:紡織廠在那邊招工,不過要戶口。
春梅在街上游蕩了兩天,晚上睡在車站長椅上,被巡夜的趕了好幾次。第三天,她看見一家小飯館門口貼著招洗碗工的紙條。
老板娘是個胖女人,滿臉橫肉,說話像打雷:包吃住,一個月八塊,干不干
春梅忙不迭地點頭。廚房后面有個堆放雜物的棚子,里面搭了張木板床,這就是她的新家了。
洗碗的工作很累,從早到晚泡在油膩的水里,手很快皺得像老樹皮。但沒人打她,罵她,這就夠了。第一個月發(fā)工資時,春梅買了包水果糖,托回鄉(xiāng)的卡車司機捎給秋菊。她沒寫紙條,也沒留名字,只是想象妹妹吃到糖時的表情。
日子像水一樣流過。夏天過去時,老板娘給春梅漲了工資——一個月十二塊,還讓她學做簡單的菜。她剪了短發(fā),買了件藍底白點的確良襯衫,走在街上沒人能認出她是那個山里的掃把星。
臘月里,飯館來了個熟客——當年那個拖拉機司機。他認出了春梅,神秘兮兮地湊過來:你妹子...就是嫁到劉家那個...生了個大胖小子。
春梅手里的抹布掉進了面湯里。她想起秋菊出嫁那天挺得筆直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劉家那小子別看個子矮,可疼媳婦了。客人繼續(xù)說著,聽說你妹子坐月子,他天天熬雞湯...
春梅轉(zhuǎn)身去擦桌子,手抖得厲害。她應該為秋菊高興的,可眼淚就是不聽話地往下掉。那天晚上,她夢見秋菊抱著個嬰兒,站在柿子樹下沖她笑。醒來時,枕巾濕了一大片。
春節(jié)前,老板娘給了春梅一個大紅包——二十塊錢。回趟家吧,胖女人難得溫柔,大過年的,一個人怪冷清。
春梅搖搖頭,把錢塞進了襪子里。她不敢回去,怕一回去就再也出不來了。
正月初八,飯館來了個意想不到的客人——秋菊。她懷里抱著個襁褓,身邊跟著矮小的劉永福。春梅差點認不出妹妹了——秋菊胖了,臉上有了血色,剪了齊耳短發(fā),只有那雙眼睛還和從前一樣,黑得像深井。
姐...秋菊的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娘病了...
趙秀蘭是臘月里倒下的。腦溢血,半邊身子不能動,話也說不利索。建國和紅梅剛開始還伺候幾天,后來嫌臟嫌累,干脆把老太太挪到了柴房里。
...娘現(xiàn)在...現(xiàn)在...秋菊哽咽著說不下去。
劉永福接過話頭,聲音輕但清晰:娘現(xiàn)在由我們照顧。秋菊每天都去給擦身子,喂飯...他頓了頓,娘總念叨你。
春梅看著妹夫。他還是那么矮,但肩膀?qū)捔�,眼神堅定了。他說話時一直握著秋菊的手,那雙手粗糙但溫暖。
我不回去。春梅聽見自己說。
秋菊的眼淚掉在嬰兒臉上,小家伙哇地哭了起來。姐,娘知道錯了...秋菊抽泣著,她現(xiàn)在...現(xiàn)在連屎尿都控制不住...紅梅還罵她老不死的...
春梅轉(zhuǎn)身去盛面,手抖得幾乎拿不住碗。她想起那年冬天,自己發(fā)高燒,母親把最后半碗米熬粥喂給她,自己喝涼水充饑。那時的母親頭發(fā)還沒這么白,手心是暖的。
這五十塊錢,你拿給娘。春梅把攢了半年的錢塞給秋菊,我...我暫時回不去。
秋菊走時,春梅站在飯館門口,看著妹妹一家三口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劉永福抱著孩子,秋菊拎著打包的面條,兩人的肩膀靠得很近。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在地上投下一個完整的影子。
那天晚上,春梅夢見自己回到了山里。母親躺在柴房的稻草堆上,瘦得像具骷髏。她走過去,老太太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春梅啊...
春梅驚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淚流滿面。窗外,縣城的霓虹燈明明滅滅,像一串不會說話的星星。
4
煤油燈
三月的雨下得人心煩。春梅撐著把破傘走在山路上,泥漿不斷灌進她的解放鞋。縣城到村里每天只有一班車,她坐了四個小時,又走了五里山路,褲腿濺滿了泥點子。
秋菊家的瓦房出現(xiàn)在眼前時,春梅的腳已經(jīng)泡白了。屋檐下掛著成串的玉米和辣椒,一只花貓在窗臺上舔爪子。這房子比記憶中的老屋齊整多了,看來劉永福確實能干。
姐!秋菊從灶房沖出來,圍裙上沾著面粉。她比上次見面又胖了些,臉頰紅潤,只有眼角細細的紋路提醒著歲月的流逝。
春梅把行李放在干燥的臺階上:娘呢
秋菊的笑容僵在臉上。她指了指西邊的矮屋:在柴房...她自己要求的。
柴房比春梅想象的干凈。地上鋪著干草,上面墊了床舊棉被。趙秀蘭躺在那里,像一具包著皮的骷髏。她的右半邊臉歪著,嘴角不停地抽動,左眼渾濁得像蒙了層紗。但那只右眼,在看到春梅的瞬間,亮得嚇人。
啊...啊...老太太掙扎著想坐起來,枯枝般的手在空中亂抓。
春梅站在原地沒動。她以為自己會恨,會怒,可心里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疲憊。墻上掛著的煤油燈晃啊晃,把三個人的影子投在墻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狀。
娘這幾天好多了。秋菊輕聲說,能喝半碗粥了。
趙秀蘭的眼里滾出混濁的淚。她努力伸長脖子,去夠枕邊的一個布包。秋菊趕緊拿過來打開——里面是幾塊水果糖,已經(jīng)化了,粘在糖紙上撕不下來。
是...是你上次...捎來的...秋菊聲音發(fā)顫,娘留了兩塊...一直舍不得吃...
春梅的視線模糊了。她想起那年冬天,自己發(fā)燒到說胡話,母親把最后半塊紅糖藏在懷里暖化,一滴一滴喂進她嘴里。
打點熱水來。春梅脫下濕外套,我給娘擦擦身子。
趙秀蘭的皮膚松弛得像蛻下的蛇皮,肋骨一根根凸出來,腰間的淤青還沒消——是紅梅推她摔的。春梅擰干毛巾,輕輕擦拭那些皺紋和老年斑。擦到后背時,她摸到幾條凸起的疤痕,手感熟悉得讓她心驚。那是鞭傷,和她自己背上的一模一樣。
姥姥打的。秋菊端著藥碗進來,說娘當初也不肯換親。
春梅的手頓了頓。水盆里她的倒影晃動著,忽然變成了年輕時的趙秀蘭,又變成了更久遠的一個陌生女人。一代又一代,同樣的故事,同樣的傷痕。
夜里,春梅睡在柴房的小板凳上。趙秀蘭的呼吸聲像漏氣的風箱,時不時突然停止幾秒,又猛地續(xù)上。月光從瓦縫漏進來,在地上畫出一個個慘白的光斑。
春...梅...趙秀蘭突然說話了,口齒不清但能聽懂,...跑...跑得好...
春梅假裝睡著了。老太太的手摸索著伸過來,顫抖的指尖碰了碰她臉上的疤——那是李鐵柱用煙袋鍋燙的。溫熱的液體滴在她臉頰上,不知是母親的淚還是自己的。
第二天一早,建國來了。他站在柴房門口不肯進去,鞋上的泥巴蹭在秋菊剛擦干凈的門檻上。
梅子回來了他眼神飄忽,正好...我地里忙...
春梅看著他發(fā)福的肚腩和嶄新的膠鞋,突然覺得陌生。這是那個為她擋鞭子的哥哥嗎是那個省下雞蛋給她的建國嗎
忙你的去。春梅轉(zhuǎn)身進屋,娘有我們。
建國如蒙大赦,轉(zhuǎn)身就走。院里的老黃狗沖他背影汪汪叫,被紅梅一腳踢開:死狗!連自家人都不認!
趙秀蘭的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喝碗粥,說幾句含糊不清的話;壞的時候整日昏睡,尿濕了被褥也不知道。春梅和秋菊輪流照顧,劉永福每天下工回來都會帶點新鮮東西——一把野芹菜,兩條小魚,或者幾顆鳥蛋。
四月初八那天,趙秀蘭突然清醒了。她盯著周春梅看了好久,右眼亮得驚人:...悔...娘悔...
春梅正在縫補衣服,針尖扎進了手指。血珠冒出來,紅得刺眼。
秋菊...過得好不老太太突然問。
春梅抬頭看向窗外。秋菊正在菜園里摘豆角,劉永福抱著孩子在一旁幫忙。矮小的丈夫踮起腳給妻子擦汗,陽光給他們鍍了層金邊。
好。春梅簡短地回答。
趙秀蘭的嘴角抽了抽,像是想笑:...矮...矮子好...不打人...
一陣風突然吹開窗戶,煤油燈劇烈搖晃起來。春梅趕緊去關窗,回頭時看見母親眼里含著淚,正貪婪地盯著她看,好像要把她的樣子刻進靈魂里。
谷雨那天,趙秀蘭不行了。她喘得像破風箱,喉嚨里發(fā)出可怕的咯咯聲。春梅和秋菊跪在兩側(cè),一人握著一只枯手。那手突然有了驚人的力氣,攥得她們生疼。
娘...秋菊哭成了淚人。
趙秀蘭的右眼轉(zhuǎn)了轉(zhuǎn),依次看過兩個女兒。她的嘴唇蠕動著,春梅俯身去聽。
...對...不起...
那只手突然松開了。窗外一道閃電劈過,照亮了趙秀蘭安詳?shù)哪�。煤油燈晃了晃,熄滅了�?br />
雨下了整整三天。葬禮很簡單,建國披麻戴孝走在最前面,但大小事都是劉永福張羅的。村里來的人不多,幾個老太太圍著棺材嘖嘖稱奇:
趙秀蘭命好啊,兩個閨女這么孝順。
養(yǎng)兒防老屁!還是閨女頂用!
聽說大閨女在縣城上班呢,特意請假回來的...
春梅站在墳前,聽著泥土砸在棺材上的悶響。秋菊哭得站不穩(wěn),被劉永福半摟在懷里。建國和紅梅早早回了家,說是準備喪宴——其實是想趁機收禮錢。
下山時,春梅落在最后。她回頭看了眼那座新墳,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清晨。母親背著柴從山上下來,鬢角沾著露水,懷里揣著幾個野山楂。給,年輕的趙秀蘭笑著塞給她最紅的一個,甜的。
姐!秋菊在半山腰喊她,永福殺了只雞,回家吃飯吧!
家。春梅望著遠處秋菊家的瓦房,炊煙正從煙囪里裊裊升起。那從來不是她的家,縣城的小飯館也不是。她像個無根的浮萍,飄在哪算哪。
晚飯很豐盛,劉永福甚至還打了斤散酒。小家伙在搖籃里咿咿呀呀,秋菊的眼睛還紅著,但已經(jīng)能笑了。春梅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心里某個地方隱隱作痛。
姐,你以后...打算咋辦秋菊給她夾了塊雞腿肉。
春梅慢慢嚼著飯菜。老板娘只給了十天假,明天就該回縣城了。那里有她的木板床,她的藍點襯衫,她攢的一小疊鈔票�?赡抢餂]有家,沒有根。
先回去吧。她含糊地說,飯館忙...
劉永福突然放下酒杯:姐...我在縣里有個表叔,開雜貨鋪的...缺個幫手...
春梅抬起頭。秋菊的眼睛亮晶晶的,滿是期待。
離你飯館不遠...劉永福搓著手,就是...就是工資可能沒現(xiàn)在高...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一輪月亮從云縫里鉆出來,照得濕漉漉的院子閃閃發(fā)亮。春梅的胸口突然涌上一股暖流,嗆得她鼻子發(fā)酸。
我...我考慮考慮。她低頭扒飯,不敢讓他們看見自己的眼淚。
那晚春梅睡在秋菊家的小廂房里。床單是新?lián)Q的,有陽光的味道。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棵柿子樹,根扎得很深很深。秋菊和她的孩子在樹下?lián)焓磷樱β曄褚淮y鈴鐺。
天蒙蒙亮時,春梅輕手輕腳地起床了。她留了張字條和二十塊錢壓在枕頭下,悄悄離開了村子。晨霧中的山路濕滑難行,但她走得很快,很穩(wěn)。
路過母親的墳時,春梅停下腳步。新土上已經(jīng)冒出了幾根草芽,嫩綠嫩綠的,生機勃勃。她彎腰放下一塊水果糖,糖紙在晨風中嘩啦作響。
娘,她輕聲說,我走了。
太陽升起來了,照亮了她前行的路。這一次,她知道要去哪兒了。
5
新芽
雜貨鋪的王老頭死在了1983年的春天。春梅聽到消息時,正在飯館后廚切土豆絲。菜刀當啷一聲掉在案板上,把老板娘嚇了一跳。
咋了見鬼了老板娘擦著額頭的汗問。
春梅搖搖頭,撿起菜刀。王老頭是劉永福的表叔,那個答應給她工作的人�,F(xiàn)在他死了,那條通往新生活的窄門又關上了。
下班后,春梅去了趟雜貨鋪。門口已經(jīng)貼了封條,透過臟兮兮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積滿灰塵的貨架。她站了一會兒,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周家閨女
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站在她身后,手里拿著一串鑰匙。我是王叔的侄子,他說,聽表弟永福提起過你。
春梅的手指絞著圍裙邊。表叔死了,這個城里人肯定要接手鋪子,哪還輪得到她
你會記賬不男人突然問。
春梅愣住了。她在飯館干了三年,老板娘教她認了些字,但記賬...
不會也沒事,男人推了推眼鏡,王叔這鋪子小,進出貨我都理好了,你就幫忙看著,一個月十五塊,包住。
春梅的嘴張了又合。十五塊!比飯館還多三塊!而且包��!
我...我明天就能來!她聲音發(fā)顫。
眼鏡男人笑了:不急,下周一吧。對了,我叫王志國,在縣中學教書。
雜貨鋪的閣樓比飯館的棚子強多了。雖然只有一張木板床和一個煤油爐,但窗戶朝南,陽光能曬進來。春梅用舊報紙糊了墻,撿了塊碎鏡子掛在窗邊,甚至養(yǎng)了盆綠蘿——是從街口垃圾堆里救回來的,現(xiàn)在長得正歡。
生意不忙時,她就跟來買東西的學生學認字。有個扎麻花辮的小姑娘天天來買鉛筆,教她寫周春梅三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
秋天時,秋菊來信了。信是劉永福寫的,說他們又生了個閨女,問姐姐能不能給起個名。春梅對著字典翻了半天,最后回信說叫小雨吧,希望她比咱們那代人都活得清爽。
信寄出去那天,春梅買了瓶橘子汽水慶祝。甜滋滋的氣泡在舌尖炸開,讓她想起小時候偷吃的那勺白糖�,F(xiàn)在她有錢了,想買多少白糖都行,可再也嘗不出那個滋味了。
1985年,縣城開始有了變化。街上騎自行車的人多了,有人穿起了牛仔褲,音像店里整天放著甜蜜蜜。春梅的雜貨鋪也添了新貨——電子表、塑料發(fā)卡、印著外國字的巧克力。
臘月里,王志國帶來個消息:鋪子要拆了,這里要蓋百貨商場。
春梅正在理貨,一聽這話,手里的罐頭差點掉地上。她在這住了兩年多,早就把這兒當成了家。
不過別擔心,王志國推推眼鏡,我在西街還有間小屋子,你要愿意,可以去那兒開個小賣部。
西街比這里偏僻,但離學校更近。春梅想了三天,把攢下的兩百塊錢全拿了出來:王老師,這錢當押金,我租你那屋子。
王志國笑了:不要你錢。永福是我表弟,他特意寫信讓我照顧你。
春梅還是執(zhí)意寫了借條。她不想欠人情,尤其是換親那件事后,她再也不想和任何交易扯上關系。
新店開張那天,秋菊一家來了。兩個小外甥女穿著嶄新的紅棉襖,像兩個喜慶的小燈籠。劉永福還是那么矮,但背挺得筆直,說話也有底氣了:姐,咱村包產(chǎn)到戶了,我家分了六畝地呢!
晚上打烊后,秋菊幫姐姐打掃衛(wèi)生。她們聊起老家,說起建國和紅梅過得不好——地種不明白,年年欠收;說起母親的墳頭已經(jīng)長滿了野花;說起村里現(xiàn)在年輕人都不興換親了,都出去打工。
姐,秋菊突然壓低聲音,永福對我很好...就是...她絞著抹布,聲音越來越小,...我看到他還是...難受...
春梅看著妹妹粗糙的手和眼角的細紋,突然明白了什么。有些傷,時間也治不好。就像她背上那些鞭痕,陰天下雨還是會癢。
1988年夏天,春梅在小賣部門口撿到一個女嬰。孩子裹著破毯子,哭聲像小貓似的。紙條上寫著生辰八字和求好心人收養(yǎng)。
春梅把孩子抱進屋,沖了奶粉喂她。小家伙餓壞了,吮吸的樣子讓她心頭發(fā)軟。她想起那年秋天,自己也是這樣抱著秋菊,哄她睡覺。
就叫你小蘭吧。她輕聲說。
收養(yǎng)手續(xù)辦得很順利。王志國幫了忙,說單身女性也能領養(yǎng)了,這是新政策。春梅把閣樓收拾出來,買了張小木床,用碎布頭拼了床小被子。
有了小蘭后,小賣部的日子熱鬧多了。孩子會爬時,常把貨架上的東西拽下來;會走時,搖搖晃晃地幫媽媽拿醬油瓶;會說話時,奶聲奶氣地喊阿姨買糖。
1992年,飯館老板娘來找春梅。胖女人老了,頭發(fā)白了一半,腰也沒以前那么挺了。我要回老家了,她說,飯館盤給你,要不要
春梅嚇了一跳。那家飯館地段好,少說值五千塊,她哪來那么多錢
知道你拿不出,老板娘擺擺手,分期給吧,一個月一百,五年結(jié)清。
春梅一夜沒睡,盤算來盤算去。天亮時,她親了親熟睡的小雨,做了決定。
飯館重新開張那天,秋菊一家都來了。劉永福幫著掛招牌,兩個外甥女在店里跑來跑去。小蘭已經(jīng)四歲了,扎著羊角辮,像個小主人似的給客人發(fā)糖。
周春梅給飯館起了個新名字叫春雨飯店。招牌是綠色的,象征著新生。她雇了兩個幫工,自己掌勺,做的都是家常菜,但用料實在,生意越來越好。
1995年,縣城開始拆遷改造。春雨飯店在規(guī)劃范圍內(nèi),要拆了建商場。補償款很豐厚,足夠周春梅在新區(qū)買間小店面。可她不識字,看不懂合同,急得嘴上起泡。
王志國已經(jīng)當上了副校長,聽說這事后主動來幫忙。他帶著周春梅跑前跑后,把補償?shù)氖罗k得妥妥當當。簽完字那天,周春梅請他吃飯,炒了四個菜,還開了瓶酒。
春梅,王志國喝得臉通紅,我老婆去年病死了...你看...
春梅的筷子停在半空。她知道王老師是好意,可是...
我命硬,她輕聲說,克夫。
王志國笑了:都什么年代了,還信這個
最終春梅還是婉拒了。不是因為她還信那些老話,而是不想再被任何關系束縛�,F(xiàn)在的日子就很好,有小雨,有飯館,有自由。
新世紀到來時,小蘭上了初中。孩子聰明,成績總是前三名。春梅把飯館交給伙計打理,自己天天給小蘭做飯送飯,生怕她營養(yǎng)跟不上。
2003年,秋菊的大女兒考上縣高中,來春梅這里借住。小姑娘叫小雨,長得像秋菊年輕時,但個子高挑,說話也大方。她告訴大姨,村里現(xiàn)在都裝電話了,爸爸還買了摩托車。
我媽說,等小雨姐高考完,全家來縣城玩。小雨咬著鉛筆說,我爸現(xiàn)在可厲害了,種的大棚菜賣到市里呢!
春梅笑著揉揉外甥女的頭發(fā)。她想起劉永福當年手足無措的樣子,誰能想到那個矮小的男人如今成了村里的能人呢
2008年,小蘭考上了省城的大學。春梅高興得連放了三掛鞭炮,在飯館擺了十桌酒。秋菊一家都來了,劉永福頭發(fā)花白,背有點駝,但精神很好,拉著春梅的手直說姐,你有福啊。
送小蘭去上學那天,春梅在火車站哭成了淚人。孩子摟著她輕聲說:媽,放假我就回來,你別哭呀。
回程的公交車上,周春梅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景色,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清晨。她背著包袱逃離山村時,也是這樣看著路邊的樹一棵棵后退。那時的她滿心恐懼,不知道未來在哪里。而現(xiàn)在,她的女兒要去上大學了,學的是計算機——一個她完全不懂的東西。
2010年,春雨飯店所在的街區(qū)又要拆遷了。這次補償款更高,但春梅已經(jīng)五十八歲,不想再折騰了。她把錢分成兩份,一份給小蘭存著,一份在新區(qū)買了套小房子。
退休后的日子很清閑。春梅參加了社區(qū)的老年舞蹈隊,學會了用智能手機,天天和小蘭視頻。秋菊偶爾會來住幾天,兩姐妹坐在陽臺上喝茶,回憶小時候的事。
姐,秋菊有次突然問,你還恨娘嗎
春梅望著遠處的夕陽,很久沒說話。恨嗎也許曾經(jīng)恨過。但現(xiàn)在她只記得母親臨終前的那滴淚,和那句含糊不清的對不起。
2015年,小蘭帶男朋友回家。男孩是大學同學,戴眼鏡,斯斯文文的,說話時會臉紅。春梅做了一桌子菜,席間偷偷打量這個可能成為女婿的年輕人。他給小蘭夾菜時會挑掉她不愛吃的蔥花,這個細節(jié)讓春梅放心了。
婚禮定在第二年春天。春梅堅持要出錢辦,選的是縣城最好的酒店�;槎Y前夜,小蘭突然問她:媽,你當年是怎么有勇氣逃出來的
春梅正在熨明天要穿的旗袍,聞言愣了一下。熨斗的蒸汽氤氳上升,模糊了她的視線。
因為...她輕聲說,我想看看山外面的世界。
小蘭摟住她,像小時候那樣把頭靠在她肩上。春梅聞著女兒發(fā)間的清香,突然想起那個被李鐵柱燒掉的繡花帕子。如果留到現(xiàn)在,應該也能給小蘭當嫁妝吧
婚禮當天,秋菊一家都來了。劉永福穿著不合身的西裝,緊張得直搓手;兩個外甥女已經(jīng)嫁人了,帶著丈夫孩子來喝喜酒。春梅作為新娘母親,被司儀請上臺講話。她看著臺下賓客的笑臉,突然哽咽得說不出話。
我...她顫抖著舉起酒杯,我希望孩子們...都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
掌聲雷動中,春梅看到秋菊在抹眼淚。她知道妹妹想起了什么,走過去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宴席散后,春梅回到空蕩蕩的家。墻上掛著婚禮照片,小蘭穿著白紗笑靨如花。她輕輕撫過相框,突然很想念母親,想念那個曾經(jīng)用生命保護她、又用鞭子傷害她的女人。
窗外,一輪滿月掛在天空,和多年前那個她逃離山村的夜晚一樣明亮。春梅想起老家的柿子樹,不知道它還在不在,是不是又結(jié)滿了果子。
手機響了,是小蘭發(fā)來的消息:媽,我們到三亞了,這里好暖和!給你帶了貝殼項鏈!
春梅笑著回復了一個笑臉。她走到陽臺上,望著遠處新區(qū)的霓虹燈。那些燈光連成一片,像是無數(shù)個溫暖的歸宿,其中有一個,是屬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