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姨母的感同身受
柳公元渾身都哆嗦起來,花白的胡子抖個不停,一張老臉憋得紫紅,像是下一刻就要背過氣去。
他指著林樞的手指抖得跟篩糠子似的:
“你……你這豎子!滿口胡言亂語!”
“禮!禮是維系天地的綱常!是亙古不變的天理啊!”
“你竟敢在此信口雌黃,污蔑圣人傳下的至理名言?!”
林樞卻依舊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甚至嘴角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等柳公元吼完了,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聲音清晰,擲地有聲:
“叔父此言差矣�!�
“小子以為,真正的天理,乃是道法自然,是那生生不息的德行�!�
他微微一頓。
“至于圣人……”
林樞輕輕搖頭,“圣人亦是人,其言論,就句句都是不破的真理么?”
“小子愚見,”他話鋒一轉,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御座上閉目養(yǎng)神的女帝,“與其被那‘名教’的條條框框捆死,不如掙脫開去,回歸本真,擁抱自然�!�
“所謂——越名教而任自然!”
柳公元很想反駁,張了張嘴,喉嚨里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
他讀了大半輩子的圣賢書,自詡學富五車,桃李滿天下,此刻竟被一個黃口小兒懟得啞口無言,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
胸口一陣劇烈的起伏,那張紫紅的老臉憋得更加厲害了。
一口氣沒能順上來,他眼皮一翻,身子一軟,直挺挺就朝著地上栽了下去。
“哎喲!”
旁邊傳來幾聲壓抑的驚呼。
柳順娘趕緊抬袖掩住了嘴角,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卻彎成了月牙,饒有興致地在林樞身上打轉,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稀世奇珍。
不等其他人有所反應,林樞一個箭步上前,搶在柳公元倒地之前,伸手穩(wěn)穩(wěn)的將他扶住。
他順勢讓老頭子半靠著,手指精準地按在了他的人中穴位上,用力掐了下去。
周圍的柳氏族人這才反應過來,圍攏了過來,卻又不敢真的上前。
沒過多久,柳公元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哼,眼皮子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林樞沒松開掐著人中的手,另一只手則輕輕拍著他的胸口,幫他順氣。
“叔父,感覺好些了么?”
柳公元喘了幾口粗氣,意識逐漸回來了,看著近在咫尺的林樞,眼神復雜。
林樞這才松開手。
柳公元剛準備道謝
林樞又開口了,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
“叔父,您先歇歇�!�
他頓了頓,語氣溫和,內(nèi)容卻讓剛緩過氣的柳公元差點又背過去。
“不過,您先前說的話,小子覺得還有幾處不妥當?shù)牡胤�,剛剛沒來得及說完�!�
柳公元一臉苦相,剛想坐直些,就聽見林樞那聲音又響起來了。
林樞繼續(xù)說道:“您自詡鴻儒,張口閉口圣人言,禮法綱常�!�
“卻不想想,您為這天下,為這百姓,又做過什么呢?”
林樞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在安靜的大殿里回蕩。
“您教出來的學生,遍布朝野,其中又有多少個成了魚肉百姓、為禍一方的貪官污吏?”
“您自己呢?除了在這里教訓自家晚輩,搞窩里橫,還為天下蒼生計,做了什么實事?”
柳公元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手指再次顫抖起來,指著林樞:“你……你……”
“你什么你!”
林樞語調(diào)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譏諷,“不思為國分憂,不念百姓疾苦,卻在這兒擺鴻儒的架子,訓斥一個晚輩!”
“我看您這皓首匹夫,空談誤國,不過是個插標賣首之鼠輩!”
“鼠輩!”
這話罵得太狠,太直接,殿內(nèi)頓時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柳公元一張老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
林樞卻還沒完,他話鋒一轉。
“我還聽聞,叔父近來正為了您家那位童養(yǎng)媳,向陛下請奏,要立一座貞節(jié)牌坊?”
這話一出,柳公元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渾身一僵。
林樞繼續(xù)道:“真是感天動地啊。您家兒子三歲早夭,兒媳婦六歲進門守寡,到如今,怕是二十多年了吧?”
“二十多年的青春年華,就這么守著一個牌位,守著一個空名�!�
“我倒是好奇,這二十多年,她一個年輕女子獨守空閨,到底……便宜了誰呢?”
這話說得極其誅心,殿內(nèi)不少人臉色都變了,有幾個女眷甚至下意識的低下了頭。
柳公元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
林樞步步緊逼:“守了二十多年還不夠,您還要再立個牌坊,將她徹底釘死在這貞潔的枷鎖上,讓她一輩子不能改嫁,連一點念想都不能有?”
“你……你……荒唐!一派胡言!我……我怎么會……”柳公元終于擠出幾個字,卻蒼白無力。
正所謂招搖一張嘴,辟謠跑斷腿,這就像柳公元褲子里的泥巴,如何辯駁得了
“荒唐?”林樞冷笑一聲,“難道女子喪夫,就活該守一輩子活寡嗎?這就是您口中的‘禮’?這就是您信奉的‘天理’?”
“我現(xiàn)在若是去砸了那座還未建起的牌坊,容易得很。”
林樞往前走了一步,聲音傳遍大殿,“可她們心中的那座牌坊呢?誰來砸?”
“女子也是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她們喪夫之后,難道就沒有重新選擇幸福的權力嗎?”
“一是要尊從自然,尊從人之本性!這是‘道’!”
“二來”
林樞看向御座上的女帝,“若天下寡婦皆如叔父所愿,守寡終生,那我大雍何處去添丁進口?沒有足夠的人口,何談富民強國?又拿什么去抵御北方的蠻族和虎視眈眈的遼國?”
這番話,直指要害。
御座上的柳真真,一直沒什么表情的臉上,那之前因林樞而生出的厭惡之情,此刻竟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思和贊賞。
而旁邊的柳順娘,一雙明亮的眼睛更是異彩連連,幾乎要黏在林樞身上,那神情衣服感同身受的樣子,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絕世珍寶,又驚又喜。
柳公元張著嘴,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胸膛起伏不定,他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林樞的歪理……
不,是被這看似離經(jīng)叛道卻又隱隱切中要害的言論,駁得體無完膚,連一個辯解的字眼都找不到。
“噗——”
一口氣沒上來,柳公元喉嚨一甜,竟是急氣攻心,噴出了一小口血沫,眼前一黑,再次軟軟的倒了下去。
這一次,林樞卻沒有再上前去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