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我是你的什么人啊
紀津禾挑了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去了陵園。
夏箋西的身體恢復得很好,基本已經(jīng)脫離了康復期的各種危險癥狀。這個消息,如果一定要挑一個人去告訴的話,那一定是紀云,要是他還在世,聽到后應該會很開心。
天空萬里無云。
日光無阻,一簇一簇地拋灑下來,成片的墓碑在人煙稀少的陵園里匯聚成耀眼的光海。紀津禾穿了一身黑,屈膝單跪在墓碑前,照常給紀云燒了些紙。
火舌蔓延、上升,掀起滾滾灰煙,夏箋西安安靜靜地站在后面,被擴散的煙霧嗆得眼睛有些疼。他快速向后退了兩步,視線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其實今天紀津禾沒打算讓他來,放在平常,這種事也都是她一個人在做。但是他今天反常地堅持,說紀云要是親眼看到他活蹦亂跳的樣子,在下面一定會更安心。紀津禾拗不過他,就帶他來了。
現(xiàn)在他們一前一后,一個站著,一個單膝跪著。等紀津禾把自己恢復得很好的消息告訴了紀云,夏箋西才緩緩放下遮陽的手,應和道:“紀叔叔,你臨終前說的那些話,姐姐已經(jīng)做到了�!�
他這樣說著,視線卻一直停留在紀津禾的身上,像是一記鐘,源源不斷地敲進她的全身,不停地提醒她:“姐姐一直有在照顧我,從來沒想過放棄�!�
“以后,我們也會好好在一起的,對吧?”
他盯著她,故意當著紀云的墓把之前在醫(yī)院里的問題再次拋給她。
沒有人會一直陪著他。
但她,永遠也擺脫不了他。
就像永遠擺脫不了紀云帶給她的創(chuàng)傷一樣。
“”
——我要你和我保證,你會好好照顧你弟弟,把他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輕而易舉,夏箋西的話勾出了紀津禾埋藏在深處的記憶。
病床上垂死掙扎的父親,還有她被扯得青紫的手
沒有風,火滅得很快,只剩下一縷青煙直直地往上攀升,帶著絲絲縷縷的苦味。紀津禾偏頭看了夏箋西一眼,眼眸垂著,點漆一般黝黑的瞳孔深不見底。她又回頭看向照片上面容嚴肅的男人,那雙眼睛好像也在看著她,等待她的答案。
她緘默很久,啞然中艱難地應了一聲。
“嗯�!�
眼眸中的晦澀不斷放大,她沒再回應一句話,起身理了理有些褶皺的衣角,然后對夏箋西說道:
“可以走了。”
這次她沒再管夏箋西有沒有跟上自己,一個人背著太陽,沿著層層臺階慢慢地往下走去。
—
紀云不喜歡自己。
這件事,是在夏箋西來到家里后,紀津禾才明白的。
因為卓藝經(jīng)常告訴她,爸爸是軍人,軍人對待誰都是嚴苛的,對自己的孩子這樣也是愛之深責之切罷了。
她信了。
但后來卓藝離開沒多久,夏箋西就被紀云帶回了家。
他的父母是紀云的戰(zhàn)友,八年前汶城大地震,他們去參加救援,遇到山體滑坡,再也沒回來。
于是紀云領養(yǎng)了他。
“從今往后,你要把小西當成自己的親弟弟一樣照顧。”
他這樣要求她,不管她是否愿意。
紀云對夏箋西和對自己不一樣。人格障礙賦予了紀津禾比平常孩子更加敏銳的觀察力,所以她能感受到。
在夏箋西面前,這個不茍言笑的男人第一次有了父親的樣子,會溫聲細語地和他說話,會對他噓寒問暖。
而這些紀津禾從來沒體會過。
在紀云的眼中,她依舊是個不正常的孩子。他將她視作一個長大后會危害社會的毒瘤,也羞于看到鄰里的指指點點,所以不止一次地明令禁止她離開家,限制她的自由和思想,只讓她待在家里和夏箋西一起。
唯一可以短暫脫離控制的機會是每兩周一次的心理疏導。
紀云的打壓讓她反而不那么排斥徐智的靠近,所以在徐智那里的心理治療逐漸開始有了成效,她聽了他的話尋找自己內心的渴望,迫切地想和紀云證明自己也可以是個好孩子,于是她乖乖地聽話,刻苦地學習,像一個姐姐一樣去照顧夏箋西,努力地把自己扮演得像一個正常人。
但,漸漸的,這個父親享受著她的省心與懂事,開始忘記她才是更需要父母關心和呵護的那個。
在紀津禾的印象里,紀云沒有一刻為她滿墻的榮譽證書驕傲過,即便是在她分化成alpha后,他的眉頭都是緊皺的。
后來沒多久,紀云因公殉職,在重癥病房彌留的最后一刻,他拉著她的手,說的最后一句話,卻是要她發(fā)誓,她會好好照顧夏箋西,把夏箋西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紀津禾那時才十六歲,看著病床上瀕死的男人,看著他固執(zhí)的抓著自己的手,突然就想笑。
她想,或許到死,紀云也認定她是個冷血動物,擔心自己死后她會拋棄夏箋西,所以才會拽著她的手要她發(fā)誓。
可是啊,如果她真的那么冷血、真的是個怪物,那即使發(fā)了誓又能怎樣呢?
紀云看不透她,紀津禾也不明白他。
如果可以,紀津禾希望得病的人是她。
如果死后的親人真的會在地下團聚,她真的好想看看紀云見到她時的表情。
會猙獰吧,會大聲質問她,她死了,那夏箋西一個人要怎么活
—
夜晚,從西往東,蔓延幾十里的霓虹燈準時亮起,將這座城市重新籠罩在紙醉金迷中。一切都還是原樣,彼樓沒什么變化,舊人走新人來,生意依舊紅火。
葉莘站在天臺吹風,點了支煙。星星點點的火光伴隨著煙霧繚繞,他瞇著眼睛俯瞰著整座城市,難得有清閑的時候。
不過這種清閑沒持續(xù)多久就被急匆匆趕來的伊文打斷了。
“這么慌張?”
倚在邊緣的男人挑眉看向他,半開玩笑道:“不會是齊池陽又來了吧?”
“不是,”伊文火急火燎地跑上來,氣還沒喘勻,梗著脖子往樓下指了指,斷斷續(xù)續(xù)道:“你你自己去夜場看看”
“在右側吧臺的角落里,阿彪負責的那片�!�
他又補充道。
晚上十一點,正是夜場最火熱的時候,舞臺上放著dj,無數(shù)人歡騰、尖叫著,聚光燈變幻,繽紛的色彩四處掃動,氣氛炒得熟熱。
葉莘找到吧臺角落里的時候,調酒師剛調好一杯莫吉托。
適合慢慢品味的酒,很快就被眼前沒什么情趣的alpha一飲而盡。
葉莘倚在不遠處,笑著看向紀津禾。她難得穿得正式,一身黑衣黑褲,長發(fā)挽起,體態(tài)端正地坐著,像是參加過誰的葬禮一樣。但即使是在吵鬧喧嘩的氛圍下,角落里的人仍舊散發(fā)出一種莫名憂郁的氣質,仰頭喝酒時揚起的脖頸在黑色的襯托下也顯得分外性感。
“喂,像你這幺喝,度數(shù)再低也會醉的,”他走過去,問調酒師要了杯淡鹽水,“你今天可是客人,要是出門后被人拐帶了我可管不了�!�
淡鹽水很快就端了上來,他拿走莫吉托的空酒杯,把它推到她的面前。
“喝一點,能醒酒�!�
紀津禾轉頭瞥了他一眼,神情清淡,沒說什么,拿起酒杯再次一飲而盡。腦袋昏沉,思緒模糊,她連“謝謝”之類的客套話也沒說一句,讓喝什么就喝什么,也不怕?lián)搅怂帯?br />
但這樣下來,葉莘就基本確定她是醉了。
剛來彼樓被人灌完酒后紀津禾就經(jīng)常是這個狀態(tài),搞得他跟個老父親一樣成天擔心她的安全,根本不敢讓她單獨和誰共處一室。
“聽說夏箋西出院了,恭喜啊�!�
葉莘坐下來和她隨便閑扯,兩個人在最角落里,燈光很難照清楚,毫不起眼。
最后一滴鹽水喝盡了,紀津禾把杯子放在吧臺上,手漫不經(jīng)心地沿著杯壁轉了轉。玻璃折射后的琉璃光點映在臉上,她半耷拉著眼,淡淡地問他:“有什么好恭喜我的?”
“你來這里做了這么久不就是為了這一天?”
葉莘反問她。
“現(xiàn)在夏箋西出院了,你應該也不會再來了吧。”
他又說。
如果不是夏箋西的病,紀津禾根本不可能來彼樓。從清清白白、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變成淹沒在男男女女里的高價商品。
更何況現(xiàn)在又多了不少艷聞。
宋家小少爺從齊池陽那兒把她帶走的事在彼樓傳得沸沸揚揚,不少人都親眼瞧見了。八卦從英雄救美的說法開始漸漸變了味兒,有人酒間聊騷,隨口胡謅說紀津禾是被宋堇寧包養(yǎng)了,結果還不滿足,背著金主在外面接客,那天宋小少爺?shù)募軇菝黠@是來捉奸的,不然為什么從那天后紀津禾就再沒來過?
伊文第一次聽說這種捕風捉影的傳聞時,還極力幫她辟謠,捉不捉奸不知道,但是包養(yǎng)是絕對不可能的。
但俗話說婊子立牌坊,都當鴨了還在乎什么名聲,越是想解釋,人家就越是嘲笑你心虛,你不解釋了,人家又要笑了,一副被我猜中了的嘴臉。
惡心。
真他媽惡心。
伊文私下沒人的時候啐了他們一口。
“”
“沒什么好恭喜的,我這么做不是為了他。”紀津禾頓了頓回他,神情暗下,抬手想點酒又被葉莘按了回去。
“別喝了,真醉了我還要送你回去�!�
“不用,我給朋友發(fā)了定位,”紀津禾掙開他的手,“你有事可以先走�!�
“不需要管我。”
拒絕的意味顯而易見,紀津禾的頭沉了下去,呼吸紊亂,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但和那些醉成一灘泥的客人比,她要清醒得多,安安靜靜的,自成一道景光,只會吸引更多的人靠近。
“喂,你”葉莘拿她沒轍,又不可能真的把她丟在這里不管,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要去拉她的胳膊。
下一秒,手腕就被另一只手緊緊攥住,死死定在離紀津禾幾厘米遠的地方。
“”
葉莘愕然,抬頭向身側望去。彩燈下,少年冷淡的面容隱匿在暗處,唇瓣抿著,手上的力道一點不減,反而還在用力,像是要把他的手腕硬生生折斷了才罷休。
“我可以送她回去,不勞煩葉經(jīng)理了�!彼ο逻@句話就松了手上的力道,嘴上笑著,卻在轉身時故意一樣插在他們之間。
葉莘沒辦法,后退了幾步給他讓出空間。
沒有任何道謝的意思,少年靠近吧臺的一邊,視線落在紀津禾的身上,剛才的冰冷頃刻間蕩然無存。
他輕柔著動作,緩緩捧住她的臉,湊近了低聲問她:“怎幺喝了這么多?”
語氣卻一點埋怨也沒有,每一個字都是軟的,親昵得過分。
看到這副場景,葉莘瞇起眼打量起眼前的少年,長相莫名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
“請問你是?”
他秉持著對客人的客氣,噙著標準的笑走到另一邊,同時從他手中攬過紀津禾的身體,按在自己懷里:“抱歉,畢竟是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我總要確認一下你的身份�!�
“萬一是什么無關緊要、預謀不軌的人,我可不能隨隨便便就讓你帶她走�!�
理由很充分,說得冠冕堂皇,葉莘看向他的眼神帶著審視。
“呵�!�
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對面的人嗤笑一聲,勾了勾唇角。然后在葉莘的注視下,他緩緩俯下身,單手撫上紀津禾的臉,讓她看向自己。
“姐姐,”他抬眼,視線和葉莘對上,挑釁一樣涌起一股暗流,然后輕輕問她,“我是你的什么人�。俊�
“你來告訴他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