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破鏡重圓
這一刻終于到來。
宋堇寧拼命想遺留在過去的最后真相,經(jīng)由另一個人的嘴,傾盤而出。
他死死抱著紀津禾,頭抵上她的后背。
而她渾身顫抖。
仿佛悲劇謝幕的尾聲,暴雨掌聲般如雷貫耳,只有身處故事中的人無能為力,被悲慟碾碎,麻痹神經(jīng)。
身體驟然失重,紀津禾松開宋疑的衣領,后退半步跌跪在地上。宋堇寧猝不及防,也跟著摔下,右肩重重磕到桌角。
“你聽我說好不好”他生生忍住疼,著急地爬起來,半跪在紀津禾面前捧住她的臉,“沒那么嚴重的,我現(xiàn)在不是好好站在這里嗎"
他語無倫次:“孩子沒了不是因為你,你不要聽她胡說我有醫(yī)生的錄音,他說了鎮(zhèn)定藥影響很小,孩子本來沒事的”
怕她不信,他慌亂拿出手機想要證明,翻找的指節(jié)抖得厲害,只是解開鎖屏,屏幕上就已經(jīng)淌滿淚水。
可都是徒勞。
雨落進了身體,天很冷,冷到能把它們凍結(jié)成冰凌,扎進皮膚的每一寸,血流涌注。
屋外響起警笛。
藍色的身影魚貫而入。
什么都看不見。
什么都不在乎。
無數(shù)人影中,只有宋堇寧的抽泣一點一點喚回她的理智。
怎么會看不出來呢?
紀津禾低頭看向他的小腹。
三年前在痛苦中忽略的點滴,終于突破時間的封藏,慢慢生根發(fā)芽。
她想起宋堇寧當初的各種反常。
原來拉著她的手揉肚子不是因為胃疼。
原來說不吃山楂和螃蟹不是因為挑食。
原來堅持要等一周再去醫(yī)院不是因為想治病。
原來她什么都不懂。
又或者那時候真的太痛苦了,只想著離開,所以宋堇寧望向自己時渴望的眼神,他那些忍不住抖落出來的可疑細節(jié),她都下意識一一避開,寧愿相信他是在裝模作樣,蒙蔽自己,也不肯去抓住心底早就呼之欲出的答案。
留到現(xiàn)在。
還要他哭著為自己開脫。
“明明不是你的錯啊,孩子是我強迫來的,你什么都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想用這個把痛苦壓在你身上”宋堇寧怎么都想不明白,焦急地翻找聊天記錄,把譚明的錄音放給她聽,自己的情緒完全顧不上,只想要她好好的。
可是越急眼淚越多,滴在屏幕上擦不干凈,錄音也找不到。
他真的好難過啊。
“阿寧”紀津禾按住他的手,制止他慌不擇亂的動作,“不是因為鎮(zhèn)定劑,我是在為自己的逃避自責”
她對上他通紅的眼,拉過他的臂彎慢慢把那具顫抖的身軀抱進懷里。
路程昭說她沒有宋堇寧勇敢,其實一點沒錯。
這么多年,她用理智和清醒筑起高墻,同時也阻礙了自己看清自己。
什么時候都可以走,機場不會突然關閉,而宋堇寧對她永遠不設防。
但事實是她馬不停蹄,甚至不愿意等到第二天陪他去醫(yī)院檢查完。
看著他喝下那杯蜂蜜水的時候,你在想什么呢紀津禾。
她反復問自己。
好像沒有離開的喜悅。
自以為平靜,仿佛局外人,平靜地看他喝下去,平靜地等他睡著,最后平靜地收拾東西離開。
就這么把他丟在深夜里。
連同孩子一起。
獨自面對死亡。
紀津禾很少落淚,現(xiàn)在卻怎么也止不住,每一滴都砸進宋堇寧的衣服里,慶幸他穿了很多,感受不到那份幾乎要灼穿皮膚的沉痛。
“是我在逃避你的喜歡,逃避你的眼淚,我強迫自己只去看你的不好,一次次細數(shù)你所有的壞毛病,放任自己把你擺在最不堪的位置上,好像你完全就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對不起"這三個字在他熟睡時已經(jīng)說過太多遍,此刻情緒擊潰理智,終于看清了那時的自己。
“但其實是我在害怕,總覺得要是那晚走不掉,這輩子可能就沒機會走了,所以不給自己猶豫的余地,把你一個人丟下”
“對不起阿寧真的對不起”
漫長的三年,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所謂的破鏡重圓。
鏡子沒有破。
它只是被蒙上了一塊黑布。
放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
然后掩耳盜鈴,告訴所有人它碎了。
那些“我們和好”“只喜歡你一個”以及滿到快溢出來的愛意通通都不算。
時至今日,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失而復得。
以為已經(jīng)爛尾的故事,不死心地翻到下一頁后,終于迎來了它真正的結(jié)局。
暴雨漸漸停歇,客廳空蕩蕩,只剩下他們。
許川報的警,也被帶走。
走出大門時前所未有的輕松,雨打在臉上只嗅到自由的氣息,往后再也不用擔驚受怕。
沒走幾步,他忽然看向身后,留下一抹笑,無奈又似乎是在羨慕,最后輕聲麻煩跟隨的警察把大門關上,讓他們在這片寬闊的空間里慢慢說清楚。
“我也算做了件好事”
許川仰頭看天。
被按進警車前痛痛快快吐出一口濁氣。
笑得很開心。
宋堇寧有句話說得沒錯。
警察和教師,怎么會生出一個蠢貨呢
躺在泥土里的親人。
父親墜落后面目全非的樣子。
他永遠不會忘。
—
只半天。
宋家被警車包圍的事就鬧得滿城風雨,不少人見風使舵,都說宋家要變天了,無數(shù)雙眼睛在暗處蟄伏,密切注視著警局里的一舉一動。
李靜聲是自殺。
代孕不至于坐牢。
輪奸、霸凌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很難找出足夠的證據(jù)。
宋疑坐在審訊室里保持鎮(zhèn)定,縱使宋家不救她,她也有能力自救。
所有的問題都答得天衣無縫。
平靜得仿佛只是在開一個無足輕重的會議,篤定他們找不出證據(jù),滿24小時后就必須放人。
直至有警察拿著許川的口供和證據(jù)開門進來,不斷厲聲質(zhì)問她時,她臉上的表情才從震驚中迅速皸裂,轉(zhuǎn)化成怒不可遏的吼叫,恨不得立刻沖出去把許川掐死。
自以為聰明,卻疏忽了身邊的最大隱患。
這些年,她做過太多見不得人的事,證據(jù)多得數(shù)不過來,全部存放在一個u盤里。
那么多文件,警察只挑出一個。
走到她面前,放給她看。
白墻的背景,正中央坐的是李靜聲。
清清楚楚說出了她對自己做的一切惡行,包括強迫他取卵子代孕的事,每一件都保存好了完整的證據(jù)。
“不可能!這不可能!”
宋疑幾乎在看見李靜聲臉的瞬間就抽風似的狂吼,視頻里的男人和她面對面,嘴巴開合堅定地揭開自己的傷疤,冷漠的眼神自上而下,仿佛在審判,一字一頓告訴她:
下地獄吧。
那天許川對宋堇寧說的故事,其實還有后半部分。
他確實見到了李靜聲。
不過沒有灰溜溜地離開,而是從樹后走出,叫住了他。
初見,也是最后一面。
李靜聲只拜托了他一件事。
“視頻的內(nèi)容不要告訴小禾。”
“小禾?”許川喃喃這個名字。
“嗯。”那時候李靜聲在看窗外,臉上有淺淺的笑意。
“不出意外的話,幾年后你就會認識她�!�
“她一定能認出你。”
“因為我們長得很像嗎?”許川也笑。
但李靜聲沒回答這個問題,只說了一段沒頭沒尾的話,許川至今不能理解。
“她是個很好的孩子,好到我站在哥哥的位置上卻總是做不了一個哥哥應該做的事�!�
“偶爾我會做夢,夢見長大后的她跑進那條小巷子里把我救出來。但醒來后我又會病態(tài)地想,如果回家的路上沒遭遇那種事,我大概也不會產(chǎn)生同病相憐的情感,更不會拼了命也要把她從地獄一起拉出來”
“所以現(xiàn)在這樣就很好�!�
“她會比我幸運。”
說這些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陽,他好像看見李靜聲眼里有很亮的東西在流動。
似乎是眼淚,卻久久沒有落下。
一周后,李靜聲就自殺了。
瞞著所有人。
在最寂靜的夜,吹了很久的晚風。
然后縱身擁抱自由。
—
事情一件件水落石出。
宋疑被刑事拘留,周旻雯氣到腦溢血,宋書華不愿意委托律師,讓警局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公事公辦,而李靜聲的父母拒絕出具諒解書,那些受過她慰問的老同學倒打一耙,在網(wǎng)絡上紛紛跳出來聲討。
“人渣”“去死”“我早知道她不是好人”“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看不起我們這種沒錢沒勢的普通人”罵得越來越難聽。
許川徹底恢復自由身,本來就是宋家欠他的,代孕的事由局里的長輩出面,不了了之。
至于債務,紀津禾上交了自己的工資卡,宋堇寧很快就幫忙還上,還多給了很多,讓他們找個地方過屬于自己的生活,開店、創(chuàng)業(yè)、打工隨便做什么都好。
往事過眼云煙,日子似乎在一點一點好起來。
當然,這個年也異常沉重。
沒有家宴,沒有歡笑,更沒有團圓。
周旻雯搶救過后依舊昏迷不醒,宋疑的事攪得宋氏一團亂,宋書華重新出面,一夜長出許多白發(fā)。
除夕這天,宋堇寧是和紀津禾一起過的。
意外的是,沒到該拜年的時候,他收到的第一條拜年祝福卻來自溫醒。
那位幾乎沒說過話的新室友在結(jié)尾特意空了兩行,寫上一句:謝謝。
很奇怪。
他拿給紀津禾看,紀津禾也沒給準確的答復,站起來收拾收拾東西,訂了一束馬蹄蓮,說要帶著他去墓園祭拜。
宋堇寧以為是要去看紀云,垮起臉,覺得他不配,活著的時候沒盡到父親的責任,虐待小孩,就應該讓他墳頭長草,給花草樹木做養(yǎng)料還算做貢獻呢。
但等真的站在墓碑前,看到上面刻下的名字后,小少爺擺著的臭臉立刻端正起來。
“他和李靜聲是表兄弟關系�!奔o津禾終于解釋,微微低下身子把花放在墓碑中央。
“那句謝謝是真心實意的。”
溫醒之前以為李靜聲的死和宋堇寧也有關系,畢竟一屋子養(yǎng)不出兩種人,他和宋疑是姐弟,這在古代就叫連坐。
于是他大偵探一樣偷摸摸搬到宋堇寧的宿舍里,企圖從他身上入手。
結(jié)果鬧出大烏龍。
現(xiàn)在想想怪不好意思的,還說了那么多過分的話,只能借拜年來隱晦表達歉意。
“這也太隱晦了吧。”
宋堇寧翻出那條拜年消息,左右看不出半點道歉的意思,但站在李靜聲的墓碑前,總覺得應該嚴肅些,傲嬌也省略了,點點頭認真道:“但我勉強接受了。”
他站直,彎腰朝墓碑拜拜,鞠兩下躬,鄭重地開口:“也要謝謝你�!�
這句話是對李靜聲說的,宋堇寧瞟一眼紀津禾,果然看到她訝異的目光,古靈精怪地笑笑,解釋說:“要謝謝的呀。”
“如果沒有他,我這輩子就見不到這么健康、樂觀、向上的紀津禾了。”
“所以得好好地表達感謝�!�
他說著又拉起紀津禾的手提議道:“以后我們每年都來祭拜一下吧�!�
“比祭拜你爸有意義多了�!�
最后一句順嘴就說了,不出意外討到紀津禾一記彈指。
他難得沒躲,歪頭一笑,發(fā)梢在風下飛揚。
風沒那么冷了,紀津禾心里很熱。
她看著宋堇寧蹲下來,收起笑臉,努力回憶她教的流程開始焚香、燒紙,眼底只剩下粼粼的柔光。
她想如果李靜聲還活著的話。
也一定會喜歡宋堇寧的。
在黑暗中待過的人。
大概都拒絕不了這樣明媚的小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