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坤寧宮
洪武十五年的坤寧宮,藥香彌漫。
五十一歲的皇后,用帕子掩住唇,劇烈地咳著,每一陣都似要撕裂胸膛。
往日神采奕奕的她,此刻憔悴不堪,連咳聲都帶著衰弱。
“妹妹!”朱元璋蹲在一旁,輕拍她的背。
這位橫掃南北、建立帝國的帝王,此刻竟急得想掉淚,恨不得替她受病痛。
他的手,曾取過無數(shù)敵首,此時卻如捧珍寶般撫著皇后。
皇后咳了一會兒才稍穩(wěn),瞥見帕上血跡,趕緊攥緊,不愿讓他看見。
“重八,別在這陪我,去忙國事吧。”
她喘息著勸道。
“胡鬧!你的身子才是頭等大事!”
朱元璋眼眶泛紅,端起藥碗親自喂她。
此刻,他不過是個為妻擔(dān)憂的丈夫,而非洪武天子。
皇后喝完藥,望著他說:“重八,別再折騰藥了。
咳咳……也不必求神問卜,我自己清楚,這病……咳咳……”
“妹妹莫說喪氣話!”朱元璋回頭喊,“把太醫(yī)全叫來!
治不好你,滅他們滿門!
連個小疾都醫(yī)不好,留他們何用!”
皇后急忙攔住。
“重八,我是癆病,咳咳咳……這不是小事,這病向來難愈�!�
我不愿再服藥,總怕自己離世之后,你會遷怒于那些替我診治的大夫……咳咳……”
朱元璋本一臉怒容,聽聞此言,立刻換上笑容說道:“娘子,你且安心服藥便是,只管吃藥!
我向你保證,只要你肯服藥,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都絕不會怪罪那些為你看病之人!”
多年來與朱元璋相處,馬皇后怎會不了解他的脾性?
此時說得雖好,可一旦自己撒手而去,那些曾為自己診治的大夫恐怕不會有好下場。
心中暗自決定不再服藥的馬皇后,不愿在這件事上多費口舌。
她望著朱元璋道:“重八,你也該收斂幾分性子了,年紀(jì)大了,別太過操勞,身體要緊,咳咳……
還有,往后要善待我們的孩兒。
孩子們都已長大成人,我也就安心了,只是容兒……咳咳……
多好的孩子啊,為何好端端地得了這種病,竟再也不能站立……”
提起自己的女兒寧國公主朱有容,馬皇后不禁滿面憂慮,潸然淚下。
朱有容是馬皇后與朱元璋所生的嫡長女,溫柔聰慧,自幼孝順。
備受朱元璋夫婦的喜愛,被視為掌上明珠。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三年前健健康康的朱有容突然雙腿癱瘓,再也無法行走。
朱元璋遍尋天下名醫(yī)無果,氣急敗壞之下斬殺了多人。
原本,朱元璋已在為寧國公主物色夫婿,與汝南侯梅思祖之侄梅殷訂下婚約,只待半年便要完婚。
然而,女兒的病情讓這一切化為泡影。
婚約不得不解除。
以朱元璋的身份地位,即便寧國公主真的離開人世,梅思祖也不敢輕易毀約。
但寧國公主因雙腿殘疾不愿再嫁,在苦苦哀求之下,朱元璋才最終廢除了這樁婚事。
聽馬皇后提及女兒,朱元璋也不禁神情凝重。
這個命運多舛的女兒,同樣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痛楚。
“娘子莫憂,容兒是我的女兒,誰若敢對她有所怠慢,誰若敢對她無禮,我必先讓他付出代價!
無論他是誰,我都絕不輕饒!”
馬皇后微微點頭,對朱元璋的話深信不疑。
此時,一名宦官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來,滿臉驚恐,汗流浹背。不知是害怕還是疲憊,令朱元璋一見便心中一沉。這名叫侯得的宦官,正是他派去守護(hù)寧國公主安全的心腹。
“說!何事如此慌張?”朱元璋皺眉問道。
朱元璋正為自家妹子的病情憂心,看到侯得這般模樣,心中更加煩躁。
“重八,讓她先進(jìn)來再說,有容她……她出什么事了?”馬皇后也注意到了侯得的到來。
馬皇后深知分寸,從不插手朝政。但今日侯得突然到來,顯然大事不妙,尤其是關(guān)乎女兒的安危。
朱元璋明白隱瞞只會加劇妻子的焦慮,于是狠狠瞪了侯得一眼。
“進(jìn)來!”他喝道。
侯得顫抖著走進(jìn)去,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可是……公主她,是不是……想不開?”馬皇后顫聲問。
侯得連忙搖頭,兩人稍感安慰,只要人還在就好。
然而,侯得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們的安心瞬間破滅。
“今早公主醒來,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床榻上多了一個人,一個男人�!�
朱元璋聽后如晴天霹靂,一腳踢在侯得身上。
“好好說!不然我就殺了你!”他怒吼。
“公主醒來時,床邊竟多出一個陌生男子!”
心頭肉�。�
剛剛還跟那位姑娘夸口,誰要是敢對女兒無禮,看我怎么收拾他,轉(zhuǎn)眼間,竟出了這種事?!
“那家伙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又是怎么混進(jìn)來的?
皇城的侍衛(wèi),還有壽寧宮的守衛(wèi),難道都成了廢物不成?!”
洪武皇帝臉色鐵青,太陽穴青筋暴起。
這是什么地方�。ㄏ扔心暇┻@個地方,洪武年間的建筑由劉伯溫監(jiān)造,后來朱棣遷都,以南京那個地方為模板,在北方又修建了一座。乾清宮、坤寧宮這些名稱,都是照搬過來的……)
他生活的地方!
號稱防守最嚴(yán)密的地方,現(xiàn)在居然有人無聲無息地闖了進(jìn)來!
而且直接出現(xiàn)在他女兒的臥榻旁邊,這其中暴露的問題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朱元璋恨不得立刻發(fā)怒!
不僅那個闖入壽寧宮的人得死,昨晚守夜的那些人,恐怕也逃不過一劫�。�
“別急著動手,先去看看具體情況再說,這件事關(guān)乎到咱們有容的名聲�!�
馬皇后的聲音傳來,讓暴怒的朱元璋稍微平靜了一些。
“妹子說得對,我差點忘記了這一點!”
看到馬皇后硬撐著站起來,也要前往壽寧宮,朱元璋趕緊攔住她,讓她好好休息,他會把事情處理好的。
朱元璋大步流星地朝壽寧宮走去。
“敢潛入皇宮做這種事,我一定要把你和你的同伙全都剝皮抽筋!”
……
壽寧宮是寧國公主朱有容的居所。
通常情況下,公主未嫁時會隨母親一起居住,很少能在宮中單獨擁有住所。
眾皇子里,也只有太子成年后還能留在宮中,有自己的獨立住所。
而作為公主的朱有容,卻在宮中有一處獨屬于自己的居所,由此可見她有多么受寵。
但她越是受寵,被捆綁起來的韓成就越緊張。
說起來,自己不過是個想求祖師爺賞口飯吃的落魄寫手。
誰能想到,睡一覺醒來,莫名其妙地來到這里,還偏偏穿越到了朱有容的床上?
明白現(xiàn)在的處境以及發(fā)生的事情后,韓成完全傻眼了。
他清楚得很,老朱是誰,洪武大帝可不是善茬。
自己現(xiàn)在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還能有什么好下場?
只怕想保命都難�。�
剛一穿越,就陷入絕境,誰能告訴我該怎么辦?
向來自認(rèn)為機(jī)敏的韓成此刻也束手無策……
韓成被五花大綁,周圍站滿了宮女和太監(jiān)。
這些人看著他,眼中滿是怨恨,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撕成碎片。
若非寧國公主先前下令不準(zhǔn)對他施刑,留他給朱元璋親自審問,這些人大概早就動手了。而且他們也怕一旦動手,將來無法向朱元璋交差,韓成確信自己早已命喪黃泉。
“姑娘!公主殿下!我真的不是故意冒犯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糊里糊涂到了這兒!”
韓成拼命喊叫,試圖自救。
他覺得目前唯一的希望,就在寧國公主身上。
如果能在朱元璋到來前把事情解決,或許還有轉(zhuǎn)機(jī)。
若是解決不了,僅憑老朱那些冷酷無情的手段,自己恐怕連渣都不剩。
然而,他的自救行動很快宣告失敗。
因為一個太監(jiān)塞了一塊破布堵住了他的嘴,徹底斷了他的生路。
難道就這樣草率地穿越了嗎?
這是來體驗明朝初期一日游的吧?
韓成滿心苦澀地想。
“皇上駕到!”
隨著一聲尖銳的聲音,幾十名穿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wèi)迅速封鎖了壽寧宮的所有出口和隱藏角落。
臉色鐵青的朱元璋,身后跟著七八個魁梧的侍衛(wèi),怒氣沖沖地走了進(jìn)來。
氣勢逼人。
剛一進(jìn)門,便讓整個壽寧宮的溫度驟然下降,令人不寒而栗。
“見過父皇�!�
寧國公主端坐于椅上,由兩名宮女?dāng)v扶到朱元璋面前行禮。
寧國公主容貌秀麗,肌膚如雪,身材纖細(xì),堪稱絕色。
坐在那里不動時,沒人能看出她雙腿已無法行走。
唯一遺憾的是,她雙眸泛紅,臉上還掛著淚痕,顯見剛剛哭過。
見到女兒這般模樣,朱元璋又心疼又生氣。
“有容,你回屋里去,這件事我已經(jīng)知曉,我定會妥善處理!”
朱元璋輕輕握住朱有容的手,隨后示意兩個宮女將她扶回房內(nèi)。
“父親,此事與宮人們無干,還請父親莫要怪罪她們。”被帶走的朱有容急切地替宮人求情。
“嗯,我知道。”朱元璋點了點頭。
等朱有容離開后,他臉上的笑意瞬間消散。
自己的女兒如此善良,自己卻做不到。
事情都已發(fā)生,這些宮人留著又有何意義?
“帶我去見那個畜生!”朱元璋冷聲說道。
盡管朱元璋清楚女兒并未受到實質(zhì)性傷害,那膽大妄為之徒只是躺在她床榻上睡了一覺,但他仍無法容忍。
……
朱元璋來到關(guān)押韓成之處。
看著被捆綁的韓成,朱元璋沒有開口,只是靜靜站著注視著他。
這位從尸山血海中殺出、坐擁皇位的皇帝,這般姿態(tài)所產(chǎn)生的壓迫感可想而知。
跟隨而來的幾名錦衣衛(wèi)被朱元璋的氣勢震懾,嚇得渾身冒冷汗。
許久,朱元璋覺得這種無聲的威壓已足夠,才緩緩開口:“你從何而來?如何到此?”
語氣平靜,卻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隨著朱元璋發(fā)問,立刻有人上前取出韓成嘴里的破布。
朱元璋目不轉(zhuǎn)瞬地盯著韓成,等著他坦白真相。
如今落到自己手里,經(jīng)歷了先前種種,他相信此人絕不會有所隱瞞。
無論問什么,此人必定如實回答,不敢胡編亂造。
對此,他深信不疑。
“我是穿越者,來自數(shù)百年后�!表n成大口喘息著,直視朱元璋,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
不說不行了。
他是身穿,不是魂穿,而且直接穿越到了寧國公主的床上。
剛弄清狀況就被捕,接著見到了洪武大帝朱元璋。
根本沒機(jī)會施展任何手段隱藏身份。
于是,面對朱元璋的提問,韓成決定擺出無所謂的態(tài)度,坦白從寬�;蛟S在這種絕境下,還能找到一線生機(jī)。
穿越者?這是什么概念?
難道是從未來而來?
韓成擺出一副震懾人的姿態(tài),等著朱元璋接受他的交代。然而,朱元璋聽后,先是一怔。
隨即,臉色愈發(fā)陰沉。
“到了此刻,落到我的手中,你還敢胡言亂語,膽量倒是不小。
可你的這份狂妄,用錯了地方!
最后一次警告,若不說真話,等扒掉你的皮時,休怪我不講情面!”
韓成內(nèi)心叫苦,這可是實話呀!
一句話就把自己的底牌全亮出來了,結(jié)果朱元璋不僅不信,還懷疑他是故意胡編亂造。
難道如今的世界,連說實話的人都不容?
細(xì)想之下,韓成意識到自己的經(jīng)歷確實難以置信。
他稍微停頓,理清思緒。
就在朱元璋以為韓成即將屈服之際,韓成開口了。
“洪武大帝,我知道我說得話很離譜,但我必須告訴你,我確實是來自幾百年的未來�!�
至于為何會到這里,他自己也一頭霧水。
不過是睡了一覺,醒來就在這個時代了……
韓成用平靜的語調(diào),誠懇地注視著朱元璋,希望能讓對方相信。
可惜,毫無效果。
朱元璋的眼神更加冰冷。
這家伙是把他當(dāng)成無知之輩了?
朱元璋這一生,從一無所有到成為帝王,歷經(jīng)無數(shù)磨難,見慣了各種荒誕之人。
類似的吹噓他已聽過多次,如今又來一個!
未來之說雖然新奇,卻與那些騙子如出一轍。
“拖出去,剝皮示眾,與那些騙子一同懸掛!”
朱元璋懶得再啰嗦,揮揮手示意動手。
幾名錦衣衛(wèi)迅速上前,架起韓成向外走去。
韓成簡直傻了眼。
朱元璋這么果斷?
“我確是穿越者,來自數(shù)百載以后,若不信,你可問我些事來驗證……”
韓成高聲呼喊,努力自救。
此時,一人急急趕來。
“陛下,昨夜城防與各處宮防均已查明,寧壽宮的防御無任何疏漏,也未發(fā)現(xiàn)攀爬的跡象……”
錦衣衛(wèi)指揮使毛鑲單膝跪地,向朱元璋匯報。
“沒留下痕跡?
莫非他是飛進(jìn)來的不成!”
朱元璋聲音冰冷。
號稱固若金湯的宮禁內(nèi),竟有人悄無聲息地潛入。
這一次是寧國公主的臥房,那下次豈不是會到他朱元璋的寢殿?
毛鑲額頭冒汗。
“陛下,屬下這就再派人徹查!
只是……此人衣著打扮、發(fā)式皆與眾不同,與屬下見過的所有人都不相同。
而且,您看這個�!�
說著,毛鑲手掌一翻,手中出現(xiàn)一個細(xì)小物件。
那是一枚塑料拉鏈頭。
剛剛毛鑲與韓成相遇時,順手從韓成衣物上取下的。
“這是從此人衣衫上摘下的,既非金,亦非木,也不是瓷器之類。
卻制作得極為精妙。
屬下愚昧,不知這是何種材質(zhì)。”
朱元璋接過,細(xì)細(xì)端詳。
如今的洪武大帝早已不是當(dāng)年沿街乞討的流浪漢,做了十?dāng)?shù)年帝王的他,何等世面沒見過?
就連諸多從蠻荒之地送來的珍奇異寶,他也見識過,但這小玩意的來歷卻讓他一頭霧水。
甚至無法判斷它是何材質(zhì)所制。
“把那賊人押來見朕!”
片刻后,朱元璋開口。
毛鑲暗自松氣,隨即離去傳旨。
他真怕朱元璋一時沖動,直接殺了那人。
畢竟錦衣衛(wèi)也有守護(hù)皇宮的責(zé)任。
一旦就這么殺人,無異于承認(rèn)守備失職。
以朱元璋的性格,豈會容忍如此大事而不斬首示眾?
在錦衣衛(wèi)里,許多人同樣難辭其咎!
……
“你說你是誰?從幾百年后來的?”
再次站在朱元璋面前的韓成,堅定地點頭回應(yīng)他的問題。
“既然你來自未來,那就告訴我,我的妹妹活了多少年?”
朱元璋的目光緊盯著韓成,話語低沉。
作為寫過明朝的作者,韓成對這段歷史還算熟悉。聽到這個問題,他心里略感寬慰�?磥恚煸皾u漸認(rèn)可他是穿越者了,否則不會問這樣的事。
只要答得好,或許就能保命。
然而,很快他便冷靜下來,想起馬皇后將在洪武十五年八月二十三離世。想到朱元璋對馬皇后的深厚情感,要是如實告知,后果可能比剝皮更可怕。但若不說,他也難逃一劫。
這可真是進(jìn)退維谷��!
“快說��!怎么不說話?”朱元璋冰冷的聲音傳來,催促他別再拖延。
這話聽在韓成耳朵里,就像催命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