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年前,我殺了人。
為避耳目,埋尸于宅院桃樹下。
昨日祖母托人捎來家書。
桃樹賣與張員外,不日便要移栽。
1
桃樹下的秘密
我急急趕回老宅時。
正見張財主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大樹根部,指揮著家丁挖掘。
見我進來,連正眼都沒瞧我。
傳聞這株桃樹下面埋了不少金銀。
院子里聚集了很多莊客。
都想看看真假。
此桃樹乃先祖手植,不知已經(jīng)歷幾度春秋。
亭亭如蓋,歲歲累垂枝,朱實壓得老干低垂。
樹冠極大,幾乎罩了整座小院。
年年碩果累累。
壓得枝條很低,桃子觸手可得。
我家頗受此桃樹恩惠。
最艱難時靠它活命。
張財主府上近年來諸事不順,經(jīng)高人指點,這才急著要請回去鎮(zhèn)宅。
但看樣子似乎另有目的。
七八名粗麻短打的壯丁已掘出半人深的土坑。
如此深度足以將樹挪出。
但他們絲毫沒有停手的樣子。
再挖下去,很快就能挖到了。
突然,一陣狂風(fēng)。
眾人紛紛捂住眼睛。
咔嚓一聲。
那株虬曲桃樹轟然傾塌在飛揚塵煙里。
樹木已經(jīng)倒下。
沒有理由再繼續(xù)挖坑了。
我輕輕舒了口氣。
張財主有點懊惱。
卻不見。
虬結(jié)根系間垂著一角暗紅斑駁的布帛。
那分明是三年前裹著尸身的那塊破床單。
我寒毛悚立,冷汗霎時爬滿脊梁。
神智卻清明如雪,萬千計較在彈指間碾過心頭。
若他們注意到床單,繼續(xù)挖掘怎么辦
待得他們尋得那具尸身。
我該當(dāng)如何自處
是驚懼失聲,抑或……昏厥于當(dāng)場
剛剛松口氣,心又提上來了。
所幸眾人竟無一人對那布條側(cè)目,反倒聚至茶案前吃茶。
觀此情形,這坑,怕是不繼續(xù)挖了。
桃木根上的濕泥簌簌墜入土坑。
那日我將尸身深埋九尺。
若無人繼續(xù)深挖,斷無敗露之虞。
待他們將桃樹移走后。
我自會重填這丈余樹坑,便能瞞天過海。
這般籌謀著,緊攥的指尖微動,心弦一松,徐徐舒開。
圍觀村民中驀地探出一只手,直指樹坑。
快看,這土坑里頭有東西!
還沒等我出言阻攔,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跳下去了。
村戶皆家無余糧的破落戶。
半片破瓦罐都能爭搶得臉紅脖子粗。
先至者早已掄鎬揮鍬,十指泥濘地刨起土來。
啊……
隨著幾聲尖叫,坑里的幾個人紛紛恐懼地爬上來。
嘴里喊著。
有……有死人。
2
尸身現(xiàn)世
不消半刻,一隊皂衣差役便疾馳而至,將巷口團團圍住。
里正揮著汗珠呼喝著驅(qū)散人群,粗麻短打早被浸得透濕。
該來的終于來了。
事情正向著最壞的方向發(fā)展。
我心口如擂戰(zhàn)鼓。
一旦尸身現(xiàn)世。
仵作頃刻便能驗明正身。
三年前扯下的彌天大謊,怕是要土崩瓦解。
只要衙門懷疑我,以他們的辦案水平,必定將我關(guān)死在大牢。
三年來汲汲營營,最終將成為泡影。
在縣城苦熬三年支起的餛飩店。
只怕也要教官家抄了去。
喉間發(fā)緊,不自覺咽了咽口水。
掌心早已一片涔涔。
正在失神,衙差推著板車打我跟前經(jīng)過。
我驀地心下一凜。
白布下尸身輪廓雖掩得嚴(yán)實。
偏生一截衣袖從縫隙間露了出來。
不對。
怎么會有衣物
這尸體……不是我當(dāng)年埋的那具。
我記得清清楚楚。
當(dāng)年我將尸體上的衣物全都扒去。
這具尸體卻穿著衣物。
這肯定不是我埋下的那具。
更恐怖的是。
裸露的那只大手似乎很熟悉。
但一時半會,卻想不起來。
這是誰
我埋的那具尸體去哪了
難道是有人調(diào)換了
他為什么這么做
有什么用意
你是雯兒嗎
冰冷的聲音將我從思緒中拉回來。
我抬頭,正是縣衙的班頭吳大叔。
吳班頭是個很有能力的人。
曾經(jīng)偵破許多奇案。
實是罪惡克星。
心忽然又緊了一下。
是,民女蘇雯。
吳大叔點點頭,上下打量了一會。
跟我去趟衙門吧。
心里砰地一跳,但隨即平靜下來。
這只是例行公事罷了。
畢竟是在我們家桃樹下發(fā)現(xiàn)的。
不用害怕。
路上。
吳大叔突然問。
聽說你離家出走很長時間了,一直沒回來過。
就連過年也不回來,這次怎么就回來了,還恰巧碰到這樣的事
的確,自從那晚離開家后,我一直沒回來過。
一個是家里只剩一個不太親近的奶奶。
另一則是那夜之事后心疾難愈,這些年湯藥未斷。
時常做些跟那晚有關(guān)的噩夢。
簡直生不如死。
我怕回到這個地方,精神會再次崩潰。
穩(wěn)了穩(wěn)心神,說出早就想好的說辭。
聽說那顆桃樹賣了不少錢……所以……
張員外是個極其迷信的人。
看上了這棵樹。
非得要買去。
他家有權(quán)有勢。
幾乎無人敢惹。
若執(zhí)意不賣給他,怕招來災(zāi)禍。
奶奶只好賣給他。
所幸,給的價錢確實不算低。
一句話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這筆錢對于我們這些貧苦人來說算是巨款了。
這個理由誰都不會懷疑。
果然。
吳大叔輕輕嗯了一聲。
沒再說話。
3
仵作之謎
縣衙后堂。
吳大叔又細(xì)細(xì)盤問了幾句。
可仵作尚未驗明尸身。
能問的,不過寥寥數(shù)語。
不外乎查問家中可有宿怨仇讎。
庭前桃木下可曾見新土翻覆之象。
祖母是否終日未離院門。
我俱如實稟明。
沒什么仇人,祖母一個老太太,為人和善,怎么會得罪人。
我也不知道,我確實很多年沒回來了。
這些你得問我祖母。
吳大叔將供詞朱筆疾書錄畢。
正要讓我回去。
門外老仵作忽疾步入內(nèi),附耳低語。
但見吳叔神色驟變,衣袂帶風(fēng)隨其而去。
廊下殘燈明滅間,依稀聽得尸身已辨明正身之語。
我也好奇這具尸首是誰。
若真的是他。
仵作肯定能很快辨認(rèn)出來。
那些年他是村中驚才絕艷的少年郎。
方圓百里皆有耳聞。
他失蹤之后,衙差提著燈籠搜了三日三夜。
幾乎是掘地三尺。
最后辦案的老班頭在燈籠下盤問了我整宿。
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但我篤定。
當(dāng)年親手葬他時,已將那身衣物剝得寸縷不剩。
又用斷刃將面皮劃得面目全非。
即便是他親爹也認(rèn)不出來。
更何況他親爹已經(jīng)……
何人膽敢動我院中桃樹
竟還為其披衣
莫非……那夜之事被人瞧見了
一想到那夜暗處有窺探的眸子。
脊背陡然生寒,唇齒顫得發(fā)麻。
冷汗涔涔沁滿額間。
你怎么了
吳叔不知何時已悄然入內(nèi)。
眸底隱有精光,灼灼望來。
沒事,有點餓了,趕了很遠(yuǎn)的路還沒吃東西。
吳大叔點點頭。
行了,你可以回去了。
想要開口詢問那具尸體是誰。
又感覺似乎有點不妥。
我站起來行了禮,剛轉(zhuǎn)過身。
你們村失蹤的那個小伙子你還記得吧
我停下腳步。
雙手又攥緊了。
臉上滿是驚恐。
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幸好是背對著吳大叔。
不……不記得了。
哦怎么可能,他可是你們家的鄰居,叫宗生。
寒鴉枯枝下,宗生便是我那夜親手葬下之人。
4
調(diào)包計
我故作鎮(zhèn)定地思索了下。
您說的是他呀。
時間太久了,我都忘了。
他不是失蹤嗎畢竟他是跟著他父親出走的。
他們家欠了那么多的錢,再不走就會被打死的。
這些話跟我當(dāng)年說給老班頭聽的一般無二。
我咬死了這么說。
仿佛宗生當(dāng)真隨父離家,一去不返。
這些說辭我已在心底演練千遍。
任誰來問都該這般應(yīng)答。
誰曾想自那樁事后,宗生的名字再無人提及。
今日終是……派上了用場。
吳大叔面無表情。
只有兩只眼睛好似狼的眼睛。
在燈籠下閃閃發(fā)光。
似乎我成了他的獵物。
盯得我發(fā)毛。
但我始終淡定。
我假裝害怕地瞥了眼外邊,壓低聲音問。
難道那具尸體是……
不是!
得了他這句準(zhǔn)話,心下稍安。
雖不知何人替換了宗生尸首,眼下這具無名尸,總歸牽扯不到我頭上。
偏又生出旁的疑竇。
既非宗生——
吳三叔怎會無端提起他
莫非那處葬過宗帥的土坑,竟掘出了他的殘軀
踏出縣衙。
我拐去醫(yī)館探望祖母。
自挖出尸體之后,她便在這醫(yī)館里安頓下來。
無論如何不敢歸家。
倒也是——誰家宅院掘出尸身,還敢回去安枕
好言安慰幾句。
我獨往老宅去。
一面走一面思忖。
偷梁換柱之人,必是村中熟識的,且深諳祖母起居。
今日門前鬧出這般動靜,此刻怕是已傳遍十里八鄉(xiāng)——那調(diào)換尸體之人,豈會不來探看虛實
我倒要看看是誰。
隔壁王嬸子倚著籬笆瞧見我歸家,隔著矮墻招呼:姑娘來老身屋里用些飯食罷。
我垂首福了福:祖母臨行前再三囑咐,需得守著祖宅。
王嬸子絞著帕子嘀咕:偌大的宅院只留個小娘子獨居,夜里豈不叫人懸心。
我再次施禮,低頭回到院里。
5
夢魘重現(xiàn)
原以為此夜定會輾轉(zhuǎn)難眠。
想著院子中間土坑中的尸體。
卻不知何時沉沉睡去。
恍惚中。
刀尖劃過玻璃般的炸雷聲里。
涼風(fēng)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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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裂天空的炸雷響起。
閃電照亮了夜空。
我竟跌回十年前的暴雨夜。
老木門在狂風(fēng)里呻吟。
桃花裹著冷雨撲進窗縫。
目光聚焦處,宗生血污滿身跌坐泥淖。
他染血的十指死死鉗住我小臂,幾番掙動,卻始終脫不開身。
求你了,不要這樣。
他蒼白的唇瓣在雨幕中翕動。
寒雨滂沱,將他的話音砸得支離破碎。
我嘶聲喊他再大聲些。
雙手捧住他濕透的面頰重重?fù)u晃。
目光漸漸渙散。
宗生的臉變得越來越模糊。
我聽到遠(yuǎn)處有人一聲聲地叫著我。
聲音很空,仿佛從地獄中傳來。
猛地睜眼。
才意識到家里來了人。
天已大亮。
枕頭已全部濕透。
出門去看。
竟然是吳大叔。
他還是那副冷峻的樣子。
我微微萬福。
吳大叔,有什么事嗎
吳大叔遞給我一個荷包。
做工不算精致,上面繡著一對鴛鴦。
一股電流瞬間從頭頂竄到腳底。
認(rèn)識嗎
其實不用問,但從我的表情就能得出答案。
我答非所問。
這是從哪找到的
6
鴛鴦荷包
昨天挖到的那具尸體上。
這怎么可能。
意識到自己失言,急忙改口。
我的意思是說,那天我親眼看著宗生跟他父親離開。他的東西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突然意識到什么。
不對啊,你不是說昨天那具尸體不是他
吳大叔兩只眼睛如鬼魅似的盯著我。
仿佛能看到我說謊的靈魂。
我被嚇得渾身打顫。
我是不是說得有點多
我的情緒是不是有點不對
我得鎮(zhèn)靜下來。
假裝無辜說。
你不會懷疑是我殺的吧
從吳大叔臉上看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這疑心倒也在理。
那具尸首并非宗生,卻從他身上尋出了宗生的貼身物件。
若非宗生手染鮮血后遁走無蹤。
便是我與他合謀行兇。
縱使我未曾動手,亦難逃知情之嫌。
我該怎么辦
怎么說才能洗脫自己的嫌疑
心里恐懼到極點。
但我依然顯得鎮(zhèn)定。
吳大叔見我不知所措,淡淡開口。
你說宗生離開的時候跟你告過別那你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再說一遍吧。
雖然不愿意提及往事。
但話題似乎又轉(zhuǎn)移到我做好準(zhǔn)備的上來。
這總好過讓我面對新問題。
我整理了下思緒,倚靠在墻壁上。
其實不是告別,是來要債。
我差點成了宗生的繼母,你知道吧
7
宗生之痛
吳大叔沉沉頷首。
是了。
他定然已閱過那年案卷了。
況且他還是老班頭的徒弟。
宗生家那時是村中獨一戶商賈。
以販運貨物為生。
商賈逐利輕別離。
對人間情義不那么在乎。
宗生父母自幼便將獨子托付給祖母照看。
自此籬笆墻里,便多了一對青梅竹馬的身影。
這份陪伴持續(xù)了十年。
宗生雙親約莫兩年方歸家一次。
起先尚是二人共乘舟楫還鄉(xiāng)。
后來便只余宗父一人歸來。
再后來宗父每次帶著不同的女子。
宗生問及生母,宗父每每顧左右而言它。
直至某夜酩酊,方吐露實情。
原是發(fā)妻不堪宗父薄幸,三尺白綾了殘生。
生意越做越大。
宗家的財富也越來越多。
男人的本性暴露了。
本來男人三妻四妾也不為過。
可宗父不但對宗母薄情,還要各種虐待。
最終釀成慘劇。
宗生因為喪母之痛,情緒失控。
和宗父大吵了一架。
對其恨之入骨。
若不是礙著倫常,宗生說不定會做出什么事來。
也自打那日之后,便再未踏入學(xué)堂。
終日與市井浪蕩子廝混一處。
祖母不識字。
更不懂課子之道。
我拼盡氣力將他按在寒窗前。
想讓他熬出一紙功名。
可惜他好似走火入魔,根本不聽我的了。
萬般無奈之下。
只得托人傳信與宗父。
萬沒想到。
這封家書斬斷了我同他半世情分。
8
被迫的婚約
宗父很快回來。
我相信那時候,他還是念著父子之情的。
宗父令其跪于庭中,厲聲呵斥。
奈何宗生此刻已心魔入體。
渾然不懼宗父威勢。
不過三言兩語便起爭執(zhí),竟提刀相向,追得宗父繞村奔逃。
宗父羞憤交加,揚言次日便要拂袖而去。
此后再也不管他。
爹爹當(dāng)夜挽留他在院中吃酒。
二人閉門對飲至天明。
天明時,家父揣著家中最后幾枚銅錢也走了。
宗生知曉此事后,當(dāng)即將其父所遺銀錢悉數(shù)交予祖母。
只說是自己的生活費。
可我心中清楚,他是憂心家中無米下炊。
其實我很理解他失去母親的痛苦。
但我只是想讓他考個功名。
將來走出這個小村莊。
可惜他不懂我。
光陰如水逝。
家計雖艱,勉強自足。
倒也日日陶然。
一年光景倏忽而過。
爹爹叩響破木門那日,整個人笑顏如花,脫胎換骨似的。
像極了一個慈愛的父親。
他挽袖扎進灶臺,眉眼帶笑地煨了鍋羊肉羹。
庖廚手藝雖然未見精進。
到底是他親手烹的。
我埋頭扒飯,嚼得格外香。
一頓飯還沒吃完,父親忽地嚎啕大哭。
涕泗橫流不似作偽。
我還道他是犯了急癥,或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癥。
誰料他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哭訴自己欠下賭債,若不還錢便要被人活活打死。
爹爹在鄉(xiāng)里時便嗜賭。
然鄉(xiāng)鄰皆貧。
賭資不過銅板碎銀。
家里人也就沒當(dāng)回事。
孰料——
看著痛哭流涕的爹爹。
我竟然莫名地緊張起來。
需要很多錢
可家里沒錢啊
他在這哭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要我?guī)退?br />
我鬼使神差地問了句。
那我怎么幫你
爹爹像得了特赦一樣,立馬止住悲聲,露出笑意。
只要你嫁給宗生的父親就行,他答應(yīng)我了,只要你嫁給他,他就會替我還上賭債。
什么
要我嫁給宗生的父親
我跟他幾乎差了
30
歲吧
要我做他的小妾
我恐懼地猛烈搖頭。
爹爹突然現(xiàn)出狠厲的神色。
難道你要看著爹爹去死嗎
你說不嫁,就不嫁自古婚姻,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可那是宗生的父親啊。
我跟宗生……
父親沒給我說話的機會,一巴掌扇在我臉上,抬腳將我踹倒,最后把我關(guān)進柴房。
我看了看吳大叔。
吳大叔,您不是問我,這些年為什么沒來看看奶奶嗎
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我奶奶當(dāng)年很贊成爹爹的安排。
她還幫著爹爹把我關(guān)起來。
吳大叔嘴角動了動,依然沒有說話。
9
血夜驚魂
三日里水米未進。
其間還挨了爹爹三頓毒打。
說我不答應(yīng)就要餓死我。
第四日祖母笑臉來勸。
枯掌里沒揣半塊饃饃。
她說終究是血脈至親。
絕不至于害我。
還說女子生來便是浮萍命。
嫁雞隨雞,嫁犬隨犬。
這世道何曾容得女兒家做主。
祖母多少次撞見我和宗生說悄悄話。
每次都是慈愛地淺笑。
可什么
最終我屈服了。
胃里火燒火燎的痛楚逼得人低頭。
為了活下去。
我應(yīng)允嫁給宗生的父親了。
當(dāng)晚我就獲得了食物。
我堅定地跟爹爹提出一個要求。
婚禮須待過了生辰。
指節(jié)掐進掌心默算——離生辰尚有月余之期。
定能尋得脫身之法。
逃出這人間煉獄。
縱是曝尸荒野,也不能做出那些腌臜之事。
然而終究是稚嫩了些。
我的心思,早被爹爹窺破。
當(dāng)夜便一碗藥湯灌入我口中。
紅羅帳暖,檀香繚繞間,竟被抬入宗生父親的寢室。
誰也不知那一夜是如何熬過來的。
啞了嗓,碎了骨,終是無人來救。
翌日,宗生方現(xiàn)。
我眸底淬毒望他。
我恨死了他。
他未抬睫。
反手抄起鋤頭,朝其父天靈蓋劈下。
如上次那般。
宗父又被攆得滿村哀嚎。
吳大叔的呼吸有點粗重。
雙手攥得咯咯作響。
10
雨夜別離
天道好還,未出旬月便應(yīng)在宗生父親身上。
朝廷查實其私販禁物。
扣了他所有貨船。
抄沒家資以充府庫。
這要是被抓到,必定是死罪。
就連宗生也難逃罪責(zé),甚至于我。
這個名義上的妾。
宗父連夜跑路,倉皇潛回村子。
恰在此時。
宗生也因開罪權(quán)貴公子。
遭到對方派人追殺。
他們急需逃命。
雨橫風(fēng)狂那夜。
宗生橫刃抵在我喉間。
寒聲逼問時,燭火映得他眼底猩紅。
我爹給你的錢呢,拿給我,我有急用。
我含淚望向他。
積壓多時的委屈驟然決堤。
我究竟錯在何處
為何所有人皆要欺我至此
我跟你從小一起長大,你竟然為了錢要殺了我
你殺吧,我也活夠了,來啊。
曾經(jīng)的美好蕩然無存。
我寧可死在他手上。
宗生被我癲狂之態(tài)駭?shù)檬Я朔酱纭?br />
終是棄了短刃,俯身溫言相勸。
如過往十八載那般。
他畢竟不是壞人。
檐角雨珠漸疏時,宗生啞聲道要隨父遠(yuǎn)行。
為求生路。
我沒問他我怎么辦。
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
他已經(jīng)顧不得我了。
那襲青衫沒入雨簾的剎那。
我便知曉,這半世情分終究是斷在此刻了。
惟余殘紅亂碧,碾入塵泥。
11
真相大白
那夜過后。
日子便如枯井般重歸死寂。
父親又摸走了家中最后幾枚銅板。
很快,灶臺冷透。
我與祖母斷了炊。
可這一回,再沒有宗生。
沒有人會在意我們的死活。
后頸汗毛倏地炸起。
脊背竄上一股寒意。
我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情。
昨天那具尸體是個中年人。
難道
我朝吳叔瞥去一道探詢眸光。
他眸光一閃,倉皇避開。
我猜對了。
那具尸體就是我的爹爹。
怎么會
果然是有人調(diào)換了尸體。
難道是她
我連忙又問了幾句話。
那具尸體的左腿是不是有點跛
左臂上是不是有個傷疤
……
靜默半晌。
吳叔徐徐頷首。
我跌坐于地。
喃喃低語道。
宗生果然沒有騙我,真的沒有人再打擾我了。
我并未落淚。
心下思忖:是否該作悲泣狀
然眸中干澀,無半滴珠淚。
驀地靈臺一清。
猜疑越來越清晰。
正在這時。
吳大叔的一句話讓我徹底痛哭。
尸體上沾有兩種泥土。
很顯然,你家桃樹下不是第一現(xiàn)場。
這紅塵萬丈,原以為無人念我冷暖。
卻不知除卻宗生,竟還有一人。
她暗地里替我擋了多少刀戟。
整整三年,我竟渾然不覺。
第一次,眼淚里沒有悲傷。
飽含感激安慰。
12
祖母的抉擇
吳大叔剛要走出院門。
便撞見拄杖而歸的祖母。
老太太瞧著廊下哭成淚人的我。
臉更冷了。
沖著吳大叔開口道。
吳班頭,有什么話問我吧。
吳大叔早前問過數(shù)回。
皆被祖母以體乏推脫。
無奈之下,只好作罷。
面對祖母主動要求提問,竟有些許驚訝。
再加上那尸首身份已經(jīng)基本確定。
吳大叔的語氣倒是軟了幾分。
不似問我時那般生硬。
畢竟白頭人送黑發(fā)人是世間的大悲。
問的仍是舊事。
吳大叔客氣地問了幾個問題。
問祖母平日可曾留意桃樹下人影,又問三年前的舊案知不知情。
自從我兒子走后,我哭了許久,眼睛都要哭瞎了。
別說看到有人到桃樹下,就是有人進了屋,我估計也看不到。
至于三年前的事情,我要是當(dāng)時知道那臭小子拿著刀進來。
我非打死他不可。
吳班頭,要是沒什么問題,你就讓這個賠錢貨滾吧。
我看見她就煩。
賠錢貨指的是我。
吳大叔沒有表態(tài)。
清官難斷家務(wù)事。
誰也不想摻和進別人的家事。
祖母又問,昨天那具尸首是什么人
吳大叔支吾了幾句。
只說還在調(diào)查
就急匆匆走了。
13
祖塋泣訴
送別吳大叔。
祖母沒跟我說話。
轉(zhuǎn)身進了灶間。
約莫半個時辰。
挎著竹籃掀簾而出。
來都來了,去給你爺爺上個墳吧。
聽到這句話。
我再也抑制不住情緒。
抱著她佝僂的身子嚎啕大哭。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祖母愣了愣,這才反應(yīng)過來。
我已經(jīng)猜到了一切。
隨即嘆口氣。
這些話別跟我說,去跟他說吧。
祖塋距老宅不遠(yuǎn)不近,約莫一炷香腳程。
攀上后山緩坡,折過山徑便是。
墳頭不見半根雜草。
可想而知定是祖母常來灑掃照應(yīng)。
我眼前忽地浮起一幕畫面。
佝僂老嫗,銀絲飄飛。
枯坐青冢前,絮絮叨叨說著舊事。
說到情切處,便罵兩聲小沒良心的。
就像小時候。
我們兩個倒在她懷里。
聽著她講故事一樣。
漫天星斗。
整個世界如同停止了一般。
那時候,她告訴我們兩個。
要互尊互愛,一定要對得起對方。
她還要靠著我們兩個養(yǎng)老呢。
那時候我們不懂。
等到懂了,卻成了悲劇的主角。
而祖母也成了老無所依的人。
山風(fēng)吹過。
傳來幾聲嗚咽。
竹籃里時蔬青翠,一碟碟布開。
俱是宗生生前愛吃的。
14
祖母的守護
小子,祖母沙啞著嗓子,雯兒回來看你了。
這個小沒良心的終于回來看你了。
一滴清淚自她溝壑縱橫的面龐淌下。
干裂的唇瓣兀自翕張不休。
話至半途,卻偏要替我尋個由頭。
你也別怪她,是我不讓她回來的,她說過好多次要回來看你。
都被我拒絕了。
她不能回來呀,回來了就得進大牢。
果真是她。
果真是祖母暗中助我。
掘出桃樹下宗生尸身移至此處。
復(fù)將爹爹尸身挪到桃樹下。
難以想象那枯瘦身軀如何做到。
縱是當(dāng)年氣盛如我,亦力竭倒地。
而且,親手埋葬自己兒子的尸體。
更是人間的一樁大悲劇吧
即便那個人無可救藥到極點了。
即便那個人已經(jīng)罪惡滔天。
而宗生。
那個他視為自己親孫子的男孩。
見到他的尸體,祖母該痛苦到什么樣
更何況還要親手埋了他
嗚呼哀哉。
我扎進祖母的懷里。
想要說些什么。
祖母輕輕拍著我。
祖母雖然老了,但還是能保護你的,我可以一點一點地弄啊。
祖母說過要一直保護你。
你千不該萬不該,想要瞞著我,跟那個畜生同歸于盡。
15
血債血償
殺死我爹爹的不是宗生。
而是我。
殺死宗生父親的人也是我。
我就是殺人犯。
宗生父親被追捕時。
頭一個念頭就是尋爹爹討要舊債。
可那銀錢,早被他揮霍光了。
那可是賣我換來的錢。
于是爹爹終日東躲西藏。
我暗自歡喜。
只當(dāng)如此一來,定能逃出生天。
怎料——
他窮途末路之際,竟又打上我的主意。
那晚,他用蒙汗藥麻翻了祖母。
抄起一柄利刃抵在我喉間,逼我隨他上路。
他要再把我賣一次。
我成了他手中的貨物。
也對,賠錢貨嘛。
我當(dāng)然不肯。
我大喊大叫。
我似乎比以前更有勇氣。
可惜。
還是被他一拳打倒在地。
他威脅我說。
臭丫頭,不跟我走,我就把你和那老太婆都?xì)⒘恕?br />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那可是你親娘呀。
他獰笑著。
滿嘴的尖牙流著黏涎。
親娘怎么了,你還是我親閨女呢,走不走
眼前這男人已無藥可救。
我也終于鼓起勇氣舍命相搏。
與他滾作一團時,忽聞悶響。
天可憐見。
不知撞翻何物,他竟踉蹌栽倒。
我抄起短刃撲將上去。
白刃貫胸。
刺破皮肉如裂帛。
血點子砸得面門生疼。
我不知道那時候他已經(jīng)活不成了。
我只知道發(fā)泄。
把我對他的恨,一刀一刀地發(fā)泄出來。
刀刃起落間,忽被鐵鉗般一雙手擒住——
原是宗生擒住我腕子。
16
宗生的犧牲
宗生未發(fā)一言。
拽我洗凈雙手,換了一身干凈衣物。
按住我坐在椅子上。
他找出一塊紅色的破床單。
將地上的尸體裹起來。
抄起鐵鍬在桃樹下掘土。
我木然望著他的動作。
土坑漸深。
宗生透過雨幕直勾勾盯著我的眸子。
不用怕,沒人發(fā)現(xiàn)就不會有事。
明天你先離開這里吧,就算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去坐牢就行了。
我瘋狂搖頭。
不行,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擔(dān)。
宗生打斷我。
別傻了,你一個弱女子,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再說我父親欺負(fù)你的時候,我沒能保護你。
我對不起你,我替你去坐牢就算報答你了。
你以后找個好人嫁了,好好過日子吧。
他伸手就要把尸體扔進坑里。
我正要開口。
宗父破門而入。
環(huán)視一周。
神色竟無半分波瀾。
厲聲喝問。
人死了,錢呢藏在哪里了
見我們兩個人都不說話。
他赤紅著眼撲將上來。
撕扯我的衫袍要尋那根本不存在的銀錢。
宗生掄起鐵鍤便照頭劈去,兩人登時滾作一團廝斗。
黃白面前,人人皆可成禽獸。
我拿起棍子上前相助,小腹上早挨了宗生爹一記窩心腳。
很快,宗生也踉蹌倒地。
一柄短刃貫入他胸膛。
趁著這間隙。
我咬牙抄起青磚,重重拍在那老賊顱頂。
宗帥反手抽刀,直沒其胸。
血霧噴濺,染紅宗生半幅袍襟。
17
最后的告別
我攙起血人似的宗生。
他喉間嗆出駭人的咳聲。
每咳一聲,胸前血洞便涌出血沫。
我手足無措地按住傷口,溫?zé)嵫獫{卻順著指縫往外溢。
我抱你去看郎中,你堅持住。
宗生搖搖頭。
沒用了,我活不成了。你聽我說。
等我死后,你把我埋起來。衙門問起,你就說我跟我父親跑路了。
我得罪了人,我父親正在被通緝,跑路很正常。
雯兒,我對不起你,不能再保護你了。
我嚎啕大哭著。
我不要你死,你說過要娶我的,你說過要保護我的,我不要你死。
我死命地想要抱起他。
但他用盡最后力氣按住我。
嘴巴一張一合還想要說話。
卻被雨聲掩蓋。
求你了,不要這樣。
我想讓他放開我,我抱著他走,或者我去找郎中。
那時我還沒意識到。
他真的活不了了。
我只是以為像以前每次病了,我背著他去醫(yī)館就行了。
終于我聽到他說。
對不起……
宗生抬臂撫上我面頰。
四目相觸時,前塵舊事似霧似電。
如夢似幻。
一道閃電照亮小院。
他手臂頹然垂落。
我的少年郎……
終是離我而去了。
18
祖母的謊言
我原是要去報官的。
我確實殺了人。
可對上宗生那雙瞪得血紅的眼,忽如驚雷劈開天靈蓋,一切都想通了。
在惡人作惡的時候。
沒有人會幫我。
只有當(dāng)我們反擊時。
正義才會從天而降。
天地殘酷,萬物如螻蟻。
不是天地殘酷。
是惡人殘忍。
我不甘愿當(dāng)螻蟻。
默不作聲尋了輛板車,將爹爹的尸身抱上去。
趁著夜色往祖墳拖。
雨雖歇了,滿地爛泥漿子。
我氣力不濟。
草草扒開祖墳,把尸體塞進去。
還亂用泥巴堵上。
我將宗生尸身褪盡衣衫。
連同我那一身染血的袍服,一并焚盡。
宗生生前掘的土坑極深。
填平最后一鐵鍬泥土?xí)r,四下已無半點痕跡。
天光已曉。
我只得將宗父的尸首拖進后院的廢豬圈,草草掩了半扇破門。
唯求莫教人瞧見,待入夜再作計較。
祖母轉(zhuǎn)醒時,便覺察出不對。
雖然打斗的痕跡被我掩蓋了。
但是血腥氣息就遮蓋不住。
意外地,她沒說一句話。
甚至沒向我看一眼。
執(zhí)起竹帚,前庭后院的青磚被一寸寸掃過。
整個院子所有縫隙都像被水洗過。
鄰家王嬸子養(yǎng)了十幾頭豬。
恰逢她歸寧數(shù)日。
托付祖母照管。
那日祖母竟一整天未添食水。
我還想著等她出門,去后院看看尸體。
入夜時分。
祖母將鄰家養(yǎng)的十幾頭豬趕進后院。
翌日,宗父的尸首便不翼而飛。
三日后。
祖母將我攆出家門。
人前,她戳著我額頭罵:喪門星,賠錢貨!克得我兒離家不歸!
人后,背過身,只冷冰冰丟下一句。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滾出我家,再也不要回來。
19
兇器現(xiàn)蹤
祖母,你那時候就準(zhǔn)備保護我了嗎
祖母摩挲著我的頭發(fā)。
哎,我總要顧活著的呀,紙是包不住火的。
你還小,做的事在別人眼里,一看就能看出來。
況且小子得罪了人,衙門和那些小流氓天天找他,我只好把你老子的尸體弄回來。
即便是發(fā)現(xiàn)了,也可以說是小子殺的,畏罪潛逃。
我知道這有些對不起小子。
等我死后,我會好好給小子賠罪的。
凝望著祖母蒼老枯槁的面容。
我曉得,這孽債該由我來償了。
斷不能讓本分半生的老人家,替我扛這因果。
三日辰光,我同祖母同臥同食。
守著祖塋與宗生說些舊話。
恍若總角年歲重臨。
第三日天光初亮,趁著祖母外出。
我打掃干凈院落就準(zhǔn)備去衙門。
吳大叔卻突然找上門。
我們發(fā)現(xiàn)了新的證據(jù)。在宗生家的枯井里,發(fā)現(xiàn)了兇器。
我們已經(jīng)發(fā)布了海捕公文,希望早點抓到宗生。
你們節(jié)哀吧。
我點點頭,臉上沒有表情。
祖母正好從門外進來。
盡管假裝平靜,菜籃子依然掉到地上。
她擔(dān)心地望著我。
我連忙開口。
祖母,吳大叔是來告訴我,兇手是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