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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楔子·梧桐影碎

    暮春的風裹著細雪,在中山公園的梧桐道上織成一張斑駁的網(wǎng)。錢英扶著雕花石欄喘息,羊絨圍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鬢邊星星點點的銀霜。輪椅上的李建國正和護工說著什么,她的目光卻突然定在二十步外的長椅上——穿藏青呢大衣的老人正幫身邊的婦人攏好滑落的披肩,指節(jié)泛著淡淡的青灰,腕骨處那道當年爬樹救人留下的疤痕,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英英,該回家了。李建國的聲音帶著慢性病特有的沙啞,錢英慌忙低頭調(diào)整圍巾,指尖卻觸到濕潤的眼角。再抬頭時,那對老夫婦已互相攙扶著起身,婦人的銀發(fā)上沾著片梧桐絮,老人伸手替她摘下,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朵開敗的白梅。

    記憶突然被撕開一道口子。1968年的深秋,也是這樣的梧桐道,葉衛(wèi)國把她的手塞進自己軍裝口袋,掌心的溫度比朝陽還燙:英英,等我從兵團回來,我們就在這棵梧桐樹下照相,讓陽光透過葉子,把你的影子印在我心里。

    此刻老人轉(zhuǎn)身,暮色中四目相觸。錢英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像四十年前藏在書包里的梧桐籽,在課桌下噼里啪啦地炸開。他的鬢角全白了,眉峰卻還是當年那樣英挺,只是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比深秋暮色更濃的蒼涼。

    老葉,這位是...婦人的聲音像浸了蜜,錢英看見她腕上戴著自己親手編的紅繩,那是1972年春節(jié),她蹲在宿舍走廊編了整夜的平安結(jié)。

    這是...中學同學。葉衛(wèi)國的喉結(jié)滾動著,目光在她扶著輪椅的手上停留半秒,忽然轉(zhuǎn)身指向遠處:敏敏,你看那棵紫藤,和咱們院子里的是不是很像

    錢英聽見李建國在問老錢你怎么了,指尖掐進掌心的月牙痕里。遠處的紫藤架下,有對年輕情侶在拍照,女孩笑著把男孩的手按在自己腰間,陽光穿過藤蔓,在他們身上灑下細碎的金箔。她忽然想起那年在照相館,葉衛(wèi)國的手也是這樣搭在她肩上,攝影師說笑一笑,他卻在鏡頭按下前輕聲說:英英,你的眼睛比相館的燈還亮。

    暮色漸濃時,兩對老人在公園門口道別。錢英看著葉衛(wèi)國扶著妻子坐上出租車,車尾的紅燈像顆墜落的星,消失在漸起的霧里。李建國的輪椅碾過滿地梧桐絮,她彎腰撿起一片,脈絡清晰如四十年前未寄出的信紙上的折痕——那封寫滿我等你的信,最終被退回時,信封上蓋著查無此人的藍戳。

    圍巾又被風吹開,錢英忽然想起,剛才擦肩而過時,葉衛(wèi)國身上有淡淡的薄荷味。是她當年最愛用的雪花膏味道,還是,只是記憶在時光里發(fā)了酵的錯覺

    第一章·初遇·圖書館的薄荷香(1965年·上海)

    復興中學的圖書館像座浸在墨水里的老房子,木樓梯踩上去吱呀作響,總讓錢英想起外婆家的舊梳妝臺。她踮腳去夠第三層的《飛鳥集》,藍布校服袖口蹭到旁邊的軍事雜志,泛黃的封面上,穿列寧裝的女戰(zhàn)士目光如炬。

    同學,需要幫忙嗎

    少年的聲音從頭頂落下,帶著胸腔震動的共鳴。錢英慌忙回頭,看見穿白襯衫的男生正抱著一摞書站在梯子上,領口翻出半寸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腕骨處有道新鮮的疤痕,像是被鐵絲劃過。

    謝謝,我夠得到。她抓緊書脊,指尖卻在觸到書的瞬間打滑。男生立刻放下書,長臂一伸就把《飛鳥集》取了下來,指尖掠過她手背時,帶著淡淡的薄荷味——是校醫(yī)室常用的紫藥水混著香皂的氣息。

    葉衛(wèi)國,高二(3)班。他把書遞過來,掌心的薄繭擦過封面,你是高一(5)班的錢英吧上次作文比賽,你的《梧桐樹下的夢》寫得真好。

    錢英的耳根發(fā)燙。她接過書時,看見他懷里的書里夾著張泛黃的信紙,邊角處畫著簡易的飛機模型,尾翼上歪歪扭扭寫著贈給最可愛的人。后來她才知道,那是葉衛(wèi)國給援越抗美戰(zhàn)士寫的信,整整三個月,他每周都要寄去自己抄的毛主席詩詞。

    圖書館的相遇像片偶然落在春水的花瓣,在兩個少年心中激起細微的漣漪。錢英發(fā)現(xiàn),葉衛(wèi)國總在午休時坐在操場角落的梧桐樹下,膝蓋上攤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陽光穿過葉子,在他眉間織出跳動的光斑。而葉衛(wèi)國每次經(jīng)過女生宿舍,都會看見晾衣繩上飄著錢英的白手帕,邊角繡著小小的木棉花,像落在雪地里的火苗。

    真正的交集始于那場暴雨。錢英抱著作業(yè)本跑過操場時,看見宣傳欄的報頭被風吹得搖搖欲墜。她剛伸手去扶,生銹的鐵皮突然劃破指尖,血珠滴在向雷鋒同志學習的標題上。下一秒,葉衛(wèi)國的白手帕已經(jīng)按在她傷口上,帶著體溫的薄荷味混著鐵銹味,讓她想起外婆熬的草藥茶。

    別動,我?guī)闳バat(yī)室。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左手接過她懷里的作業(yè)本,右手輕輕托住她的手肘。錢英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比頭頂?shù)睦茁曔要響。校醫(yī)室里,紫藥水涂在傷口上涼絲絲的,葉衛(wèi)國蹲在她面前,專注地替她包扎,領口的藍布補丁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我爸是造船廠的鉗工。他忽然開口,指尖捏著紗布的動作很輕,小時候我總偷他的工具做飛機模型,有次被鐵絲劃到,就是這樣的傷口。他抬起手腕,那道淺褐色的疤痕在臺燈下像道褪色的虹。

    錢英忽然想起,上周在圖書館,他借的《航空知識》里夾著張字條,用鉛筆寫著:長大了要造中國自己的大飛機,載著媽媽去北京看毛主席。她看著他低垂的睫毛,忽然覺得,這個總穿打補丁襯衫的男生,心里裝著比天空還要遼闊的夢。

    暴雨在黃昏時停了,晚霞把操場染成橙紅色。葉衛(wèi)國幫錢英抱著作業(yè)本走在前面,忽然轉(zhuǎn)身說:錢英,你知道嗎木棉花的花語是珍惜眼前人。他的耳朵紅得比晚霞還亮,說完就快步流星地往前走,留下錢英在原地,看著他白襯衫后背的水痕,像朵開在暮色里的木棉花。

    第二章·相戀·弄堂里的星光(1966年·上海)

    弄堂里的煤爐騰起裊裊白煙,錢英蹲在自來水龍頭前搓洗校服,指甲縫里還留著批改作業(yè)的紅墨水。初三的她已經(jīng)是班里的學習委員,而葉衛(wèi)國即將畢業(yè),每天都在為考航校做準備。

    英英,幫我看看這道題。葉衛(wèi)國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剛跑完步的喘息。他把數(shù)學卷子攤在水泥臺上,指尖劃過一道幾何題,袖口還沾著造船廠實習時的機油。錢英看著他草稿紙上畫滿的輔助線,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線條連起來,竟像架展翅的飛機。

    他們常常在弄堂的路燈下做題,蟬鳴聲里,葉衛(wèi)國會突然指著天上的星星說:那是北斗星,等我開上飛機,就能離它們更近了。錢英看著他眼里跳動的星光,忽然覺得,比起遙遠的星星,眼前這個少年的眼睛,才是她見過最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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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傍晚,葉衛(wèi)國神神秘秘地把錢英叫到倉庫頂樓。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她看見滿地的梧桐葉被擺成心形,中間用粉筆寫著英英,我喜歡你。晚風掀起他的藍布衫,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白的背心,那是他媽媽用舊窗簾改的。

    我知道現(xiàn)在談這個太早。他抓著后腦勺,聲音比平時低了八度,但我怕考航校離開后,就沒機會說了。錢英,你愿意等我嗎等我成為飛行員,就帶著你飛遍全中國。

    錢英的眼淚突然掉下來。她想起上個月在圖書館,看見他躲在角落抹眼淚——因為體檢時查出輕微扁平足,航校的夢想可能破滅。此刻他眼里重新燃起的光,比任何星辰都耀眼。她點頭時,梧桐葉被風吹得沙沙響,有片葉子落在他發(fā)梢,像只停駐的蝴蝶。

    戀愛的時光像杯加糖的麥乳精,甜得讓人瞇眼。葉衛(wèi)國會在早自習時把熱乎乎的粢飯團放在錢英課桌上,自己啃冷硬的饅頭;錢英會把葉衛(wèi)國磨破的袖口縫上木棉花的補丁,針腳歪歪扭扭卻帶著體溫。他們在梧桐樹下背單詞,在造船廠的廢料堆里找零件做飛機模型,在弄堂的曬臺上看銀河,約定等葉衛(wèi)國考上大學,就去照相館拍張合影。

    變故來得毫無征兆。1967年初春,葉衛(wèi)國的父親因為在技術(shù)革新中提了句向蘇聯(lián)專家學習,被打成右派。那天錢英看見葉衛(wèi)國蹲在教室后墻,把自己畫了半年的飛機設計圖撕成碎片,紙片落在他腳邊,像只折翼的鳥。

    英英,我可能不能考大學了。他的聲音啞得像生銹的彈簧,爸爸說,成分不好的人,連體檢表都通不過。錢英想抱住他發(fā)抖的肩膀,卻被他輕輕推開。他轉(zhuǎn)身時,錢英看見他校服領口的補丁上,不知何時繡了朵極小的木棉花——是她上周幫他補衣服時,偷偷繡上去的。

    那個春天,葉衛(wèi)國報名去了北大荒生產(chǎn)建設兵團。送行的火車站,蒸汽機車噴出的白霧籠罩著人群,錢英把自己織的藍圍巾塞進他行李,指尖觸到里面硬硬的東西——是她手抄的《飛鳥集》,每首詩旁邊都畫著小飛機。

    等我回來。葉衛(wèi)國的手在圍巾下緊緊握住她的,不管多久,我都會回來�;疖國Q笛時,他突然從窗口扔出個紙包,落在錢英腳邊。打開看,是片壓得平平整整的梧桐葉,葉脈間用鋼筆寫著:英英,你的眼睛是我見過最亮的星。

    火車開走了,錢英站在站臺上,看著手里的梧桐葉,忽然想起圖書館初遇的那天。原來命運早有預兆,那片偶然落在她肩頭的梧桐葉,早已在時光里寫下他們的故事,只是當時的他們,還不懂離別早已在相遇時埋下伏筆。

    第三章·離別·未寄出的平安結(jié)(1968年·上海-北大荒)

    錢英每周都會給葉衛(wèi)國寫信,信紙是她用舊作業(yè)本裁的,邊角畫著小小的木棉花。她告訴他上海的梧桐又開花了,告訴他自己考上了師范學校,告訴他弄堂口的王奶奶總說衛(wèi)國這孩子有出息。每封信的結(jié)尾,她都會畫個小飛機,翅膀上寫著等你。

    三個月后,第一封回信終于到了。牛皮信封上的字跡比以前潦草,卻依然工整:英英,北大荒的冬天很長,雪厚得能沒過膝蓋。我種的小麥發(fā)芽了,連隊說我開拖拉機開得不錯。別擔心,我吃得飽,穿得暖,就是想你想得厲害。信末夾著片白樺樹皮,上面用刀刻著衛(wèi)國兩個字,筆畫間還有淡淡的血跡。

    錢英把白樺樹皮貼在胸口,眼淚滴在信紙上,暈開藍色的鋼筆水。她不知道,葉衛(wèi)國在零下三十度的夜里搶修拖拉機,手指凍得失去知覺,卻堅持用凍裂的手給她寫信;她不知道,他把每月的津貼攢下來,只為給她買瓶上海產(chǎn)的雪花膏;她更不知道,連隊指導員找他談話,說成分不好的人要注意影響,他卻在日記本里寫:就算全世界反對,我也要娶錢英。

    1969年春節(jié),錢英跟著學校去農(nóng)村支農(nóng)。臨走前,她在郵局排了三個小時隊,給葉衛(wèi)國寄了包東西:兩條棉襪,一包炒花生,還有她親手編的紅繩平安結(jié),里面塞著張字條:等你回來,我們就結(jié)婚。

    然而這包東西,最終在三個月后被退回。信封上蓋著地址查無此人的藍戳,平安結(jié)的紅繩在長途跋涉中磨起了毛邊。錢英發(fā)瘋似的跑到葉衛(wèi)國的老家,才知道他父親病情加重,已經(jīng)從北大荒被調(diào)回上海郊區(qū)的五七干校,而葉衛(wèi)國為了照顧父親,申請從兵團調(diào)回,卻因為思想有問題被拒絕,至今下落不明。

    英英,別等了。錢英的母親摸著她哭腫的眼睛,衛(wèi)國家現(xiàn)在這個情況,你們就算結(jié)婚了,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弄堂里的流言像夏天的梅雨,潮濕而黏膩:右派的兒子還想娶工人階級的女兒,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錢英抱著退回的平安結(jié)躲在閣樓,看見梧桐葉在窗外飄成雨。她想起葉衛(wèi)國說過的每句話,想起他腕上的疤痕,想起火車站的那個紙包。忽然間,她發(fā)現(xiàn)平安結(jié)的繩結(jié)里卡著片極小的白樺樹皮,上面用刀刻著:等我,死也要回到你身邊。

    眼淚大顆大顆落在紅繩上,錢英忽然聽見樓下有人喊小錢老師。是同校的李建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工裝,手里提著兩斤黑市買來的紅糖。他父親是紡織廠的勞模,成分好,人也踏實,自從知道錢英的情況,就常常來幫忙搬煤球、修水管。

    錢英,我知道你心里有他。李建國蹲在她面前,聲音像棉布般柔軟,但生活不是只有愛情。你看看你,瘦得風都能吹倒,要是衛(wèi)國看見,該多心疼他掏出張糧票,明天跟我去外灘吧,我?guī)愠源髩卮旱纳�,你最喜歡的。

    錢英看著他掌心的老繭,突然想起葉衛(wèi)國說過的造大飛機的夢想。此刻窗外的梧桐正飄下今年的最后一片葉子,她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有些等待,就像抓不住的梧桐絮,終將在時光里散成塵埃。

    1970年元旦,錢英嫁給了李建國�;槎Y在弄堂口的煤爐旁舉行,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胸前別著朵紙做的木棉花。拜天地時,她忽然看見弄堂盡頭閃過道熟悉的身影,藍布衫的領口上,別著枚褪色的紅衛(wèi)兵袖章。她想跑過去,卻被李建國輕輕拉住手,耳邊響起司儀的聲音: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當晚,錢英在枕頭下發(fā)現(xiàn)張字條,字跡被雨水洇濕,卻依然清晰:英英,我在五七干校見過你爸,他說你要結(jié)婚了。對不起,我不該回來打擾你。祝你幸福,衛(wèi)國。字條邊角處,畫著架小小的飛機,機翼上滴著幾個墨點,像落在時光里的淚。

    第四章·中年·櫥窗里的雪花膏(1985年·上海)

    百貨大樓的玻璃櫥窗里,友誼牌雪花膏的廣告畫著位燙卷發(fā)的女士,嘴角掛著時髦的微笑。錢英摸著貨架上的鐵皮盒,薄荷味混著記憶涌上來,讓她想起1965年圖書館的那個午后。

    媽媽,你看這個!八歲的女兒李薇舉著盒印著蝴蝶的橡皮,眼睛亮晶晶的。錢英剛要說話,忽然聽見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同志,請問有沒有上海牌手表的表帶

    她轉(zhuǎn)身,看見穿灰藍色中山裝的男人正對著售貨員比劃,腕骨處的疤痕在陽光下格外明顯。十年沒見,他的背有些駝了,頭發(fā)卻還是當年那樣硬挺,只是鬢角染了層薄霜。

    衛(wèi)國錢英的聲音發(fā)顫,手里的雪花膏盒啪地掉在地上。葉衛(wèi)國猛地抬頭,眼中閃過驚濤駭浪,卻在看見她胸前的�;諘r,迅速轉(zhuǎn)為平靜。

    錢老師。他的聲音帶著刻意的疏離,沒想到在這兒遇見。售貨員遞來表帶,他付賬時,錢英看見他中山裝里面,穿著件洗得泛白的襯衫,領口處補著朵極小的木棉花——和她當年繡的一模一樣。

    他們在百貨大樓的樓梯間說話,陽光從雕花窗格漏進來,在地上織成破碎的光斑。葉衛(wèi)國說他七五年從兵團回來,在街道工廠當鉗工,四年前娶了同廠的周敏,女兒葉曉梅已經(jīng)五歲。錢英說李建國在紡織廠升了車間主任,女兒李薇聰明懂事,就是總吵著要爸爸帶她去公園。

    那年我從兵團逃回來,想?yún)⒓痈呖�。葉衛(wèi)國忽然低頭盯著樓梯扶手,指尖摩挲著木紋,在弄堂口看見你和建國抱著孩子,曬臺上晾著你們的結(jié)婚照。他笑了笑,比哭還難看,照片上的你,笑得真甜。

    錢英的指甲掐進掌心。她想起1977年恢復高考那天,李建國把報名表格摔在桌上:你還要折騰到什么時候別忘了你現(xiàn)在是李太太,是孩子的媽!那天夜里,她摸著藏在枕下的白樺樹皮,聽見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像極了葉衛(wèi)國當年說等我時的聲音。

    曉梅體質(zhì)弱,周敏總說要買雪花膏給她擦臉。葉衛(wèi)國舉起剛買的表帶,金屬扣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其實她不知道,我每次看見雪花膏,就想起你書包里的味道。他忽然轉(zhuǎn)身,聲音哽咽,錢英,當年那包平安結(jié),我收到了。紅繩我一直戴著,直到七三年發(fā)洪水,被沖走了。

    錢英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上個月整理舊物,發(fā)現(xiàn)藏在箱底的藍圍巾。圍巾角上有塊油漬,是1968年葉衛(wèi)國在兵團搶修拖拉機時沾上的。她一直以為那包東西被退回了,原來,命運在時光里打了個結(jié),讓他們的牽掛,在歲月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究沒能真正分開。

    百貨大樓的廣播響起《甜蜜蜜》,錢英蹲下身撿雪花膏盒,發(fā)現(xiàn)盒蓋上的蝴蝶圖案,竟和葉衛(wèi)國當年畫在飛機模型上的一模一樣。女兒跑過來拉住她的手,奶聲奶氣地說:媽媽,爸爸說周末帶我們?nèi)ノ鹘脊珗@看大象。

    她摸著女兒柔軟的頭發(fā),忽然聽見心底有個聲音在說:原來有些愛,就像櫥窗里的雪花膏,看得見摸得著,卻早已不是當年的味道。而有些遺憾,就像腕上的疤痕,永遠在那里,不疼,卻永遠提醒著,曾經(jīng)有個人,在你生命里刻下過最深的印記。

    第五章·暮年·中山公園的重逢(2005年·上海)

    中山公園的紫藤開得正盛,錢英坐在輪椅上,看著李薇推著外孫女在花叢中跑。李建國五年前因肺癌去世,臨終前握著她的手說:老錢,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他。去見見吧,別讓遺憾跟著你進棺材。

    她摸著頸間的紅繩,上面串著當年那個平安結(jié)的殘片。去年整理李建國的遺物,在他枕頭下發(fā)現(xiàn)個鐵皮盒,里面裝著所有她給葉衛(wèi)國寫的信——原來當年郵局的人認識李建國,把退回的信都悄悄給了他。

    外婆,你看那個爺爺,好像在看你!外孫女的話讓錢英抬頭,看見葉衛(wèi)國站在紫藤架下,手里拿著本磨破封面的《飛鳥集》。他的背更駝了,卻還是穿著藏青呢大衣,腕上戴著串木質(zhì)手串,隱隱能看見當年的疤痕。

    英英,終于等到你了。他走過來,聲音比記憶中沙啞,卻帶著四十年來從未變過的溫柔,周敏走了三年,臨走前她說,去把你的遺憾補上吧,我知道你心里,從來沒放下過她。

    錢英看著他鬢角的白發(fā),忽然想起1965年圖書館的初遇。原來時光真的會把人磨成舊照片,卻磨不掉記憶里的薄荷香。她顫抖著從包里拿出片壓了四十年的梧桐葉,葉脈間的字跡依然清晰:英英,你的眼睛是我見過最亮的星。

    葉衛(wèi)國從口袋里掏出個鐵皮盒,里面躺著半塊融化又凝固的雪花膏,還有片同樣泛黃的白樺樹皮,上面刻著:等我,死也要回到你身邊。他們相視而笑,眼淚卻止不住地流,像四十年前沒說完的情話,在時光里終于找到了出口。

    當年在五七干校,我收到你結(jié)婚的消息,把自己關在柴房三天。葉衛(wèi)國輕輕握住她的手,布滿老繭的掌心依然溫暖,后來我想,只要你過得好,我怎樣都行。直到去年在同學會上看見你,你扶著輪椅,頭發(fā)白了一半,我才知道,原來我們都在時光里,把自己熬成了對方的遺憾。

    紫藤花落在他們肩上,像場遲到四十年的花雨。錢英忽然想起瓊瑤的那句詞: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原來最痛的不是生離死別,而是在歲月的長河里,明明相愛,卻只能看著對方在對岸,把思念熬成白發(fā)。

    爺爺,奶奶,照相啦!外孫女舉著數(shù)碼相機跑過來,葉衛(wèi)國笑著把錢英的手放進自己臂彎,就像四十年前在梧桐樹下約定的那樣。鏡頭按下的瞬間,陽光穿過紫藤,在他們身上灑下細碎的光斑,恍惚間,仿佛回到1968年的深秋,那個說等我回來的少年,終于穿過時光的霧,握住了他心愛的姑娘的手。

    相片洗出來那天,錢英把它夾在那本破舊的《飛鳥集》里。照片上,兩個老人相視而笑,鬢角的白發(fā)在陽光下閃著銀光,身后的紫藤開得正好。她摸著照片上葉衛(wèi)國腕上的疤痕,忽然明白:原來命運最殘忍的,不是讓我們錯過,而是讓我們在暮年重逢,看著對方眼里未滅的光,才懂得,有些愛,早已在時光里,刻成了生命里最深的印記。

    暮色中的中山公園,梧桐葉又開始飄落。錢英和葉衛(wèi)國坐在長椅上,看著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的手依然像當年那樣,輕輕覆在她手上,帶著歲月沉淀的溫暖。遠處,年輕的情侶笑著跑過,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驚起幾只停在紫藤架上的蝴蝶。

    英英,你說,下輩子我們還會遇見嗎葉衛(wèi)國望著天邊的晚霞,聲音輕得像片落在掌心的梧桐絮。

    錢英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比晚霞更美的光:會的。下輩子,我們要在梧桐樹剛開花的時候相遇,你穿著白襯衫,我扎著麻花辮,然后,再也不松開彼此的手。

    晚風掀起《飛鳥集》的書頁,泛黃的紙頁上,泰戈爾的詩句在暮色中輕輕回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而他們的故事,就像落在時光里的兩片梧桐葉,雖然脈絡早已風干,卻永遠記得,曾經(jīng)在同一棵樹上,看過同一片天空的星光。

    尾聲·時光錯影

    十年后,中山公園的梧桐道旁立起座新的雕像,基座上刻著獻給所有在時光中錯過的愛情。每年深秋,總有對老夫婦來這里散步,老爺爺會指著梧桐樹說:看,那片葉子的影子,多像當年你在圖書館踮腳夠書的樣子。

    錢英知道,葉衛(wèi)國的床頭始終放著那個鐵皮盒,里面裝著她當年編的平安結(jié)殘片,還有那片刻著等我的白樺樹皮。而她的梳妝臺上,永遠擺著盒友誼牌雪花膏,薄荷味混著時光的味道,讓每個清晨都帶著淡淡的溫暖。

    他們終究沒有再結(jié)婚,只是每周三下午,都會在中山公園的紫藤架下見面。葉衛(wèi)國會帶著自己烤的司康餅,錢英會泡好薄荷茶,像兩個初遇的少年,說著四十年前沒說完的話。他們聊各自的子女,聊上海的變化,聊當年沒來得及實現(xiàn)的夢想。

    其實,這樣就很好。錢英摸著葉衛(wèi)國腕上的疤痕,忽然覺得,命運讓他們在暮年重逢,不是為了彌補遺憾,而是為了讓他們知道,有些愛,不需要朝朝暮暮,只要在彼此眼中,看見當年那個閃閃發(fā)光的自己,就已足夠。

    最后一片梧桐葉落下的那天,葉衛(wèi)國送給錢英一個木雕的飛機模型,機翼上刻著兩行小字:1965初遇,2005重逢,中間的時光,都是為了讓我們懂得,愛,是歲月帶不走的星光。

    錢英把模型放在李建國的遺像旁,忽然聽見窗外的梧桐道上,有個少年對姑娘說:你看,這片葉子的影子,像不像你笑起來的樣子她望向窗外,陽光穿過葉子,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恍惚間,又看見1965年的那個午后,穿白襯衫的少年,正帶著薄荷香,向她走來。

    時光終會老去,而有些故事,卻在歲月的褶皺里,永遠綻放著初遇時的芬芳。就像錢英和葉衛(wèi)國,他們的愛,是時光錯影里的驚鴻照影,是歲月長河里,永不褪色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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