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春三月,京城柳絮紛飛。
大將軍沈若海平定西北邊患,凱旋而歸。
金鑾殿上,皇帝龍顏大悅,將城南一座荒廢多年的宅院賜予他作為別業(yè)。
此園雖久無人居,卻是個清凈去處。
當日傍晚,沈若海只帶了兩名親隨,策馬前往城南。
宅院門楣上棲霞園三字已斑駁不清,推開吱呀作響的朱漆大門,只見庭院深深,雜草叢生。
穿過幾重院落,忽見一棵海棠樹傲立園中,滿樹粉紅花朵開得正艷,在夕陽映照下如云霞般絢爛。
這花開得古怪。親隨王虎低聲道,四周草木凋零,唯獨它開得這般好。
沈若海不以為意,命人簡單收拾了主屋安頓。
忽然,一陣清越的琴音隨風飄來。
沈若海眉頭一皺,這荒園深夜,怎會有琴聲他取下墻上佩劍,悄聲循音而去。
琴聲來自后園海棠樹下。
沈若海遠遠望去,只見一粉衣女子背對著他,正在撫弄一張古琴。
她青絲如瀑,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露出雪白的后頸。月光透過柳枝,在她身上灑下斑駁光影,恍若畫中仙。
何人夜闖私宅沈若海沉聲喝道,手按劍柄。
琴聲戛然而止。
女子緩緩轉身,沈若海頓時呼吸一窒。
她約莫十八九歲年紀,雙眸清澈明亮,柳葉眉下睫毛纖長,隨呼吸輕輕顫動。肌膚白皙無瑕,透出淡淡紅暈,雙唇嬌嫩欲滴,一顰一笑間,動人心魄。
將軍恕罪。
女子盈盈下拜,聲音如清泉擊石。
小女清云,暫居此園,不知將軍今日入住,冒昧撫琴,驚擾了將軍。
沈若海一時語塞。
他征戰(zhàn)多年,從來不近女色,見到如此絕色的女子,實在是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為何獨居荒園
他收起佩劍,語氣緩和下來。
清云掩唇輕笑:小女本是江南人士,進京投親不遇,暫借此處棲身。
他心中疑惑未消,卻聽清云又道:早聞沈將軍威名,今日得見,果然氣度不凡。
你認得我
清云笑而不答,纖纖玉指輕撥琴弦,奏出一段優(yōu)美的旋律。
猶如天籟之音,流淌心田,洗去一身的疲憊。
沈若海閉眼傾聽。
這些年來征戰(zhàn)沙場,整日就是打打殺殺,已經(jīng)很久沒聽過這么動人的琴聲了。
不知何時,海棠樹下多了一張石桌,上面擺著酒壺和兩只白玉杯。
清云斟了一杯遞給沈若海:將軍可愿與小女共飲一杯
酒香清冽,帶著淡淡花香。
沈若海一飲而盡,頓覺渾身舒暢,連月來征戰(zhàn)的疲憊一掃而空。
清云又為他斟滿,這次酒液竟變成了琥珀色,香氣更為醇厚。
此酒名為醉花陰,取海棠晨露釀制。清云輕聲道,將軍征戰(zhàn)辛苦,飲此酒可安神養(yǎng)氣。
沈若海連飲三杯,只覺神清氣爽,眼前景象卻漸漸變得朦朧。
海棠樹的花瓣紛紛揚揚落下,在空中組成一句詩: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清云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側。
輕聲道:這是李義山的詩。
她衣袖輕拂,花瓣在空中瞬間變換。
上面寫著: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清云看向一旁的沈若海:將軍可愿為清云題詩一首
他略一思索,拿起劍在海棠樹干上題道:
鐵馬冰河入夢來,忽逢仙子下瑤臺。
霓裳一曲清云散,疑是蟾宮折桂回。
清云讀罷,眼中似有淚光閃動。
她輕撫樹干上詩句,低聲道:八十年來,將軍是第一個為清云題詩的人。
沈若海正欲詢問,忽覺一陣眩暈。
清云的身影在花雨中漸漸模糊,只聽見她幽幽的聲音:天色將明,清云該告辭了...。
將軍!將軍!
沈若海猛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竟靠在海棠樹下睡著了。
王虎一臉焦急地站在面前:您怎么睡在這里小心著涼。
朝陽初升,海棠花上露珠晶瑩。
沈若海站起身,發(fā)現(xiàn)身上披著一件粉色紗衣,正是昨夜清云所穿。
他急忙環(huán)顧四周,哪里還有清云的影子
你可曾見到一位粉衣女子沈若海問道。
王虎一臉茫然:屬下整夜守在院外,未見任何人出入。
沈若海低頭看著手中的紗衣,想起了昨夜題的詩。
仔細查看,海棠樹干上竟真有幾行刀劍刻的詩句——正是他昨夜所題!
將軍,早飯備好了。王虎道。
沈若海收起紗衣,又看了眼那棵海棠樹。
一陣風吹過,花瓣紛紛揚揚落下,其中一片恰好落在他掌心。
自那夜初遇后,沈若海每至黃昏,便獨自徘徊于海棠樹下。
清云總在月升之時出現(xiàn),或撫琴,或煮茶,偶爾與他談論詩詞兵法。
這一夜,沈若海帶了一壺烈酒,笑道:軍中男兒,飲不慣你那花露釀的甜酒,今日且嘗嘗邊關的燒刀子。
清云掩唇輕笑,指尖輕點酒壺,壺中烈酒竟化作琥珀色的瓊漿,香氣幽遠。
她道:酒性不改,只是去了些燥氣,將軍飲來便知。
沈若海飲了一口,果然烈而不燥,回味綿長。他心中暗驚,卻不動聲色,只道:清云姑娘真是釀的一手好酒!
清云笑而不語,指尖撥動琴弦,奏起《將軍令》。
沈若海興起,抽出佩劍,在月下舞了一路劍法。劍光如雪,衣袂翻飛,清云的琴聲亦隨之激昂,竟似能預判他劍招變化,琴音與劍勢渾然一體。
待他收劍,清云輕聲道:將軍劍法凌厲,卻有一處破綻。
沈若海挑眉:哦
清云起身,素手輕點他右肩:若敵從此處突襲,將軍回劍稍慢半拍。
沈若海心中一震——這正是他年少時受傷留下的舊疾,每逢陰雨天,右肩總會隱隱作痛,出劍時確實略滯半分。
此事他從未對人提起,清云如何得知
他凝視著她,緩緩道:姑娘眼力非凡。
清云垂眸,輕聲道:只是……看得多了,自然知曉。
夜風拂過,海棠花瓣紛紛揚揚,落在兩人衣襟上。
又一夜,沈若海帶來一包御賜的龍井。
清云見了,笑道:好茶需好水,將軍且稍候。
她取出一只青瓷小盞,指尖輕點海棠花枝,花瓣上的露珠竟如被無形之力牽引,一顆顆滾落盞中,不多時便積了半盞清露。
沈若�?吹梅置鳎锹吨榫К撎尥�,在月光下泛著淡淡銀輝,絕非尋常晨露。
清云將茶放入盞中,不煮不沸,只是輕輕一吹,茶香頓時四溢。她遞與沈若海:將軍嘗嘗。
沈若海接過,茶水溫潤如玉,入口甘甜,竟似有百花香氣在舌尖綻放,飲下后渾身舒暢,連右肩舊傷都隱隱發(fā)熱,痛感大減。
他放下茶盞,沉聲道:清云姑娘,你究竟是何人
清云抬眸,眼中似有星光流轉:將軍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再問
沈若海沉默片刻,終是低聲道:花妖
清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輕輕抬手,一片海棠花瓣飄落她掌心,竟化作一只粉蝶,振翅飛入夜色中。
沈若海望著那蝶影消失,心中震撼,卻無半分懼意。
白日里,沈若海獨自在海棠樹下踱步。
昨夜清云離去時,留給他一朵海棠花,道:此花不凋,可保將軍平安。
他取出花瓣細看,這花鮮艷如新,毫無枯萎之態(tài),甚至隱隱有幽香浮動。
他忽想起一事,回書房翻出一本《異物志》,其中記載:百年花妖,其花不腐,觸之如生。
正沉思間,忽聽王虎在外稟報:將軍,國師玄冥派人送來請?zhí)�,邀您明日赴宴�?br />
沈若海眉頭一皺。
玄冥乃當朝國師,精通奇門遁甲,深得皇帝寵信,但素來與武將不睦。他為何突然相邀
他將海棠花瓣收入懷中,淡淡道:回帖,就說本將軍準時赴約。
是夜,烏云密布,雷聲隱隱。
沈若海本不指望清云會出現(xiàn),卻仍坐在廊下等候。
忽聞陣陣的海棠花香,他轉頭望去,見清云從海棠樹中走出來,立于風雨中,竟未被雨水沾濕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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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天氣,姑娘何必前來
沈若海快步走入雨中,卻發(fā)覺雨滴落在身上,竟無半分涼意——清云抬手,一道無形屏障隔開了風雨。
她輕聲道:今夜雷雨交加,靈氣紊亂,我……
話音未落,一道閃電劈落,清云身形一晃,竟似透明了一瞬。
沈若海一驚,伸手扶住她。
清云勉強一笑:嚇到將軍了
沈若海搖頭,脫下外袍裹住她:進屋再說。
屋內燭火搖曳,清云坐在燈下,臉色蒼白如紙。
沈若海遞過熱茶,她接過時,手腕處的花瓣紋路若隱若現(xiàn)。
我本不該在雷雨夜現(xiàn)身
清云低聲道,但……怕將軍久等。
沈若海心頭一熱,握住她的手:傻姑娘,為何對我這么好
清云抬眸看他,眼中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輕嘆:
或許……是我欠將軍的。
窗外雷聲轟鳴,一道閃電照亮屋內,沈若海分明看見,枝葉從清云的皮膚中伸展,身體逐漸透明為花瓣。
他心跳如鼓,卻未松手,反而握得更緊。
清云眼中泛起淚光,輕聲道:將軍不怕我嗎
沈若�?朔睦锏目謶郑托Γ号率裁磁履闾肋是怕你待我太好
燭光下,兩人相視而笑,窗外風雨依舊,卻似已與這方小天地無關。
玄冥的府邸位于皇城西側。
朱門高墻,檐角懸掛青銅鈴鐺,風吹過時,鈴聲如泣如訴。
沈若海踏入正廳,只見玄冥端坐主位,一襲玄色道袍,須發(fā)皆白,雙目卻炯炯有神。
他手持一柄拂塵,塵尾銀絲如雪,輕輕搭在臂彎。
沈將軍,久仰。
玄冥聲音沙啞,似金石摩擦。
沈若海拱手:國師相邀,不知有何指教
玄冥不答,只是瞇眼打量他,忽然道:將軍近日,可曾遇見什么……異事
沈若海心頭一跳,面色不改:邊關剛回,瑣事繁多,國師所指為何
玄冥輕笑,拂塵一甩,廳中燭火忽地一暗。
他指尖輕點茶盞,水面竟浮現(xiàn)一幅模糊畫面
——月下海棠,粉衣翩躚。
沈若海瞳孔微縮,握緊了拳。
妖氣纏身啊,將軍。
玄冥嘆息,此妖道行不淺,已能化形,若放任不管,恐有害國運。
沈若海冷笑:國師此言差矣,邊關將士浴血奮戰(zhàn),保家衛(wèi)國,豈會因一株花草動搖國本
玄冥搖頭:非也。此妖非尋�;ň�,乃前朝怨氣所化,與當今龍氣相沖。
他忽然壓低聲音。
陛下近日龍體欠安,太醫(yī)院束手無策,老道夜觀天象,發(fā)覺紫微星旁有妖星閃爍,正應城南方向。
沈若海心中一沉——棲霞園,正在城南。
三日后,皇帝召沈若海入宮。
御書房內,檀香繚繞。
皇帝面色蒼白,眼下青黑,確似病容。
玄冥立于一側,垂眸不語。
沈卿,皇帝聲音虛弱,朕聽聞你府上有株奇花
沈若海單膝跪地:回陛下,只是尋常海棠,因陛下賜園,臣才得見。
皇帝咳嗽兩聲,玄冥適時遞上一盞藥茶。
皇帝飲罷,緩緩道:國師言此花有異,朕本不信,但昨夜夢中,見一粉衣女子立于血海之上,手持利刃……
他目光陡然銳利。
沈卿,你可曾見過此女
沈若海背脊生寒,卻仍鎮(zhèn)定道:臣未曾見過。
玄冥忽然開口:陛下,老道有一法可驗。
他從袖中取出一座寶塔,不過巴掌大小,塔身刻滿符文,此乃鎮(zhèn)妖塔,若遇妖物,自生感應。不如賜予沈將軍,懸于那海棠樹上,三日便知分曉。
皇帝頷首:準。
沈若海雙手接過鎮(zhèn)妖塔,只覺入手冰涼刺骨,塔中似有無形之物在掙扎。
玄冥意味深長道:將軍,妖物最善蠱惑人心,莫要……自誤啊。
回府后,沈若海獨自坐在書房,鎮(zhèn)妖塔置于案上,在燭光下泛著冷芒。
他取出懷中那片不腐的海棠花瓣,輕聲道:清云,你若能聽見,今夜切勿現(xiàn)身。
窗外風聲嗚咽,似有嘆息。
次日清晨,沈若海命人將鎮(zhèn)妖塔懸于海棠樹上。
塔剛掛上,原本盛開的海棠花竟紛紛凋零,如遭霜打。
王虎驚呼:將軍,這樹怎突然枯了
沈若海心中一痛,卻只能道:或許是季節(jié)到了。
當夜,他輾轉難眠,忽聽窗外傳來極輕的叩擊聲。
開窗一看,一片花瓣飄入,上面浮現(xiàn)幾行小字:
鎮(zhèn)妖塔乃鎖魂之物,三日之后,我本體將枯。將軍若信我,請于明夜子時,取園中古井下的物件。
花瓣隨即化作粉末,消散于風中。
次日深夜,沈若海獨自來到園中古井。
井口被雜草掩蓋,井繩早已腐朽。
他點燃火把,沿繩梯而下。
井底無水,反而有一條狹窄隧道。盡頭是一間密室,墻上掛著一幅蒙塵的畫軸。
畫中,一棵海棠樹下,站著一位粉衣女子,容貌與清云一般無二。而她身旁,是一名青衫書生,執(zhí)筆題詩——那書生眉目,竟與沈若海有七分相似!
畫角題款:景和十二年春,與清云姑娘賞花題詩,林遠山筆。
景和——那是前朝的年號,距今已八十余載!
沈若海雙手微顫,又見案上有一本殘破日記,翻開一頁,上面寫道:
叛軍破城,清云以本體護我,被烈火所焚。我取殘根埋于井底,以血飼之,望有朝一日,她能重生……
落款赫然是:林遠山絕筆。
沈若海如遭雷擊,耳邊似響起清云那夜的低語:或許是前世欠了將軍的。
忽然,密室外傳來玄冥的冷笑:沈將軍,果然在此。
轉頭看去,玄冥手持拂塵立于洞口,眼中寒光閃爍:老道早算到,你必會來尋這畫軸。
他拂塵一揮,井口轟然閉合。
八十年前,林遠山以命養(yǎng)妖;今日,老道便斷了這孽緣!
黑暗中,沈若海握緊了畫軸,懷中那片海棠花瓣突然發(fā)燙——清云在求救!
密室之中,燭火搖曳。
玄冥的拂塵銀絲如刃,直指沈若海咽喉。
林遠山,你轉世輪回,竟還敢與這妖孽糾纏!
玄冥冷笑。
八十年前讓她逃過一劫,今日定要此妖魂飛魄散!
沈若海背靠石壁,手中緊握前朝畫軸,腦海中忽然閃過無數(shù)陌生畫面——
景和十年春,落第書生林遠山寄居棲霞園。
那夜風雨大作,他掌燈讀書,忽聞院中隱約啜泣。
循聲而去,見一株海棠被雷劈中,樹干焦黑,花瓣零落。
可惜了這百年花樹。
他嘆息,正欲離開,卻聽一微弱女聲哀求:公子……救我……
林遠山大驚,四下無人,聲音竟是從海棠中傳出!他素讀志怪雜談,知是花靈遇劫,當即取來油布為樹遮雨,又以藥膏敷其傷處。
三日后,月明風清,一粉衣女子現(xiàn)身海棠樹下,盈盈下拜:多謝公子相救,小女清云,本是此園海棠所化。
林遠山雖驚不懼,反覺欣喜。
此后,他白日讀書,夜則與清云論詩品茗,情愫漸生。
景和十二年,叛軍攻破京城。
亂兵縱火劫掠,棲霞園陷入火海。
遠山,快走!清云推著書生往院外逃。
林遠山卻掙脫她的手:你的本體還在園中!
清云臉色煞白:我若離本體太遠,便會魂飛魄散……
話音未落,一支火箭正中海棠樹,火舌瞬間吞噬花枝。清云慘叫一聲,身形驟然透明。
林遠山不顧火勢沖入庭院,徒手扒開燃燒的樹干,挖出半截焦黑的根須。他將根須貼身藏好,背起昏迷的清云逃離火海。
城破后,林遠山帶著清云藏身古井密室。
我的本體已毀……撐不過三日了。清云氣若游絲。
林遠山取出殘根,割破手腕,讓鮮血滴在根須上:古籍有載,以精血養(yǎng)靈根,可續(xù)生機。
清云落淚:你會死的!
無妨。書生虛弱一笑,來世……再與你賞花。
七日后,林遠山血盡而亡。
清云的殘根被他埋在井底,裹著那幅未完成的畫像,漸漸沉入長眠……
記憶如潮水涌來,沈若海頭痛欲裂,手中畫軸突然泛起微光。
玄冥見狀大怒:還想覺醒前世休想!拂塵橫掃,一道銀光劈向畫軸!
千鈞一發(fā)之際,井口轟然炸裂,一道粉影飛掠而入——
清云!沈若海驚呼。
來者正是清云,但她身形虛浮,衣袂染血,顯然已受重創(chuàng)。
她擋在沈若海面前,袖中飛出無數(shù)花瓣,硬生生抵住玄冥一擊。
八十年前你縱火焚園,今日又用鎮(zhèn)妖塔煉我元神,
清云厲聲道。
玄冥,你究竟為何非要趕盡殺絕
沈若海猛然醒悟:當年叛軍火燒棲霞園……是你設計的
玄冥陰笑:不錯!花妖本該是我煉成長生丹的藥引,卻被林遠山所救!
他撕下偽裝,露出猙獰面目。
只要吞了花妖的魂魄,我就能再增百年壽元!
清云轉身撫上沈若海的臉,淚落如珠:遠山……不,現(xiàn)在該叫你若海了。
她指尖輕點他眉心,一段更深的記憶浮現(xiàn)——
原來林遠山死后,清云因本體損毀,只能依附在那截殘根上,沉睡數(shù)十年。
直到三月前,你受賜此園,清云輕聲道,你的氣息喚醒了我。
沈若海終于明白,為何初見時便覺清云熟悉,為何她總說前世欠債,為何那片海棠花瓣永不枯萎——
那是她的一縷本命精魄!
玄冥突然暴起,拂塵化作萬千銀針射來:花妖,快束手就擒吧!
清云推開沈若海,雙臂展開,周身綻放耀眼紅光:若海,記住——海棠樹下……
轟——!
驚天動地的爆炸中,沈若海被氣浪掀出井外。他掙扎爬起,只見整口古井已被夷為平地,玄冥不知所蹤,而清云……
只剩一地零落的海棠花瓣。
他顫抖著拾起一片,花瓣上金光流轉,漸漸凝成八個字:
鎮(zhèn)妖塔碎,本體可救。
黎明將至,棲霞園內陰風怒號。
沈若海跌跌撞撞沖回海棠樹下,只見那鎮(zhèn)妖塔在風中搖晃,符文閃爍,而原本凋零的海棠樹此刻已近乎枯死,枝干焦黑,仿佛被烈火灼燒過一般。
清云……他伸手觸碰樹干。
突然,四周地面浮現(xiàn)赤紅紋路,一道道火線從地底竄出,瞬間將整座庭院圍成火牢!
沈將軍,別白費力氣了
玄冥的身影自火焰中踏出,道袍獵獵,眼中盡是癲狂。
離火焚妖陣已成,今日必要煉化這花妖!
沈若海拔出佩劍,寒光映照他決絕的面容:玄冥,你為求長生殘害生靈,今日我即便死,也不會讓你得逞!
玄冥狂笑,劍指向天空:陣起!
漫天火雨傾瀉而下,沈若海揮劍格擋,但凡人之軀豈能抗衡法術火焰灼燒他的鎧甲,黑煙嗆入肺腑。他咬牙沖向鎮(zhèn)妖塔,卻見玄冥袖中飛出一道鎖鏈,直取他咽喉!
千鈞一發(fā)之際,枯死的海棠樹突然劇烈震顫,一道粉光自樹干迸發(fā),硬生生震偏鎖鏈!
清云!沈若海趁機揮劍斬向鎮(zhèn)妖塔。
鐺——!
火花四濺,鎮(zhèn)妖塔紋絲不動。
沈若海的手卻被震的血花四濺。
玄冥冷笑:此塔乃千年寒鐵所鑄,憑普通刀劍也想……什么!
他話音未落,鎮(zhèn)妖塔突然出現(xiàn)裂縫。
原來前世林遠山以血飼根,當再次遇到他的血,清云體內的護花咒印便被喚醒。
嘭的一聲,鎮(zhèn)妖塔應聲而碎,一道粉霞沖天而起!
破碎的鎮(zhèn)妖塔中飄出無數(shù)光點,在空中凝聚成清云虛幻的身影。
她睜開眼,朝沈若海溫柔一笑,隨即化作流光沒入海棠樹中。
枯木逢春!
焦黑的枝干褪去死皮,新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出,轉眼間滿樹海棠怒放,花瓣如雨紛飛。
玄冥暴怒:妖孽!竟敢借陣法反噬……隨即吐出一口老血,倉皇而逃。
而清云因傷勢較重,只能以本體的形式存在。
三日后,皇宮。
皇帝的病情有所好轉,沈若海奉命入宮,還特意帶了先前清云用海棠花釀的酒。
殊不知先前身體抱恙,乃是國師玄冥所為。
皇帝說道:沈卿,國師玄冥不知所蹤……你可知緣由先前花妖一事可有下落
回陛下:臣按照國師的說法,懸掛鎮(zhèn)妖塔于海棠花樹上,并未有什么異常。由此可見,只是一棵普通的海棠花樹。至于國師失蹤一事,臣也并不知情。
說著便把帶來的海棠花酒奉給皇上。
如今海棠花開的正好!這是臣用院子里的海棠花釀的酒,請陛下品嘗。
沈卿有心了,無事便好!,皇上品嘗了一口海棠花酒,果然是好酒啊!。
皇上龍顏大悅,要求沈若海好好看護海棠花樹,每年給宮里送一批海棠花酒。
沈若海答應了。
金鑾殿上,沈若海卸下虎符,一身素袍跪拜于地。
臣請辭去鎮(zhèn)國將軍之職,愿為陛下看守海棠花樹。
滿朝嘩然。
皇帝凝視著這個曾叱咤沙場的將軍,見他鬢角已染霜白,眼中卻燃著少年般的光亮。良久,御筆朱批:準。
自此,沈若海便化身園丁。
棲霞園里。
每日晨露未晞時,總見他為那海棠樹修剪枝葉。寒冬臘月,他解袍覆花;盛夏酷暑,他張帷遮陽,除此之外,每日從山上取來山泉水來澆灌。
園子里人都說,沈將軍對著那株花說話時,花瓣會無風自動。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沈若海不知過了多少個春夏秋冬,從黑發(fā)到白發(fā)。
又是一年的春天。
沈若海來到海棠花樹下小憩。
他在夢里看到的清云還是那么年輕,身著粉衣,一會兒在樹下翩翩起舞,一會兒又與他詩酒相和。
這已經(jīng)不知是他做過多少遍的夢了,可每次醒來,卻不見清云的身影。
夢里,清云一揮衣袖,轉身要走。
沈若海靠在海棠花樹下,緊閉著眼睛,淚水也流了出來,嘴里急切的喊著:
清云……清云……不要走……。
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手在不停亂動,像是要抓住什么。
人還在夢中,卻早就淚流滿面。
只見一陣風吹過來。
清云從海棠樹中走出來,輕輕地擦拭著沈若海臉上的淚水。
沈若海感覺到了異樣,從睡夢中醒來。
看著眼前的女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生怕還處在夢境之中。
揉了又揉的眼睛。
這才看清,面前的女子正是清云。
清云!真的是你嗎我不是在做夢吧……
清云看著眼前沈若海年老的模樣,心疼的說道:是我,若海。
沈若海顧不得一把老骨頭,一把抱起了清云。
這么多年的等待,總算沒有白費。
沈若海放下清云,把她抱在自己懷里。
帶著些許哽咽。
還好……還好……還好我這個老頭子還活著,這輩子還能再見到你!。
懷里的清云聽到這些話,把沈若海抱的更緊了。
她不知沈若海還能活多久,但剩下的日子,她要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直到老去……
五年后。
冬夜,雪落無聲。
沈若海躺在海棠樹下的藤椅上,身上蓋著清云親手繡的薄衾。
他已是一百零三歲的老人,白發(fā)如霜,面容枯槁,唯有那雙眼睛,仍如年輕時一般清亮。
清云跪坐在他身旁,指尖輕輕拂過他眉間的皺紋。
八十年的相守,她容顏依舊,而他已至暮年。
若�!吐晢舅�,眼里盡是擔憂。
他微微睜開眼,望著她笑:今日……你倒比我還著急。
清云握緊他的手,掌心傳來微弱的脈搏。她知道的,他的時辰到了。
我走后……沈若海緩緩抬起手,撫上她的臉頰,你……要好好的。
清云搖頭,眼淚無聲滑落:沒有你,我如何能好
他輕笑,目光越過她,望向枝頭最后一朵未謝的海棠:傻姑娘……你等了八十年,才等到我這一世……
可我……等得起。她固執(zhí)地握緊他的手,再八十年……八百年……我都會等。
沈若海輕輕嘆息,從懷中取出一支海棠花玉簪。
這個……留給你。他將玉簪放進她手心,下一世……我若迷了路……你就用它……喚我回來。
好。她哽咽著應下,我等你。
沈若海滿意地閉上眼,呼吸漸漸輕緩。
雪落在他的眉睫上,卻沒有融化。
清云俯身,在他耳邊輕聲道:若海,睡吧……等你醒來,我們再看海棠。
他的嘴角微微揚起,像是做了一個極美的夢。
雪越下越大,漸漸覆蓋了老人的身軀。
清云沒有動,只是靜靜地坐著,握著那支玉簪,望著枝頭的海棠。
忽然,一陣風過,最后一片花瓣飄落,輕輕覆在沈若海的眉心。
——像是告別,又像是約定。
(沈若海生前所書,藏于玉簪暗格中):
清云,展信如晤。
若你讀此信時,我已不在,莫要悲傷。
世間輪回,自有因果。
我此一生,戎馬半世,唯與你相守的歲月,最是心安。
若有來世,以簪為信,你我再續(xù)前緣
那時,莫嫌我年少懵懂,再與我說說海棠的故事。
——
若海
絕筆
從此,再也沒有人在海棠花樹下等她。
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園子不知換了多少個主人。
清云也再也沒有從海棠花樹中走出來過……
不知過了幾百年。
棲霞園早已不知換了多少個名字,里面的構造變了又變,唯一不變的只有園中的海棠花樹。
園子外,被人群圍的水泄不通。
人群中傳來:聽說這是新科狀元慕少川的府��!
慕大人到!讓一讓……讓一讓了。
擁擠的人群很快開辟出了一條寬闊的道路,馬車停穩(wěn),車上下來的正是慕少川。
眉眼間有些像沈若海。
慕少川看了看大門口的牌匾,上面寫著沁春園。
聽說園子里的海棠花開的不俗,就改名為海棠苑吧。
一旁的下人彎腰,好的,大人
走過重重疊疊的院落,便看到一棵海棠花樹。
花香彌漫著整個后院,一陣風吹過來,花瓣紛飛,美極了。
慕少川看著這幅景象,不禁感嘆:
香盈滿院逐風去,瓣雨紛飛醉眼瞳
一旁的下人:大人,聽聞這棵海棠花樹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了,這么多年,依然開的很好!
慕少川聽了不禁點了點頭,很是喜歡。
大人,今天是您遷新居的日子,前院的客人還等著呢!,下人提醒道。
好,這就過去……,慕少川從美景中清醒過來,轉身去了前院。
清云從海棠花樹后走出來,看著慕少川的背影,手里拿著海棠花玉簪。
若海,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