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怒濤展開
怒濤展開
“師尊入九歌數(shù)百年，從不曾窺測天意，為何突然冒死深入那團(tuán)白霧？”
我們唇齒相依，我深深看進(jìn)他的眼底，心口鈍痛。
自是為了我。
見過了如此邪異的天尊真容，傻子才會相信“接引眾生得道成仙”的空話。
修道，究竟修的是什么？以往的飛升者，都去了哪里？當(dāng)年玄囂作為人間至圣、九歌之首，為何怒觸天柱、貶落凡塵？
這些問題都讓人細(xì)思極恐，但他最想搞清楚的，恐怕還是天尊究竟想拿我做什么。
“所謂……通天法門，是用你的命……補(bǔ)天。我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不是讓你去送死的……”他邊說邊側(cè)頭咳血，閉上眼急喘，啞聲道，“小混賬，下手真狠�！�
“以師尊的神通，不下狠手，根本困不住。”我輕輕道，“不要再試著強(qiáng)行沖開氣海了，這樣只會傷得更重�！�
我掰開他攥緊的拳頭，親吮流血不止的掌心，“我往你的心口打入了一枚鎮(zhèn)魂釘，這玩意聽起來唬人，待師尊突破大乘境，便能自行解開�！�
破境大乘，少則數(shù)月，多則數(shù)年，“想來時間夠……”
“夠你去送死么！”他氣急敗壞，勉力掙開我的手，輕飄飄扇了我一巴掌。
“總好過你代我去死。”
他與我歡好后，心魔盡去，即將突破大乘境，擁有渡劫飛升的實(shí)力。魅靈又非生靈，而是天生的爐鼎，適宜承納他人靈氣。他已試過借交合之機(jī)，將我的靈氣渡入體內(nèi)，加之他擅長幻術(shù)，如此便能將自己偽裝成“木馬”，代我走入既定的轉(zhuǎn)輪中，去開啟天門。
“如此也好，那便說開吧……”他的聲音復(fù)歸柔和，縱然難掩疲憊，仍擁有安撫人心的魔力，“你去必死；換我來，尚有一線生機(jī)。我本就是那地球意志布下的傀儡，屬性天生克制天尊，見了祂后自有后手�！�
“撒謊�！�
幻術(shù)本是一種暗示，他靈力被封死，還在試圖用言語操控我。他的強(qiáng)大并非僅僅來源于力量，更在于機(jī)變謀略與頑強(qiáng)心性。如果他是我的敵人，一定會是最可怕最難纏的那種。
他聞言眼中浮現(xiàn)迷茫，然后苦笑，“我都忘了……教過你怎么破除幻言術(shù)。那你便該知道，我說的是真話�！�
九真一假，偏偏假在“還有一線生機(jī)”。
天地不仁，從不在乎一顆棋子的死活。
我們這對師徒被譽(yù)為不世出的修道天才，其實(shí)只是天地博弈的工具，一個是魅靈，載覆魔氣，禍亂人間：一個是神子，開天辟地，身死道消。
我們分屬兩個陣營，卻又糾纏不清，注定相逢相殺，成為彼此的劫數(shù)。就連交合之事，或許也早被精心設(shè)計(jì)。
被命運(yùn)如此玩弄，我自然憤怒，卻不覺一切都是虛無。哪怕姻緣天注定，愛上他的是我，做不得假，這就夠了。
“我走后便會重啟鎮(zhèn)山大陣，定然保你無虞，師尊且在此地安心修持�！�
他的氣力喪失殆盡，神志迅速逸散，強(qiáng)撐著不肯閉眼，只直勾勾望著我，說不出的哀痛。這或許是最后一眼。
我的吻落在他的眼皮上，低聲道：“師尊，好夢�！�
他終是緩緩闔眸，眼角滑落一滴淚。
我望著他在睡夢中依舊不安的容顏，心想自己其實(shí)是個懦夫，根本無法忍受失去他之后的漫長歲月。
信手一指，青色結(jié)界如蛋殼般碎裂。
在我入陣前，就在師尊的結(jié)界外加套了另一層結(jié)界，隔絕了外界異動，這樣我就能比他提前洞悉事態(tài)。
其實(shí)他若用心感知，必然能夠察覺我布的結(jié)界。劍術(shù)，幻術(shù)，結(jié)界，這些都是他的長項(xiàng)，短短一日間悉數(shù)落敗于我，可謂色令智昏。這么想時，實(shí)在憐惜。
就在方才，七七四十九下長鐘齊鳴，聲震寰宇，久久不息，這個數(shù)的鐘聲意味著天地殺劫提前開啟了。
我御劍凌風(fēng)，須臾即至寒云峰，另外幾峰的峰主已到齊，我收劍步上云端。眼見法天宗數(shù)萬弟子正向廣場集結(jié)，浩湯如洪流，亦渺小如螞蟻。
百余年前，我在此處參加比試，上人們于云端看廝殺，獨(dú)他從九天之上垂下劍穗，而我已分不清那究竟是暗結(jié)的紅線，還是命運(yùn)的枷鎖。
峰主們正齊聚于一架巨型山河長卷前觀摩，無人出聲。那卷畫是是沈湘師姑的法器“水月鏡花”，能觀想天下魔氣動向。
往日魔氣至多如灰色霧霾，淺淺團(tuán)于某一地，此刻大地忽然開裂，十洲冒出無數(shù)污濁的黑氣，煙柱似的噴向天空。
地裂之時，屋舍塌壞，一城一城被吞入，魔氣經(jīng)行處寸草不生，種種災(zāi)異頻現(xiàn)，洪水大旱，災(zāi)火蟲孽，且生靈皆受污染輻射，不僅血肉畸變，神智亦遭污染，自相殘殺，人相食啖。
恐怕在天地殺劫開啟的那一瞬，眾生已去了十之一二，每耽擱一刻，就會有更多人喪命。
“怎么是你？”謝師伯冷冷問我，“晏師弟呢？”
我用比他還要冷三分的聲音回答：“他正在破境�！�
“你的劍呢？”
“且看�！�
我神意勾連，重新觀想方才所見的光柱，伸手向空中一抓，光粒在氣流漩渦中快速凝結(jié)，一線細(xì)細(xì)的弦月就此成形，鋒銳絕倫，似能將時空割裂。就連謝師伯手中的名劍“今古”都被牽引，嗡嗡直顫。
萬劍歸宗，唯我獨(dú)尊。
謝歸止眼中爆出精光，“好劍！”又道：“此劍何名？”
我隨口道：“光劍�！�
“你，已生出劍意？”
“是�！�
我們兩人都是悶葫蘆，說起話來，恨不能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當(dāng)年他初見我，立即開口問晏懷冰討要。晏懷冰笑微微道：“師兄竟是要橫刀奪愛？”
謝歸止一聽動刀動劍就眼睛一亮，“那便比試一場，他歸贏者所有。”
打，自然是打不過。師尊柔聲道：“他一個大活人，自有決斷，決兒，你自己說，跟誰，嗯？”
我立即道：“我已是師尊的人，此生不侍二主�！�
師尊眉眼立舒，并且饒有興味道：“此身不侍二主……”
謝歸止生硬勸誘道：“你跟著我，一心求索大道，不好么�！�
我默然不語，心中想，然后變成你這幅沒半點(diǎn)人味的樣子？一點(diǎn)都不好。
此時聽聞他問，“你的劍意，是什么？”
“不告訴你�！�
謝歸止立即臉黑了。
我道：“除非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問�！�
“懷冰爹娘可有遺言？”
他聽到我直呼師尊大名，一時間沒對上號，然后周身冒出森寒劍氣，是個發(fā)怒的樣子，轉(zhuǎn)瞬又微微蹙眉，似在迷惑自己的心湖為何會起波瀾。
再開口時，聲音依舊泠冽，“師兄已知難以幸免，只囑托我看在昔年半師之誼，盡量保全他幼子一命，若不能，給個好死。我答應(yīng)了�！�
他斂了斂眸，“我問師兄，會不會恨我。師兄回答，人怎么會恨一把劍�！�
謝歸止靜靜佇立著，白衣扶劍，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萬載雪山般荒寒，手背卻因用力而凸起青筋。
我道：“若你真是一把劍，根本不會在乎他會不會恨你，也不會一想起他的回答就那么難受�！�
他驀然看向我，眼中似有狂風(fēng)呼嘯，面容蒼白。我第一次發(fā)覺，他漆黑的眼眸是如此懵懂，宛如迷路的孩童。
我灑然一笑，“師伯，看劍！”
我凝神出劍。天地先是為之一暗，彷佛所有的光被吞噬入黑洞中，以至于四周變得極為嚴(yán)寒。緊接著一團(tuán)光球從我手中騰起，刺破萬古長夜，強(qiáng)盛無匹。它照亮之處，連陰影都蕩然無存，所有事物褪去了色彩和形狀，徒留下永恒之白中的線條。
它飛快上升至天穹，占據(jù)了太陽所在的位置，一鼓一鼓地劇烈博動，恰如一顆巨大心臟。每個修真者的頭頂都冒出一根閃亮蛛絲，在空中纏結(jié)成一張漂浮的血網(wǎng)，不可抗拒地向那“心臟”飛快匯流，令它迅速壯大。
謝歸止怔怔望向那顆“天心”，就連他的頭頂也氤氳著一團(tuán)白氣，并且格外粗壯，“這是你的法相？”
以物觀想，問心入道，化神期以上尊者便能生出“法相”，如師尊之滄海游龍，謝師伯之壁立千仞。
我搖頭：“這惡意玩意不是我的道心�！�
這是寄生在我身上，屬于神子的補(bǔ)天命運(yùn)。
“不好！”沈師姑大喝一聲，“那些魔氣也動了！”
長卷上，原先四處流散的黑氣迅速纏結(jié)，如百川匯成江河，再拔地而起，烏壓壓遮天。十洲的魔氣便似十根鎖鏈，沖那輪光球激射而去。
來得正好！
我是地球意志最渴望清除的“病毒”，一旦檢測到手持光劍又展露出“法相”的我，這些魔氣便不會再四處搜檢、肆虐人間，而是直沖我這個元兇而來。
這還是我受魅靈發(fā)情時引動靈氣的啟發(fā)。
其實(shí)我大可以躲在師門背后，任由人劫席卷。一旦道門意識到我的重要性，傾其所有也會護(hù)著我。但這樣子戰(zhàn)爭將曠日持久，無數(shù)生靈因此死去。
所以我決定自投羅網(wǎng)。
“師伯，我真是受夠了，每回都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一劍血流成河，渾將眾生視為螻蟻，毫無憐憫之心。還有那等下凡歷劫的，不惜將整個天下卷入戰(zhàn)火，然后各自證道歸位，位列功德榜，可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活不過來。這些年我常想，要把人命當(dāng)人命�！�
我有些羞赧地頓了頓。比之玄囂之天地同悲，晏懷冰之只爭朝夕，謝歸止之千山暮雪，我的劍意大約是“把人當(dāng)人”，太過白話了些。
本該由師尊為我取名……想到他，忽然想起他曾說過，婆娑界又名有情世間，一切眾生因有情而執(zhí)妄有無，又因有情而同體共生。
我沖謝師伯笑了笑，轉(zhuǎn)身御劍而去，向極南之地的歸墟海而去，那里萬里無人煙，最適合我施展手腳。我的血漸漸加熱，管他神鬼妖仙，還是長著一萬只眼睛的惡心天尊，只管來便是。
我歷百年修行，數(shù)入紅塵證因果，曾做過執(zhí)掌天下的王侯，亦曾做過布衣閭巷之俠，再至今日與師尊定情，情之所鐘，劍意始成。
虛空之上，遙遙傳來一個青年的清朗聲音。
“師伯，我想好了，我的劍意是——”
“有情眾生！”